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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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石林闭关扰尘心

灵鹫部落往西三百里,是大自然造物主恩赐森林的山崖。千年前,这里曾是连绵的湖泊,水鸟的天堂,在风沙与日照的侵蚀下,湖水枯竭,成为巍峨如群山的嶙峋石林,风化成坚不可摧的石崖城堡,城堡上有参差不齐的天然洞窟,活像巨型蜂巢,矗立天际。

“这才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凡人触摸不及,辽阔静谧,无红尘俗人、野兽出没骚扰的净土。”

阿南答跳下马背,伸出马鞭指向烈日炙烤下,浮沙漫漫中镀上金黄色光影的城堡惊叹。

“可是,王爷,你真要在这鸟不生蛋的鬼地方闭关?”

阿南答的随从安丘哭丧着瘦脸,扯下蒙在面孔遮挡风沙的脏旧麻布。

“你小子就会偷奸耍滑,又不是要你常住在此?不过是间隔半月才来一趟,就累坏你了?”

阿南答扬起马鞭,作势要抽他。年轻的安丘比泥鳅还灵活,扭动单薄的身板躲避,尖起细弱的嗓音狡辩:“王爷,我是替王妃关心你,你真要在这闭关,王妃定不会同意。”

“王妃?她管得到我吗?一出生娘胎,就将本王丢在中原道观成弃子,十三岁才见到亲生父母。”阿南答耿耿于怀儿时被遗弃的经历,眺望着城堡上密集似马蜂窝的洞窟,感叹如许多的洞穴生成之奥妙。

“王爷,王妃有王妃的难处,天底下的父母,若非走投无路,哪个忍心抛弃自己的亲生骨肉?她已把你找回来,还向王爷讨了安西王的封号呢。”

安丘抿住紫红薄唇,畏惧地反手挡住荒原上的灼心烈日。

“哈,‘安西王’?我不感兴趣,你想要,赏你好了。”

阿南答抛下缰绳,甩起双臂向城堡走去,脚底下烤得发焦的砂石穿透鞋底,如行走在热锅上。比起师父在终南山巅有大片蓊翳林木的洞穴,这里,委实太过荒芜了些。

“王爷,赶紧找个阴凉地歇口气,你是有修为定力的真人,安丘可只是小工蚁,你还得靠这勤劳的工蚁托运干粮呢。”

阿南答望着骨瘦如柴的安丘叉腰抱怨,他哪像蚂蚁?更像只顽劣的瘦猴,在砂石堆上下跳跃。他是比不上健壮勇敢,且无废话的昆仑奴。此地无树无林,哪有避暑的阴凉?只能爬上洞穴。

“你小子,要想活命,还不跑快些?去到洞窟里才凉快。”

阿南答说着话,撩起衣袍,向着石窟飞奔,把身后牵着两匹骏马的安丘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阿南答手脚敏捷,攀爬过城堡最底层的洞穴,辗转到中层的石窟,他还不停步,目标向着最高的顶层石洞。师父告诫过他,闭关修炼的地方,最佳位置在背阴高处。

“王爷,选这高处,是怕有吃人的野兽么?”

阿南答择了处空荡平整的洞窟,洞内凉风穿堂,干燥洁净,倒像是有人在此居住常年打扫过。

“高处不胜寒,闭关修炼图得就是个清静无为,你赶紧歇息好后,便回部落向王太妃复命,免得她担忧。”

安丘把装有水囊、烤饼、干果的麻袋靠墙搁置,取出毛毯,铺搭在地。抽出张烤饼和水囊递给坐在毛毯上的阿南答,瞻前顾后张望万籁俱寂的无人荒地,向他哀求道。

“王爷,让小人陪你一宿,明晨返回,这夜路漫长,倘若半道遇上野狼,小人怕死啊。”

“也成,那你到洞窟后面去找出水源。”

阿南答走出洞窟,蓝天上火球微微倾斜,贫瘠无人的苍黄石林与他对视无语。他有些惘然,为何世界上的净土,都不适宜人类群居?

