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自柏拉图以降,哲学家们始终将哲学与文学严格区分开来,“非哲学”则从根本上抹去了这一界线。哲学一向被认为优越于文学,因为它追求真理和确定性,使用的是理性的纯逻辑的语言。相反,文学则是虚构的、隐喻的和讲究修辞的,因此是不够严谨和严肃的。数千年来,哲学一向以此沾沾自喜,而“非哲学”则对传统哲学这一不言而喻的“优越性”展开了攻击。从事克服形而上学的后期海德格尔就试图超越处于理性的概念、证明、辩驳水平的哲学,进入“诗歌的、非概念的、无体系的领域”。他告知我们,在这里“比起运用概念,思想是更严密的”。这意味着后期海德格尔与一直构造着自亚里士多德到现代逻辑实证主义的西方哲学的论证逻辑彻底分道扬镳了。根据他的分析,如果说“逻辑”(logic)派生于logos,那么它就派生于,甚至更根本地派生于legein。legein的含义不是指论证的有次序的述说,而是指对在的零散痕迹的一种收集、收获、集合和再集合(再回忆)。思想本质上不是分析而是“怀念”、回忆在,从而把在带入发光的显示中。[23]这就解释了海德格尔为什么要转向诗。在海德格尔看来,本真的诗既不是模仿,也不是描绘和象征,而是人的“真正财富和基本资料”。是“把人类从他的空虚无聊的命运中召回的一种方式”。只有诗人(荷尔德林式的诗人)才是人向自然真理、向在的世界的神圣之家最终还乡的最大的、也许是唯一的保护者。
沿着这一思路,德里达更进一步,他从根本上摧毁了哲学与文学的界线。在他看来,文学话语和哲学话语在原文学(archiliterature)中具有共同的本原。哲学并非是一个与诗截然相反的领域。哲学实际上与诗享有同一个领域。德里达通过找出哲学中的隐喻证明了这一点。在《白色神话学》中他写道:“隐喻看来包含在全部哲学语言中,一点也不比哲学讨论中所谓的自然语言,即作为哲学语言的自然语言的用法少。”[24]德里达用“向日式”修饰法的例子来说明哲学中的隐喻是无处不在的。例如idea(理念)一词是传统哲学中的一个重要概念,从柏拉图到胡塞尔都使用它。但在希腊文中,idea一词来自eido(看见),这与太阳有关。柏拉图的“洞喻”更是与太阳有着不解之缘。根据德里达的考证,希腊哲学中许多看上去远离太阳的词最终总是与太阳有关。因此古希腊哲学可以比作“太阳的形而上学”。哲学就是一首起着太阳作用的充满隐喻的诗。哲学的与诗无缘是以后的事。诗公开承认自己的隐喻性质,而哲学却自命不凡,宣称自己在使用一种简练、纯粹、清楚的纯语言。这样,多姿多彩的隐喻便被哲学家们用那些干巴枯燥的语言磨光了,褪色了,结果哲学成了“白色的”。现在德里达通过揭示哲学中的隐喻,从根底上粉碎了这一所谓的“白色的神话”。哲学与文学的不可逾越的高墙也随之轰然坍塌了。用罗蒂的说法,在德里达那里,“哲学与文学的区别至多是一架我们一旦爬上以后可以弃置不顾的梯子的一部分”[25]。这样一来,从事哲学就意味着从事写作。在德里达那里,写作就是制造痕迹的工作,哲学也好,诗也好,它们都不过是作为人们可以进行无穷拆解的“痕迹”而出现的。至于罗蒂本人,他也毫不掩饰自己因目睹哲学与文学之界线的消失而产生的欢喜,他曾说道:“我仍然认为我们大家(包括德里达主义者和实用主义者)都应该通过自觉地模糊文学—哲学的界限和促进一种无缝隙的、未分化的‘一般本文’观念,来设法使我们离开我们的行当。”这里所谓的“我们的行当”,就是哲学。在另一处他更加明确地阐述自己的观点,“我认为我们最好把哲学只看作古典与浪漫之间的对立在其中表现十分突出的另一种文学模式。”[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