我是你生命的伸长
丹 娅
母亲这次是真的病倒了。
在漫长的半个世纪里,母亲几乎患上了中国传统妇女所有的常见病和多发病。
因为严重的营养不良与生存环境恶劣,母亲先后患有间歇性头疼、晕眩、低血糖、贫血、白细胞减少症、神经衰弱、肺哮喘、肝肿大、肾盂肾炎、风湿性关节炎,属于消化系统方面的痼疾胃下垂、胃溃疡、慢性肠炎,以及妇科方面的月经不调、白带过多、盆腔炎、阴道炎、子宫颈糜烂,等等等等。
人说:劳动妇女有几个不患这些“贫贱病”呢?这也算病吗?
若是有婆婆,那婆婆通常不会这么说也会这么想:装什么病呢,好吃懒做罢了,一般般人家,生得起这些病么?
别人说这些话倒也罢了,但若是自己男人也有这种想法,那日子就过得不太容易了。这种男人常常对妻子的病不闻不问外还厌烦得很,总想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呢,别人的老婆好像都好好的嘛!
于是,母亲真的在大多数的时间里就显得没有病,她做工赚钱、维持温饱、生育孩子、操劳家事,尽妇人义务,做着正常人所做的一切。病得眼看熬不过去了,母亲才不得已找洋医或者土医看看——贵的药是绝不舍得也不敢吃的。于是,家里的屋盖下,有时便会蒸浮着经久不散的药罐子味——那是一种非常不健康的气味。
只有在夜深,女儿才会被母亲无意识的呻吟吓得毛骨悚然。她在黑暗中有点鬼鬼祟祟地窥探着母亲卧身的方向,她好像是看进一个无底深渊:那里分明躺着母亲,成千上万的病虫子正在疯狂地蠕动腾挪,吱吱切切咬噬着母亲的六腑五脏。她看到母亲的躯体逐渐显示出物体被噬空内部后所特有的苍白薄明来。母亲一动不动的,只是微微叹息呻吟,极为痛苦而不耐烦的,呵出久病之人那种烂叽叽的酸腐味。
女儿这时便魇住似的将厚被紧紧裹住脑袋,躲在假想的安全地带里浑身战栗、无望地流泪。
从前有一段混沌无忧的日子,像浑浊烂漫的春天,铺展得到处都是,教人不知疼惜地享用。女儿的手牵在母亲手里,走在那最初五年的日子里,那一段娇媚和女性的春天里,像春花一样灿漫无拘,生机勃发。她的前面,老有着大团的锦簇,缤纷的彩蝶。她迎着它们走去,愈走愈快,愈行愈快乐。得意在她体内,犹如一股飞翔的力,撑得她一飞一飞的。终于她忍不住一下就摔脱了母亲的手,远远地跑在母亲前面去了。可是就是此时,春天猝然凋谢,花容委地,天地顿时暗淡。她且惊且疑地回头,就见母亲仍站在原地,她与她之间竟已隔了一段如此肃静与陌生的路。而整个春天的热闹与亮丽,在母亲的周围,正像盛开的昙花一样飞败下去。她想跑回母亲的怀抱中,但母亲望着她,已如环境对她一样的陌生了。她没想到她的童年就是这样猝然结束的,尽管她一直想纠正这个无意造成的分离现象,但母亲却无动于衷。母亲既漠视女儿的肉体需求也漠视女儿的精神需求。母亲似乎早就等待着女儿不再依赖她的这一天来到。这样,女儿就可以成为一个独立行走的生命——她得学会懂事,察言观色地活,母亲活着是她唯一的榜样。女儿童年的结束,总是要比人们眼睛所看到的、心理所预测到的要早得多得多!