此番一意孤行的外出闭关,无视王妃乌雅莲的强烈反对,实则是对阿娘处处要主导他人生的抗议。在王妃的潜意识中,她的儿子当是强悍勇猛的王者,不可能是清心寡欲、与世无争的道人。

“阿娘,为何儿子出生就将儿子抛弃道观不顾?”他充满怨恨的质问,驳斥得王妃粉面变色,无言以对。

阿南答始终无法释怀阿娘遗弃他的所为。他不是阿娘身上的华美皮袍,想要就穿,不想要就扔掉!他多希望阿娘给他一个不再怨恨她的理由,可阿娘怀抱琵琶,保持可怕的沉默不语。

“安西王,这件事已过去多年,没必要质问王妃,说不定她有难掩之隐?”

昆仑奴在旁偷觑着插话,为他的女主人辩解。

这是他的家事,他一个奴隶,也敢多言?阿南答发出冷哼,背转身欲以离去的行动表达他的愤怒。站住!默不作声的王妃高声喝住他。

颈间戴满贵重绿松石和祖母绿宝石项链的王妃乌雅莲,手指在怀中琵琶琴弦,拨弄出嘈杂的切切之音。她放下琵琶,从虎皮椅背上起身,双眼迸裂出怒火,伸出戴满宝石、金戒指的圆滚十指,珠光宝气的欲望昭然若揭,即使在她的儿子面前,也不掩盖。

“你一门心思想要成仙,成仙就得断绝欲望,难道成仙本身不是欲望吗?”阿南答思量着她的话,不是毫无道理。阿娘追求权势,富贵的物欲,师父想要成仙永生,阿爷酋长要占领、管辖更为广阔的疆域,从某种意义而言,他们都是欲望的奴仆。

“阿娘,我们都是凡人,欲望深重的凡人。”

他认输地将憋着的怨气,强制吞下。回身站在王妃面前低头承认。母子间的交锋,只是暂告一段落。

“阿南答,高车部落的草原丰饶,湖泊众多,灵鹫部落除了雪山,就是石林,我们的子民太需要那片肥沃的土地养育后代了。阿娘想,你要当‘安西王’,该先发制人带队攻打高车部落,获取向阿爷、众位兄弟炫耀的争权资本。”

王妃乌雅莲神态庄重,纤细的眉宇间,是运筹帷幄的自信与决然英气。

“是不是儿子占领高车部落,阿娘就同意儿子闭关修炼?”

阿南答自知他的阿娘非等闲人物,不然也不会为他争来这“安西王”的赏赐与荣誉。

“我的阿南答是最孝顺的儿子了,阿娘想啊,这个冬天,可不能再待在这冰天雪地的荒野帐篷内,烧牛粪取暖了。”

王妃乌雅莲眨巴着她灵动美丽的杏仁大眼,伸展双臂靠拢他,身上那股温暖油腻的甜香,熏得阿南答忍不住要扑入她怀。

继而想起草原上关于阿娘的谣传,说她身世神秘,从遥远的中土来到草原,不久便成为草原部落中出名的勇敢女子,这个勇敢并非褒义词,是指阿娘特能使坏手段,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阿南答后退着逃避王妃的主动示好,尽管那是母亲对儿子的求和。

“安西王,无毒不丈夫。”

阿南答以为阿娘必定使出母亲阴性慈悲的品德,不料,王妃捻动胸前垂挂的一百零八颗绿松石串珠,疾言正色。

王妃,他的阿娘乌雅莲,究竟有多少张面孔?阿南答也猜不透。他已想好如何夺取高车部落的计策。派遣法力超人的先知,运用灵猫“乌云”的法术,先将高车部落的首领一家拿下,余下群龙无首的男女老幼沦为灵鹫部落的奴隶。尽可能减少生灵涂炭,这是稳操胜券、以极少数胜多数的兵法上策。

石林的夜,比高原的风还来得快,洞窟外的天地从金色淡化为土黄,高空飞来一尾苍头老鸦,在他头顶盘旋几番,发出瘆人的呱叫,旋即没入云层。阿南答感到一股冷气钻入体内,头皮发麻,躯体不由分说颤抖不止。

他忙闭目运气,稳定心神。

先知的捷报该到了。

安丘。阿南答高声呼唤。要他燃火驱寒。石林的气温,是冰火两重天。白日热到能将鸟蛋烤熟,入夜,烤熟的蛋则会冻成硬邦邦的石块。

“王爷,找到眼泉水了,定是有天神保佑,这寸草不生的地方,还能有水!”

全很湿透的安丘,颠跑着进洞窟,狂喜尖叫。

“大惊小怪干啥,你以为沙漠就缺水?沙漠下面都有水,老天视万物为刍狗,可老天爷也会给万物有出路!还不快生火驱寒!”

