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师若水:朱善利教授纪念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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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好人的离去

厉 放[1]

“Am I a good person?”(我是一个好人吗?)

“You are.”(你是。)

很多年前,我看电影Saving Private Ryan(《拯救大兵瑞恩》)最让我震撼和感动的是最后这两句对话,这是年迈的瑞恩与他妻子的对话。因为当年的大兵瑞恩得以从战场上活着出来,是用七位勇士和上尉的生命换来的。负责这项拯救任务的上尉牺牲前只要求瑞恩:“努力做个好人。我牺牲了自己与队友将你救出危难,请你务必好好活着,努力做个好人!”

对我,一个从小被灌输“共产主义宏伟蓝图,每个人都负有解放全人类使命”的人,看到这样的志向——仅是“努力做个好人”,那种震撼、感动和引发的思考该是何等强烈?

岁月的积淀、命运的风霜、生活的淬炼,让我不仅懂得了“做一个好人”的分量和努力做一个好人的精神价值与道德品格,更懂得了一生都做“一个好人”该是有多难。而且,我相信那些高尚的、伟大的、令人敬仰、让人怀念的人,其底色首先是一个“好人”。今天,在我缅怀善利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不是他学术上取得的成就和社会地位的高度,虽然,这些都值得为之称颂和敬畏,而是他在我心中占有的位置:一个在我眼中真正意义上的好人——善良、正直、光明磊落;可以托付大事,不会背叛朋友,值得一生信赖、一生结交的人。我敬重、敬佩这样的好人。

我和他既非同学也非同事,但却是从他一跨进北大就认识,而且是北大1977级经济系中认识的第一人,想来也快40年。当年的他,一如这张照片,年轻、友善、有才,很符合我头脑中“大学生”的形象。

▲ 1986年善利随厉以宁先生在哈尔滨调研

“哇,善利,你怎么三十几年没有变化?还是那么精神,不胖不瘦的!”每次看到他我都会大呼小叫地惊叹,只是他从我心目中的“大学生”变成了“大学者”,儒雅、谦逊、温和。

“我胃不好,所以胖不起来。”他微笑着回答。

“你该不是成心气我吧?”人到中年后,他的形象一直让我羡慕。

“你家小狮子(我儿子的乳名)怎么样了?”这是他每次见到我的开场白。我俩每次就是这样老友般的问候、寒暄,亲切、轻松、自然。在光华的历次重大活动中也总能见到他,他总是热情、温和、低调,却从不抢风头。

他也有很风趣、幽默的时候。记得有一年光华为厉以宁教授七十华诞召开座谈会,善利在发言时从德、智、体三个方面畅谈感想,最后他给老师指出了一条“缺点”:在体育方面发展不够,希望老师加强身体锻炼。老师当即回答:我每天烧饭、做菜就是锻炼。来宾满堂哄笑,师生情乐融融。

他为人谦和有理,办事可靠,是那种大事小事只要找到他一定帮忙到底的人。过去只要有人问我关于北大、关于光华的事,我都求助善利。遇到难事也是先找他商量求教。而他,无论繁简、无论大小、无论难易,都能帮我圆满解答,从不敷衍,不怕麻烦,不嫌打搅。

他人品好,我信任他。我俩有过几次推心置腹的长谈,但他从没有和我谈过他所受的委屈和那些施加于他的不公正对待。当我对这些感到愤慨,为他抱不平时,他也是云淡风清的坦然,告诉我:“这不算什么。”这是怎么样的气度和宽容?如何修炼而成?因此,更让我对他敬重有加。

他坚持认真做学问,始终保持学者本色,让我由衷钦佩。“我刚翻译出版了一本书,送给你。”那一次(2001年初夏),我在光华楼里看见他,善利把我带到他的办公室,这样说。

“我现在离学术越来越远,哪里还看得懂?”拿起他的书——《经济周期理论研究》,我说。

但他还是不由分说,写了“厉放博士指正译文”签名送给了我,透着学者的谦逊和做学问人的自豪。

▲ 2010年11月27日“经济学理论与中国道路”研讨会——厉以宁教授八十华诞暨从教五十五周年庆典论坛现场合影

▲ 朱善利教授惠赠译著

▲ 与朱善利教授合作课题项目研究成果

他办事认真、负责,和他在一起,做起事来心里踏实。2000年我所在的外资企业资助了光华一个研究课题,我和善利开始了非常愉快的工作合作。

善利是该研究课题负责人还是该书的主编,我和姜万军老师是项目协调人和副主编。记得合作期间,善利非常注重沟通,尊重合作双方的意见。但凡研究过程中光华方面有了什么意见或建议,善利都是事先电话和我沟通,商量解决。为了保证研究质量,善利邀请我参加了几次他亲自主持的课题核心成员研讨会,会上大家充分讨论,形成写作思路和不断的修改意见。最终,我们的合作圆满愉快,出版了《中国基金投资市场——现状、问题与展望》一书为研究成果。他为该书写了后记。

该研究课题的顾问之一,David Hatton(韩大伟),安泰退休金信托有限公司(中国香港)行政总裁,特别表达了对善利的致谢:“光华管理学院副院长朱善利教授,作为本课题组的领导,他广博的学识、友善的态度、追求高质量的学术精神,以及对本课题所给予的专业指导,使我们的研究工作圆满完成。”

