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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韵冷香 挹之无尽
姜夔《暗香》《疏影》简析

袁行霈

作者介绍

袁行霈,1936年生,江苏武进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人文学部主任、国学研究院院长。1957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留校任教至今,1984年任教授,1986年任博士生导师。历任第十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民盟中央副主席、中央文史研究馆馆长、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委员等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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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词今存八十余首,咏梅的就占十八首之多,其中尤以《暗香》《疏影》最为著名。《暗香》《疏影》所咏的对象虽然是梅花,但字句之中字句之外隐然有一幽独的佳人呼之欲出。若论白石词风,莫若刘熙载所谓“幽韵冷香”四字,简而言之可谓“幽冷”。他正是以“幽冷”别树一帜,自立软媚、粗犷之外,成为南宋词坛上影响重大的一位词人。

刘熙载在《艺概》中说:“姜白石词幽韵冷香,令人挹之无尽。拟诸形容,在乐则琴,在花则梅也。”真能谓姜白石的知音。白石词今存八十余首,咏梅的就占十八首之多,其中尤以《暗香》《疏影》最为著名。张炎云:“词之赋梅,唯白石《暗香》《疏影》二曲,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立新意,真为绝唱。”(《词源·杂论》)周济虽批评白石“局促”“才小”,但也不能不推崇《暗香》《疏影》,说它们“寄意题外,包蕴无穷,可与稼轩伯仲”。(《介存斋论词杂著》)

《暗香》《疏影》所咏的对象虽然是梅花,但字句之中字句之外隐然有一幽独的佳人呼之欲出。在《暗香》里,佳人和白石一起赏梅;在《疏影》里,佳人则竟幻化为梅花。咏梅不黏滞于梅,意趣高远,清空古雅,确有独到之处。

《暗香》词前小序曰:

辛亥之冬,予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隶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辛亥是宋光宗绍熙二年(1191),这年冬天姜白石冒雪到苏州访范成大(石湖居士),住了一个多月,除夕才回湖州。在此期间,姜白石应范成大的请求作了两支新曲,范成大非常欣赏,使乐工歌妓学习演唱,音节谐和婉转,于是命名曰《暗香》《疏影》。调名取林逋《山园小梅》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暗香》词是这样的: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词从回忆写起。“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既曰“几番”,显然不止一次,词人往日曾不止一次趁着月光在梅边吹笛。但到底几次,词人也算不清了。以上三句是泛泛地回忆往事。接下来便回忆某一次赏梅的具体情景:“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玉人”,既可指男子,也可指女子,这里是指他的情人。由“唤起”二字可以想见玉人已经睡下,词人却还是将她唤起,一同冒着清寒去摘花。那时的兴致多么高啊!这两句是从贺铸《浣溪沙》“玉人和月摘梅花”变化而来,但意味更深长,情韵更饱满。

自此以下转入慨叹今日。“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白石以何逊自比,说自己如今渐老,已失去当年的诗兴和才华了。何逊是南朝梁代诗人,曾在扬州写过《咏早梅诗》。杜甫诗曰:“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怪得”有惊疑惊叹等意味,李曾伯《满江红》:“推枕闻鸡,正怪得、乾坤都白。”可以为证。有人释曰责怪、埋怨,盖非。往日词人关心花期,对梅花的开放不会感到突然。现在不但忘却春风词笔,连梅花的开期也漠然淡忘了。等到竹林之外的几点早梅把冷香送入瑶席,才蓦地察觉自己所爱的梅花已经开放!从字面上看,这几句是感叹自己老了,其实是因为和玉人离别而兴致索然。所以下阕就接着写自己对玉人的思念。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这几句用南朝宋陆凯《赠范晔诗》:“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词人在南国水乡,寂寞中想折梅寄与远方的情人,但路途遥远,夜雪初积,不能如愿,徒增叹惋。“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眼前的绿酒红梅,一个是易泣,一个是无言,只能加重自己的思念。最后又转入回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宋代西湖孤山多梅树,梅花盛开,树枝低压,映着一片寒碧的湖水,是何等的赏心悦目!而料峭的春风将梅花瓣片片吹尽,又是何等的凄切!和玉人携手徜徉于西子湖畔赏梅的情景印在心上久久不能遗忘,什么时候才能重温这场旧梦呢?自己是何逊渐老,而玉人恐怕也已红颜暗老。相见之后又将会怎样呢?

