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演聊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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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锡九

说书虽云小道,宗旨劝善惩淫,动人情处务获寻,犹贵有余不尽。

腹笥如同厨下[1],罗列海错山珍,调和五味在庖人,用当方成佳品。

彼讲充肠适口,此言入耳惊心,假托事迹理如真,描画神情口吻。

在下八股改业,混进摔评[2]一门,苦吃《聊斋》已十春,学到知羞益信。

几句流口辙[3]的书词儿念毕,余不多表,还得接着说书。

因为什么我要说这段《陈锡九》,又先说这们[4]几句书词儿呢?皆因在下从前好看[5]闲书,又喜爱听书,后来混入报界,招这门说,原是一时逞能,信口瞎咧咧[6],说到现在净[7]《聊斋》这部书,约莫[8]总说过二百多段了,又搭着报纸上说书,不同书场儿,每段换地方儿,换个年月,还能再说。这是印在报纸上咧,不许使轮子活[9],已经把花梢[10]热闹的都说过去了,只剩些没滋味的段子,若是再不用心细揣摹[11]着敬献,越觉着对不起主道[12]们这一枚铜子儿了。

想到这层难处,从去年我就调换着笔调儿,改着学说,碰了这们小二年子,才知道说书是件不容易的事。即如我这引场词儿,第三句说是“动人情处”四个字,便不易做到,真说到艳情处描写细腻了,管保[13]有人找到馆中(做什么呀)干涉言论的版权,只好以“有余不尽”做个解脱语。再说我也不会说,记得金圣叹批《五才子书》,说施耐庵学淫妇,便活是一淫妇。您诸位想,我何尝入过这一行,要是让我做《水浒传》,学说潘金莲,西门大官人早就不同武大奶奶呕这气咧。不但学不好潘氏,就连武大我也学不上来,先没烙过炊饼,只好拣我记得的、写得出来的,调换着拣好的敬献。

这段《陈锡九》除去有些鬼神之外,是一段劝孝的好玩艺儿[14]。从前二年就有人烦[15]演,我找不着新鲜目录,暂且先说这段,说的好歹,我可不敢自居,您就将就着瞧吧。

且说河南地方有位姓陈的,大号锡九,这人不过就在十岁上下,是个小学生儿,刚入学堂。为什么用他做目录呢?皆因一篇文字是为他做的,故此用人名。(这就是评书行的规矩,管他叫书胆[16]的原理。)这个陈锡九,他还有一个父亲在堂[17](您听这玩艺儿,有多新鲜),难得也姓陈(更透别致),大号子言,为什么起这们个号呢?好像蒲先生若是不看在锡九的分[18]上,还提不起他来呢。子言者,因其有肖子,而始言之之义。这位陈子言先生人品方正,学问优长,吃亏一样儿毛病,不会揣摩时势风气,只不过八股匠中是个著名的老手。彼时乡民以读书人当做圣人,只要念书行的人夸某人好,就算名士,决不论及生计问题。再说彼时非阔家子弟,不能操举子业[19],后来人人好高[20],才把念书学做文章的人给要了命,故此陈子言之名,本县人无不称为名士。

昨天的书说到陈子言的名号,不由在下泛起牢骚,把“名士”两个字略批评了几句。并非在下看不起名士,皆因真名士不能专讲会做八股儿文章、五言试帖,得有真经济学问,处则为纯儒,出则为良相,所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方不愧名士之称。若是仅有点儿做文字的手艺,徼幸[21]中会了,便自居能入圣庙配享[22],一旦矮屋[23]不利,潦倒终身,除教读外,别无所知,也要以名士自居,而且以误己者,转而误人。乡愚习而不察,谬称名士,本人且居之不疑,这路名士越多,国家大事越坏。我所说名士并非教人不顾名但图利,要知人生饱暖是不可缺的,即如《论语》说,“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并非故意不温饱,只不过不分心[24]求去就是啦。那位说:“你是讲《论语》呀,是说《聊斋》?”对,还得说书。

且说这位陈子言先生,本县称为名士,所苦的就在家无恒产,自己又不知谋生,不过彼时既有名士之称,本乡的人想着,此公不久必然能连中三元,此时若是预先巴结巴结,将来此公发迹了,藉着势力就可以鱼肉乡里,越是富户越有这路思想。诸位若是不信,咱就以本文书说,就可以做个比样。陈子言的本村中有个财主姓周,若讲家私,也不过有个项数来亩的田地,是个乡间的小财主,比上陈家显着富足些儿就是了。只是世代务农,并没有念书的人,听人传说陈子言是名士,便从心中羡慕,膝下有两女儿,大的同子言的少爷锡九同庚,周家打算高攀名士,于是央人做媒,上赶着[25]把女儿许给锡九。子言因周家是份美意,而且听说姑娘生得容貌美丽,当时点头,放定纳采。此时均在十岁上下,不能迎娶过门,无非说定规[26]了就是。从此子言仍以课读为业,并教授自己的孩儿,遇有科举的年头儿,便赴省应试。一连考了几场,子言的文字不入试官之目,连个副榜没中。恰巧连年荒旱,家中日月一天比一天的艰窘,学馆也没有人念了。

陈子言有个同学在陕西做教官,自己打算赴西安前去谋馆,把这话告明夫人并锡九。母子二人也不能拦阻,择了个出行的黄道吉日,也没有多余行李,只不过一个小包裹,也没多余盘缠,沿路以游学做旅费,更没有亲友送行,一个人出了家乡,上路直奔西安府大路而行。

暂且言讲不着陈子言,但说锡九送走父亲[27]之后,自己在家埋头用功,温习诗书,几年的功夫[28],也成了一把文章中的好手,可惜不知谋生之术。母子二人苦熬岁月,只盼子言早日回乡,谁知他一去数载无消耗[29]。(唱上高腔咧!)彼时道路不似如今交通便利,连带一封信都得有相熟的人才能行哪。周家后来听说陈子言穷跑咧,陈锡九是个世袭书呆子,一辈子恐怕不能发达,周老头子颇后悔这门亲事做错。

再说本处有家姓王的,是个举人,而且是个财主,中年丧偶,托人说周爷的二姑娘,周老头子一听喜之不禁,这才用女儿巴结王宅。

且说周家既把二女儿许给王孝廉,人家是富家子弟断弦,续娶还不求速吗,所以放定、过礼都在一齐举行。王家有的是银钱,放定是金银首饰、四季衣服(预备将来买□用的),通信[30]是猪羊鹅酒,食盒鱼盆二十四抬,派来八个仆人,骑着八匹马,十字披红[31],还有四辆马车,八位全福妈妈[32]。(那位说:“这是王孝廉家吗?某府过礼,我抬食盒来着,故此说得这们详细。”)原文说聘仪丰盈,仆马甚都[33],左不过[34]往阔里编造不咧[35]。过礼没几天就迎娶过门,子言没在家,锡九手中没钱,也不便去赶人情[36]

周家把二姑娘聘出去之后,想起大姑娘年岁已然二十多咧,陈家娶不起,这门亲事大概必是煤黑子[37]撒帖——早晚[38]炭喽。心里虽然这们想,奈因亲亲友友都晓得大女儿许给陈锡九了,连姑娘本人儿也知道。况且这丫头夙日性情执拗,倘或另给一姓,到时候他不上轿,彼时反透为难,思忖了半天,莫如先把话同女儿商议好咧。只要女儿自己不愿嫁穷陈,可就容易办咧。(见人一穷,立刻就胡给人家起外号儿,无怪如今丘八爷[39],一张嘴就骂老丈人的□。)

这天乘[40]着屋中没有外人,就是周老夫妇上下首儿坐着,老周一想,今天正可提议此事,于是吩咐丫鬟:“你到里院把大姑娘请出来,说我有话对他商议。”丫鬟答应,去不多时,大姑娘从后院走来,给父母万福行礼。老周说:“吾儿免礼,你且坐了,为父的有两句话对你相商,不知当讲不当讲?”大姑娘答应了个“是”字儿,在靠窗台一张凳子上坐下,说:“父亲有何金言,当面请讲何妨。”(老爷儿两个要排演《算粮》。)老周说:“不是别的,你今年也老大不小的咧,你的亲事是为父自幼把你许给陈家咧。老陈出外这几年音信不通,不知是死是活,你丈夫陈锡九如今连个穷秀才没中,又不想法子改行,另图个谋生之道,将来把你娶过门,也得跟他们忍饥挨冻。你看你二妹子现在嫁了王孝廉,是何等富贵?你一样是我的女儿,岂肯让你嫁与穷陈,不如乘着他迎娶不起的时候儿,将这门亲事打退,再给我儿寻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不知你意下如何?”周大姑娘听到此处,说:“爹爹此言差矣,岂不闻圣人云‘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小车无,其何以行之哉?’(那位说:“怎么周姑娘撰上四书注儿咧?”您不知道,前两年唱谢秋戏[41],人家孩子偷学了半出《击掌》来。)从前爹爹既将女儿许配陈门,譬如陈家富贵了,他若想罢亲,请问爹爹可肯应允?如今陈门父子虽然穷苦,也未见得没有发达的日子。据女儿之见,悔婚一事断断使不得。”老周一听女儿认了死扣子[42],气忿忿的说:“你不遵父命便为不孝,既然你一定愿嫁穷陈,日后受罪可休怨为父的不疼你咧。”姑娘说:“孩儿倾愿[43]认命。”此时周老太太怕父女说僵了,赶紧解劝说:“现在陈家也没张罗迎娶,也不是另有相当人家,只好过日再商量吧。”把女儿劝回后院。谁想过了没有几个月,锡九托媒人前来,要迎娶新人。

这段书的目录是《陈锡九》,因为锡九是个孝子,本题是《孝子传》,就应当多说陈锡九的事迹,其余都是陪衬的人,如同戏台上边脚儿是的[44],似可不必容形[45]。无如这里面另有一番情理,锡九虽是孝子,也仗着周家女儿是明礼的贤妇,方有后面许多的妙文。再说这个周某虽是势利小人一流,究竟是疼女儿情切,又生性啬吝[46],与大恶人尚有分别。况且周某虽不是好人,周媪[47]必然是受过教育的妇人,方能把女儿教养得明白礼义。假如周媪是个养家儿[48]鸨母性质,女儿所习见的都是希荣慕宠之事,即便周某以信义为重,都能拗不过来。古人说“槽头买马看母子”[49],这话一点儿不错。故此昨天按原文说到“问女女不从”五个字,我加意描写几句,并非我爱串唱《薛八出》,须知陈锡九是孝子固是难得,也仗有周氏贤妇方能相得益彰。今天把理由表明,咱从此好赶着说《陈锡九》的正文。

且说陈锡九本年已是二十多岁了,父亲出外是音信不通,家中只剩母子二人苦度日月。虽说贫穷,总还有几间草房,有个三二十亩田产,恰赶上连年丰收,同人伙种[50],分粮食可以吃不清[51]。自己在本村中立了个学馆,每年也可以进几两束修[52]。这二年稍有些积余,又见母亲年已渐老,家中洗衣做饭都是老人家操持,未免于心不安。这天对母亲说明,打算把儿媳娶过门来,好帮着自己尽孝。陈老太太是久有此心,又想着儿妇[53]娘家有钱,倘若娶过门,再能看在亲戚分上周济些儿,度日便不难了,只不过因存钱无多,喜事办的不像样子,对不起儿子儿妇,又怕周亲家说嫌话不愿意,故此没领头儿提说。如今听锡九提到娶妻的事,老太太把两个巴掌拍了个山响[54](那位说:“你这书说砸咧,陈老太太既没在女学校听过宣讲,从那儿学这文明派呀?”人家老太太并非表示赞同,是听说要使唤儿媳妇咧,喜欢的拍巴掌哪!)说:“吾儿说好便好,只是这样浮华[55]年月娶媳嫁女都要多破钱钞,咱家无多积蓄,只能草草成礼,将来增添一口人,难道新人下轿之后,就折变人家的妆奁不成?正是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待无时想有时。”(到底儿串到老旦词儿上咧!)锡九说:“孩儿遵命办理,不敢旷为[56]多花钱。明天孩儿托个大媒,向周家商量去便了。”母子表决,次日锡九怎么托媒人,媒人到周家又怎么提议,统通[57]与原文无干,干脆一表儿。

但说老周前次同女儿商议一次,碰了个大钉子,如今陈家要娶,自己不能再改悔,只不过心中想着这是个无底的深坑,只好过门再看势做事啵。于是对媒人说:“既是陈家要娶,我也不搬配[58]他,不过我这二年家中空虚,也没多少陪送女儿的。”媒人说:“陈锡九是娶媳求淑女,勿计厚奁。一个杏核砸两半儿——净图的是个人。那不[59]陈家八仙桌子翻过儿就抬人哪,您也别管,您家姑娘光着屁股上轿,陈家也不挑剔。”老周说:“就这们办咧。”媒人回覆[60]锡九,锡九也认可,不多几天就到了吉期。

且说陈锡九托去的大媒给两家一穿梭,定日迎娶过门。老周因为女儿不遂自己的心,想着即便陪送多少妆奁,也无非白填海眼[61],莫如把家中的破衣服、坏首饰打点些儿,做为大女儿的嫁妆。周老太太心中虽不乐意,拘着以顺为正之礼,也不敢替女儿争竞[62]。在周家虽是这们办理,在陈锡九家虽然不敢旷花钱,究竟得做几件新衣服,添两分铺盖。乡间办事,分资[63]进的少,吃上可是真招呼[64],锡九家并没养着牲畜,现买了一口猪宰咧,把家中有的些粮米也都打扫出来,凑合着才够吃的,这一来把所存几十两银子可就全花净咧。及至新妇娶进门,到是[65]郎才女貌夫妻相得,也晓得侍奉婆婆,陈老太太自是喜欢。

一幌儿[66]过了三朝对月,锡九家中多添一口人,得现买粮食,又搭着本年荒旱,米麦直往邻省贩运,比上现在这个年月不在以下。陈家娘儿三个时常只吃一顿饭,周氏少奶奶有时回到娘家,不便对父亲说,不过偷偷儿的对母亲哭诉。周老太太虽然疼女儿心盛,又做不了主,便中[67]对老周一说,老周说:“精扯瞎扯[68],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唱上彩旦咧),咱家叫做管不着。”说着气哼哼的向外面去了,周老太太只得把自己存的些体己[69]取出来给了女儿。

又过了两个月,锡九的学馆因成年儿不济,学生也渐渐少咧,只可将就过度。这一天周老太太想着女儿受委屈,又赶上家中做了几桌菜,老太太想打发个婆子给女儿送几样去,于是找了一个提盒儿,拣女儿爱吃的放在盒内,派婆子前去。书中代表,这个婆子夙日同周大姑娘不对劲[70],说话嘴短舌长[71],专能在老周眼前献勤儿[72],每次到二姑娘家送礼物,多是他去。王家是便家[73],每次都有赏赐。大姑娘嫁到陈家,一点儿赏赐没得过。今天奉王母[74]分派,不能说不去,起[75]心里很不愿意。提着食盒走了一身的汗,进了陈家门,陈锡九没在家,老太太一瞧是周家打发来的,不得不勉强周旋问好。这个婆子笑嘻嘻的冲着陈老太太说:“我家王母很是安好,今天打发我来瞧瞧我家的姑奶奶[76]没饿死呀。”陈老太太耳朵有点儿聋,没听真切。周氏少奶奶听见这句话,恐怕婆母生气,赶紧从里间屋跑了出来,说:“你这老妈妈,永久是说话不知深浅,从前我在娘家你好打哈哈[77]斗趣儿,也还使得,如今当着亲家母,你还是这样的嘴敞[78],岂不被人耻笑周宅没有规矩吗?”陈老太太因这婆子是周宅老陈人儿[79],同他们姑娘有个讪脸[80],许是有的事,自己不便再答言儿,又听儿媳说:“你这食盒中想是我父母送给我家的新样食品喽?”婆子闹了个没趣儿,只得顺口答言说:“不错,这是老太太惦记姑奶奶吃不着,特意打发我送来的,你要吃趁热儿最好。”周氏少奶奶连忙打开盒盖儿一瞧,果然是鸡鱼都有,真是还热和[81]着呢,取出来放在婆母面前,方要让婆母请用,不想婆子又在一傍[82]插话,才闹出一场是非。

