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黄侃为符定一《联绵字典》作序一事多所波折前述已明,当事双方之外,章太炎、吴承仕被直接卷入这一行为之中,杨树达即以此事对黄侃颇多微词,而引发了一场学术公案。
杨树达在其《积微翁回忆录》中记载此事道:“余乡人某著一《联绵字典》,手稿百数十册。季刚见之,惊其夥颐,赞许不容口。而竟不知其书之芜秽凌杂,绝无可取也。某曾以其书求序于章先生,先生以其太劣,拒之。此吴检斋亲闻之先生以告余者。先生之识力,季刚愧之远矣。”[21]杨树达所指符氏是书“芜秽凌杂”确也属实,黄侃自视甚高而为序,并誉之:“世之览者,执符氏之书以穷丽名之数,进窥《苍》、《雅》、扬、许之学,以撢单语之原,则本末贯通,用丽俱得。以解往诂,斯疑滞悉消;发为文章,而雅奥可诵”[22],引起杨树达误解在所难免。杨树达据以论之:“世人皆以季刚不寿未及著述为惜,余谓季刚主旨既差,虽享伏生之年,于学术恐无多增益也。”[23]杨树达的误解,恐怕亦是学人的困惑。但随着《黄侃日记》的整理问世,我们方能释此疑,亦是释了杨树达的疑惑。
据此我们再来细读黄侃这篇序文:
荀子曰:名闻而实喻,名之用也;累而成文,名之丽也。用丽俱得,谓之知名。又曰:单足以喻则单,单不足以喻则兼。是知华夏之语,单复兼行。单以立其本,复以广其用。故文字虽约少,可以达情,可以极物也。粤昔周公始作释诂,单复之训,粗杂同编,始曰权舆,寿曰黄发。元、良为首,徂、落为终。乃至关关、噰噰,叠字成义,毗刘、暴乐,声转可求。自馀蠠没、缉熙,左右、劳来之类,莫非缀合二字以为一言。后世训故之书,虑皆仰遵其法,兼胪单复。从未有专采复名,依《说文》、《字林》之法,排比整齐,以便寻览者。有之,自吾友衡山符宇澄氏之《联绵字典》始。符氏少承家学,长事通人善化皮君。其于小学,好之尤笃,钻研蒐讨,仅三十年。既誓为此书,曾无辍业。涉历屯夷,不离铅椠。检书属草,讫未假手于人。精力之强,抑亦成功之由也。爰以玄黓之岁,一编告成,将锓版以行于世。侃惟九州殊语,同本炎黄,为变虽多,寻原则简。盖声以统义,字以定形。凡在诸华,无能逾越。世之览者,执符氏之书以穷丽名之数,进窥《苍》、《雅》、扬、许之学,以撢单语之原,则本末贯通,用丽俱得。以解往诂,斯疑滞悉消;发为文章,而雅奥可诵。实五稼,饱邦民。吾于符氏此书之行,有不胜其欣忭者已。蕲春黄侃。[24]
通篇语言雅丽,得其师太炎先生真传。然所引《荀子》之言,所述联绵字之研究史,自张有《复古编》以下,清儒方以智、钱坫、朱骏声、王念孙、段玉裁、吴玉搢、史梦兰多所论及,相较于《联绵字典》今书所载王树枏《叙》及叶德辉《郋园北游文存》所载《联绵字典序》[25],黄侃所论实在过于空泛,除了溢美之辞,我们实在找不出有何实质内容,“殊为可怪”。而“盖声以统义,字以定形”一语,既是言联绵字之本质,更深层则是言全书编排体系当以音韵统摄词条。符氏自序其书为“择撢群书,专陈故训。用集联字,稽撰其旨”[26]之“字书”[27],故而一依《康熙字典》编排体系,全书分十二编,部首编排,“以字统义”[28]。符定一几次按照黄侃意见修改《联绵字典·凡例》,黄侃不可能不清楚是书体例,却在“述其意旨”以为读者之向导的序文中言“声以统义,字以定形”,名不副实。这只能理解为,黄侃是有意为之,既不违背章太炎之托,亦不废自己著述为文审慎的原则。
符氏不明黄侃之意。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符氏在凡例后作补记以及后叙,借黄侃之口来推重自己,特别是后序:“阅十馀日,黄君驱车造庐,入室后,正立向余打躬三,从容曰:‘今日论学,君为吾兄。即本师章氏,著作未若君之钜也。吾初以湘人著书,不过尔耳。今君书体例精详,六经皆注脚。邹汉勋后,突出此作。魏、王、皮、叶,瞠乎后矣!’翌日,黄君偕余游稷园,登坛语曰:‘冯桂芬死,下江无人。吾两人勿庸客气,下江学术,溯江而上,往两湖去矣!'”[29]极尽吹嘘之能事。明清以来,江南(不限江浙,包括安徽等)为学术渊薮。即使黄侃再狂妄,大概也不会说出“下江学术,溯江而上,往两湖去矣”的话。
“声以统义”与“以字统义”当是黄侃与符定一对此一问题理念上的根本冲突,符定一屡次迁就黄侃而修改《凡例》,就修改的结果而论,仍是不可调和。故而最终黄侃为符氏作序,却名不副实,不去“下劣”之观。知此,符氏夸饰黄侃之言以自重,不至有杨树达如此深之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