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旅游观光的效应分析
前文说过,旅游观光作为一项综合性的审美实践活动,涉及范围甚广,具有多重效应。若从审美心理、审美文化和审美教育的角度来看,旅游观光活动至少在以下五个方面表现出不同程度的积极效应:有利于净化人的情感和调节人的心理环境,有利于造就具有优美灵魂的人,有利于促进全社会的审美化,有利于改善和提高人类的生活质量,有利于促进人的全面发展。
(一)净化情感和调节心理环境
现代人的精神困境表现在现实人生中的许多方面。要而言之,首先是由于“文明的缺憾”(弗洛伊德语)与社会的异化而使人的精神与情感发育不全,结果导致了马尔库塞(H. Marcuse)所谓的人格畸形——“单面人”(one-dimensional man)。其次是由于“人际关系的稀薄化”(海德格尔语)而产生的人情冷漠、世态炎凉现象和不正常的“邻居心态”。再就是存在主义所描述的那种“寻找家园”与人本主义所揭示的那种“寻找自我”的“浪子心态”。总之,在这个花花绿绿的充满霓虹灯色的商品社会里,精神与情感的双重失落或失衡,使人们往往处于一种难以解脱的躁动或不安的心理环境之中。此外,在分工细致、操作重复、生活单调、环境嘈杂和污染严重的现代工业社会或后工业社会,不同形式的焦虑、受挫、苦闷、忧郁、失望甚至厌世等心态和情绪,均不可避免地淡化与殃及人生的乐趣。于是,人们鄙视现实、崇尚自然的心理因素在不断增长;并且,出于自我调节或暂时逃避的心理趋势,纷纷出外旅行,改换生活环境,渴望在寻访名山大川、文物古迹等一系列旅游观赏活动中,达到洗涤胸襟、陶冶性情的目的。
事实上,当人们搁下处世的心机,走出烦扰的市街,抬头看看蓝天白云、红花绿草,一种轻松愉悦、放浪神驰之感就会油然而生,就会体验到一种“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不可名状的乐趣,疲惫的身心也会相应得到解脱。旅游观光所引致的这种特殊的时空审美感受与情感慰藉,能在很大程度上使人摆脱世俗的羁绊,获得心灵的自由,忘却往日的忧愁,净化心理的环境等。难怪不少中外社会学家和心理学家,皆把旅游观光视为现代社会或“文明机器”的组成部分,当作调节情思意趣的有效手段和解决社会文化心理问题的重要途径。并且认为,倘若没有旅游业,那么,各种医疗机构及疗养院就得花费更大的气力,来治愈人们因日常工作所带来的精神无力或精神缺乏症。从这个意义上讲,旅游观光是一项普遍的“社会疗法”(social therapy),有助于调节个体的心理环境和维系社会的正常秩序以及人际的和谐关系等。
历史地看,无论是提倡“逍遥游”的庄子,“性本爱丘山”的陶潜,“空知返旧林”的王维,视山水为“盛世补偿”的郭熙,重自然而轻人为的袁中道,还是于“苦闷时期”以求释怀而荡桨秦淮河的朱自清和俞平伯,都直接或间接地肯定了游山逛水的“畅神”作用,用现代时髦的话说,就是净化情感和调节心理环境的医疗妙用。诚如爱默生所言:“人假如朝夕营营,为俗务所累,或者惯于与俗人交往,会觉得身心受到束缚。一旦回到自然界去,自然就可以发挥医疗的妙用,使人恢复自己的本来真知。”[1]也正如恩格斯所体验的那样:“望一望远方碧绿的海面,波涛汹涌翻腾,永不停息。阳光从无数闪烁的镜子中反射到你的眼里,碧绿的海水同蔚蓝的镜子般的天空和金色的太阳熔化成美妙的色彩,——于是你的一切忧思,一切关于人世间的敌人及其阴谋狡计的回忆,就会烟消云散,你就会溶化在自由的无限的精神的骄傲意识中。”[2]
(二)造就具有优美灵魂的人
古往今来的许多思想家和教育家们普遍认为,人类通过社会实践(其基本方式是生产劳动)与外部世界结成多种关系,其中主要有以求真为导向的认识关系,以趋善为导向的伦理关系与以爱美为导向的审美关系。而推进这一审美关系的历史发展的基本动力,一方面来自着眼于创作的艺术实践,另一方面来自着眼于鉴赏的审美教育(aesthetic education)。我们知道,审美教育是人类审美经验的积累和传承过程。通过审美教育,人才能够摆脱像席勒所说的那种被动的“感性”存在状态而获得理性和意志的自由、精神的解放和实现“人性的完善”(human fulfillment),或者摆脱像马尔库塞所说的那种“单面性”存在状态,获得“新感性”(new sensibility)和健全的人格。另外,现代文化产业(cultural industry)的勃兴,尽管极大地刺激了大众审美文化的发展,但由于受市场消费的钳制和极尽迎和之能事的媚俗倾向,有时反倒导致了大众审美趣味的滑坡。因此,国内外当前越来越重视全社会的审美教育工作。