且说周家这个婆子看见大姑奶奶把自己送来的食品供献在陈老太太的面前咧,起心里冒火,把嘴一撇,摆着手儿说:“依我说,姑奶奶不用费心咧,自从你嫁进陈家门儿,吃的喝的,衣服首饰,没断从娘家往这儿拿,永久是羊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从没见换出陈家一碗温热和的凉水来。这几样食品,我瞧做婆婆的也拉不下脸来[83]再白吃周家的喽。”俗语儿说,“当面不羞君子”。陈老太太听婆子之言,如何还忍耐得过,立刻把脸一沉,用手一指婆子,说:“唔,好可恶的奴才,尔就该掌嘴。”婆子说:“呦喝[84],还不错哪,就凭你张嘴就讲打我,你也不想想,你是谁,我是谁?”说着一堵气子,坐在一条凳子上,两手搬着磕膝盖[85],脸儿朝外,鼓着腮帮子,假装运气。(还是《探亲》的婆子?)此时陈老太太还要往下再说,早气得手哆嗦上咧。周氏娘子赶紧过来,说:“婆母不要动怒,看在媳妇面上,恕他不会讲话。”

正在这个当口[86]儿,恰巧锡九从外面走进来,一瞧丈人家这个婆子这个样子,分明是得罪了母亲咧,赶紧凑过去说:“母亲,莫非你儿媳说了什么错话了么?”老太太看见儿子回来,心中一难受,滴下几点眼泪,说:“儿呀,你媳妇并未得罪为娘的,都是那个婆子的无礼。”于是就把方才他说的话学说了一遍。陈锡九听母亲说完,登时[87]无明火起,又见他这宗[88]放肆样子比老周还横,于是赶了过去说:“唗[89],唗(又是一个“唗”),好可恶的狗才,你还不与我滚出门去说□!”揪婆子的发纂儿[90],往屋门外一推。婆子冷不防[91]被锡九隔着门坎[92]儿,摔倒院子,自己爬了起来,一想锡九究竟是主人的姑爷,再撒泼打起架来,也是白吃亏,莫如乘早儿回去,搬动主人的人情,再替自己出气吧。一面掸着土,一面往门外走,闹了个溜场儿下[93]。回到周家,怎么造谣生事,给两造[94]调唆不和,要是一编造足够说两天的,无如还是那句话,与原题无关系,莫若[95]做个暗场子[96],还是赶着多说原文。

闲言少叙,但说陈锡九把老婆子推出门去,还怕他讲打,挽了挽袖子,把母亲的拐棍儿拿在手中,老太太一瞧,说:“吾儿不得无礼。”锡九答应了个“是”字儿,再往院中瞧,婆子已然走咧,只好放下了拐掍儿。周氏娘子赶紧给婆母万福行礼,说:“母亲不要动怒,看在儿媳面上,饶恕他无知吧。”老太太说:“那个与吾儿生气,总是你们周家的家规不正哦。”周氏说:“送来的食品业已放凉,待孩儿取到厨下从新[97]温热,母亲用些儿吧。”年老的人都嘴馋,听儿媳这样说,连连点头,说:“这便才是,休要因争闲气[98],糟踏[99]了好鱼肉。”锡九听到此处,帮着周氏把菜碗放在食盒之内,周氏提到厨下,一会儿温热取来,放在桌上。老太太说:“你我三人一同受享[100]了吧。”周氏说:“婆母请用,媳妇么,却还不饿。”老太太说:“家无常礼,一处用过就是。”周氏同丈夫在外边儿打横儿[101],母子三人把菜饭用毕。当日无书。次日饭后,周家来人,硬接姑奶奶上车。

昨天的书说到周家这个老妈子,诸位不要当做蒲先生诌事。从来善主必有义仆[102],豪门多出恶奴,做主人的,即便待人谦恭[103]和蔼,下人们还要倚势仗事[104]的欺负人呢。再若明知主人不喜欢谁,更能变着法子给这个人说坏话了,不然怎么说,“阎王好见,小鬼难搪”[105]呢?若以本文书说,这个婆子就是这路人,回去见了主人,一搬弄是非,老周信以为真,又搭着周老夫人更不知女儿受了什么样的委屈,也有些恼陈老太太,所以次日老周打发两个下人,到陈家来接姑奶奶住家去。周氏娘子明知是昨天那婆子在父母面前说了坏话,自己是回娘家去,免不掉犯口舌[106],又恐怕婆母、丈夫生气,立定主意不去。周家下人费了许多唇舌,架不住[107]本人儿不走,只好自行回去。

到了第二天,锡九没在家,婆媳方用过早饭,听门口儿外头站住两辆车,嘴里嚷着说:“到咧,到咧,你们过去叫门。”有几个碎催[108]说:“叫门我们不会。”(那位说:“这是《聊斋》吗?《打鱼杀家》。”)有人插言儿说:“不用叫门,我们进去,对他婆婆车儿[109]说,叫接也接走,不叫接也得要接走。”陈老太太虽然耳聋,架不住来的人多,说话口音又杂项,把位老太太早吓的哆嗦上咧(老太太同我一个毛病,被庚子壬子两次吓破了胆子啦),刚要往茅厕去躲[110],又要叫周氏娘子快藏在里间儿去。话还没说出来,就见从大门走进两个人,一面走一面说:“陈老太太在家哪,我们是周宅打发来接大姑奶奶来的。”周氏一瞧,说:“昨天你们来接,我说过些天家中有了功夫,才能住娘家去呢,为何今天又来了?”这两个人嘿嘿儿的一冷笑,说:“别人来了,三言五语你搪塞回去行咧,今天教习[111]爷来咧,你乘早儿跟我们走啵。”(巴结定了这出咧。)此时门口儿外头一群碎催也跟进院子,说:“陈先生在没在?我们是接姑奶奶来的,你把话听明白咧,我们的人没典给你,没卖给你,没使过你的干礼儿[112]押帐,今天周宅有点儿事,你叫走也得走,不叫走也得走。我们这们一群人要是接不回去,还怎么在人家那块儿混这碗饭吃呀?”此时把周氏气得发昏,一肚子的话反说不上来咧。

陈老太太一听,这几个人进门张嘴儿找自己的孩儿,分明是叫插帮儿[113]、抓落儿[114]打架要抢人。幸亏儿子没在家,倘或他一步赶到,他是书呆子,性情执拗,真许受了伤。这叫光棍不吃眼前亏,瞧今天这种神气,老周要是没话,这群人断不敢这们样的讲横。再说儿妇直挺挺的站在一傍,都气糊涂了,莫如自己做个人情,说句话打发他家去住上些天,即便从此不回来,还省一口人的嚼谷[115]儿哪。(老太太是减政主义。)想到其间,冲定周氏说:“嗳呀,吾那贤德的儿媳,既是你家父母接你归宁[116],你随他们去了就是。”(一死儿[117]要学《占行头》。)周氏娘子听到其间,又怕婆母生气,又怕娘家这群人蛮不讲理,急得说:“这不就难死了我咧,苦死了我咧,我的爹娘呵。”左思右想,好生为难,但不知周氏娘子究否肯去。

且说陈老太太催着儿媳回去,周氏一想,婆母的话不敢不遵,再说如果不去,他们这几个人也许把家给拆个土平[118],反惹婆母、丈夫生气。于是冲定来的几个人说:“你们到外面等候等候,容我与婆母行完礼,跟你们回去就是。”这几个人说:“你可快快儿的收拾,该拿的都带好了,我们门口儿给你瞧车去。”说着气忿忿的走出。周氏含着眼泪儿,冲着婆母说:“婆母请上,容媳妇拜别。”说着万福了万福,刚要磕头,老太太说:“你不要拜了,只消[119]常礼就是,老身但愿你早去早归。”周氏说:“媳妇住个三五日,对父母把话说明,一定就回来的。”老太太说:“这便才是。”周氏跪倒磕了三个头,只穿着随身衣服,出离自己家门,一瞧来的是一辆敞车、一辆轿车[120],自己坐上车,这群人也都跳上敞车,在后面跟随,直奔周家而去,暂且言讲不着。

但说陈老太太见儿媳去后,一阵伤心,想起人若是穷了,连亲戚家的奴仆都下眼看待,足见银钱势力是人生缺少不得的物件。到了晚间锡九回家,见老太太一个人坐在堂屋发怔,一问母亲,才知道是丈人家硬把夫人接走了,既是母亲的主意,自己也不能懊怨。母子们张罗用毕晚饭,归在一房歇下,次日仍上村塾教读去,一幌儿五六天。

这天锡九早饭后方要出门,周家打发两个人来,来找锡九。锡九一问,说是周老丈人因为女儿受气,打算另嫁他家,叫锡九写张休书,你们陈家再娶好的,免得彼此两耽误。锡九一听,说:“你们说得差了。自古道,‘为人不休妻,休妻惹事非[121]’,我那周氏娘子夙日贤德,并无过恶,我怎生下笔写这休书?”这两个人一听,说:“陈老大,你听我告述[122]你,这件事是为你有益的事。这个年月尊驾既养活不了家口,就应该教人家另谋活路,难道跟你家活活儿的饿死不成?周当家的说咧,你即便不写休书,也同你散定了这门亲戚咧。”两个人一吵嚷,老太太听明白是这们件事,赶紧把锡九叫进里屋,说:“儿呀,依为娘的劝你,你不必固执,胡乱的写张休书,给他们拿去就是。不然周家不肯甘心,不定再变什么法子陷害于你,左不是[123]买盗扳赃[124]、沿途行刺的旧套子(老太太一肚子的瞽人词[125]),令人防不胜防。”锡九听母亲这样说,自己一想,老周这路行为真能雇暗杀党购炸弹去(还早一点儿),叹了口气,说:“既是娘亲不放心,孩儿只好写了就是。”说着到外屋告明两个人,少微[126]等候一会儿。一面拿纸,一面磨墨,提笔在手,来了句“陈锡九提笔泪先流(这是陈锡九吗?王有道。)”,然后信笔写了个“今因无力养赡妻子,任凭另嫁他姓,决不争论”等语,写完印了斗箕[127],气哼哼的交与这两个人,两个人拿着笑嘻嘻的回到周宅报功去了。

但说陈锡九容二人走后,母子对伤了会子[128]心,老太太勉强扎挣[129]着说:“吾儿不要发愁,大丈夫患不自立,何患无妻。只盼你父亲早早归来,定不与周老畜生干休[130]。”锡九听母亲之言,才引动自己寻亲之念。

且说陈锡九久有寻父之心,只因不知是否准在陕西,抑或[131]另奔了邻省。若是在而今时代,还恐怕不是上了南非洲,就是跑到东洋去了呢。音信不通,惦念也是无法。

书中代表,周家有个当族的人,前二年跟人赴陕西做买卖,到了西安,见过子言一面儿,后来听说子言得了虎列拉[132],死在店中了。又过了二三年,赚[133]了些银钱,又上了趟[134]北京,新近[135]从北京回到河南,自然亲友本家都要探望探望。见着老周,叙谈起来大姑娘给了陈锡九,信口说起,可惜陈子言是挺好的学问,净[136]做了异乡之鬼了。老周听到这里,越发寒了心,故此决计把女儿接回另聘,这件事周家村的人多有听说的,陈锡九却不晓得。日子长了,自然就有个耳闻咧,赶紧找这个姓周的去一探听。此人虽没见过锡九,提叙起来自然知道,于是把当日听说的情形述说了一遍。锡九听说放声大哭,这位解劝了会子,锡九只好垂头丧气回到家中,把这话对母亲一说。陈老太太自从儿媳回家之后,洗衣做饭全是自己操持,又犯了老病儿,听说丈夫已死多年,连尸骨都不知落于何处,自然也是悲恸,母子对哭了会子。锡九后悔不该禀知母亲,只得用话解劝说:“母亲且休烦恼,虽然是有人这样传言,但是传闻失实,早晚也许给更正,或详志出来。(这是锡九说的吗?孙九给报馆豁事[137]哪!)再说母亲请想,说话的是周党的人(乡党[138]之党),安知不是另有用意呢?”陈老太太明知这是锡九宽慰自己的话,也只好说:“这件事只好等再有从西安来的人,再调查吧。”(老太太也中了报毒。)

从这一天起,老太太是茶饭懒餐,昼夜咳嗽不眠,锡九顾不得上馆教读,昼夜服侍,衣不解带。不料陈母大限已到,过了几天,竟自一命而亡了。锡九放声恸哭,有本族的人并几家亲友,都齐来解劝,锡九只好亲视含殓,遵制成服,由大家暂且借了些钱,备办一口棺木,再定日发丧。

书说简断,陈老太太这一辈子的大事就算结完[139],锡九先给大家磕头道谢,然后又想起周氏娘子,虽然他父亲打发人来要去休书,究竟不是两方面证明离的婚,他如果听说婆母病故,也许前来奔丧。想到其间,托人给周家去报丧,谁想人家连条狗没打发来。又过了些天,一个人儿形影只单,越觉难过,自己拿定主意,先把母亲埋葬了,然后到西安,务必要访寻着父亲的骸骨,运回故土,好与母亲一同葬于先茔之侧。无如手中没钱是真的,于是托人把家中的几亩薄田卖给人家,还有周氏剩的些嫁妆,与家中祖遗些破烂家俱[140],一概出售。彼时没有勾钢的,更不能送到拍卖公司,只好告述亲友,拣用得着的,量物做价。陈家村的人听说锡九是自行破产葬亲,都争着出价钱,连地通共[141]凑了四五十两银子。锡九尽数把母亲发丧出去,又把积欠亲友的债务还清,这才决计赴西安去寻父骨。

且说陈锡九不到几天的功夫,把母亲入了土。俗语儿说:“黄金入了柜,比存在外国银行还放心哪。”(没人能抵换。)把几间破房子托邻近当族的人照应着,自己打点[142]上一个小包袱儿,包上笔砚、几本破书,沿途遇着学馆便游学,寻些盘缠,若是走到山村儿就讨饭吃,反正是奔着陕西官道大路行走。咱也不必加事故[143],也免去路途段儿,干脆就说到咧。

先问询到当日子言投靠的那个朋友去处,人家也久已不知去向了,只好按店房或庵观寺院,打听前数年有个游学的河南人,姓陈号叫子言的,晓得下落不晓得。问了好几天,这天住在一个小店儿里,提起话来,有个店伙信口说:“先生,你问的这位姓字名谁,我却记忆不清,不过听口音,同你好像乡亲,彼时那年正赶上我们这儿闹霍乱病,这位先生半天儿病,就死在店中咧。有他几个同乡的找到会馆,替化了几两银子,购买了一口薄皮棺材[144],就埋在东门外义地[145]咧。”锡九听这话,与周乡亲说得有些相同,只是还是糊里糊涂的,又问这座义地在什么地方,有什么碑碣纪载[146]没有。店伙说:“若是本家有钱,可以立个大石碣子,再多给看义园的些钱,埋葬之后,随时可以给添土。若是这路由同乡埋葬的,当时只有一个小石头片子,镌上几个字,过一年没有人启灵,虽不能给平了坟,石碣子一撤,就改做别人另用了。恐怕棺木已朽,想启攒[147]都不能准是真骨殖[148]。”店伙说至此处,把锡九来时的初志打消,含着眼泪说:“如此说来,这真骸骨是不易搬回咧。”店伙说:“那只可看您的孝心,亡人有显应没有罢咧。”锡九还要再往下细问,店伙很忙,再说人家已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不能再苦追问,只好谢过店伙。

次日天明,找到这个义园,打听当日的事。恰巧是新换的人,据他算计年号儿,说已经换了六七个人了。锡九自知无法,当日是游学,走一处换一处,如今不能专串学房,只好在街上卖字为生。锡九虽然能写,架不住不会各样公文呈式、词讼的规模,仅能替人写几封来往书札,焉能有人找他写挣得出钱来?好在彼时都尊重念书的人,又锡九每天就在西安城内,沿着铺户背诵经书明文,寻几枚铜钱。遇着善心的,也有给个三文五文的,有时可以吃两顿饱饭;若赶上阴天下雨,连一顿饭都不能说是准够。饭钱不够,还敢住店吗?西安城中无处栖身,每到日落的时候儿,必得赶出东门来,找靠义园相近的地方,破庙中歇宿,只是不敢同本地的乞丐在一处相处,渐渐的离城越远,地势越荒凉了。日子一久,本处的乡民也有说话儿的了,锡九是逢人便问,问谁都说不晓得。锡九是非寻访真骸骨,不肯空回。