从序文可知,《暗香》《疏影》乃同时所作。想必是写了《暗香》之后,意犹未尽,遂另作一首《疏影》。前人都说这两首词难解,《疏影》尤其扑朔迷离,确实如此。我想,如果把它们对照着读,也许可以看得清楚些。《暗香》虽说是咏梅,但并没有对梅花本身做很多描写,而是围绕梅花抒写怀人之情。所怀是他的情人,一个美丽的女子。她曾陪词人折梅月下,也曾和他携手赏西湖。在《暗香》这首词里,玉人是玉人,梅是梅。梅花只是引起词人想念玉人的触发物而已,它本身并没有任何比喻或象征意义。如果把这首词的意思向前推进一层,赋予梅花以人格,就可以翻出另一首词,这就是《疏影》。在《疏影》里,词人时而把梅花比作独倚修竹的佳人,时而把梅花比作思念故土的昭君。既是歌咏梅花,又是歌咏佳人,梅花和佳人融为一体了。且看《疏影》的全文: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前人多认为这首词有寄托。张惠言说:“时石湖盖有隐遁之志,故作此二词以沮之。《暗香》一章,言己尝有用世之志,今老无能,但望之石湖也。《疏影》更以二帝之愤发之,故有昭君之句。”(《词选》)郑文焯说:“此盖伤心二帝蒙尘,诸后妃相从北辕,沦落胡地,故以昭君托喻,发言哀断。考唐王建《塞上咏梅》诗曰:‘天山路边一株梅,年年花发黄云下。昭君已没汉使回,前后征人谁系马?’白石词意当本此。”(郑校《白石道人歌曲》)近人刘永济举出宋徽宗赵佶被掳在胡地所作《眼儿媚》词:“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处?忍听羌管,吹彻《梅花》。”解释说:“此词更明显为徽钦二帝作。”(《唐五代两宋词简析》)以上这些说法都是由词中所用昭君的典故引起的。词人说幽独的梅花是王昭君月夜魂归所化,遂使人联想徽钦二帝及诸后妃的被掳以及他们的思归,进而认为全词都是有感于此而作。其实这种联想是缺乏根据的。昭君和亲出塞与徽钦被掳诸后妃沦落胡地,根本不伦不类。王建是唐人,他的《塞上咏梅》和宋帝毫无关系。宋徽宗作《眼儿媚》思念家国,既然没有提到王昭君,也就不能肯定白石是用《眼儿媚》的典故。如果不是断章取义,而是联系全篇来看,就不难看出这首词的主旨在赞美梅花的幽独,写其幽独而以美人为喻,当然最好是取昭君,这是不足为怪的。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范成大《梅谱》曰:“古梅会稽最多,四明、吴兴亦间有之。其枝樛曲万状,苍藓鳞皴,封满花身;又有苔须垂于枝间,或长数寸,风至,绿丝飘飘可玩。”这几句是说:在长满青苔的枝干上缀满如玉的梅花,又有小小的翠鸟在枝上伴她同宿。“翠禽”暗用《龙城录》里的典故:隋开皇中赵师雄迁罗浮,日暮于松林中遇一美人,又有绿衣童子歌舞于侧。“师雄醉寐,但觉风寒相袭,久之东方已白,起视大梅花树上,翠羽刺嘈相顾。所见盖花神。月落参横,惆怅而已。”词人明写梅花的姿色,暗用这个典故为全词定下了幽清的基调。“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化用杜甫《佳人》诗:“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又把梅花比作幽居而高洁的佳人。“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杜甫《咏怀古迹》咏昭君村,有“环佩空归月夜魂”之句。词人想象王昭君魂归故土化作了这幽独的梅花。上阕分三层写来,用三个典故,将三位美人比喻梅花,突出地表现了梅花的“幽独”。