阿南答被方才莫名冲撞的老鸦搅得心烦意乱,他盘腿坐在洞口,调匀气息开始吐纳,修为修为,先要修颗清净心。

他自信先知此去高车部落,定会凯旋。才会提早到石林洞窟等候佳音,先知与他约定,会派他的女儿萨日乌乐送喜讯。

安丘趴在地上,点燃干牛粪,蓝色的火苗照亮洞窟,很快,洞内就飘荡着淡淡的青草味。

安丘煮了奶茶,摆放好肉脯,阿南答胡乱吃几口,喝碗香浓奶茶,腹中半饱,便依旧盘腿坐在毛毯上,调匀呼吸,几番来回照旧心神不宁。他索性起身,凝望着缀满繁星点点的夜空出神。

“王爷,你说那萨日乌乐找得到石林这石窟吗?”

安丘冷得嗓音抖索,往身上裹起毛毯,只露出乱蓬蓬的脑袋,像冒出鸟窝的雏鸟,甚为滑稽。

“你忘了,她有灵猫乌云做伴!这萨日乌乐也到嫁人芳龄,明年‘赛马节’替她选位勇士,女人嘛,拴住她的只有丈夫、孩子了。”

阿南答轻叹口气,先知父女的法力高超,不为自己所用,便成祸害。等高车部落并入灵鹫部落后,他会封先知为他的御前大臣——在部落里,掌管祭祀、祈福的先知地位等同他这个安西王,但仅限在大事上的占卜、决议,并无掌控话语的实权。

“王爷,萨日乌乐那样的女人,比男人还凶悍,不可能有男人喜欢她,哪个男人愿意找个比他还强壮的兄弟同床嘛,她呀,注定是要当一辈子的女巫婆啰。”安丘双手枕头,自以为聪明。

“你懂什么?萨日乌乐是灵鹫部落女人的榜样,她勇敢、独立、担当,她这样的女人,才是草原部落顶天立地的好女人。”

阿南答白了安丘一眼,这些浅薄的小男人,怎么懂得欣赏强者女人的魅力?世间女子,大多以自身的绝世容颜为武器,穿透好看的皮囊,以内在的力量征服男人者,少之又少。

“王爷,那你怎么不娶她?唉哟,萨日乌乐不会也偷偷喜欢王爷你吧?”

面对安丘的无礼逗趣,阿南答懒得搭理他。遥望着夜色黑漆的天地,闪烁的星子,倒有几分神似萨日乌乐的慧眼。是,部落里,无人会夸赞她美丽,她是与美丽、漂亮无缘的女人。

男人们惧怕她,甚于爱她。

他是在草原举办的“赛马节”上相识。赛马后的夜晚,青年男女们手牵手载歌载舞的狂欢,只有面目丑陋的她孤零零蹲在火堆旁,悉心照顾火堆上咕咕作响的茶汤。

“你怎么不去饮酒跳舞?”

刚被阿娘从道观接回草原部落的阿南答,还未能习惯热闹的聚会,他靠拢她身旁取暖。

“这儿总得有人照看啊。当将军们凯旋,也需路边人群的鼓掌欢呼。尽管荣耀皆成烟火,而我,还是愿意成为鼓掌欢呼的路人之一。”

萨日乌乐眯缝着细长晶亮的双眸,粗粝的面颊被火烤的绯红,她着实不是位美丽柔情的女子。他暗地惋惜,可她的话却饶有深思的哲理。

“我能否邀请你,跳一曲宫廷舞?”

他被她的话打动了,也怜惜她——她是埋在沙漠的宝石,他愿意挖掘出来,不埋没她价值连城的思想。

阿南答躬身在她面前,极其恭敬地伸出手,她的双眼闪动着羞涩的亮色,毫无半分忸怩,落落大方起身,掸掉发梢的乱草,他惊奇地发现,她比他还高!比他还健硕!

“你可真是位了不起的勇士。”

她粲然大笑,蒲扇巨掌搂过他腰。他毫不示弱推开她,用力抓住腰圆膀粗的她,他是男人,该是他掌控局势。

她不知晓他的身份,他也不清楚她是何方神圣,未知的神秘,陌生的好感,使得两人舞步翩然,围观的男女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不失为愉悦的夜晚。

初次相识的欢愉,阿南答回想起来,便有些刻骨铭心的怅然若失。此时,星光黯淡,天际有得儿得儿的马蹄声响,不会是在做梦?不是,明明火堆熄灭,安丘蜷缩一团,睡得像了无生息的死猴。

他急忙将身躯趴在地上,侧耳倾听,是有渐行渐近的马儿奔跑声,莫非是送喜讯的萨日乌乐?