这天从城内乞食回庙,约莫在定更[149]已后[150],又是个月黑天,走在义地边儿上,见靠坟头子边儿上蹲着几个黑矮的人说:“来咧来咧,咱可别放走了他。”说完赶到锡九跟前[151]说:“你往那里走?快快还我们的饭账。”

且说陈锡九一个人走在义园的地边儿上,听有几个人说话儿,自己并没想到是等自己的,所以仍是往前直闯。就见这几个人绕至跟前,说:“嘿,你那儿走哇?今天你该还我们的饭钱咧。”锡九说:“列位[152]不要认差了人,在下是个异乡人。”内中有个人说:“你是异乡人,莫非就不吃饭吗?”锡九说:“在下来到西安,盘缠用尽,那家饭店也不能赊给我,只落得白昼沿街乞讨,夜晚露宿古庙,并没缺欠谁人的一文钱,你们不信,仔细认来。”这群人一听,内中有个人首先瞪[153]起眼睛,说:“咱们跟他善说[154],大概他是一定不认账。你今天想空过去,直简[155]的不行,有钱乘早儿拿出来,不然我们就要动手咧。”内中有做好[156]的说:“嘿,朋友,你那不没多有少呢,也得沾补[157]沾补。”内中有说:“我们要让你白朦了去,那我们就白在此地混咧。”锡九听到其处,才明白原来是一群无赖子要讹诈自己,气忿忿的说:“好一群不讲理的狗才[158],我陈大相公也是你们欺负得的吗?”一句话把大家越发招恼,说:“你还跟我们充相公哪,相公早取销[159]咧,你就乖乖儿的还饭钱啵。”说着过来一个人,把锡九揪倒在地,那个就说:“把他的嘴给堵上,招呼[160]他骂人。”说着就有一个人顺手从地上抓起一块破棉花,塞在锡九口内,锡九闻这气味又腥又臭,晓得必是裹死孩子的,急得扯开嗓[161]子高声喊嚷说:“快救人哢[162],这群无赖子欺负外乡人哪!”这些人听他喊嚷,加力的把破棉花往口中塞,此处连个过路的人都没有,空嚷会子,也是白费力气,无如人到急处,万不能不嚷,只不过气音越嚷越微,只好认命等死而已喽。正在这个功夫,就听这几个人低声儿的说:“了不得咧,你瞧有官儿打此经过,咱们快躲躲儿吧。”说完撒开锡九,全都蔫溜[163]咧。

锡九此时已是昏昏沉沉,耳边只听有车马行走的声音,又有人说:“你们过去看看,那傍躺卧[164]的是什么人。”有两三个人一齐答应了个“是”字儿,听车马是停住的声音,一会过来两个人,把自己的胳膊一搀,扶了起来,说:“这位朋友,你跟我们见见我们长官去吧。”锡九心中明白,嘴里说不出话来,点点头儿,扎挣着跟着两个人来到道傍车前头,方要下跪,就听车上坐的人说:“呀,原来却是吾儿。这一群大胆的孽鬼,竟敢这样强掳行人。你们将他们全都绑上,勿令漏网。”说完有人答应了个“是”,这内中有机灵当差的,见锡九不会说话,又见他口中鼓鼓囊囊的,赶紧往嘴内一瞧,才看见塞着物件哪,连忙用手从锡九口中把破棉花取出来。锡九一泛恶心,哇的一声,一阵昏迷,好像背过气似的,就觉有人扶着说:“大相公醒来,大相公醒来。”锡九又是叹了一口气,才把浊痰吐出来(可不能起倒板[165]),一面哼哼着定了定神儿,抬头往车上一瞧,上面坐的这个人是个半老的官长,原来正是自己千里迢迢寻不着天伦,谁想尚在人间。

这段书在四五年前,有位陈子哲先生一定烦演,在下因为前半路[166]全是苦条子[167],没敢敬献。这二年又有来函烦的,恰赶上这次没想起好目录,不如乘着这个冷冻月分儿,敬献这段儿。说的好歹不提,不花梢是准的。昨天到馆一调查,居然又涨了一万报(可是一个月的总数儿),足见忠孝之心人人同具,还是喜爱正文的人多。再说这段书到了这点儿节目以下,陈锡九才算苦尽甘来,我说着也有精神咧,诸位往下看也痛快咧。您诸位就上眼[168]瞧,管保位位能涨食量,只顾痛快,可忘了肉面涨价了。

闲话少说,且说陈锡九这一认明正是严亲,把自己这几年所受的委屈,一齐[169][170]上心来,放声大哭,说:“嗳呀,孩儿误听人言,说父亲做了异乡之鬼,特为寻觅父骨而来,想不到父亲尚在人间,可喜呀!可喜!”说着话赶紧又擦眼泪,就听陈子言坐在车边儿上说:“吾儿,你不要以为我是一人,我而今确定是一鬼。(老陈要唱《西湖阴配》。)阴曹因我生前为人耿直,品行端正,命我为太行总管,昼夜公忙。前些天听说吾儿为寻觅吾的骸骨而来,本要即刻启程,奈因公务无暇,好容易拨冗前来,原为指示吾儿,想不到你竟落到这般光景[171],又受这些野鬼欺凌,吾儿你吃了苦了哇!”说至此处,老眼中也有些泪痕。锡九刚然[172]止住悲泪,如今听说父亲虽然做了官,可惜不是阳世的官,依然是不能再团圆的了,心中一酸,又放声恸哭起来。子言点点头,说:“吾儿,你如今总算寻着为父的下落了,不要再苦坏了身体。”锡九勉强止住泪痕,说:“父亲教训的是,只是孩儿这几年的苦楚实在万难,我岳父的行为,大约父亲在阴曹未必能知呦。”子言说:“吾儿不必细说,善恶两端,人且不能瞒,何况神明。这些事不但为父的晓得,就连你的妻子周氏,现在也在吾的住所,与你母亲同一处了。”锡九一听,既然全都在一处,必是周氏贤妻也做了鬼咧,这倒免得受老周的闲气。想到其间,反痛快了好些。方要问老娘康健,没犯痰喘(陈锡九要学《承德印》),大概父亲早晓得了,说:“吾儿,你惦念你的母亲,你母亲也很惦念吾儿呢。好在相离不远,可以去去就来。儿呀,你随为父的上车就是。”说着话,往车箱儿中一撤身儿[173]

此时有捉抢鬼的几个差人跪在车前,说:“抢劫大相公的鬼犯已然拿获,请示办法。”老官儿说:“这件事你们暂把他们交到本处城隍司,看押起来就是。”差人点头,把几个饿鬼押□走后,锡九才跨上车辕儿。赶车的一摇鞭儿,不用喊“里呀[174]”,就开下去咧。(不是乱葬岗子[175]吗?)这匹马快似风,抬起蹄儿,立起脖鬃,霎时间影无踪,并非是掉在坑中,皆因是魂车的滋味儿,我说不清,列位要打听,您只好请教那好坐快马车列明公。(这是《聊斋》吗?靠山调!)眨眼之间停住,锡九睁眼一看,来到一座官衙门外,就听前面顶马[176]喊了一句,也不是什么“回来啦”,里面跑出好几个人来,大概是来捧下车[177]

且说陈锡九跟随父亲坐车到了一座衙署门前,跟随差人通报进去,里面出来几个官兵排班[178]站立,口中也不喊“伊利[179]”,也不说“立正”(太行总管衙门,是新旧两不占),冲着子言啾啾了两句。锡九不懂,也不敢询问。子言摆摆手儿,这些人退下。锡九早跳下车辕,跟随的兵丁给子言拿下板凳儿,搀扶下了车。子言头前[180]进了大门,锡九紧跟着,又走进一层垂花门[181],转过木头影壁,见迎面有五间出廊檐的大房,高卷堂帘,陈老太太已然迎接在门槛儿之内。锡九看见,可不能越过父亲追到房中抱头恸哭去,只是含着眼泪,跟在父亲身后,紧紧相随。

子言进了堂屋,就听老太太说:“老爷回府来了,妾身久候多时。”子言说:“有劳夫人。”锡九不等父亲吩咐,连忙跪倒在母亲膝前,说:“不孝儿锡九,叩见母亲。”老太太一把手拉住锡九,说:“吾儿不要伤怀,有话起来讲。”锡九擦着眼泪磕了个头,这才起来。此时子言已然在上首[182]落坐,老夫人也坐在下面,锡九见母亲身傍立着一个少妇,正是自己的妻子周氏娘子,不但没理自己,也没给公爹[183]行礼,心中好生纳闷,只好凑近母亲左边儿,悄默声儿[184]的说:“娘啊,你二老的儿妇在此,敢莫他,他,他,是已做了鬼了么?”老太太摇摇头,说:“吾儿不必多虑,你那贤德的妻子并未做鬼,是你父亲将他接在此处,暂保全他的贞节烈志,俟等吾儿你还家之后,方能送还哢。”锡九说:“嗳呀,母亲,孩儿今日与父母重逢,孩儿是不回去的了。”老太太说:“吾儿此言差矣,你费了许多辛苦,跋[185]涉数千里程途[186]来到西安,不是为父骨而来的么?你若不还阳世,岂不违背前言初志么?况且吾儿孝行已达天庭,上帝赐汝黄金万斤,你夫妻们享受的荣华富贵是尚在未到,如何便说出不回去的话呢?”锡九听到这句,心中虽是欢喜,只是不肯告辞,就听父亲说:“吾儿,你母既把日后的话都对你说明,幽冥路隔,此处儿不宜久待,为父的公事甚忙,你就早早的还阳去吧。”锡九听父亲之言,仍是舍不得走,偷眼看着母亲,想要再谈谈心,子言看出他的神色,说:“吾儿不可留恋,你,你,你快些去吧。”锡九经父亲一催,心中一难受,又抽抽搭搭的哭了起来。子言说:“莫非你真打算不回去了么?你不遵亲命便为不孝了。”锡九见父亲带了怒容,赶紧止住悲声,说:“孩儿焉敢不遵父命,但是父亲的骸骨究竟葬于何处?”子言说:“儿呀,你随我来,待我指引于你。”说着话站起身躯,一拉自己的右臂,出了上房,说:“你快些行走,待我告述于你。你方才在丛葬处受饿鬼欺辱的地方,你可记得么?”锡九点头,说:“儿记得的。”子言说:“离那丛葬处约百余步,有两棵子母白榆树下便是。”说话的功夫,已然出垂花门,到了大门之外,锡九也没顾得辞别母亲,就见门外有一匹高头大马,有个官兵拉着。子言说:“吾儿,你就上马去吧。”锡九扳鞍认镫[187],官兵搀扶上去,老头儿又有语开言。

且说陈锡九遵父亲之命,骑在马上,自己舍不得就走,好像有许多话,不知说那句好似的,就听父亲说:“你每天所住的那个地方儿,有些个银两,虽然说不多,若是你用做还家的盘费,足可以够用的了,你还得越快越好。到家之后,你就赶紧找你丈人,同他要你的妻室。如果他不给,可别答应他。这几句要言你要字字紧记,你就急速去吧。”说完用手一拍马胯骨(陈子言专能拍马屁,不然怎么能得总管呢)。这匹马是膘满肉肥,好像轻易不备鞍子,从锡九一上马,他就要开腿,幸亏前面有马夫牵住,不然锡九早勒不住咧。登时四条腿快如风,转眼间影无踪。锡九的裆口儿软,吓得闭眼睛,只觉着好像驾着风,黄沙土扑面迎,坐在鞍桥上乱幌身形,两只手把扯手[188]不放松,不晓得走了多少路程,猛然间听见的金鸡儿叫了两三声,睁眼再瞧,早来到了西安城外乱葬岗子的地边儿东。(嗳,嗳,嗳哟,这是《聊斋》吗,还是那半截儿靠山调!)陈锡九一瞧到咧,赶紧甩了镫,这个拉马的用手将锡九搀扶下来。锡九方要再问候父母,带回几句话去,敢则马夫不等讨赏,拉着马如飞而去。

锡九周身酸软,抬头看见前几天常睡觉的那个地方儿,三步两步奔了过去,靠墙坐下,心中一阵迷糊,好像睡着,凉风儿一吹,忽然醒来,睁眼一瞧,已然渐渐发晓。锡九自言自语的说:“嗳呀,好一场大梦。”闭眼再想,历历如在目前,正要坐起来,寻找那两棵子母白榆树,觉着屁股底下冰凉挺硬,连忙用手一摸,好像一块石头,赶紧挪挪地方儿,照旧坐着,回思梦境。功夫不大,天光闪亮,锡九再瞧眼前放着一块银子,正是方才坐着像石头的那宗物件,连忙捡起托在手中,哈哈一笑,说:“原来是好物件,好宝贝。”(要唱碰板[189]。)自己念道着说:“无怪方才父亲嘱咐我的言语,说此处有银子喽,如今有了这银子,不但够我的盘缠,就连迁葬之费也可以够用的了。”掂掂分两,约有二十多两,赶紧站起来,把腰带系了系,将银揣在怀中,站起来往四面看了看,果然靠乱葬岗子一箭多远有两棵榆树。跑过去看了看,有个小土堆儿,自己跪倒叩了三个头。然后顺小道儿进城,到了关厢[190],先找了一个银钱店,把这块银子换成散碎零块儿,又到一个棺材铺瞧妥一口行材[191],就发在义园。

铺中的人这一程子也晓得有这们一位姓陈的,是迁灵来的,只是没找着准坟,如今寻着,都给锡九道喜。锡九又到车店写了一辆敞车,然后又雇了几个土夫带着棺材,坐车直奔义园。好在彼时西安营汛官兵不勒索花费,立刻挖土开坑,一会儿的功夫,把棺材挖的见了上盖,轻轻儿的又把四围土扒开,把新棺材换好,这就立刻抬上车。锡九开发众人工钱,然后到车店住宿一宵[192],次日清晨上路回家。这天来到邳州故里,忙着办理合葬的一切事,所捡的这点儿银子,事完钱完,可不知陈锡九怎生去讨周氏。

昨天这点儿书我赶着一说,把陈锡九迁灵合葬大事说完,所为大年底的,赶到痛快节目上,今天还是免去闲话。

但说陈锡九原有的几亩地是卖咧,仅剩几间破房子,家中什物[193]也一无所有咧,还是照旧挨饿。本村的乡亲同当族的人,都皆因锡九是位孝子,起心里敬重,大家一商量,按家给锡九送饭吃。锡九谢过众人,想起父亲嘱咐快上周家要妻子去,又想着周家上次接姑奶奶的时候儿带来许多的打手,自己一个人找上门去,一个言语不周打起架来,可不是他们的对手。若是不去,对不过父亲梦中的教训,再说也不知周氏娘子如今是死是生。想到其间,十分为难。

忽然想起本族中有个陈十九,夙日吃喝嫖赌无所不为,也开赌局,也在外当过兵,同自己虽不同道,彼此有个不错,前天自己办合葬的时候,也帮助张罗来着,今天做为给族兄道乏去,就把这话对他说说,他要肯助一膀之力[194],这件事就容易咧。打定主意,就找到十九家中。恰巧十九这一程子赌运不[195]佳,正输了钱没处捞梢[196],在家里懊喝酒呢,见锡九来到,立刻又张罗打酒做菜。锡九说:“小弟还不曾孝敬兄长,如何反叫哥哥破钞。”十九说:“兄弟,你这话说远咧,咱们是一门一姓,不比外人,别的不成,来到我家,吃碗饭还有。我还没细问你,你怎么在西安寻着的伯父骸骨?”锡九就把父亲托兆的话述说了一遍。十九一听,说:“怪不得古人说,孝行的人天地都敬重呢,既然伯父叫你赶紧去接弟妹,你为什么还耽延着呢?”锡九说:“小弟今天正为此事而来。周家夙日蛮不讲理,又有许多打手,小弟一个人不敢前往,特意求兄长助我一膀之力,不知兄长肯去去不肯?”

