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文学名作欣赏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难寻旧梦
读东坡诗感怀

李国文

作者介绍

李国文,原籍江苏盐城,1930年生于上海。1949年毕业于南京戏剧专科学校理论编剧专业。中国作家协会专业作家、第四届理事。

推荐词

读东坡诗,常被他笔下的美景所陶醉,也被他表现美景的文采所折服,但是,也有许多人常常于陶醉中产生巨大的遗憾,这就是李国文先生这篇文章中所说,由于现在的环境污染,东坡笔下的美景就只能在他的笔下,而永远成为过去了。由此,不禁想到,作家的美好篇章,其实不仅是可以让人赏读的,还可令今人怀念过去,保持美好,创造美好。而大自然是所有美好中最为美丽的。

五禽言

梅圣俞尝作《四禽言》。余谪黄州,寓居定惠院,绕舍皆茂林修竹,荒池蒲苇。春夏之交,鸣鸟百族,土人多以其声之似者名之,遂用圣俞体作《五禽言》。

使君向蕲州,更唱蕲州鬼。我不识使君,宁知使君死。人生作鬼会不免,使君已老知何晚。

南山昨夜雨,西溪不可渡。溪边布谷儿,劝我脱破裤。不辞脱裤溪水寒,水中照见催租瘢。

去年麦不熟,挟弹规我肉。今年麦上场,处处有残粟。丰年无象何处寻,听取林间快活吟。

力作力作,蚕丝一百箔。垅上麦头昂,林间桑子落。愿侬一箔千两丝,缫丝得蛹饲尔雏。

姑恶姑恶,姑不恶,妾命薄。君不见东海孝妇死作三年干,不如广汉庞姑去却还。

如果要在中国诗人中找一位环境诗人,苏东坡恐怕是首选的当然人物。

试想一下,假如杭州西湖、九江庐山、黄州赤壁、镇江金山、岭南的惠州、琼岛的儋州,要没有苏东坡的诗文与之相得益彰的话,这些大环境里的各色景观将是怎样的减色呀!而且也正是由于他的作品,我们了解了他生活的那个时代,环境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

以他在黄州写的一组《五禽言》为例而言,我们可以想象北宋时期的长江中游一带,野生动物种类很多,仅飞禽一项,绝不像现在这种寂寥样子,尤其在城市上空,竟少见有什么鸟儿在飞翔。

东坡《五禽言》的创意,他声明是受到前辈梅圣俞的《四禽言》启发,才写出他所见的五种野生飞禽的诗。这些知其名和不知其名的野鸟,成为东坡先生的诗篇中的主角,说明了古代中国人与环境的谐和。当然,也可以看到诗人对于大自然的热爱,对于劳动人民的同情,以及大师观察生活的细致入微,以俗入雅的不拘一格,所表现出来的豁达胸怀。在中国诗歌的海洋里,诗人的笔触还很少扫描到这些上不了台盘的鸟类动物。

唯其多,诗人才写它。为什么多呢?因为那时的环境状况良好。这就是我们今天读这首诗所获得的环保信息。

这组诗大概写他初谪黄州,住在定惠院时的感受。从这组诗的序得知,这个定惠院,想来是荒僻的寺刹了。即或古人不像后来搞运动的人那样刻薄苛虐,不会给他戴上什么帽子,但对于流放的这位大文豪,肯定不会礼遇有加的,给他这么一座寺院寄身,也就不错了。后来,他流放海南,连房子也不给住,生给轰到野外露宿呢!

有一个破院可住,诗人很高兴了,他马上被新环境所吸引。“绕舍皆茂林修竹,荒池蒲苇。春夏之交,鸣鸟百族”,看来,当时还没有喷洒农药化肥的习惯,因而没有环境污染这一说;加上粤菜这个菜系尚未形成,所以没有滥捕滥杀野生动物以供饕餮这一恶习。风和日丽,春光明媚,鸟儿在寺院周围婉转啼声,使得东坡先生忍不住要动笔了。虽然他被谪流放,远离尘嚣,属于闭门思过的人物,但是诗人的灵魂自由,却是不大容易惯于被拘束的。斯情斯景,给了他灵感,就作了这组《五禽言》。我们因此知道一千年前的湖北黄冈、蕲春一带,是个有着丰富野生动物的地区。