谁让她是从来就是孤独无援的母亲唯一的影子呢?母亲只有通过女儿的成人,才能把自己悲伤的命运,有意或者无意地通过各种各样的渠道,愈来愈频繁地分泄给实际上尚还幼小的女儿,让她来替她分担。
这是一种想来十分奇怪的生命逻辑:母亲将幼小的女儿早早独立,潜意识里则是有点迫不及待地要把女儿更早地变成自己成年的一部分。
女儿极为柔顺极为缄默地接受这份母亲馈予的残忍,因为她已经无可选择地接受了母亲馈予的生命。
因此实际上只有作为女儿的人心里明白,遥远的那个混沌春天情景的结束,实际上就是她成年的开始。因为她从此开始竟注意并记住了母亲的生活,那是母亲真的面孔,那真是一张远非春天的面孔。
从此女儿等于是以一个独立生命与母亲单薄的生命重合。这样,命运鞭在母亲身上的所有不幸与痛苦,就像鞭在巫术中冤魂附体的肉身上。有时,作为肉身的女儿不得不与附体的母亲一起被鞭得皮开肉绽;有时,那个附体的冤魂早已被鞭得逃之夭夭,便只剩下女儿孑然相对——她甚至无法相信那会是母亲——母亲也会在女儿被命运拷问的时候,或逃避,或漠视,甚而庆幸,甚而帮凶!
凌厉的鞭痛与母亲的背叛,使女儿的灵魂战栗并本能地萎缩。
女儿有时望着病得千疮百孔的母亲想:没有人比她更痛了,于是她就忽略了别人的痛;没有人比她更坚强了,于是她就麻木了别人的承受力;没有人比她所受的委屈更多,于是她就比别人变得更不像自己了。
女儿只能在偶尔一现的好梦深处,才能回到不懂事的童年。那时的母亲,健康、和气,精心地爱护她,她们一起尽情地睡眠、吃好东西,在阳光里什么也不负担地走路,在月下乘凉,大声嚷嚷、说笑话,唱歌、看书、画画、跳舞,尽做这些被梦外的母亲认为毫无意义而倍加痛恨的事。这时女儿在梦中便会毫无控制地朗声笑出,得意忘形。
等到女儿忽然感到心有余悸时,总是来不及了。女儿惊醒后,总是看到母亲。母亲在黑暗中俯身狠劲掐着女儿,被病痛折磨得彻夜失眠的母亲,双眼深陷在走了形的眼眶深处,狰狞地放射着某种深恶痛绝的青光。你乐什么?有什么好乐的?别人这样也罢了,你是我女儿,怎么也如此无心肝!
母亲并不真的希望女儿也病魔缠身,但她要求女儿在精神上与母亲毫无二致地体会痛苦。因为女儿是母亲生命与命运的命定渊薮和当然延续,母亲所有的怨毒也只有女儿可以为她承接并理解。
女儿用牛角骨蘸着煤油出力刮着母亲的四肢。母亲向女儿诉苦:好像什么绑得我紧紧似的。我头痛、胸痛、腹痛、关节痛,从头到脚都痛。
女儿气喘吁吁为母亲解绑,然而却把每一个恐惧的长夜绑在自己身上。
女儿终于决定不再充当母亲悲哀的替身。女儿看透了母亲肉体的病态与精神的病态。母亲一方面极大地顺从了强者对她的侵犯,一方面又把灾难转嫁给无辜的处于更弱者地位的女儿,用制造另一个小母亲来为孤独的母亲消闷解气。想着她将会是又一个母亲,女儿感到不寒而栗。
实际上,女儿已经在自己的身上发现了这样的兆象:有时她忽然看到母亲的一只手长在自己手的位置上,那手苍白无力,青筋毕暴,神经质地颤抖;有时她正匆匆忙忙赶路,忽然感到母亲的身体就套叠在自己身上,头颅那么千斤重似的垂着,脊梁骨那么僵挺着,透着既愤世又要强的可怜;有时她忽然感到自己的脸被母亲的表情神经所控制,对弱者不由自主地要面部铁青、阴冷、刻毒、多疑、痛恨,以发泄不明怨气,对强者则不由自主地要讪脸、讨好、阿谀、谄媚,以赚取廉价同情。女儿每每发现长在身上的母亲局部,她便像发现缠上身的毒蛇,她心癫神乱,绝望而盲目地撕掳着自己,直到自己鲜血淋淋,面目全非。