书中代表,陈十九前两天同周家的长工们赌钱,打了一架,正想寻找老周,听锡九说到此处,高起兴来,说:“兄弟,你说的话过于远咧,弟妹是咱家的人,老周要敢不给送回,连哥哥都栽跟头[197]。你不用忙,消消停停儿的[198],咱哥儿两个先吃个酒足饭饱,你不用回家,咱们从这儿就找老周去,要是接不了人来,我改姓,姓孙(比孙九还下三)。”说着抓起酒壶给锡九斟了一盅,自己坐在桌子上,就壶嘴就喝上咧(要开也是斋)。锡九见十九肯去,连忙用话奉承,说:“兄长的威名,周家无人不晓,得兄鼎力,一定有成喽。”十九此时酒已喝得够上分量,说:“兄弟,这也不是我说,你打听打听,咱们哥儿们,敢说有个太爷,敢叫太爷的门(还是那出)。咱们事不宜迟,就此前往。”说着话带领锡九,直奔周家村儿。

到了门口儿外头,对锡九说:“兄弟,你在门口儿等我,我把老周揪出来,咱们在门外头说。”说着话大踏步往院子就走。周家的老仆人一瞧,赶紧出来相拦,说:“嘿,我们这儿是住家户儿[199],你找谁的呀?”十九说:“你快给我进去把老周叫出来,你就说现有你家的姑老爷从西安回来,要接你家的大姑奶奶,如其不允,今天我要大拆你们的忘八[200]巢穴。”

且说陈十九堵着周家大门口儿,撒开了一路大骂。原文说[201]词秽亵,左不是什么不得人心的话,人家不爱听什么说什么不咧。此时周家有人早禀明老周,有出主意要讲打架的,就有说打官司的,这个说要讲打架咱们先动手,那个说讲打官司咱们先去告。(唱上《西厢》咧。)

上文书说过,老周这个人并不是十分大恶的人,无非疼女儿的心重,又兼耳软心活[202],听了家中晚辈并下人的耸动言词,所以把女儿接回家来。周氏娘子到家,请问父亲接自己究竟是什么主意,老周说:“我看这个穷陈,这一辈子万也没有个发达的日子,再加上他妈妈这个老贫婆,饶[203]白吃了咱家的吃食,还讲骂人,这门子亲戚我是一定跟他散咧。”周氏娘子听父亲这样说,不敢替婆母、丈夫争辩,又不敢直说父亲的不是,只好把脸儿转了过去,冲着墙呜呜儿的哭了会子,心想俟等父亲消气儿,再央告母亲,从新与丈夫团聚。谁想过了几天,老周拿进锡九写的那张休[204]书,说:“你不用惦[205]记着姓陈的咧,现在他已然将你休弃了。”周氏娘子一听,明知这是父亲嗾使[206]出人来,逼迫丈夫写的,不然便是假托笔迹造做的,连忙对父亲说:“爹爹此言差矣,女儿嫁到陈门,虽不敢自居晓三从知四德,确敢说没有悍妒[207]忤逆的过恶[208],那陈郎他焉敢休我,待女儿回去对陈郎问个明白。”说着不等父亲派人送,站起香躯,往门外就走。老周一把手拉住女儿,说:“嘿,你打算上那儿去呀?你来得你就去不得。”周氏娘子见父亲生了气,只得说:“父亲不必动怒,女儿不去就是。”老周气哼哼的走出房去,周氏娘子趁父亲不在房中,含着眼泪,见了母亲把话说明,还是要往陈家质问去。周老太太解劝了会子,无奈姑娘执意不从,老太太无法,只好任凭他去啵。谁想周氏刚才出二门,早过来两个仆人,说:“老当家的有分派,不准姑奶奶私自出门。”周氏娘子说:“我回陈家,你们如何拦阻得了?”仆人说:“那可不行,老当家的既吩咐的明白,你们父女说好咧,我们谁还多这个事呀?你要一定不听,老当家的说咧,可就要把你拘禁起来,限制你的自由咧。”周氏娘子要见父亲,老周早溜到外厢去啦,只好仍归绣户[209]。过了几天,陈锡九打发人前来报丧,老周听说,告述大家别让姑奶奶知道他婆婆身死的凶信,从此暗含着把位贤德的姑娘软囚起来。

书说简断,后来周家听说锡九赴西安搬取父亲的尸骨去了,心里很喜欢。过了几天造出一个谣言,说是锡九因穷而病,出省走了不到一站,已然死在外乡了。周氏娘子听说,痛哭了一场,不敢深信,也不能披麻带孝,无非终日啼哭。这谣言一传出来,本处有一家姓杜的,是位内阁中书,新近断了弦,听人传说周家这位姑娘贤德,托王孝廉为媒,向老周一说。老周听说是京官,极力巴结,登时点头。续弦娶晚婚多是从速,既定妥了,立刻择日通信,就要迎娶过门,但不知周氏娘子性命如何。

且说周氏娘子听见父亲硬给主婚,把自己另给了人家儿,又不知陈郎的下落,恸哭了一场,从此绝粒,不进饮食,往床上一躺,用被蒙上脑袋,静等一死。老周听说,打发婆子、丫头用话解劝,及至打开被子一瞧,贤德的娘子紧闭双眸,略有出入的气息,怎么喊叫也不答应,只得把这事禀知主母。周老太太过来看女儿这个样子,虽然心疼,本人儿既不会动转,也不能请医调治,与老周吵闹了几句。老周此时心中后悔,怕是杜中书家里不答应,好在杜家又有丧事,把吉期又改了日子。这天听说陈锡九回来,办理合葬的事,远近村邻没人不称赞的。又过了几天,下人进来,说陈锡九带着他族兄陈十九前来,要接自己女儿。老周一想,女儿已是将死的人了,莫如应许着少时[210]给他送回。如果活转过来,再设法打退杜家;如果活不了,反正一场热闹官司。这才对众人一说,本家子弟同仆人一听,还是老当家的有主意,再说个的个儿[211]也真起心里怕十九,所以赶紧出去,用好话安慰锡九哥儿两个。十九一瞧,自己这回毛闹儿[212]总算闹止了,也不便再往下骂哪,左不是盯[213]问准那一天把人给送回去。周家人说:“今天早晚准送去,你们老哥儿两个就先请回啵。”十九只好充做好人儿,把锡九劝着一齐出了周家门儿。

老周容陈氏弟兄走后,就叫来几个长工,找出一分木板绳杠,把女儿用被褥裹好搭在木板上,抬到院中,立刻拴好绳扣儿,抬起来就走。老周又嘱咐大家说:“你们既送了去,可务必让他收下,那不连绳杠板子都不要了呢,那都使得。左右[214]咱家的人如果死了,咱再报仇不迟。”众人答应,抬着出离街门,直奔陈家村中而来。

再说锡九跟着十九沿路走着,嘴里千恩万谢,心里不知老周为什么这样的通情理。少时到了本村,弟兄们分首[215],各自回家。锡九刚进街门儿,就听门口儿外边有人吵嚷着说:“陈姑老爷,早回来咧。”锡九答应了一句,就见有人进了院子,把门开开,跟着就抬进人来,放在当院,什么没说,撤下杠子,又都出去咧。锡九追到门外一瞧,敢则这几个人不辞而别,自己二返进了院子,凑进木板,把被褥掀开一瞧,周氏娘子口鼻微有气息,连叫了两声并没答言儿。

此时有锡九的邻居也赶过去一瞧,说:“原来大嫂子病到这样沉重,依我劝,咱们照旧给他抬回去吧。”锡九说:“这倒不必,就求你们几位帮我抬进房来,我调养着他就是咧。”大家不便再说,只得抄起板子,帮着抬到房内。锡九亲自过去,把被子揭开,轻轻儿的扶着坐在地上,口中一面叫着,用力往起一搀,好容易才扶到床上,拉过枕头,把他放倒。谁想周氏娘子好些日子不进饮食,往床上一放,只听咯儿的一声,登时全魂气断。锡九连撅带叫,用手一摸,四肢冰凉,已然挺尸,此时可害起怕来,急得放声大哭。正在这个功夫,就听门外人声鼎沸,原来周家带打手赶来,要打群架。

旧历年华转瞬,今年岁次庚申,道家呼为三尸神,愿我同胞自振。

邪祟穷神远送,恶魔休让来侵,五族共乐太平春,幸福有余不尽。

八句本年开张的吉祥书词儿念毕,余不多表,接连着还得替蒲留仙[216]先生造谣言。这段书,心眼软的人多替陈锡九报屈,真有骂老周的,这也叫公道自在人心。其实自古以来,凡为忠臣、孝子、义夫、节妇的,都是自寻苦恼,到日后也未必准享得着几天的富贵,准能落个虚名就算不错。话虽这们说,编书演戏,可不能不给做出个好结果来。以本文书说,陈老太太已然告明锡九,说“汝孝行已达天帝,赐汝金万斤,夫妻享受正远”,这几句就是后文的书,也是老书套子,所谓免得看书的人心中不痛快。

再实对诸位说,连陈锡九当日就没这个人。那位说:“你何所见而云然[217]呢?”皆因陈乃大舜之后,舜之大孝格天[218]是人人晓得的,蒲先生示人,后世之孝子均应有九锡[219]之荣,故取名陈锡九。反正是篇劝孝的文字就结果咧[220]。那位说:“你豁了半天的鼻子[221],这书还说不说咧?”对,我还得当真事编造着招说[222]

且说陈锡九把周氏娘子扶到自己的卧榻上,心想:“父母的话还能不应验吗?”没想到这一折腾,居然咽了气咧。锡九这下儿可傻下来咧,咧着大嘴放声恸哭,一面哭,一面叫。此时[223]周家的人走之不远,又有老周派来探听信儿的,听见陈爷放了声咧,说:“咱们乘这个乱劲儿,进门儿连摔带砸,先把陈十九虎下去。如果锡九一告状,杜中书家必知道信儿,那一面儿的亲事自然好打退咧。”抬周氏的长工白挨了会子压,连碗水没喝着,心想乘这个功夫抢点儿首饰,也算没白来,赶紧赞成,说:“这个主意很是,咱们上呀。”就话之间,进了大门。周大爷张口就骂说:“姓陈的,我要不杀你,我是你大大舅子。”(唱上《马上缘》啦。)几个长工是狐假虎威,说:“不用跟他费话[224],先拆了他的忘八窝。”(讲究犯浑吗?)说着举起杠子,照准屋门就是一杠子。锡九住的是老土房儿,这一下子,门是掉下来咧,把后檐土坯墙震塌了一个大窟窿。锡九是念书的人,何尝见过这个阵场儿[225],再说也怕房子落架[226],砸在底下,变成松花,赶紧从窟窿爬出,从后院逃出去咧。这个举杠子的一瞧,门掉下来,没人出来,又照着窗户连气儿两三杠子。周大舅子说:“别让锡九跑啦,咱们把他拉出来,问他要姑奶奶,咱家的老妹子。”此时耍杠子的长工早溜进门去,无如尘土飞扬,看不见有什么可拿的。一瞧周氏娘子在床上躺着,想着过去强掳首饰,刚凑近身儿,就听街上人声鼎沸,说:“可以,可以,欺负到我眼皮子底下来咧,你们也没听说过,好汉打不出村去吗?凭你们这一群嘎嘎碴碴[227],沫沫丢丢[228],鸡毛蒜皮河塘泥,水里冒泡儿忘八屁!”(这是《聊斋》吗?《八扇屏》!)一个儿也跑不了。这个长工一听,猜着是陈十九赶来打架,顾不得掳首饰,也从墙洞逃出。再听前院,已然交手打起群架。

昨朝话表,陈锡九从后院逃到街上,后街正是陈十九的房子,十九从周家回来功夫不大,就有几个赌友来邀他去赌钱,正由街门出来,看见锡九往自己院中跑。一问情繇[229],锡九略说大概,十九立刻气冲牛斗[230],同几个赌友一商议,帮着助拳[231]。这几个人一齐点头,故此陈十九嘴里骂着,就绕到锡九门前。周大舅子一瞧,先不了活儿咧,打算溜出街门,这个抬杠子的不禁不由[232]把杠子撒手,陈十九赶奔上前去,抄起杠子站在当院,抡了一个插花盖顶[233],周家来的几个笨汉又是十九手下的败将,谁也不敢向前喽。十九约来的这几位分站四门,追赶着乱打,左不是嘴吧池子[234]、窝心脚[235],并没什么家伙。再说陈家左右邻夙日既敬重锡九,又晓得这件事是周家欺人太甚,如今既有陈十九领头,一个个不约而同,都赶来助阵。

周家这群人见陈家村的人多,不敢恋战,各人夺路逃命。刚出街门,就遇着二拨儿来助拳的,又是一路拳打脚踢,打得周家这些人,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好容易出了村口,人家才不追咧。锡九见众人跑净,这才给十九并众人道劳。大家都说:“老弟台[236],你只管放心,那一时周家再找寻[237]你的时节,你只管言语一声儿,让他来一个死一个,来两个亡一双,打出乱子来,全有我们哪。”锡九虽明知这些人说的是空头人情话,也得道谢。

这些人说完,各自出门散去,剩下锡九,进到房中一瞧,门窗户壁已然拆毁的不像个样式了,再一瞧床榻上的周氏娘子,身上尘土多厚,凑近前用手摸了摸,口中又微有了点儿气息,叫了几声仍不答言儿,此时有左右近邻的人都赶来道受惊,锡九也只好一一的应酬。本村的人有学过木匠手艺的,看见锡九住了敞厅儿[238],心中不忍,回家取来家伙,立刻就替钉好咧,又找来几张旧纸替糊上,省得进风。收拾完毕,又有本村的人给锡九送来饭食。锡九一面看着娘子,一面吃喝,及至用完,天已不早,自己又乏又困,就在床头上打横儿[239]睡了一觉。醒来一瞧,天已大亮,再瞧娘子,仍然是有出气没入气,究竟[240]不能说是死是活。

书说简断,又耗过一天,第二天用过邻居送来的早饭,忽听门外有人叫着自己的姓名说:“陈相公快出来,有人把你告下来[241]咧。”锡九一听,大料[242]必是周家喽。俗语儿说,“事到头,不自由”[243]。念书的人没事不许惹事,有事也不能怕事,既有官人来指传,还能畏葸不前吗?连忙答应一声,说:“你们几位稍候,容我托好邻居,照应着家中病人,即刻到案。”差役也晓得锡九是个好人,说是可以。锡九把隔壁一位二大妈找来,托他替看护着周氏娘子,这位老妈妈热心肠子,当时满应满许[244]。锡九方要出门,就见官人已将十九兄锁进门来,十九到是满不含糊,锡九要对族兄说几句对不过的话,官人是催着快走。正在这个功夫,就听床榻上的周氏娘子有哼嗐[245]的声音,近前一看,秋波[246]慢闪,大概有信还阳。

昨天的书说到陈十九把周家门子[247]这一群碎催打跑,跟着应说这些个人回去怎样的搬弄是非,老周添砌呈词,赴县控告,然后才能说官衙出签票,来传二陈。这一磨烦[248],就够两三篇书。大新正月的,让周氏娘子又得多在床上受几天的罪,莫如干脆先把周氏说活了,省得看书的主道们,心里犯别拗[249]。话儿交待明白了,老周告状,您就当暗场子戏听。

且说锡九见周氏苏醒过来,心里别提多喜欢咧,凑近床前一瞧,已然四肢能够动转。院中官人直催锡九快走,把周氏托嘱了陈接房陈老太太照应着点儿,言明到县衙去去就来。这位老太太是满应满许,锡九这才同定[250]官人,并十九来到县衙。知县立刻升堂,把锡九带上堂口,按照周家状告的是凌虐死他的女儿,还将[251]打架的原呈状细一斟问。陈锡九不慌不忙,就把老周前次强接周氏逼写休书,并自己从陕西新回,不知因何他硬给抬进院中,及至一瞧,已然是气绝。他又率领多人拆毁门窗,幸经阖村人赶来解劝,这些人才走了。现在周氏已然复活过来,老父台如不相信,可以派人前去检验。县官夙日耳目中,也晓得陈锡九是个孝子,又听说老周这样不是人行[252],还要诬告好人,登时大怒,出签严传老周到案,先问他个赖婚闹斋(知县爱看《西厢》),将锡九、十九取保听传。

