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知识的反思性与现代性成长的动力机制
知识作为文明的结晶和基石是人建构的解释世界的符号体系,不同文明创造了不同的知识体系。现代社会进入“知识社会”,“知识经济”异军突起,知识创新成为管理创新、技术创新、制度创新的基础。中国传统的发展模式主要建立在对物质资源的掠夺式开采和低廉劳动力的使用之上,由于自主创新能力不足而限制了其竞争力;发达国家则以技术创新为基础获得竞争优势。巨大的反差使人们越来越认识到传统发展模式的局限性,推动知识创新、提高自主创新能力、建设创新性国家成为国家战略。近三十年来中国也呈现出知识繁荣的景象,“知识就是力量”成为普遍价值观,知识的传播与创新成为社会发展的引擎,然而总体上知识创新依然十分有限。例如中国学者发表的学术论文已居世界前列,数量上的“大跃进”与重大知识创新乏善可陈形成鲜明对比。[1]那么,是什么阻碍了中国的知识创新?创新既是个体的偶然行为又受制于社会系统的大环境,一个国家的创新能力更是其整个系统运行的结果,故需要从社会的系统整体予以认识。
现代性在西方的诞生需要追溯到哲学思想的变革。近代西方哲学家追问的一个根本问题是,如何获得可靠的知识?德国哲学家康德一生思考的首要问题是“我知道什么”。这是将知识本身作为审查与反思的对象,旨在通过破除各种谬识和偏见来确立知识的可靠基础,这种自我反思成为知识合理性的根据。借此,千百年来被人们所信奉和传承的经验、信念、习惯等都被置于批判理性的观照之下,由此引领人走出独断论、偏见和盲从的支配。这种哲学知识论的“哥白尼式革命”成为文化变革的原动力,知识的自我反思推动了思想启蒙与理性觉醒并为科学和技术的革命奠定了基础。[2]启蒙思想蓬勃兴起并将人从各种思想牢笼中解脱出来,为现代性的成长开启了思想之门。当然,不能由此认为近现代西方创造的知识体系是唯一的绝对真理,相反,对知识的反思正是要打破这种对绝对真理的信仰,以开放和批判的态度不断冲破既有知识的边界。因此,知识本身是不稳定、充满疑问、可能被超越的,真正稳定、鲜活、充满力量的是追问、质疑和批判本身。这样,知识在自我反思中不断推动了科学的革命与文明的进步。
上述知识的反思性进程走出书斋成为社会系统变革的引擎,具体表现为推动了现代性的成长。知识的自我反思展现了人类探索真理的普遍法则,引发了社会文化的系统再造。现代性的涌起是近代以来人类文明发展和社会变迁的主要内容,知识及其自我反思则是其中一个根本动力。在现代性建构过程中,与知识相关的文化价值观、民主制度、市场经济、教育和人是几个关键变量,它们之间相互依存、制约和激励,形成了知识在自我反思中推动现代性成长的动力机制。这一动力机制是在几个世纪的社会变迁中逐步形成的,知识的自我反思与这些变量之间不是单因单果而是多因多果、互为因果的关系。从文化价值观看,知识的反思性本身是一种基于开放、批判之上的观念,它培育了相应的世界观和价值观。传统社会的价值和信仰体系在祛魅与世俗化的进程中被瓦解和颠覆,重建价值和信仰体系成为现代性的指向。知识的反思旨在构筑开放而非封闭、生动而非僵化的世界观,通过廓清人类知识中的种种假象、幻象、武断,将知识建立在可靠的经验观察、理性思考之上。现代性相信知识具有至高无上的合理性,是引导人类行动的根本依据,于是,科学构成现代知识的主干,社会生活也展现出理性化的特征,如韦伯所发现的政治生活的官僚化、经济生活的计算化等。这样,知识作为工具理性成为现代社会进步的动力。从政治制度看,知识的反思性需要并推动了基于自由民主理念之上的政治制度的变革。一方面,知识探索需要自由宽松的环境,要求允许人们敢于挑战权威、冲破传统观念,因而民主与自由是必要的保障;另一方面,知识的品格是独立和平等,在怀疑和批判中逼近真理则是知识反思的灵魂,因此知识反思是推动民主和自由的力量。可见,知识的反思与现代性的这些核心思想息息相通。从事实看,民主制度为思想自由和学术民主确立了政治基础,知识反思支持下的思想启蒙反过来又推动了自由民主制度的建立和完善。从经济层面看,工业革命和市场经济的发展既是知识革命带动的技术革新的结果,又产生了对知识创新的不竭需求,包括知识产权制度等在内的各种制度也为知识创新提供了保障。诺斯通过经济史的分析认为,产权制度包括知识产权制度为创新提供了刺激和保障,这是推动西方世界兴起的原因。这一研究引发了对制度推动创新的广泛重视。[3]从教育层面看,教育通过培养人成为知识传播与创新的主要承载机构,教育的现代性再造也成为现代性系统建构的必要环节,这意味着教育的理念、制度、内容等的系统性转换。[4]具体包括:适应工业化和市场的需求,教育进入社会再生产的环节,通过人才培育和知识创新成为社会经济发展的引擎;以自由、民主和人本主义为根本理念,基于理性与科学之上确立教育的内容与方法;以最大限度地发掘和实现人的潜能为旨归;受教育从少数人享有的特权变为公民的普遍权利和义务。可见,教育现代性的主题是通过知识的反思培育人的主体性,在思想启蒙中培育独立、自主的现代性特质。
这些变量相互作用共同参与了现代性的建构,知识的自我反思则是贯穿于其中的线索。这些变量既是反思性的知识影响和渗透的结果,在理念和实践中都可以向上追溯;同时也成为知识增长和创新的激励和保障。知识的反思性与现代性的这些因素相互强化,形成了一种良性系统动力机制。如有学者提出的,知识社会并非只是信息技术等发展的结果,也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而形成的新型社会。其中,国家、社会、媒体、科学团体、市场等都参与其中。随着现代性的深入,知识社会的进步导致对西方现代性的超越而走向多元现代性。[5]
[1]2006年国内科技论文超过40万篇,国际科技论文总量跃居世界第二。(《2007中国科技统计年度报告》),见科技部网站:http://www.sts.org.cn/zlhb/2008/3.1.htm#7。
中国学者具有原创性的知识创造还很少,说明创新效率不高。见官建成等:《创新型国家的测度研究与国际比较》,陈劲、柳卸林主编:《自主创新与国家强盛——建设中国特色的创新型国家的若干问题与对策研究》,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49—94页。
[2] 这里的“知识反思”不是在“唯理论”与“经验论”的争论中选择理性主义或经验主义,而是肯定它们共通的思想指向,即对知识合理性的根源与依据的怀疑、反思和验证。
[3] 参见〔美〕道格拉斯·诺斯、罗伯斯·托马斯:《西方世界的兴起》,厉以平、蔡磊译,华夏出版社2009年版。
[4] 这里谈的教育不是狭义上的学校教育,而是包括学校教育在内的涵盖家庭、社会、意识形态、社会再生产的教育环节在内的大教育。
[5]Anna-Katharina Hornidge. Knowledge Society:Vision and Social Construction of Reality in Germany and Singapore. Münster:Lit;London:Global [distributor], 2007.p.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