他说,这些鸟儿,“土人多以其声之似者名之”。故而五种野禽的名字,一曰“蕲州鬼”,一曰“脱却破裤”,一曰“麦饭熟”,即“快活”,一曰“蚕丝一百箔”,一曰“姑恶”,都是依据鸟的叫声而取名的。现在我们能够明确认定的,除了“脱却破裤”是一种叫作布谷鸟的大杜鹃外,余者属于何种禽类,我请教过来自湖北乡下的朋友,他们也说不上所以然。按照地球上每天要灭绝一种生物的规律来看,我很怀疑,现在究竟还有没有这些野鸟,很难说的了。

读苏东坡这首诗,不由得担心,如果不加以保护,也许有朝一日连布谷鸟的啼声也听不到了。这绝非杞人忧天,如今即使在乡间,布谷鸟也是少之又少了。我们从古人诗歌里,如唐杜甫《洗兵马》:“田家望望惜雨干,布谷处处催春种”,如宋陆游《夜闻蟋蟀》:“布谷布谷解劝耕,蟋蟀蟋蟀能促织”,可以看出这种鸟儿是常见的。

布谷鸟的学名是大杜鹃,性情孤僻,甚至求偶期间,雌雄也不共同生活。它的叫声清脆悦耳,嘹亮动听。苏轼写布谷鸟的诗,怕是最为生动,最有情趣的了。“南山昨夜雨,西溪不可渡。溪边布谷儿,劝我脱破裤。不辞脱裤溪水寒,水中照见催租瘢。”苏东坡在诗中自注云:“土人谓布谷为‘脱却破裤’。”看起来,一千年前布谷鸟的叫声,直到今天也没变。当时土人用了“脱却破裤”四字命名布谷,既有幽默,也有辛酸。那结尾一句“水中照见催租瘢”,可以想象农民在苛政重压下的痛苦状态。文学家总是忘不了老百姓的疾苦,读这首诗,深深感受到诗人关切民瘼、抒发民忧的胸怀。

其余的,如“姑恶”,依音辨认,大概可以辨别出不是秧鸡,就是斑鸠之类的鸟,至于发出像“麦饭熟”或“快活”,“蚕丝一百箔”和“蕲州鬼”叫声的鸟,无论怎样想象,也不知道是现在的什么飞禽了。也许只有尚未完全破坏的神农架林区里,还能存留东坡先生笔下的“鸣鸟百族”的景象。但是,根据报道,那里的原始森林,也被烧林垦荒、偷伐乱砍,糟蹋得不是原来景象了。

我们从苏轼的诗中,还可读到许多与环境构成如此密不可分的名句,如密州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徐州的“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黄州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杭州的“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九江的“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惠州的“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儋州的“寂寂东坡一病翁,白须萧散满霜风”,等等。

由于苏轼是一位太正直、太天真、太敢说敢道、敢作敢为的诗人,“其于人,见善称之,如恐不及,见不善斥之,如恐不尽,见义勇于敢为,而不顾其害。用此数困于世,而终不以为恨”(苏辙所撰《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因此他的一生,活了六十六岁,倒有一大半时间是被贬受挫,跌宕沉浮,坐牢谪放,饱尝苦难,历尽辛酸,处于颠沛流离状态之中。这样,使他有机会走遍大半个中国,特别是中原和岭南地区。因之,各个地方的山川风光、四时景色、世态人情、黎民百姓,都给了他丰富的创作灵感,使他写下了数以千计的不朽诗篇。而同时,这些诗篇也给后人留下了当时大量的环境信息。

如他的《泛颍》:“我性喜临水,得颍意甚奇。到官十日来,九日河之湄。吏民笑相语,使君老而痴。使君实不痴,流水有令姿。”所谓“令姿”,就是美好的意思。这首诗使人们知道,苏东坡走马上任时的颍州,绕城而过的颍河,是一条水清见底游鱼可数的河流,否则,他不会十天有九天在河边逗留。

孔夫子说过:“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苏东坡是个既乐山又乐水的大文学家,他的游历之广,跋涉之远,领略山水之胜,著作诗文之多,在文学史中也是屈指可数的。他赞美杭州西湖“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现在泛舟湖上,这份诗情画意,多多少少还能体会得到。可他欣赏的“流水有令姿”的颍水,已成为中国第一污染大河——淮河的一条支流。前两年,水黑如墨,恶臭刺鼻,临河居住的人家、机关办公楼,一年四季,不敢打开窗户。于是,不禁想,东坡先生若在,他也会对《泛颍》诗中所表达的那份神韵一去不复返而跌足感慨吧?