老周一听说女儿缓醒过来,若是一到案,自己一定得打诬告。乡间财主平夙视财如命,唯独打上官司真舍得花钱,立刻跑进县城,苦一托刑科先生,哀求把原案撤销[253]。刑科先生说:“那可不能由你,你没听说过‘一字入公门,九牛掖不出’的老话儿吗?就在这点地方儿,若是都由着你们起灭自由起来,那官事就不用办咧。你要不愿打官司,我指给你一条明路,你托人见好[254]了县官儿,求他不催传,自然就暗销咧。”老周谢过先生的指教,回去一托人对县官去说,县官说:“那可不行。俗言说,‘吏不举官不究’,要不见好先生,他每逢三六九放告[255]的日期,就把这案先举上来,我能说不催传吗?”这位一听,分明这是两下里对推饸饹床儿[256],只好回覆老周。老周又找了刑科先生一央求,言明一包在内,这件事统共四百银儿。(这是《聊斋》吗?《绒花记》。)人家先生还留了个后口儿[257],说:“衙门的事,总算都中了你这个人咧。可有一节[258],倘或姓陈的得理不让人,再补呈子,咱们可是再说再议。再者的话,打人一拳,防人一脚,人家要是上控[259]了,咱这过路衙门,可还得官事官办。”老周一听,心说:“这小子真是干这个的(我可是在科房偷听了来的)。”只好点头,立刻在镇店杂[260]货铺开了个对条儿[261]送给先生。那位说:“为什么不给现银呢?”早先银票在杂货铺可以拨兑,若是现银在衙门口外一分肥[262],那有多泄气呀。书说简断,老周这银子总算有效,再说陈锡九衙门讨保回家,这才要证明娘子还阳的一切。

且说陈锡九连忙赶回家中,一瞧周氏娘子,已然起身离床,在床边儿坐着,同陈二大妈说话儿哪。看见丈夫回来,起身迎接,夫妻相见,悲喜交集,陈老太太告辞转回家去。锡九问说:“嗳呀,我那贤德娘子,但不知你是怎生还阳?”周氏说:“妾自从被我父亲接回家去,屡次劝奴改嫁,是奴不允,后来说你死在外乡,他们硬做主张,将奴许配杜家,是奴一闻此信,绝粒不食,料想决无生路。这天在睡梦之中,有人将我拉起来,说:‘我是陈家派来的人,前来接你,你速从我前去,夫妻可以相见,不然可就无及[263]了。’奴家糊里糊涂,跟随此人出了家门,见门外有一乘二人小轿,有人将奴扶上轿去,抬起来一路飞跑,所走的道路奴家全不认识,一直抬到了一座官衙门内,将奴搀扶下轿。奴进门一看,先瞧见咱的老娘,还有一位老翁,蒙婆母指教,才晓得正是公爹。奴家行礼已毕,便问婆母这是什么所在,为何将奴接来?莫非奴来在阴曹地府不成?婆母言说:‘媳妇不必害怕,也不必追问这是什么所在,迟几天一定要送你回去。’我只好谨遵教训,又过了几天,见公爹将你带进家来,奴心甚喜,以为即便一同做鬼,夫妻也算团圆了。不想你转眼便走了出去,再不回头,好教奴心中闷闷[264],又不敢追问公婆。公爹每日常不在衙署之中,时常十天八日的不见一面,昨天回到衙中,对婆母言说:‘我武夷的公务忙迫,迟了两天,苦了你我的保儿了,赶紧催促着儿媳快些回去吧。’婆母嘱咐奴几句话,将我送出衙门,坐上轿车,一路行来,转眼来至此地。及至醒来,好像一场大梦,这是奴家与你别后的一往从前[265]。但不知你因何将奴休弃?奴的病躯又怎生来到此间?”锡九也只得从头至尾述说了一遍,说到今天打官司的事,周氏听着好生有气,“既然案尚未结,只好等将来再传的时候,我亲自上堂,做个证见去便了。”夫妻二人证明已往之事,自是又惊又喜,当晚还是陈老太太给送来些饭食,胡乱用饭,上床安眠。

次日清晨起床,还是没有饭吃,周氏把自己头上戴的首饰摘将下来,交与丈夫,在街上换了钱钞买些柴米,又托街邻有力气的人[266]将土房帮助着修理好了。过了几天,柴米用尽,虽有本村中人可以借贷,究竟不是常法,恰巧本村塾师散馆,大家公举锡九接教这些蒙童。锡九无事可做,只得点头。从此各学生家公摊着供用锡九家的柴米,夫妻可以暂得温饱。夫妻二人时常私自谈论说:“父亲说不久天赐黄金,你看现在咱家四壁空空,岂是教读所能发迹得了的么?”周氏娘子用话宽慰丈夫,只好用心耐等,将来必有这一日。□锡九仍是按时上学塾教读。这天放学刚到家门,从对面来了两个人,说:“你姓陈吗?”锡九说:“是呀。”两个人从袖中掏出铁锁练[267]将锡九锁上,拉着就走。锡九莫明其妙[268],追问犯了什么罪,官人说:“你到知府衙门自然就晓得咧。”两个人一弩嘴儿,说拉着走,锡九此时要演《滑油》[269]

且说两个差役问明是陈锡九,立刻□铁练把锡九锁上,拉着就走。此时念书的学生们都是回家吃早饭的,一瞧老师被官人锁上了,胆小的哭着跑回家去。

陈家村是个大村镇,有些家绅襟富户。大家听说,明知陈锡九遭了冤屈官司,一个个会同里正地保,把官人约在庙中,一问陈锡九犯了什么罪名。两个官人拿出签票来给大家看,锡九才晓得是从知府衙门派来的,皆因本府新捕获了十余名江洋大盗,知府审问口供,内中有两个贼供称与邳县陈锡九伙同做过数案,得赃俵分[270]等语。本村的人对差人说:“你们二位上差请看,凭陈先生这个人,能够做强盗去不能?”差人把嘴一撇,说:“那可难说。前二年抢汇元金店同前些天抢广元金店的,全都穿大氅[271],打扮很文明,那一个又不像伟人政客呢?”(这是差役说的吗?我胡聊哪!)差人说:“做强盗不做强盗,我们也不敢说,反正既有强盗扳扯[272]出来,我们是奉签票前来指传,本人到了衙门,再说案打实情。”大家说:“二位上差请看,陈先生是个穷教书的,家里任麻儿[273]没有,二位大远的来到敝村,我们公同[274]给你们三位凑点儿盘缠,就求沿途上多照应陈先生点儿,不知二位意下如何?”官人出外办案,没讲带盘费的,不但沿路白吃白喝白坐车,每人还要剩个三五两的。一见锡九是穷小子,已然寒了心,只好把他锁上,沿路凌虐他,自然他就有了钱咧。即便没亲没故,沿路过当铺钱店,都能给他出主意,起发[275]盘费。如今听这些人,倾愿认头[276]给凑盘缠,连忙带笑开言说:“你们众位同陈先生是非亲即友,其实我们哥儿两个也不是不交友的人,既有这番美意,没别的,先把线[277]给他[278]挑了,到衙门再带。再说凭陈先生这个人,还能跑的了吗?”说着过去先把铁练摘将下来。此时众乡绅早有告述家人给预备酒饭的,又有出头按照各学生家中一打知单[279],家家无多有少,也有一二两银子的,也有一两串钱的,一会儿凑齐。大家又嘱咐陈先生不必惦记家中,大娘子的度用[280]我们大众均摊。锡九谢过众人。此时差役酒足饭饱,银钱到手,催着锡九赶紧上路,并且应许着,有脚[281]按站雇脚,有车坐车。锡九含有眼泪,辞别众乡邻,出了村口,走了一程,当晚住了店,差役小心服侍。

第二天用过早饭,出店雇脚,三个人一同上路,名目是一差□解,走在路上,谁也看不出来锡九是打官司的。书说简断,当天晚晌[282]来到府衙,府台已然退堂,不便再请升堂,把锡九留在班房儿住了一夜。第二天清晨,知府升堂理事,刑科先生把强盗扳出的犯人陈锡九一名捕获到案的略节拟出,由门子呈递进去。知府一听,立刻传谕升堂。此时各项差役已然预备妥协,两名原差给锡九带上项锁,嘴里还说:“先生,你避点儿屈[283]吧。”说完听里面喊了“威哦”二字,府台整衣冠坐堂,锡九从班房中战战兢兢来到大堂,口称“生员冤枉”。

且说陈锡九来到堂口,向知府深打一躬[284],知府抬头一瞧,是个生员打扮的人,又听说姓陈,连忙问说:“你是邳县生员?你可是陈子言先生的本族么?”锡九连忙向上打躬,说:“陈子言乃是先父。”知府点点头,说:“但不知他老人家可还康健否?”锡九就把游学丧在外乡,自己寻骸骨的事情略说了个大概。知府听到此处,冲定差役们说:“陈先生乃是名士之子,你们大家看他温文典雅的人,如何能够做贼?内中必有冤枉。先把项锁去掉,土地祠待茶。”衙役们一听,赶□撤去铁练。锡九又打一躬,跟随差人奔了土地祠。沿道儿走着,请问差役这位知府的姓氏,差人说是姓韩,听说上辈做过邳县知县。锡九一听,这才想起当年父亲有个受业门生姓韩,就是本县县台的大公子,大概这位太守必然就是大师兄喽,心中暗暗欢喜。

不提锡九,但说知府打发开锡九,立刻吩咐把扳扯锡九的两名贼盗带上堂来。差役答应一声,功夫不大,就听唏哩哗啦手镯脚镣的声音。提上堂来,向堂口一跪,知府一拍惊堂木,说:“你们两个贼扳扯陈锡九,伙同抢劫,本府已将陈锡九传到,适才详细审讯,他并不知情,你等必是挟嫌[285]诬赖。你们若肯招出实口供,本府可以开脱你们的罪名,如其不然,本府要动大刑咧。”两个恶贼向上叩头,说:“回禀太爷的话,陈锡九却[286]是我们的伙友,若是没有他,我们做强盗的也有良心,焉敢诬赖好人?请老大人你把陈锡九带上堂来严刑拷问,他自然就招认咧。”知府一听,气往上撞,一拍惊堂木,说:“唗,好刁恶的贼,你等诬赖良善好人,还敢指使本府滥用刑法,逼取口供,本府焉能容你等这厮刁赖[287]?来呀,先打他四十嘴吧。”衙役答应,过去一搬脑袋,一呀二呀的每人请了四十锅贴儿[288],打的两个恶贼顺嘴流血沫子,打完再问,还说是有陈锡九。知府说:“你等不说实话,来呀,把锁盘上,用杠子轧。”衙役答应,立刻把锁盘好,把两个贼搭在锁上,用麻辫子[289]篐上脑袋,在脊梁后揪着,另有两个人抬过一根木杠来,放在腿湾子[290]后头,来回一轧,轧的两个贼狼嚎鬼叫起来,心说:“这倒不错,上堂吃锅贴儿,一会儿改了饸饹[291],这官司按这们打,早晚连小米子粥都得挤出来,不如别招老爷生气,给他个实话实说吧。”心中这样想,口中喊嚷说:“老爷开恩,小的们说实话。我们并不认识这位陈大相公,是那一天我们犯了案,走在邳县地方儿,有一个周家村姓周的送了我们两串老钱[292],教我们把陈锡九扳扯上,应许着还给我们银子哪。”知府听到其间,吩咐暂且停刑,又把锡九唤上堂来,教两个贼立了草供,然后又问锡九:“周家与你有什么嫌隙[293]?”锡九把老丈人的行为从头至尾述说了一遍。知府一听,说:“这宗六亲不认的老畜生,好生可恶。”一面吩咐把贼盗仍行入监,一面派先生出签票,严传老周到案,重办他个买盗扳赃。

且说知府大人先打发人严传老周到案,一面对锡九说:“你的官司总算赢到家咧,不过暂时不能完案哪。论起咱们哥儿两个,称得起是老世交喽,你也不必另寻寓所,就在我衙门中住个三五天,俟等把周某由县解来,对明口供,你再回去,你想好不好?”陈锡九听府台在堂上直说私话,也不敢不认私交,连忙做揖说:“多蒙师兄栽培,小弟遵命就是。”

知府吩咐退堂,用手拉着锡九,转过围屏,进垂花门奔书房。到了屋中,锡九从新给师哥行礼,当日留在书房,知府陪着吃了半夜的酒,彼此谈论文艺。知府又问了问家中用度如何,锡九是实话实说。府台说:“贤弟好生用功读书,以继先师未竟之志,如果缺少膏火[294]之资[295],尽管言语。再说方才听你所背诵你做的文字,虽然不错,只是功夫不纯,又兼你不善揣摩风气,春秋闱[296]中□,恐不能必售。你如果不疵嫌[297],你闲暇的时候尽管到衙中来,愚兄给你指点指点,自然就大有进益咧。”锡九一听,赶紧给师兄行礼,要拜为门生,知府不肯,仍以师兄弟相称。

次日,锡九对知府说:“前两天被捕的时候儿,多蒙村中邻居厚谊,赠送路费,又应许着照应妻子,小弟在衙中虽然安乐,只恐众邻友不放心,打算回去把话对众人说明,然后再来趋聆教益,不知师兄以为何为?”知府说:“既是如此,愚兄先赠你一百银子,做为柴米用度之费。我看贤弟你家中必定没有牲口,新近有人从京中带来两匹骡子,养在衙中,没有用处,不如赠你。虽说是个张嘴物儿,好在乡间草料容易,骡子肚量又小,村中邻友如果用,你尽管借与大家。那天到这里来,你做为代步,你看好不好?”锡九一听,心说:“这要拿这百银子,打两辆轿车儿,开个小碾房儿,两口人足够嚼谷儿咧!”(这是陈锡九吗?我要有这们位师哥,我早就有了生计咧!)赶紧起身道谢。知府立刻命人备上骡子,取出银子,又派一个本衙的仆人将锡九送回家去,又见锡九身上单寒,把自己穿的一件狐狸皮袄也送给锡九。锡九一面致谢,嘴里说:“吾夫子云,有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想不到二千年,这话会不灵了。老兄是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大有子路之风,可谓今时之贤者矣。”知府说:“聊报当年老师训诲之恩,若云学古圣贤,则吾岂敢?”(师兄弟一高兴,全泛上八股毒来咧。)

锡九同师兄告辞,知府亲送到大堂前头,二门之内,早有一个老苍头[298]乘着骡子,知府嘱咐沿路小心伺候陈大相公的话,又告述到了陈家村,把银子交明,不许讨赏,苍头答应。知府看着陈锡九上了骡子,口中还嘱咐说:“闲着来,想着来,慢待。”(这是知府吗?成了大了[299]咧。)锡九点头答应,知府回了内宅,一主一仆,出离府衙,直奔陈家村而来。一天半的功夫,到了本村,锡九一进村,就下骡子,仆人也下来,在身后拉着。到了家门口,把银子包裹交待明白,告辞而去。锡九这场官司,不亚如衣锦荣归。

且说陈锡九一进村儿就下了骡子,这是自己谦恭的意思,知府派来的仆人戴着官帽儿,拉着骡子身后跟随,刚进村口就有人看见了,猜度情形,大概是陈锡九的官司要歪歪,认了骡马案,来起赃[300]的,故此没人敢出来打听。

及至仆人走后,锡九把骡子拴在院中,挟着银包儿往屋中来,周氏娘子迎接出来,说:“相公回来了,但不知你的官司怎么样了?”锡九说:“娘子不必挂怀,幸遇贤明太守,又是咱先父的受业门生,故尔得拨云见日,审出盗贼本是诬赖冤扳,已将贼盗严惩,把卑人留在衙中,赠了我纹银百两,还有骡子两匹,并嘱咐卑人随时到府衙去谈文艺。”周氏娘子一听,说:“如此话来,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公婆梦中指示的言语,大约是应验了。”锡九说:“总是先父的余德,娘子贞节,感召天心,卑人何德之有?”两口子对一说客套,正在这个功夫,街邻道坊见送锡九的人空行走咧,才有赶来打听的,锡九一一说明,并谢过大家前次赠盘费,并代养赡[301]妻子的厚谊。众人异口同音,都说好人自有好报,说完大家回去一商量,又给陈先生备酒压惊。锡九夫妇只得谨领厚惠,又同大家借些麸料,把靠街门一间破草房收拾出来,做为牲口棚。又有众学生家长们也赶来探望陈先生,锡九又周旋了会子,定明明天仍旧开学,大家散去。锡九忙着喂上骡子,这才安歇睡觉。那位说:“你这书不是诚心磨烦吗?”我也不愿意费这些话,蒲先生的原文既有赠骡子,我要不说,还能活饿死吗?若说寄存在别人家养活着,可到省了话咧,后文书又不好说咧。总而言之,蒲先生说赠骡子,就为后文锡九发财的伏笔。

闲话少说,再说锡九夫妻有了这一百两银子,次日一商量,还是多买柴米,少买鱼肉(康氏的传授),添补几件衣服,再有出典田地的,典上几亩,有了粮食,日用就好办咧。计议妥协,第二天仍然上馆教起蒙童来,自己得便温习旧日读的诗文,按照师哥所指点的用心揣摹了一遍。

暂且不说锡九,但说知府送走锡九,又过了两天,仆人才回衙覆命[302]。知府因他步履回来的,也不能让他赔路费,赏了二两银子,又问了问陈大相公家中的景况如何,仆人略说了说。知府叹息了会子,想着先师那样好人,为何师弟这样落魄呢?足见好人是不易发财的了,此后还得随时周济他些个才是。恰巧当日接到省中公文,是新升任的总督上任,路过本府地面应当预备迎接,衙中的公事照例有人给办理妥咧,自己还得亲自去趟,只好吩咐备轿。到了公馆,见着许多同寅并藩臬两司,多是熟人,这位总制少时到来,彼此也有世谊。当晚在公馆大家饮宴谈起话来,知府把陈锡九孝行可嘉的事提叙起来,大家一听,这是替师弟告帮[303]哪,登时大家一凑,凑了几百银子。知府替谢过,专人给锡九送去,夫妻收下,喜之不尽。谁想次日周老太太前来认亲,见着女儿,爬伏在地,放声大哭,不知有何祸事?