审美教育的形式是多种多样的。人们发现旅游观光作为一项全球性的社会文化现象或综合性的审美实践活动,实际上也是一项“寓教于乐”的普及性审美教育活动。事实证明,旅游观光不仅为游人提供了广泛的审美实践机会,而且通过其潜移默化的特殊作用,十分有益于陶冶人们的情操,升华人们的精神,促进人们的身心健康,满足人们的求知欲望和审美需要,激发人们的民族自豪感和爱国心,以及培养和提高人们对现实世界(包括自然和社会)与文化艺术的审美鉴赏能力。
康德曾说,一个人如果能够离开浮华的居室而欣赏大自然的美,他的内心肯定“具有一颗优美的灵魂”,而且“令人尊敬”。[3]在我们看来,这种“优美的灵魂”至少包含“爱美、知美和创美”这三个不同层次的心理素质或(潜在)能力。简单地说,“爱美”得自天赋,属于本能。但就人的发展来讲,“不能只限于喜爱美的事物,还要善于理解美的事物”(车尔尼雪夫斯基语)。这就要求人们不断扩充自己的知识结构,培养自己的审美悟性,通过大量的审美实践(如旅游观光或艺术创作等)活动,“把人得自天赋的美感(sense of beauty)提高到由学习和修养而形成的审美鉴赏力的水平”(别林斯基语),以便正确而深刻地理解美的事物,分辨丑的东西,养成善于评价和判断艺术美、生活美和人格美等方面的能力,进而使“人的心灵能在不知不觉中接受各种美,并且最后接受同美的观念相联系的道德观念”(卢梭语)。
自不待言,“爱美”与“知美”还不是人生的终极目的,只有“创美”才是人生的终极目的,因为这是人生意义的最高体现。所谓“创美”,概括说来,就是按照“美的规律”(the law of beauty)来创建美的事物,美的风尚,美的道德,美的人格,美的服务,美的语言,美的行为,美的环境,美的服饰……一句话,创造符合审美要求的“使人想到应该如此”的“美的生活”。故此,我们不妨把“爱美、知美、创美”这三者之间的价值关系归结为下述程式:爱之者不如知之者,知之者不如创之者。
(三)推动社会审美化的进程
如果说“社会的进步是人类对美的追求的结晶”(马克思语),那么,我们也可以说,人类对美的追求,反过来会转化为强大的实践力量和创造热情,从而推动社会的进步。
在当今社会的物质与精神生活中,人们对美的追求明显地呈现出一种多元的趋向。你只要留意一下周围的现代艺术,城建的风格,环境的美化,汽车的造型,商品的包装,居室的装潢,服饰的款式,饮食的器皿,玩具的形式,工业的设计,五彩纷呈的广告,娱乐消遣的种类和韵律操式的健身运动等,几乎无一不折射出“艺术品实用化,实用品艺术化”的发展态势。正是这一态势或潮流,涌动着爱美求美以及创美的人们,沿着文明建设的轨道,朝着艺术化的生活与审美化的社会迈进。
其实,在现代条件下,具有广泛社会基础和多种文化需求的旅游业,不仅有利于加快审美文化的建设和发展,而且有利于推动全社会审美化的进程。这主要是因为旅游业在构成上是一种多边缘综合性的特殊产业,几乎涉及社会有效劳动的一切领域,如建筑、装潢、交通、饮食、服饰、环境、工艺、服务、陶瓷、文化、艺术、教育等。而所有这些劳动领域的最终产品在造型、款式、风格、色调、品位、情趣、氛围、设计和功能等方面,不仅要具有可靠的实用价值,而且要具有丰富的审美价值,以便满足旅游者不同层次的、包括审美需求在内的各种需求。譬如,旅游接待业中所推崇的“宾客至上”原则,一方面具体地落实在热情、友好与周到的招待服务过程中,另一方面则具体地落实在全社会一切有效劳动形态的美化上。
不消说,旅游观光作为促进社会审美化的动因,还表现在旅游者与旅游目的地居民的相互影响和相互交往等方面。比如就现实生活中的服饰而言,中外旅游者所到之处,其服饰款式和穿戴艺术,作为外显形式,会对当地居民产生一种参考作用。同样,当地居民富有特色的服饰与穿戴风格,也会对旅游者产生相应的影响。这种潜在的交流与模仿,均有助于提高各自穿着艺术的品位,完善自我的仪表形象和丰富自我的审美意识。当然,在一定的社区和场合,时有违背基本美学法则(如和谐美、整体美与个性美等),出现“东施效颦”的现象。这在我们看来,是文化素养不高与审美趣味低下等原因所致。故此需要因势利导,在肯定这种爱美和求美意识的同时,积极开展有针对性的审美教育工作,以期提高人们的审美鉴赏能力。需要指出的是,除了物质生活的审美化之外,旅游观光对促进精神生活的审美化也有一定的推动作用。比如在伦理道德方面,旅游者在与东道主的广泛交往中,以助人为乐、尊老爱幼、拾金不昧和真诚相待等为具体内容的社会风尚美和道德情操美,往往对人产生一种潜移默化的作用,是双方十分敏感和审视评价的对象。这样,在观照反思中,会触发人的良知,陶冶人的情操,提高人的精神境界,改善人际关系,创造和睦相处的气氛等。在这方面,旅游确能起到“观国之光,利于社会审美化”的积极作用。