看起来,凡名山、大川、古刹、旧城、残阙、遗址、老树、清泉,都是需要后人着意经营,善加爱护的,否则,也就徒有虚名罢了。如果再毫无环保意识地肆意败坏,实际上是把人们一个美丽的梦打碎。淮河的这条支流颍水流域在古代,是个人文荟萃、风光绮丽的地区。他的弟弟苏辙,雅号就叫“颍滨遗老”,可见对于这条河流的情有独钟。但现在的颍河,真遗憾啊,已见不到一丝清流了。

苏轼有好几首写淮河的诗,如《出颍口初见淮山,是日至寿州》:“我行日夜向江海,枫叶芦花秋兴长。平淮忽迷天远近,青山久与船低昂。寿州已见白石塔,短棹未转黄茅冈。波平风软望不到,故人久立烟苍茫。”如《寿州李定少卿出饯城东龙潭上》:“山鸦噪处古灵湫,乱沫浮涎绕客舟。未暇燃犀照奇鬼,欲将烧燕出潜虬。使君惜别催歌管,村巷惊呼聚玃猴。此地他年颂遗爱,观鱼并记老庄周。”可以感受到当时这条河流上的风光胜景之美,村俗民风之醇。船上荡漾,水面流连,似乎能从那咿呀桨声、习习风帆中,体会到我们这位大诗人,当年是如何地为这淮上景色、颍水人情所陶醉。

然而,近些年来,淮河和它的几条主要支流,都被沿河两岸的小造纸厂、小制革厂、小化肥厂、小煤窑等乡镇企业造成严重污染,水质发黑变臭,连老百姓的饮用水都成了问题,生存空间都污染殆尽,还谈什么鱼、鸟、虫、虾和野生动物生存呢?苏东坡的诗提醒我们,他那时的颍河,不但水质清冽,使他流连忘返,而且河里有游鱼,岸上有玃猴,头顶有山鸦,眼前是芦花枫叶,四周有烟水苍茫,一派大好风光,绝不是如今掩鼻而过的景象。发展当然是一件好事,但发展的同时,若不能保护环境,那就是很不好的事情了。

《泛颍》诗的后半段,直接描写颍河水色:“绕郡十余里,不驶亦不迟。上流直而清,下流曲而漪。画船俯明镜,笑问汝为谁。忽然生鳞甲,乱我须与眉。散为百东坡,顷刻复在兹。”因此,人们应该珍惜作家或者诗人给后人留下来的这个梦。想想所作所为,使生态环境恶变到如此不堪的程度,现在读来,砸碎了美丽的梦,或者使旧梦成为难寻的泡影,不是别人,正是少有环境保护意识的我们。

我记得,有一年回到家乡江苏的里下河地区,河里的鱼、田里的虾、树上的鸟、地里的青蛙,乃至翩翩飞舞的蝴蝶蜻蜓,那数量较我记忆中的儿时印象大大减少。儿时读辛弃疾词:“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耳朵旁边马上能够得到印证,蛙鼓如雷,是并非夸张的形容。由于青蛙是一道美味佳肴的缘故,人们大肆捕杀,以其牟利,如今连青蛙的叫声也只是依稀可闻了。而我现在居住的北京城里,几乎很少见到除麻雀外的野生鸟类,在天空飞翔的,也只有人工驯养的鸽子和不是动物的风筝了。如果苏东坡生在今天,住在北京城,除了撰写《麻雀吟》《鸽子赋》,就没有什么飞禽可供吟哦的了。

人类大大地进展的同时,和人类一起诞生的这些鸟兽鱼虫,却由于人类的戕害,以至于稀少灭绝。读《五禽言》,由不得想,如果不留给野生动物一个存活的空间,不加以保护的话,也许有一天,后代人连麻雀都不知为何物!真正到了地球上只剩下人类一种动物时,那该是多么寂寞和茫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