且说陈锡九这天将才[304]用过早饭,要上馆,猛然从外面进来一个白发盈头的老太太,家常打扮,锡九好几年没见,当时猛[305]住,方要问贵姓,周氏娘子起身接迎,赶紧万福,说:“母亲一向安好?今天因何到此?”锡九这才想起是自己的岳母老泰水[306],将要说参见丈母娘,老太太不容分说,冲着女儿咕咚儿的跪在当地,放声大哭。不但周氏不知什么事,连锡九也莫明其故,赶紧对周氏说:“快搀快搀,有什么话,你们老娘儿两个坐下说。”周氏听丈夫之言,赶紧说:“母亲有什么事,尽管请起。”老太太含着眼泪,爬起来坐在椅□上,对女儿说:“都是你父亲老天杀的[307],无端得罪了陈姑老爷,本府太守前天札饬[308]本县,将你父锁拿到府衙去了。昨据家人报道,已与扳扯陈姑爷的两名贼盗一同钉肘收监[309]。听说陈姑爷与这位知府是通家世好,若要另托别人前去求情,一定不能从宽发落。俗言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所以特来拜求姑娘,转对陈姑爷替说些好话,将你父放回家来才好。”周氏娘子前番虽听丈夫说买盗扳赃是周家的人办的,并不知锁拿老周的事,如今听说,父女天性攸关,焉有不动心的?无如这话实在不好对丈夫启齿,心里一为难,冲着母亲也放声大哭起来,说:“这都是女儿不孝,致令父亲受此牢狱之灾,我父亲若有一差二错,奴岂能复活于人世?倒不如奴先死了,免得落不孝之名。”锡九一听这话,分明是要自己去托情,可又不明说,又看着母女娘儿两个哭得可怜,说:“这件事你们母女不用哭,既是岳母前来,少时我备上骡子上知府衙去一趟,一来求情,二则还正要去谢谢府台给咱募捐的好心呢。”周老太太一听,姑老爷总算自投罗网,不好意思的再哭咧,连忙解劝女儿说:“这不是姑爷心软了吗?咱们娘儿们可就全指着姑爷啦(天生的依赖性)。”周氏被母亲一劝解,也只好擦抹眼泪,下厨房烧火,给母亲做茶。锡九同岳母说了几句闲话儿,留下给周氏做伴,自己备了一匹骡子,把知府送的皮袄穿上,怕人说是富咧(穷人心多应当在些地方上留心)。

至于怎么上路,到了衙门怎样托情,一概不必细表。知府总算点头认可,说:“兄弟,你就不用管咧,反正是咱的老丈人,我还能真下死手吗(不像人话)?”留锡九再住两天,锡九怕家里不放心,极力告辞。知府当天坐堂,把这案提出,从新又过了一堂,早有人给串好了口供,老周认为夙日得罪乡邻,盗贼生恨仇扳。知府说:“你既晓得,足见你还不如盗贼有良心呢,那们你愿意认打认罚?”老周说:“倾愿认罚,不知大人罚我几倍(贩惯了私货咧)?归某项充公?”知府说:“本府到任以来,听说有个陈孝子,万里寻亲骸骨而回,却是寒儒,本府从宽罚你一百石谷子,送给陈锡九,你如愿意,从此完案。”老周一听,敢则知府勾着姑爷敲竹杠哪,不敢不依,当堂画供,焉知晓释放回家,又有反悔。

且说陈锡九辞别知府,照旧骑骡子往回路走,心中总算得意,此等处,是君子自强得志,与小人得理不饶人两径。次日回到家,见了岳母,把知府点头的话学说了一遍,周老太太千恩万谢,告辞要走,临行之时,对锡九说:“我看姑老爷家中没个下人是不行的,我家有个老仆人,从前因为你岳翁待你刻薄,他极力劝解,又与伙伴儿们抬了几句杠[310],一赌气子,告了长假,现在本村闲住着,人狠[311]老诚。昨天我来的时候儿,路遇着他,还夸赞你是位孝子呢。我想不如把他荐在你家,早晚看看门,喂喂牲口,你想好不好?”锡九一听,说:“正要求老人家赏给个得力的人辅助,既有相当[312]的人,请随便来最好。”(刚上了两次府衙,就把官习染上咧。)

周老太太这才雇车回家,到家之后,老周还没释放回来呢,先打发人将老仆人周忠叫来一说,给他荐了□的话。这周忠是一身一口,朴实耐劳,只要有两顿粗饭食,就很知足,于是谢过旧主母,收拾行李,来到陈家,从此就算陈家的义仆。锡九是受过苦的人,对于老仆也能宽容,再说周氏娘子是他从小儿抱过的,因此主仆投缘对劲,暂且言讲不着陈门的事。

但说老周从知府衙门[313]回转家中,到家见了夫人,把知府判罚的话一学说,老夫人说:“这场官司,若不亏陈姑爷宽洪量大[314],倾家败产也未必能保住不打罪名。如今府台既这样判断,又不会便宜了外人,赶紧送去才是。”周老头子说:“怪不得人说,一个女儿两个贼呢,女儿是败家祸根一点儿也不错。”说完出到外厢,命人开开仓房,一查点谷子很是不少,无如白给姓陈的,起心里舍不得。又见场院房儿堆着许多糠粃粺子,老周心说:“这可巧咧,那天知府并没批着罚净谷一百石,我给他个搀糠对土,反正供上数目,不是就完了吗?”打妥主意,告述长工打出六十多石谷子,把场院房儿所存的糠粃粺子全都搀好,务必打个平斛,千万少摇幌。俗语儿说,秤平斗满,一个官事不咧,莫不成[315]他还能栽我的口袋吗?(老周当日[316]是粮行经纪出身。)把这话对长工一说,长工心说:“敢则老当家的是真正抠门儿,他既这们说,我们还怎么下管子呀?”(粮行经纪遇见赶大车的伙计咧。)既是吃人家的饭,就得听人家的指使。在仓房足挖了七十多石,把口袋蹾了又蹾,然后又到场院把糠粃粺子倒上,用木□扬了个过儿,从新再打平斛,一会儿装满口袋,装了六辆大敞车(各一千六百斤吗),上面插上个大白旗子,写着“奉府谕输运[317]陈家村交纳急用”(讲究指官事吓嚇乡民吗),登时摇车大辆,往陈家村儿进发。究竟两村距离多远,上文既没说,我又没有到过,只好是说书的嘴,说到就到。到了陈锡九门口儿,把车支上,一打大门,说:“我们送粮来咧。”陈锡九正在房中,出来一看,才知是老丈人送交的罚款,及至近前一看,全是多半口袋,抓出来一瞧,又搀糠对土,不由哈哈大笑,拿着米样子去见夫人。

且说陈锡九一瞧这头车的谷子,是糠多米少,不由哈哈大笑。赶车的说:“你这儿有下肩儿的[318]吗?还是你有人抗呢?”锡九说:“你们不用往下抗,容我到院里叫人去。”赶车的说:“你可别叫那抗小口袋儿的。”(锡九不懂,陈家村也没有那路人。)锡九进到院中,直奔上房,此时周忠也出离街门,要帮着卸米。锡九进到上房,对夫人说:“娘子,你看你们这位老人家可怎么好?”周氏娘子不知什么原故,连忙请问说:“又怎么得罪了你老咧?”锡九说着话,把搀糠的谷子往桌一扬,说:“你瞧这米,怎么让人吃?分明是以小人之心而度君子。虽说知府批罚他这一百石谷子,那是官事,怎见得我准收呢?里面连糠带土不够六十石,莫如我一石不要,原车叫他们拉回去,省得他老人家心疼。”说完往外就走,周氏娘子说:“丈夫不必动怒,何妨让他给换好的呢,不然恐府台大人怪罪,官司又许翻供。”锡九说:“这倒不能,娘子不必过虑。”说完走出门外,告述赶车的:“一百石全行[319]璧还[320],就说我姓陈的耻食周粟。”(要学伯夷叔齐[321],足见人家是念书的人,典故记的多喽。)赶车的莫名其妙,说:“这件事是你们爷儿两个先说明白了,再往回拉,我们不敢做主意。”锡九一听,吩咐周忠押着车辆送回周家,就说我姓陈的现在有粮食,俟等缺少的时候儿,再向府上取用去也就是了。周忠见主人辞意婉转,这才带着车,送回周家村,交明老周。老周一听陈姑爷不要,这下子可便宜大咧,运出口去[322],也能卖好多的银子哪,吩咐照旧倒在囷[323]内,赏给周忠一串老钱。周忠又见了见老夫人,然后回陈家村,从此两姓虽然是至亲,翁婿还是两不见面儿,周氏娘子也不敢张罗住娘家去。

书中代表,陈锡九从得了府台两匹骡子,又有银子,又有皮袄,新近府台又批了一百石谷子,这件事一传扬,远近各村都知道陈锡九发了大财,有同陈十九一块儿几个赌友,这一程子输急咧,凑到一处,讲论起这件事来。赌博场中有的是贼盗,听见很眼馋,又都晓得锡九家里人口少,墙门又不坚固。“莫如咱凑几个人,跳墙进去,得偷就偷,如果不行,咱们抢完一走儿,他有知府的人情,咱们躲到外乡去,也就得不着咧。”大家商量好了,耗到三更多天,跳进院墙,一个人先把街门开开,又放进一个来,留两个在门外寻风[324]。刚才进来,老仆人周忠听见院中有许多脚步声音,爬起来隔窗一瞧,原来是几个贼,周忠扯开嗓子一喊说:“东街坊,西邻舍,快帮着拿贼哟!”这几个贼虽说商量要放抢[325],究属贼人胆虚,又怕陈十九赶来,不是他的对手,况且半熟脸儿。先进来的两个贼一瞧,靠门是牲口棚,骡子正喂着哪,赶过去每人拉上一匹,往外就走。出街门各骑一匹,一□腿儿,跑出村去。门口外寻风的一瞧,骑骡子出来了,一定是得手喽,跟着追下来,至于如何分赃,暂且言讲不着。但说锡九夫妇被周忠惊醒,追赶出来,贼已逃去无踪。

且说陈锡九夫妇被周忠惊醒,赶紧起来一查点,只见街门大开,骡子是丢咧。此时有本处街邻,都赶来问候,锡九一一谢过,说是少了两个张嘴物儿,也倒不错,小生留着也没用处。大家走后,锡九嘱咐周忠关好门户(贼走关门,就是这年兴的),又睡了一觉,从此仍是照旧温理旧业。

一幌儿半年多,已是残秋景况,锡九白昼不得用功,放学回家,吃完晚饭,点上灯烛,用起功来。周氏另在里屋做些针黹活计,彼此都不寂寞。老仆周忠上了年岁,困得早,已在厨房安息睡觉。锡九越念越高兴,高声朗诵的吟哦起来,念到得意的地方儿,闭着眼睛,摇着脑袋,隔窗一瞧,简直是活电影儿篇子。这是前些年文人积习,如今学堂毕业生可没这路现像。直念到四更多天,周氏在里屋灯尽油干,周氏只好先行和衣睡下,锡九还高着兴呢。

正在这个功夫,听街门外头好像有人摇撼门,咕咚咕咚,声音很乱,锡九心中乱跳起来,放下书本,侧耳细听,不像是人打门,心说:“莫非是鬼吗?不能!八成儿又是贼。”有心不理。少时把门摇的脱落下来,还是一样受损失,炸着胆子[326]出了屋门,喊了两声“老周哇,老周。(要唱《董家山》。)”

再说周忠上年岁的人,别听犯困早,究竟惊醒,听门响已然醒咧,如今听主人喊,连忙答应,把衣裳胡乱穿好,提上鞋下地敲火点灯,然后才出到院中,凑近锡九跟前,说:“主人不必惊慌,你我上前把门开开,咱各人拿上一根木棍,若是歹人,给他个‘金风未动蝉先觉,暗算无常死不知’[327],搂头[328]一棍打倒了,自然也行咧。”锡九点头,二人一前一后,往外走着。锡九抄起一根火棍儿,周忠到了门后头,悄悄儿把门闩摘下来,然后再撤阡棍儿,方才撤去上面的,外面力量很猛,往里一闯,把下边的阡棍闯折,一挤把周忠挤在门后,门闩就不能再要咧。锡九手执火棍儿,哆哩哆嗦手起棍落,往下就打。原来进来的不是人,是两匹牲畜硬挤了进来,锡九不便再用棍打,连忙闪身儿,再偷眼往门外一瞧,并没个人影儿。

周忠容牲畜挤进来,这才出来,见两匹牲口直奔那间骡子棚,此时大边半轮残月将才东升。周忠说:“主人不必害怕,大概是从前被贼偷走的骡子回家来咧。”锡九说:“我先把门关好,你到房中取出灯来,一看便晓得是不是咧。”周忠答应,放下门闩,直奔厨房去摘油灯挂子。

再说周氏娘子听门响,又听丈夫出门,也赶忙的起来,侧耳静听。及至听主仆这们说,就把锡九的书灯剔了剔,用手举着,开开屋门出到院中,说:“老周哇,你不用费事去咧。”说着往前凑合,周忠见主母出来,赶紧说:“姑奶奶慢着点儿。”说着话赶到骡子跟前,一瞧毛都湿咧,张着嘴唏嘘直喘,鞍子上全搭着一个大皮口袋,用手一摸冰凉挺硬,想往下搬,一伸手却挪不动,把口袋嘴儿绳扣儿解开,从上往下直掉元宝[329]。周忠乐的拍手掌,锡九对周氏说:“娘子,父母的话语今天果然应验。”

且说陈锡九一见皮口袋中掉出银子,自然也是欢喜,对周氏说:“嗳呀,娘子,先父之言果然不假。如此看来,古人说“塞翁失马”,是却有的事了哦,哈哈。”周忠说:“你先别打哈哈,不用说,大概那一口袋不但有银子,还许有红绿货[330]哪。咱们别紧自[331]压着骡子,先搭进房去,收藏起来方好。”锡九听着有理,这才掳[332]胳膊挽袖子,帮着周忠把皮口袋搭下来,抬进房去,然后把那匹骡子身上搭的皮袋拉过来,把地上银子捡起来,放在里面,两个人抬着也搬进上房。周忠忙着预备草料,一想半年多没有牲口,喂什么呀,只好把厨房剩的大米饭给端了过来。骡子此时卸了重载,才略微缓过点气儿来,心说:“我卖这们大的力气,净让我白吃饭,我可合不着[333]。”(这是骡子吗?过完年节[334]闹油[335]的徒弟。)