(四)提高人类的生活质量
无论是展望未来,还是回顾过去,我们都无法回避人类所面临的一系列现实问题,诸如生存、能源、环境、人权、民主、社会秩序、道德伦理、人际关系等。相比之下,人类的生活质量(quality of life)问题尽管在一定范围内、一定程度上有所改善,但依然居于所有问题之首,依然是全世界和全社会关注的焦点。这一点在本书绪论中已经谈及。我们提出的双因素模式,从精神生态环境因素与外在生态环境因素两个基本视角出发,分别从物质、社会、文化、生态、心理、审美和精神等七个层面,论述了提高生活质量的可能途径。
我们知道,旅游活动具有多重功能,融贯着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两大领域的方方面面,可以利用其社会化的市场与普世化的方式来满足人们的各种需求。譬如,旅游过程中品尝美味佳肴等食宿交通购物活动,可以满足人的物质需求;旅行过程中的社会交往活动,可以补充人际关系上的缺憾;认知异质文化与了解风俗民情等活动,可以丰富人的文化知识和满足人的求知欲望;离家外出、更换生活环境、寻访清静优雅之地,可以使人获得新感受并在相对理想的环境中解除疲劳、恢复健康;潇洒自由、浪迹山水的旅游活动,会使人在一定时空中摆脱烦恼与焦虑、淡化竞争意识和受挫感,获得心理上的平衡与和谐;悦山乐水、艺术欣赏与相关的娱乐活动,会使人得到审美享受;旅游过程中的宗教朝圣、天人(神)对话等活动,不仅有助于净化人的心灵和满足人的精神需要,而且还有助于体悟人生和提升人生境界……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我们把旅游活动视为提高人类生活质量意识及其水平的有效途径之一。
(五)促进人的全面发展
人的全面发展是一个历久弥新的重要话题。孔子与柏拉图所标举的理想人格——圣王(sage-ruler)和哲学王(philosopher-king),可以说是人的全面发展的古典范本。其后,在人类认识和思想的发展长河中,无论是东方的诸子百家(如张载、二程、朱熹、陆九渊、王阳明等),还是西方的先哲时贤(如康德、席勒、尼采、马克思、马尔库塞等),都对人的全面发展作过不同的诠释,提出过不同的忠告。时至今日,尽管“人在自身的人格中具有达到神性的天赋”[4]和“按照美的规律来建造”[5]的能力,但是在社会“劳动异化”和个人“自我异化”(马克思语)的大环境下,面对“文明的缺憾”(弗洛伊德语),现代人大多还处于“单面人”(马尔库塞语)的那种困境,距离那种以“全面的方式作为一个完整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质”的人,也就是那种“具有丰富的、全面而深刻的感觉的人”,[6]尚有一段相当遥远的路程。不过,这一切使我们认识了这样一个真理:人的全面发展,“不是自然的产物,而是历史的产物”。[7]在此“历史”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不断追求的动态过程,而这一过程也如同追求的目的本身。
现如今,人的全面发展问题显得更加突出,引起了整个社会乃至整个世界的关注。早在1989年,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召开的“面向21世纪教育国际研讨会”上,与会专家一致认为21世纪最成功的劳动者将是全面发展的人。他们不仅要有广阔的胸怀,要知天下大事,有较高的道德水准,而且应在德、智、体、美、劳等方面要有较高的素质。[8]按照一般的理解,人的全面发展首先是人的素质的全面发展。这种素质具有一种综合性,包括较高的道德、文化、业务、身体、心理素质和健康的审美趣味在内,具体地体现在德、智、体、美、劳等五大方面。另外,人的全面发展还意味着人的个性或人格的全面发展,不仅表现出精神的自由或“自由的个性”(马克思语),而且表现出独立的人格或“人性的完满”(席勒语)。这样,人既非单纯的感性存在,也非单纯的理性存在;既非单纯的工具本体,也非单纯的道德本体;而应当是感性与理性相对和谐与平衡的审美存在(aesthetic being),或者说是富有人性情感和历史文化积淀的“心理本体”(李泽厚语)。再则,人的全面发展还意味着人际关系与天人关系的和谐发展:前者以“仁民”为导向,与人和睦相处,拥有“仁者”的胸怀;后者以“爱物”为导向,保护生态环境,追求“天地境界”(冯友兰语)。所有这些可谓维系人的内外宇宙互动和谐的基础,也是实现“可持续发展”的前提。