女儿最大的心愿与祈祷就是:我与母亲要有所不同。
女儿想倘若历史与命运再次将母亲的苦难延续给自己,那么,自己一定会把痛苦截止在自己身上;自己决不会让母亲的痛苦再延续给女儿;自己决不让女儿感到母亲的痛苦是因女儿的罪孽所致,而使女儿担负着心灵和行为的双重赎罪。
女儿开始有意识地从与母亲精神的重合体中解脱出来,负有苦难镜像的母亲就远远退到女儿的感受之外。女儿变得铁心石肠,对母亲的痛苦视而不见,对母亲的呻吟充耳不闻。女儿极力排除掉因自己不再为母亲分担痛苦而产生的良心上的负疚感,忘情地制造并享受着母亲从心里憎恨的属于健康人正常人所拥有的一切欢乐。
只有对母亲如此无情,女儿才觉得自己在精神上成功地分离了母亲,取得真正完全独立。
谁料到一直病态地强悍着的母亲这次真的病倒了。
母亲躺在病床上,静悄悄地。她不再不停地按自己的意志走动、说话、干预一切而又怨尤一切。从前那个貌似强大而实则虚弱的母亲在这里似乎无声无息地涣散了。即使对着女儿,母亲也显得出奇地隐忍、慈善和无求。
母亲在自己的病体无法胜任世俗生活的担子后,终于也卸下了她混乱的处世原则。母亲不再那么刚愎自用,甚至,她听从了几乎有着同样命运的姐妹的游说,有所保留地信了上帝,把她曾经力图自我(当然包括女儿)消解掉的世俗痛苦,试探性地交付给上帝去消解。
女儿惊喜于母亲的改变,但也因这改变为母亲心疼:这也许是死亡兆象,临近死亡使母亲无畏,使母亲变得更像自己。但女儿仍不忍心让母亲感到女儿已看穿自己。女儿一如既往地敷衍着母亲,用自己的自尊换取母亲最后的自尊。
母亲手术时,需要女儿在母亲的生死状上签字。女儿立刻习惯地想到母亲,并左右寻找着母亲的脸,那里通常写着女儿铁定要服从的母亲意志。
但母亲的脸上,已无波无浪。
女儿心惊肉跳地签了字后,握笔的右手,还一直抽搐了好久。女儿意识到一个真正的改变正在发生:由于母亲的倒下,她要独自承担母亲曾承担的一切。
这个一切是世俗给母亲规定的一切,是使母亲耗尽生命而又无名的一切,是不管母亲愿意不愿意都得接受的一切。
从前女儿一直认为她早已成年,是她并不情愿地分流了母亲的重负。
而现在,女儿忽然惊觉,虽然自己一直是以独立的生命与母亲一起跋涉人生之路的,但那时有母亲,母亲是家庭世俗生活的精神,是一个病恹恹的高个子,天砸下来了,母亲先顶着,或至少为她撑着腰;今天,母亲真的倒下了,天便扎扎实实砸在自己身上。
从今往后,颠簸在世俗生活的汪洋大海中的家庭小船,是顺是逆、是凶是吉、是富是贫、是兴是衰、是立是覆,千般计虑,万般操劳,就全是长姐为母的事了。
女儿真的体会到了母亲的疼,母亲的孤独,母亲的无从发泄了!女儿哀哀地哭了,母亲无感无应,熟睡如婴儿。
人文思考与理解探究
1 作者在文中说:她与母亲之间竟已隔了一段如此肃静而陌生的路。这段肃静而陌生的路指什么?
2 “我是你生命的伸长”中母亲要求“我”伸长的是什么?
3 你是怎样看待本文当中的这段母女之情的?结合自己的感受谈谈你对“母女”或“母子”“父女”“父子”之情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