再说锡九到了上房,告述周氏多点两只蚁,把两个皮口袋倒出来数了数,两口袋共总[336]四□八个元宝,按总数说,自然是两千五百银子。另有一包金珠首饰,摸不清[337]值多少,反正按数目应合金万斤。别说黄金,就说银子是十六万两,什么骡子也驮不动八万银;要说钞票,老周永久有现银子(看财奴吗),故此只好用金珠圆谎[338]吧。周忠把骡子打点完咧,也到上房给主人道喜,主仆三人都纳闷,不知这银子是那里来的,连忙藏在箱柜之内。

次日周忠上街一打听,才听说是周家村昨晚闹了明伙[339]盗案,不但抢去许多银子,而且伤了人,又细一问讯,正是旧主人家。贼人将银子驮在骡子上,恰巧本县团勇[340]赶来,将贼赶跑,骡子一害怕,驮着银子惊到陈家村,认识旧主人的门户,所以闹门。(这些地方儿全叫做“无巧不成书”。)

但说老周从官司完结,腿上就生疮,又遭这场明伙,连急带气,又心疼银子,次一日居然大病,而且从得病就不进饮食、不说话,谁要是探问,用手指指心,用手指指柜子。周夫人赶紧延[341]医调治,也不见效,不上几天,竟自一命呜呼身死。家中所剩的金银虽无多了,田产自然仍是不少,正是“一文将不去,唯有孽随身(背上《玉历钞传》啦)”。周老太太一瞧,连忙给两家女儿送信。王家一听,恰巧二姑娘正在做月子不能回来。到了陈家,锡九是不念旧恶,连忙打发周忠到本村中[342],同人借了一辆车板儿(自己有骡子吗),赶紧套好,周忠赶着,周氏娘子坐好,一摇鞭直奔周家村而来。到了白棚[343],周氏怎么下车,进门怎么哭天抹泪,同母亲彼此的诉委屈,一概不必细说。

好在周家有的是银钱,不必同姑奶奶告帮,总算是量力而为的发丧。到了是日[344],陈锡九虽同岳父爷儿两个不对劲,俗语儿说,“人死无毒”,按照规矩也去吊丧,并且出了一个大分资(这叫人家的油儿,炸人家的肉)。到了发引[345]这天,把个老周葬于祖茔之侧,至到抓把土儿把老丈人埋好,锡九夫妻这才回归陈家村。周氏很感念丈夫有度量,谁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才得了一场异兆。

且说周氏娘子给父亲送殡回家,到了夜间方才睡着,忽然一阵阴风,把房中的灯光刮的变成绿苗儿,前边走着一个黑脸大汉,头上盖着披发,颏下连鬓胡须,腰系虎皮战裙,嘴里喊说:“拉着走。”(这是《聊斋》吗?《滑油山》。)后面跟着一个年老的人,披枷带锁哭哭啼啼。周氏未免纳闷儿,用眼仔细辨认,才知正是死去父亲,刚要问父亲身犯何罪,就听周老头子对自己说:“嗳呀,儿呀,为父生平所做所为,全都不是人行,如今悔之已晚,想挽救已是无及的了。所受阴曹的罪孽,不知几时方能赦免,是我与这位长官打听,蒙他指点,说是若能求太行陈总管代为说情,可以从宽发落。幸尔[346]路过你家门首[347],望求吾儿向你丈夫替我恳求他给做一封信,派人送到太行山前,将书信焚化,必有应验。吾儿,你,你,你不要忘怀方是孝女。”周氏听到此处,正要答言,就见这个黑大汉不容分说,拉着父亲已然走出房门,周氏往外就追,忽然惊醒,原来是一场大梦,心中一酸,呜呜咽咽放声恸哭起来。

锡九睡在梦中,被夫人哭醒,连忙过来解劝说:“娘子,你有什么心事,何妨对我说明?咱们称得起是患难夫妻,平日十分恩爱,有什么不称心,你只管明说,我是言听计从,你不必伤心。”周氏听丈夫这样问,就把自己所做的梦境之事从头述说了一遍。锡九一听,说:“这有何妨?从那前些天,我就发起一个心愿,要到太行祭奠先父母去,因为家中事情忙,不能离身。如今既有老岳父托情的事,我何妨亲去一趟,岂不比遣人去强吗?”周氏一听,丈夫总算面子足,说:“既是丈夫肯受累亲去,那更好咧,好在家中有骡子,你把周忠带上,途中也有个伴当。”锡九说:“娘子说的虽是,只是家中没有妥靠的人,也是不行的。”周氏娘子说:“奴那天在娘家听我母亲说,现在父亲一死,用不了许多人,明天将周忠叫上来,打发他到我母亲那里,叫几个妥实的男女仆人来帮着奴家,岂不两便么?”锡九说:“娘子诚然[348]高见,并非位置私人[349],卑人谨遵懿命[350]就是。”夫妻计议已定,又睡了一觉。

第二天锡九把周忠叫上来,对他一说,周忠答应。饭后到了周家,见了老安人[351],把姑老爷吩咐的话述说了一遍,夫人喜之不尽,就把从前伺候女儿的两个婆子打发给女儿去做伴。周忠又挑了两名男仆,左不是“高升”“晋喜”等名字,同夫人一说。夫人说:“自从周家遭了这场明伙,是入不敷出,老身抱定[352]减政主义,是越省越好。再说现在老主人一死,还有许多外欠[353],田产也非出脱[354]些亩不行,有买主你要在心[355]才好。”周忠答应说:“是,那只可等老奴回来再说啵。”于是带上男女仆人回到陈家。锡九嘱咐娘子许多话,次日是黄道吉日,备好骡子,带上盘缠行囊,从此起身,直奔太行山。应当怎么走,在下没到过,沿路又没有什么可说的,左不是饥餐渴饮夜宿晓行。这天到了山下,锡九预备好香烛祭礼,要来祭奠双亲。

且说陈锡九来到太行山下,先打了一座客店,住宿一宵,所为有地方儿寄存骡子。次日用了早饭,同店家打听太行山上有总管神祠没有。店家说:“山中大小庙宇有许多座,只听说有山神、土地庙,没听说什么总管神祠。”锡九一听,十分为难,有心见庙拜庙,究竟那座庙有父亲,不敢混认。□□了会子,才想起一个主意来,就在山口里头平坦地方烧香磕头,祭奠一番便了。打定主意,叫周忠在集镇上备办三牲祭礼,并香蜡纸马,又同店家借了一分香炉、蜡阡五供祭器,雇人挑着进了山口。

此时日色已然平西,供献完毕,陈锡九恭恭敬敬的行了个三跪九叩大礼,周忠随在后面,也跟着行礼。锡九行完礼,周忠[356]说:“姑老爷,咱们回店去吧。”锡九说:“你看壶中有酒,盘中有菜,你我主仆把这残供享用完毕,你带着挑夫,将供器送回店房,我今夜就在这山中住宿一夜,万一先父有灵,我们父子、母子再团聚一夜,也不[357]枉大远来此一趟。”周忠一听,不敢谏言,说:“主人虽是孝心,无如此处既没房屋,未免寒冷。”锡九一笑,说:“当年我寻父骸骨之时,在西安城外永久露宿,如今身上衣服多,又有酒肉在肚中,这有何妨?你不必多管我的闲事。”周忠不敢再说,只好打火烧些柴草,把酒筛热,菜可没法子温。锡九席地而坐,胡乱用了些,下剩[358]的周忠带挑夫分着吃完,然后把供器收拾干净,告辞而去。剩下锡九一个人,跪在平地上祷告了几句,然后找了个避风所在,闭目合睛,学着老道打坐的功夫,静听自己口鼻呼吸之气,想着至诚感神,到时父亲必定打发功曹来唤自己。谁想耗了一夜,并没一点儿显应[359]。次日一早,周忠备了骡子来接自己回店,到店房歇了一天,次日仍按旧路回家。

再说老周跟前[360]有几个少爷,都是酗酒不法(不然就能打群架了吗),可又不会生财,只能花钱,老周一死,日月一天比一天穷。周老太太时常到二姑奶奶家乞求借贷,这位二姑爷王孝廉会了几次试,总未得中,大挑知县分发到任之后,看见钱就敢使,被老百姓们告发,抚台察出实在[361]劣迹来,奏参革职,不但追赃,还科[362]了个全家发往沈阳,给官兵为奴的罪名。王家唱了《起解》[363]之后,周家老娘儿几个也不能再沾光了,只好时常来找锡九。锡九虽同大小舅子没什么感情,究竟看在岳母的面子上,年供柴月供米,养赡周家一户人。

这段书在下随说随批评,无非不诸劝告之旨,给蒲先生圆谎,唯王孝廉这一方面没有细说。篇终异史氏[364]所评的前数句,不过劝人不可势力眼,末后另有几句,恰合目下[365]时事,说或以膝下娇女,付诸颁白[366]之叟,而扬扬曰:“某贵官,吾东床也。”不上几年,便守了寡,已经可惨喽,况且把年轻女儿跟随丈夫发遣远方呢。予读至此,试观目下北京,多以爱女图些财礼[367],给与外省军商带回家去,且有被转卖为娼的。时有所闻,尤为令人浩叹。书说至此,□明另换新题。

[1] 厨下:厨房。

[2] 摔评:“评书”行话又叫“摔评”。

[3] 流口辙:又作“溜口辙”。(《北京话词语》)数来宝。(《北京方言词典》)

[4] 这们:这么。

[5] 底本作“看好”。

[6] 瞎咧咧:没有根据地乱说。(《新编北京方言词典》)

[7] 净:只,全。

[8] 约莫:约摸。

[9] 轮子活:原指说书时重复同样内容,此处指小说重复刊载。

[10] 花梢:花哨。

[11] 揣摹:揣摩。

[12] 主道:即主顾。(《新编北京方言词典》)

[13] 管保:保管。

[14] 玩艺儿:玩意儿。指曲艺、杂技等艺术形式。

[15] 烦:敬辞,表示请、托。

[16] 书胆:说评书把故事中某一个人物着重描写,由这个人物生发许多有趣、惊险的情节,这个人物多为机智或特别愚蠢而滑稽的,这个人物就叫“书胆”。(《北京土语辞典》)

[17] 在堂:健在。

[18] 分:份。

[19] 操举子业:以读书参加科举考试考取功名为事业。

[20] 好高:好强,好胜。

[21] 徼幸:侥幸。

[22] 圣庙配享:孔子弟子或后世大儒合祭、祔祀于孔庙。

[23] 矮屋:科举考试的考场。

[24] 分心:费心,劳神。(《北京话词语》)

[25] 上赶着:攀附、趋附,主动而积极地说客气话,表示亲近的态度,都叫“上赶着”。(《北京土语辞典》)此处可理解为“说定了”“说妥了”。

[26] 定规:经商议后作出决定。(《北京土语辞典》)

[27] 底本作“说”。

[28] 功夫:工夫。

[29] 消耗:消息、音信。(《新编北京方言词典》)

[30] 通信:送聘礼并正式通知女家娶亲的吉期,又叫“通信过礼”。

[31] 十字披红:把红绸披在人的身上绑成十字形,表示喜庆或光荣。

[32] 全福妈妈:也可以说“全福人”。指的是双方父母健在、丈夫康健、儿女双全的好命妇人。在民间婚礼习俗中,需有一位全福妈妈照料诸多事项,寓意新婚夫妇吉祥如意。

[33] 甚都:非常漂亮。

[34] 左不过:此处可理解为“无非”。

[35] 不咧:罢了,而已。(《北京方言词典》)

[36] 赶人情:即赶份子。(《北京土语辞典》)

[37] 煤黑子:旧指煤铺、煤窑工人(含轻蔑意)。(《新编北京方言词典》)

[38] 早晚:泛指现在或将来的某个时刻。(《北京话词语》)

[39] 丘八爷:“兵”字分解就是“丘八”,因此“丘八”指的是“兵”,后面加“爷”强化了讽刺意味。

[40] 乘:趁。

[41] 谢秋戏:农民信神观念极重,认为旱灾、水灾是神的作用,疾病死亡是神的权柄,因而不敢不以拜神为要事,于是庄稼收成之后要谢秋,人口平安牲畜无恙要谢神。唱戏就是谢秋谢神的重要活动。于是每年唱谢秋戏。少则一次两次,多至十次八次,全村的人都要动员,全村各户都要出钱。(参考《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专刊》)

[42] 认死扣子:坚持己见,不改变自己的看法、想法。(《北京土语辞典》)

[43] 倾愿:情愿。

[44] 是的:似的。

[45] 容形:形容。

[46] 啬吝:吝啬。

[47] 媪:对老妇人的通称。

[48] 养家儿:指看管妓女的鸨母。(《北京土语辞典》)

[49] 槽头买马看母子:比喻子女的好坏看父母。

[50] 伙种:共同耕种。

[51] 吃不清:吃不完。(《新编北京方言词典》)

[52] 束修:旧时送给老师财物作为拜师费,实际上就是学费。

[53] 儿妇:儿媳。

[54] 山响:形容响声很大。

[55] 浮华:奢侈、挥霍,追求享受或讲究外表衣装。(《北京土语辞典》)

[56] 旷为:挥霍乱花钱。(《北京土语辞典》)

[57] 统通:通通。表示全部。

[58] 搬配:般配。

[59] 那不:哪怕。

[60] 回覆:回复。回报,答复。

[61] 填海眼:迷信者说北京城内有几处“海眼”,直通海里。(《北京土语辞典》)北京话中有“填海眼”之语,以“海眼”比喻无底深渊。

[62] 争竞:计较,争执。

[63] 分资:共同送礼或筹办事情每人分摊的钱。(《汉语大词典》)

[64] 招呼:照料,照顾。(《北京方言词典》)

[65] 到是:倒是。

[66] 一幌儿:一晃儿。

[67] 便中:方便时。

[68] 精扯瞎扯:无根据胡乱地说。

[69] 体己:旧时家庭成员个人积蓄的财物。(《老舍作品中的北京话词语例释》)

[70] 不对劲:说不来,相处不融洽。(《北京话词语》)

[71] 嘴短舌长:爱说长道短,爱说是非话。

[72] 献勤儿:献殷勤。(《北京土语辞典》)

[73] 便家:不愁钱财用度的富户。(《京味儿夜话》)

[74] 王母:古时仆人对家中女主人的称呼。

[75] 起:从。

[76] 姑奶奶:闺女出嫁后,其家长辈都用此指称。(《北京土语辞典》)

[77] 打哈哈:开玩笑。(《北京土语辞典》)

[78] 嘴敞:嘴快,有话藏不住。(《北京方言词典》)

[79] 老陈人儿:在一个单位干了多年的职工,或指家庭中多年的佣人。(《北京土语辞典》)

[80] 讪脸:晚辈在长辈面前嬉皮笑脸。(《新编北京方言词典》)这里指仆人在主子面前嬉皮笑脸。

[81] 热和:食物刚做熟而未冷却。(《北京土语辞典》)

[82] 傍:旁。

[83] 拉不下脸来:不好意思,不肯。(《北京土语辞典》)

[84] 呦喝:哟嗬。(《北京话词语》)叹词,表示惊异的语气。

[85] 磕膝盖:膝盖。(《北平土话》)

[86] 当口:又作“档口儿”。(《北京话词语》)指时机,关头。(《北京土语辞典》)

[87] 登时:立刻,马上。(《北京话词语》)

[88] 宗:桩,件。(《北京方言词典》)这里“宗”相当于量词“种”。

[89] 唗:叹词,用于打招呼或叹息。

[90] 纂儿:女人的发髻。(《北平土话》)

[91] 冷不防:突如其来,不及防备。(《北京话词语》)

[92]坎:*。

[93] 溜场儿下:原指演员在舞台上没有表演时偷偷溜下去,轮到他表演时偷偷溜上去。这里“溜场儿下”指偷偷溜走,不辞而别。

[94] 两造:双方。

[95] 莫若:不如。

[96] 暗场子:行话。

[97] 从新:重新。

[98] 争闲气:为不必要的小事而生气。

[99] 糟踏:糟蹋。

[100] 受享:享用,享受。

[101] 打横儿:处于横的位置,坐侧座。(《北京话词语》)

[102] 义仆:忠诚的仆人。

[103]恭:*。

[104] 倚势仗事:倚势,仗势。

[105] 阎王好见,小鬼难搪:形容奴才依仗权势,比主子还凶狠。有小权的比掌大权的还更欺诈。

[106] 犯口舌:引起吵嘴;吵嘴。(《新编北京方言词典》)

[107] 架不住:禁受不起,抵挡不过。(《北京话词语》)

