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与琴颉颃的历史乐器
谈中国乐器,琴有其不可被取代之地位,它自琴器、琴曲到琴学,构成一个自形下以迄形上的美学自圆系统,深刻抒写文人的生命情性,而文人在中国文化上既有其关键位置,谈中国乐器以琴始,允为必然。
但虽说必然,并不意谓琴自来就独占风骚,与琴在历史上可一争长短的,还有琵琶。君不见,论音乐文学,白居易的一首《琵琶行》就横绝古今:
琵琶行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
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么。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滩。
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渐歇。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沉吟放拨插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容。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
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
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
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
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
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
住近湓城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
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
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
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
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
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
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
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犹有进者,在各种向度,琵琶与琴更都形成一种有趣的颉颃对比:
如果说琴是出世的,琵琶就是世间的;如果说琴属文人,琵琶就在江湖;而琴既为高士,琵琶就是侠客。
以琵琶为侠客,乍听之,许多人必不同意。因说琵琶,你就想起白居易那亘古的诗篇《琵琶行》,就想起那四大美人之一的王昭君,印象中,琵琶总与美女连在一起,从昭君和番、浔阳歌女,到寻夫的赵五娘,哪个不是“同是天涯沦落人”,可怜楚楚的女性形象!
这印象没错,因为较诸其他乐器,琵琶允文允武,表现幅度既广,一向行走江湖,自然也与天涯沦落的生命相连接。
但寄迹天涯的何止女性,女性艺术也不必然可怜楚楚,就谈《琵琶行》吧!大家注意到“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歌女是“弦弦掩抑声声思”,是“似诉平生不得志”,是“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滩”所述的艺术形象,却忽略了乐曲是在“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结束的,是因如此的激昂表现将情绪推至高潮,才使“满座重闻皆掩泣”“江州司马青衫湿”的。
而其实,在白居易《琵琶行》这幅度甚广的对比描写外,同名《琵琶行》,清季吴梅村所写的长诗,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琵琶急响多秦声,对山慷慨称入神。
同时渼陂亦第一,两人失志遭迁谪。
绝调王康并盛名,昆仑摩诘无颜色。
百余年来操南风,竹枝水调讴吴侬。
里人度曲魏良辅,高士填词梁伯龙。
北调犹存止弦索,朔管胡琴相间作。
尽失传头误后生,谁知却唱江南乐。
今春偶步城南斜,王家池馆弹琵琶。
悄听失声叫奇绝,主人招客同看花。
为问按歌人姓白,家住通州好寻觅。
袴褶新更回鹘装,虬须错认龟兹客。
偶因同坐话先皇,手把檀槽泪数行。
抱向人前诉遗事,其时月黑花茫茫。
初拨鹍弦秋雨滴,刀剑相摩毂相击。
惊沙拂面鼓沉沉,砉然一声飞霹雳。
南山石裂黄河倾,马蹄迸散车徒行。
铁凤铜盘柱摧塌,四条弦上烟尘生。
忽焉摧藏若枯木,寂寞空城乌啄肉。
辘轳夜半转吚哑,呜咽无声贵人哭。
碎佩丛铃断续风,冰泉冻壑泻淙淙。
明珠瑟瑟抛残尽,却在轻拢慢捻中。
斜抹轻挑中一摘,漻栗飕飀潜肌骨。
衔枚铁骑饮桑干,白草黄沙夜吹笛。
可怜风雪满关山,乌鹊南飞行路难。
猿啸鼯啼山鬼语,瞿塘千尺响鸣滩。
坐中有客泪如霰,先期旧值乾清殿。
穿宫近侍拜长秋,咬春燕九陪游燕。
先皇驾幸玉熙宫,凤纸佥名唤乐工。
苑内水嬉金傀儡,殿头过锦玉玲珑。
一自中原盛豺虎,暖阁才人撤歌舞。
插柳停搊素手筝,烧灯罢击花奴鼓。
我亦承明侍至尊,止闻鼓乐奏云门。
段师沦落延年死,不见君王赐予恩。
一人劳悴深宫里,贼骑西来趋易水。
万岁山前鼙鼓鸣,九龙池畔悲笳起。
换羽移宫总断肠,江村花落听霓裳。
龟年哽咽歌长恨,力士凄凉说上皇。
前辈风流最堪羡,明时迁客犹嗟怨。
即今相对苦南冠,升平乐事难重见。
白生尔尽一杯酒,繇来此伎推能手。
岐王席散少陵穷,五陵召客君知否?
独有风尘潦倒人,偶逢丝竹便沾巾。
江湖满地南乡子,铁笛哀歌何处寻?
虽同写乱离,吴梅村《琵琶行》的战场景象,与白居易作品予人的印象真乃两极,而横诸中国乃至世界其他乐器,的确很难找到跨度如此大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