善利这么一个谦谦有礼的人,开车却是另一种风格。1998年5月,我携丈夫、孩子回北京。当时孩子小,我丈夫是第一次到北京,我就请善利带他去长城。回来后我丈夫说“这个教授开的是‘跑车’,还喜欢变换跑道。”我开始不信,一辆黑色桑塔纳怎能开成“跑车”?直到有一次我亲自体验了,从此,再不敢上他的车。有几次在校园里遇到他开着车,这时已是丰田的“花冠”,他积极地要捎上我,我都以“走路更好”为由拒绝了,他那遗憾的表情至今我都记得。

就这样,我俩虽不是经常见面,但我们知道彼此就在那里,只要有需要,随时可以拿起电话就神聊。直到有一天我听说善利病了,而且不是小病。

“善利,我正好回到北京,去看看你。”我急切地拨通了电话对他说。

“不用,我没事。你难得回北京,在家里多待待。我到郊区去了,你千万不要来。”电话那边声音洪亮、高亢,让我听不出异样。

“是你呀,身体怎么样了?”大约半年后,一次我接到他的电话。

“做了微创手术,没什么大事。”还是那么乐观,我亦以为真的没有大事。

时间到了2015年7月,我到了北京肿瘤医院,走进他的病房。“我刚做了化疗,你不要太靠近以免感染。”第一眼看到他,我几近崩溃,心碎了。我心目中的善利—— 那个永远年轻、温和、儒雅,永远一副学者风范的善利不在了。

那一日,他很虚弱,但头脑清醒,说了不少的话。他说起自己的病,说起现在的治疗方案,说起化疗带给他的煎熬和必须忍受的身体不适与痛苦。但是,生的欲望,让他未言放弃,言谈间无不透着对生活深深的眷恋。他还拿起一串我母亲送给他的佛珠,并说要把大家的祝福变成信心和力量。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直到我离开他的房间。我有了一种将要失去善利的恐惧和悲切。方老师送我出来,我俩相拥无语,唯有泪千行。

2015年9月15日我在深圳出差,夜半回到酒店才看到微信上满屏悼念他的消息,悲至无语,痛至无泪,一夜无眠。

几天后,在我儿子20岁生日那天的清晨,我匆匆赶赴机场,为参加次日善利的告别仪式飞赴北京。一个在云南澜沧山区创业的光华小师弟恰在北京,他知道我为善利而来,执意要去机场接我,劝也劝不住。他说以此表达对朱老师的敬意,第二天我又在追思会现场见到他。我在心里说:善利,你真是一个好人,让那么多人不舍,让那么多人怀念。

追思会的前夜,我和朱菘夫妇专程来到医院。燃一株清香,道不尽的哀伤。我替无法到京的朋友转达了哀悼,我向他诉说种种的不舍与思念,又一次,我替他蒙受的委屈和不公正感到难过,抱不平。那该有的道歉,该有的忏悔在哪里?让我愈发难过和悲伤。这一次,他再无法回应我、劝慰我了。我也说到他的开车,希望他在天堂也要“注意交通安全,开‘跑车’不要老换线。”

朱菘泣不成声地请求:“爸,您要多回来看看我呀。”我搂着她,心如刀绞,悲戚难抑。“阿姨,我爸爸走得太早了。”“是啊,你爸爸是个好人,真正的好人。天堂也许需要好人吧,所以他就去了。”我知道说什么也无法减轻我们的悲痛,说什么也难以接受一个好人——善利的离去。

追思会后,我向父母报告了当天的情景。2 000多人头顶烈日,自愿、自发地向善利告别,许多老师、同学痛哭失声。父亲神色凝重,久久无语。“极尽哀荣。太可惜。”说了这句话后,父亲又陷入了久久的沉思中。

▲ 厉以宁先生、何玉春先生亲作挽联及悼词

善利,在他61岁英年就这样默默地离去了。送走了他,心绪更加难以平静。虽然岁月让我接受了生活中的人说不定哪一天就走了:几天前还在一起开会、吃饭,还在电话里寒暄,更多的是“网上窥视,隔空互动”,你会以为他或她就在那里,虽然不常见面,但也彼此在心里,但隔天忽然从网上看见或电波中听到“人走了”,你还没有来得及多看一眼,更没有想过说“再见”。我自以为早已习惯于人生中各种各样的损失,但仍然摆脱不了沉重的心情。特别是善利,一个我终生可以信赖的朋友,一个让我敬重、让我敬佩、让我怀念,我心目中的“好人”,就这样匆匆而去了,那是无论怎样的文字、怎样的思念、怎样的缅怀也无法弥补的损失啊。

生命也许真的脆弱,随时可以消失;世间之物或许难有永恒,一切皆可转瞬即空。唯有死者的灵魂和生者的情感可以超越时空,永续长存。在那浩渺的宇宙中,我相信有一颗闪烁着光亮的晨星,那是一个“好人”为我们的生活带来的光芒;我相信那是善利的灵魂在闪亮。

2016年2月22日
元宵节之夜
于香港

[1] 厉以宁教授之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