促进人的全面发展的途径颇多,主要有道德教育、文化教育、体能教育、艺术教育、法制教育、环保教育和劳动实践等。除此之外,我们认为旅游也不失为一种有效的途径。这是因为旅游不仅具有广泛的社会性和普及性,而且具有内容的综合性和功能的多样性。譬如,旅游可以开阔人的眼界,增加人的阅历,丰富人的文化历史知识,培养人的“新感性”(new sensibility)。荀子曾言:“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谷,不知地之厚也。”的确,类似这种悦山乐水的旅行游览,必然会在感受和体验方面给人以新的刺激,促使人们在新的环境中,跳出思维的陈规旧套,从新的角度和新的切入点去观察和审视各种新事物、新现象。这对于发展人的敏感性和洞察力、丰富人的想象力和激发人的灵感等,均有不可忽视的效益。所以,经常外出旅游的人与固守一隅的人,在文化知识、思维广度以及世界观等方面,往往表现出较大的差异。在中国,古往今来就有“游学”的传统。这种传统不仅是基于“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方知天下事”(董其昌语)的认识,而且也是基于“游山如读史”的事实。因为,绝大多数旅游景观均具有“历史舞台的效果”(今道友信语),积淀着丰富而深厚的人文内涵与历史沧桑。与此同时,旅游作为一项集自然美、艺术美与社会生活美之大成的综合性审美实践活动,不仅能够满足人的各种审美需求,而且有助于提高人的审美鉴赏能力。在搜奇览胜、悦山乐水的旅游活动中,在阳光充足、空气清新、环境幽静的景致里,在“观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的物我交流中,在人与自然、人与心灵的对话中,以及在人与人的友好来往中,不仅人的身体素质、心理素质、环保意识、艺术修养与审美趣味会得到不同程度的提升,而且天人关系与人际关系也会得到相应的改善。另外,旅游者置身于“钟灵毓秀”的景观中或“地灵人杰”的环境中,观览历史人物的遗迹故居或聆听富含道德伦理意味的神话传奇,均会在“寓教于乐”的过程中使自己的情操气质得到陶冶,精神境界得以升华,在对人生的意义获得新的体悟和重新发现自我本真的同时,确定或修正有利于实现“自由个性”(马克思语)的杰出风范,从而更加自觉地追求人格的自我完善与人的全面发展。总之,在正规的教育途径难以企及的地方,旅游可以发挥一种独特的补充作用,可以在许多方面促进人的全面发展。
[1]R. Emerson. “Beauty”,in Nature(1836),see The Collected Works of Ralph Waldo Emerson(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1).
[2] 曹葆华、孟复生译:《恩格斯谈风景》,原文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俄文本,第一版,第二卷,第55—61页。
[3] 康德:《判断力批判》(宗白华译,商务印书馆,1987年),第42节。
[4] 席勒:《美育书简》(徐恒醇译,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4年),第73页。
[5] 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54页。
[6] 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80—83页。
[7] 马克思:《经济学手稿》(1857—1858),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46卷上册,第104页。
[8] 翟博:《高教:呼唤综合素质教育》,见《中国教育报》1998年1月12日第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