下阕换了一个角度,写梅花的飘落。“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蛾绿”,指女子的眉。《太平御览》卷三十“时序部”引《杂五行书》:“宋武帝女寿阳公主,人日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额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皇后留之,看得几时。经三日,洗之乃落。宫女奇其异,竞效之,今梅花妆是也。”这几句好像是写寿阳公主(那人),其实还是写梅花,借一位和落梅有关的美人来惋惜梅花的衰谢。“犹记”,是词人犹记,词人看到梅花遂记起宫廷里这段故事。接着便以叮咛的口吻说道:“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盈盈”是仪态美好的样子,借指梅花。“安排金屋”用《汉武故事》,汉武帝幼时,他的姑母把他抱在膝上,指着女儿阿娇曰:“阿娇好否?”汉武帝笑曰:“好。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也。”词人用这个典故表示惜花之愿,意谓不要像春风那样无情,任梅花飘零而不顾,应当及早将她保护。“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这是假设的口气,“还”是如其、假如的意思,诗词中多有这种用法。如秦观《水龙吟》:“名缰利锁,天还知道,和天也瘦。”辛弃疾《贺新郎》:“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有的注本把“还教一片随波去”讲实了,说“花随波去,无计挽回”,是因为忽略了这个“还”字而误会了词人的原意。这是进一步叮咛:如果让梅花随波流去,即使只有一片,那么《梅花落》的笛曲又要再添几分哀怨了。“玉龙”,笛名。词的最后说:“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这几句仍然是叮咛:等到那时,再去寻觅梅花的幽香,只有从画上才能找到了。夏承焘《姜白石词编年笺校》曰:“王定保《唐摭言》卷十载崔橹《梅花》诗:‘初开已入雕梁画,未落先愁玉笛吹。’姜词数句,似衍此二语。”如果确实是敷衍崔诗,在敷衍中也有创新,其境界远非崔诗所可比拟。细细揣摩下阕的口吻,梅花尚未凋谢。词人因爱之深切,遂一再叮咛,不要使她飘零。叮咛谁呢?没有别人,就是词人自己。

综观全词,上阕末尾一个“幽”字,下阕末尾又一个“幽”字,“幽”就是词人借着梅花所表现的美学理想。这和陶渊明咏松菊,张九龄咏兰桂,一脉相通。如果说这首词有寄托的话,可以说是寄托了词人理想的人格。词里虽然带着孤芳自赏的意味,又有什么可指摘的呢?

关于白石的词风,人多以“清空”二字概括,这是出自南宋末年张炎的《词源》。但细审张炎原文,并没有以“清空”概括白石全部的意思。在张炎看来,“清空”只是白石的一个方面。因为白石多咏物词,咏物容易“留滞于物”以致“拘而不畅”“晦而不明”,此所谓“质实”,白石咏物而不留滞于物,这就是“清空”。张炎在“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这段话之后,还有一段话说:“白石词如《疏影》《暗香》《扬州慢》《一萼红》《琵琶仙》《探春》《八归》《淡黄柳》等曲,不惟清空,又且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越。”很明显,张炎并非一味提倡“清空”,“清空”要以“骚雅”去充实才算词的上乘。张炎又说:“所以出奇之语,以白石骚雅句法润色之,真天机云锦也。”可见他所重的不仅是“清空”,还有一个“骚雅”。张炎还说:“词以意趣为主……姜白石《暗香》赋梅云……《疏影》云……此数词皆清空中有意趣,无笔力者未易到。”也明明指出白石词不只是“清空”,而且富有“意趣”。只“清空”而无“意趣”,岂不成了一个空架子?可见张炎虽然拈出“清空”二字来评姜白石的词,但并没有以偏概全地说白石词只是“清空”,这是不能不辨的。

如上所说,以“清空”概括白石词并不全面,也不符合张炎的原意。若论白石词风,莫若刘熙载所谓“幽韵冷香”四字,简而言之可谓“幽冷”。他正是以“幽冷”别树一帜,自立软媚、粗犷之外,成为南宋词坛上影响重大的一位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