[108] 碎催:受人雇用干勤杂活的人。(《北京方言词典》)

[109] 婆婆车儿:原指婴儿车,童车。这里是对别人公婆戏谑、不尊重的叫法。

[110] 躲:躱*。

[111] 教习:老师。

[112] 干礼儿:钱财的馈赠。

[113] 插帮儿:这里指凑在一起合伙干坏事。

[114] 抓落儿:找借口,找机会。

[115] 嚼谷:衣食等生活最基本的开销。

[116] 归宁:已嫁女子回娘家看望父母。

[117] 一死儿:坚持,不放松,不改变。(《北京土语辞典》)

[118] 土平:跟地面儿一样平。(《新编北京方言词典》)形容被破坏、糟蹋得厉害。(《北京土语辞典》)

[119] 消:“需”的声母与“要”的韵母相拼,凝合而成的合音词。

[120] 轿车:有车厢的骡车或马车。

[121] 事非:是非。

[122] 告述:告诉。

[123] 底本作“订”。

[124] 买盗扳赃:买通被捕的盗贼,让盗贼诬陷无辜者为窝赃的同伙。

[125] 瞽人词:盲人击鼓、弹琴并演唱的曲艺节目。

[126] 少微:稍微。

[127] 斗箕:指印。因指纹有斗、箕之别,故称。

[128] 会子:同“会儿”。(《北京土语辞典》)

[129] 扎挣:挣扎。

[130] 干休:罢休,作罢。

[131] 抑或:或者。

[132] 虎列拉:霍乱(chorela)的音译名。

[133] 赚:底本作“贃”。

[134]底本作“盪”,明清作品中不乏用例。需特别指出的是,此处“盪”字记录的也许是“趟”的某种音变形式。弥松颐先生指出:“京东发音,往往有些字音合混不清,量词‘趟’,北京人发音有时介乎tang4和dang4之间,所以作品中直音书写作‘盪’,是有道理的。”(文康著,[清]董恂评,尔弓校释《儿女英雄传》,齐鲁书社,1990年)

[135] 新近:最近。

[136] 净:竟。

[137] 豁事:揭穿隐私。(《北京方言词典》)

[138] 乡党:同乡,乡亲。

[139] 结完:完结。

[140] 家俱:家具。

[141] 通共:共计,一共。

[142] 打点:准备,整理。(《老舍作品中的北京话词语例释》)

[143] 事故:故事。

[144] 薄皮棺材:薄皮棺材是质量很差的一种棺材,外面看着还可以,但不防虫不耐潮。

[145] 义地:旧时埋葬穷人的公共坟场。

[146] 纪载:记载。

[147] 启攒:捡拾骸骨。

[148] 骨殖:骨灰,尸骨。

[149] 定更:入夜到天明分五更,定更即初更,大约晚八时左右。(《北京话词语》)

[150] 已后:以后。

[151] 跟前:身边。

[152] 列位:诸位。

[153] 底本作“噔”。

[154] 善说:好言劝说。(《新编北京方言词典》)

[155] 直简:简直。

[156] 做好:处理事情时,假装和气、友善。相关的说法有“作好作歹”。

[157] 沾补:某人在得到好处时,与其有些关系的人也得到一些。(《新编北京方言词典》)

[158] 狗才:比喻行为卑劣的人或不成材的人。

[159] 取销:取消。

[160] 招呼:注意,提防。(《北京土语辞典》)

[161]嗓:*。

[162] 哢:语气词。

[163] 蔫溜:偷偷地走开。(《新编北京方言词典》)

[164] 卧:臥*。

[165] 倒板:导板。戏曲板式的一种,表达愤怒、激动或悲痛的情感。

[166] 前半路:前一段时间。(《北京土语辞典》)

[167] 苦条子:生活困苦、感情痛苦等不幸的内容。

[168] 上眼:注意看。(《北京话词语》)

[169] 一齐:一起。

[170] 兜:(某种情绪)一起涌出来。

[171] 光景:情况,境况。

[172] 刚然:刚刚。

[173] 撤身儿:转身,回身。

[174] 里呀:赶马车的人赶马时的吆喝声。

[175] 乱葬岗子:乱埋死人、棺材的荒凉之地。(《北京土语辞典》)

[176] 顶马:旧时官宦出行,走在最前边的护卫,也泛指一般行进的前导。(《北京话词语》)

[177] 捧下车:妓女节后回班,下车后会有嫖客打赏。此处指迎接对方下车。

[178] 排班:并排。

[179] 伊利:满语,“起立”的意思。

[180] 头前:在前面。

[181] 垂花门:古式庭院的二门,门楼装饰如屋顶,四角有雕刻彩绘的短柱悬垂。(《北京话词语》)

[182] 上首:位次较尊的位置。

[183] 公爹:公公。

[184] 悄默声儿:又作“悄没声儿”。(《北京话词语》)意思是不声不响。(《新编北京方言词典》)

[185]跋:*。

[186] 程途:路程。

[187] 扳鞍认镫:上马时,手攀着马鞍,脚踏着马镫。

[188] 扯手:拴马的缰绳。

[189] 碰板:碰板唱腔,是北路梆子里一种演唱方法。

[190] 关厢:城门外大街及附近。

[191] 行材:在清代,北京棺材的做法大致分成三种,即汉材、满材和行材。行材薄小灵便,以便携带运回安葬之地。行材体式虽小,但大半都是上等木材制成。

[192] 一宵:一晚上。

[193] 什物:指生活中的日常用品。

[194] 一膀之力:一臂之力。

[195] 底本无“不”字,据文义补。

[196] 捞梢:赌博输后赢回输掉的本钱。(《北京话词语》)

[197] 栽跟头:原义是跌跤,比喻办事失败或丢丑。(《老舍作品中的北京话词语例释》)

[198] 消消停停儿的:清静,安稳。(《北京话词语》)

[199] 住家户儿:普通民家(区别于机关、商铺等)。(《新编北京方言词典》)

[200] 忘八:“忘八”一说是忘记了八徳中的第八个字“耻”,意思是不知羞耻,后来写作“王八”。(参考《北平土话》)

[201] 底本“说”下有“出”字。

[202] 耳软心活:耳根软、心眼活,形容没有主见,容易轻信别人。

[203] 饶:不仅。

[204] 休:底本作“婚”。

[205] 底本作“掂”。

[206] 嗾使:教唆并指使。

[207] 悍妒:蛮横,妒忌。

[208] 过恶:错误,罪恶。

[209] 绣户:雕花彩绘的妇女居室。

[210] 少时:很短的时间,一会儿。

[211] 个的个儿:同“个顶个儿”。(《北京土语辞典》)

[212] 毛闹儿:又作“猫闹”,意思是胡闹。

[213] 底本作“订”。

[214] 左右:反正。

[215] 分首:分手。

[216] 蒲留仙:蒲松龄,字留仙。

[217] 云然:如此说。

[218] 格天:感动上天。

[219] 九锡:古代天子作为最高礼遇赐给诸侯、大臣的九种器物。

[220] 就结果咧:就结了,就是了。

[221] 豁鼻子:揭发隐私。(《北京方言词典》)这里指揭示蒲松龄给书中孝子取名陈锡九的缘由。

[222] 招说:惹人责骂。(《北京土语辞典》)

[223] 底本作“事”。

[224] 费话:废话。

[225] 阵场儿:有某种阵势的场合。

[226] 落架:旧式木架房屋倒塌。(《新编北京方言词典》)

[227] 嘎嘎碴碴:块、粒粗糙,不柔软,不纯净。(《北京土语辞典》)

[228] 沫沫丢丢:形容污浊而多泡沫的样子。(《北京方言词典》)

[229] 繇:同“由”。

[230] 气冲牛斗:“牛”指牵牛星,“斗”指北斗星。“气冲牛斗”形容怒气冲天。

[231] 助拳:帮助打架。

[232] 不禁不由:不知不觉,不由自主。(《新编北京方言词典》)又作“不紧不由”。(《北京话词语》)

[233] 盖:葢*。“插花盖顶”是一种武功招式。

[234] 嘴吧:嘴巴。“嘴吧池子”意思是左右开弓打嘴巴子,“嘴吧”正着打脸,“池子”反着打脸。

[235] 窝心脚:朝胸部踢的动作。(《新编北京方言词典》)

[236] 老弟台:和“兄台”一样,是敬称。

[237] 找寻:找碴儿;寻衅。

[238] 敞厅儿:两面相通的厅堂。这里指墙壁倒塌后房子的状况。

[239] 打横儿:划横线;长物横摆;横向躺卧都叫“打横儿”。(《北平土话》)

[240] 究竟:到底。

[241] 告下来:告发到官府衙门。

[242] 大料:大抵,大概。

[243] 事到头,不自由:不好的事情临到自己的头上,是由不得自己的。

[244] 满应满许:满口答应、承诺。(《北京话词语》)

[245] 底本作“瞎”。

[246] 秋波:美丽女子眼睛闪动的目光。

[247] 门子:“门子”的意思是“门”,引申为“家庭、家族”的意思。这里“周家门子”的意思是“周家”。

[248] 磨烦:纠缠。(《北京话词语》)

[249] 别拗:别扭,违拗。

[250] 同定:跟随着。

[251] 底本作“讲”。

[252] 不是人行:骂人语。(《北京土语辞典》)

[253] 撤销:撤消。

[254] 见好:讨好,打点好。

[255] 放告:旧时官府每月在固定某个时间受理案件叫“放告”。

[256] 对推饸饹床儿:互相推诿,推卸责任。“饸饹床”是做饸饹面的工具,有一种饸饹床是把杠杆推来推去把面团轧成长条。

[257] 留后口儿:为后面的事情发展做好铺垫或留有余地。

[258] 一节:一点,常用于转折或补充说明。

[259] 上控:上诉。

[260] 底本作“鸡(雞)”。

[261] 对条儿:兑条。(子)汇款给(丑),将款交给票庄,由票庄写条一纸,自中间撕开,上半付(子),下半由庄寄给联号(乙),(子)将上半兑条寄给(丑),(丑)持兑条至(乙),相对取领,概不用保。(参考《山西票庄考略》)

[262] 分肥:多指分取通过不正当手段获得的利益。

[263] 无及:来不及。

[264] 闷闷:郁闷不乐。

[265] 一往从前:从前所有的事。

[266] 底本作“有力的气人”。

[267] 练:链。

[268] 莫明其妙:莫名其妙。

[269] 《滑油》:源于京剧曲目《滑油山》。《滑油山》俗称《目连救母》,故事讲述目连的母亲刘氏因误会佛祖不分善恶,大开杀戒并焚毁经卷佛像。后病死后被冥王押至滑油山受罪。后来,目连寻母来到滑油山,并施展佛力,将母亲救出地狱。

[270] 得赃俵分:把通过不正当手段得到的钱财等按份或按人分发。

[271] 大氅:大衣,外套。

[272] 扳扯:牵扯,牵涉。

[273] 任麻儿:任什么。常和否定词连用,表示“什么也不/没有”。

[274] 公同:共同。

[275] 起发:搜刮,勒索。(《北京土语辞典》)

[276] 认头:服输,甘愿受命运摆布,接受某种情状。(《北京话词语》)

[277] 线:这里指铁链。

[278] 底本作“他给”。

[279] 知单:旧时宴请或集会的一种通知单。接受邀请在自己的名字下写“知”,拒绝则写“谢”。

[280] 度用:用度。意思是费用,开支。

[281] 脚:脚夫。

[282] 晚晌:晚上,夜晚。

[283] 避屈:受委屈。(《北京方言词典》)

[284] 打躬:打恭。弯下身子行礼。

[285] 挟嫌:心中怀有怨恨。

[286] 却:确。

[287] 刁赖:狡猾无赖。

[288] 锅贴儿:(打)嘴巴。(《北京方言词谐音语理据研究》)

[289] 麻辫子:为两股白麻绞成辫子形状而成。

[290] 腿湾子:腿弯子。股胫间弯曲处。

[291] 饸饹:这里指轧腿弯子跟轧饸饹面的做法相似。

[292] 老钱:清代铜钱多次变革,币值也随之下降,变革前的铜钱称为“老钱”。

[293]隙:*。

[294] 膏火:指供学习用的津贴。

[295] 资:貲*。

[296] 春秋闱:科举考试的“乡试”在秋天举行,每三年一届,称作“秋闱”。第二年春天在京城举行的会试则称作“春闱”。

[297] 疵嫌:鄙弃,嫌弃。(《北京方言词典》)

[298] 老苍头:老仆。

[299] 大了:旧时妓院里主事的人。(《北京话词语》)

[300] 起赃:搜取赃物。

[301] 养赡:赡养。

[302] 覆命:复命,执行命令后并往回汇报。

[303] 告帮:请求别人给予物资上的帮助。(《新编北京方言词典》)

[304] 将才:刚刚。

[305] 猛住:谓突然看到、遇见,一时记不起来。

[306] 老泰水:书面语,女婿对岳母的称呼。

[307] 天杀的:詈词。意思是该死的。

[308] 札饬:指旧时上级官府对下级官府发文进行训示。

[309] 钉肘收监:锁上镣铐,打入监狱。

[310] 抬杠:争辩,辩论。(《北京话词语》)

[311] 狠:很。

[312] 相当:合适。

[313] 底本无“门”字,据文义补。

[314] 宽宏量大:宽宏大量。

[315] 莫不成:难道。

[316] 当日:从前,那个时候。

[317] 输运:运输。

[318] 下肩儿的:卸货的搬运工。

[319] 全行:全部。

[320] 璧还:敬词。表示退还赠礼或归还借物。

[321] 伯夷叔齐:源于典故“伯夷叔齐不食周粟”。武王在父亲死后拉着灵柩讨伐商纣,伯夷和叔齐认为这是不仁不孝之举,在武王灭商建立了周王朝后,义不食周粟。

[322] 运出口去:把货物运往外地。

[323] 囷:古代一种圆形谷仓。

[324] 寻风:为正在进行的偷盗等秘密活动的人观察动静。

[325] 放抢:放开手抢夺他人财物。

[326] 炸着胆子:鼓起勇气。

[327] 金风未动蝉先觉,暗算无常死不知:指不知死到临头。(《元明清文学方言俗语辞典》)

[328] 搂头:照着脑袋。(《新编北京方言词典》)

[329] 底本作“元老宝”。

[330] 红绿货:指宝石、翡翠、玛瑙、珊瑚等珠宝。

[331] 紧自:一个劲儿地,不停地。(《老舍作品中的北京话词语例释》)

[332] 掳:撸。

[333] 合不着:不值得。(《新编北京方言词典》)

[334] 年节:春节,农历正月初一。

[335] 闹油:起哄,吵闹。(《北京方言词谐音语理据研究》)

[336] 共总:总共。

[337] 摸不清:搞不清楚,不明白。(《新编北京方言词典》)

[338] 底本作“慌”。

[339] 明伙:公开抢劫、盗窃。

[340] 团勇:团练兵。

[341] 延:引进,请。

[342] 底本作“本到村中”。

[343] 白棚:办丧事搭的棚。(《北京话词语》)

[344] 是日:这天。

[345] 发引:旧时丧葬仪式,送殡时亲友送灵柩出家门。(《北京话词语》)

[346] 幸尔:幸而。

[347] 门首:门口。

[348] 诚然:果然。

[349] 位置私人:此处指为亲戚朋友或以私交、私利相依附的人安排职位。

[350] 懿命:德行美好的女子的命令。

[351] 老安人:对老妇人的尊称。

[352] 抱定:拿定,认定。(《新编北京方言词典》)

[353] 外欠:向外欠下的债务。

[354] 出脱:脱手出卖。

[355] 在心:留心,注意。(《老舍作品中的北京话词语例释》)

[356] 底本作“爷”。

[357] 底本无“不”字,据文义补。

[358] 下剩:剩下。

[359] 显应:显灵。

[360] 跟前:靠近面前,近处。(《北京土语辞典》)

[361] 实在:真实的。

[362] 科:判罚。

[363] 《起解》:旧时“起解”指开始押犯人上路。此处应为京剧传统剧目《苏三起解》。

[364] 异史氏: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一书中的自称。《聊斋志异》里记有许多怪异的事,不同于正史,故称之为异史。

[365] 目下:眼下,当下。

[366] 颁白:斑白。

[367] 财礼:彩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