阿南答不由情绪高涨,一脚踹醒安丘:“贪睡的泼猴,还不起身!”

“唉哟,王爷,这大半夜了,不让人睡,是要安丘陪你数星星?”

“你听听,是不是有人朝这边跑来?”

安丘趴在地面,竖起招风耳倾听。天哪,该不会是其他部落的敌人吧?他惊恐地瞪大双目。

“别乱猜想,再燃团牛粪、煮上奶茶,也有可能是远道而来的朋友呢?”

阿南答拍打着皮袍上的尘土,安稳他心。近了,更近了,两团火光在夜色里忽明忽暗,渐渐逼近。

“王爷,会是报信的萨日乌乐吗?可不像啊,她的宝马,蹄声不会这般沉重无力。”

“距离遥远,你又不是千里眼,顺风耳?”

“王爷,萨日乌乐的坐骑可是万中挑一的宝马,那马跑起来,恰如在云端飘飞,不会这么重力,小人听着,倒像是昆仑奴的那匹河曲瘦马。”

安丘不服气地争辩道。如果真是昆仑奴,那可能是王妃阿娘出事了。阿南答不再搭理安丘,兀自揣测。

“等下见分晓,管他来者何人,先备好奶茶待客。”

他想起方才的心神不宁,隐隐担忧着阿娘。王妃阿娘可不能有什么意外,她是他身后的主心骨,没了她,他这位“安西王”在灵鹫部落就成为形同虚设的行尸走肉。

阿南答默念着道家符咒,暗自为阿娘祈福。

“王爷,王爷,快看,昆仑奴的鹰,真是他!”

安丘晃动着他的臂膀,他清晰地见到昆仑奴熬过的老鹰,像一片乌云飘落在洞窟,羽毛散乱直立在火堆前,鹰腿上绑着竹筒,是传递的密信。

安丘取下竹筒,递给他卷得紧凑的白纸,阿南答迫不及待展开,是阿娘的笔迹,大意是阿爷在中都病重,要他速速返中都,伺机夺取阿爷的王位。

“怎么可能?阿娘太异想天开了?!”他将纸张丢入火堆烧毁,心烦意乱来回走动。

“王爷,出什么事了?”安丘不敢再嬉皮笑脸了。

“没什么,昆仑奴快到了。”

阿南答答非所问,还未收到高车部落确切的消息前,他不能贸然出发到中都。路程遥远、单程一趟,就得需三月的中都,他即使抵达,阿爷极大可能已经去世,他身边还有多位竞争力强大的兄弟,他们统统住在阿爷身边,贪婪地觊觎阿爷的皇位。

此番,只怕会辜负阿娘的期盼。阿南答思谋一番,决定不能仓促行动,再等等,明日,明日萨日乌乐就会到来。

王爷!昆仑奴的呼声,近在脚下。

阿南答走出洞口,见到昆仑奴的瘦马已累得口吐白沫。他头伏在马背上,扬起晒黑的面庞。

“先上来!安丘,接应昆仑奴。”

阿南答的心跳开始加快,忙在地上盘腿而坐,静待昆仑奴上来。他需要详细了解经过,怎么会发生如此变故?他离开部落,不过三日!

“王爷,王妃的意思,要王爷即刻连夜动身。”

散发着腌臜汗臭的昆仑奴还没坐下,就心急火燎地传达王妃的口令。

“坐下慢慢道来。阿爷病重,王妃何时得知?”

阿南答不为所动,他指着洞穴内的空地,昆仑奴不敢违抗,乖乖坐下,与他面对面。

“王爷,你刚离开王妃帐篷,她就收到黑色信件,那是安插在中都王身旁的细作快马加鞭派人送来。”

昆仑奴擦着额头汗滴,寒冷的深夜,他依然头冒热汗。

“高车部落那,听见什么消息没有?”

昆仑奴疑惑地摇头反问:“不是你派遣先知去了?”

“本王也还未得到确证的信息,你说,高车部落还没解决,就匆促上路争王位,哪有什么胜算?”

“王妃的本意是王爷人要先到,不然,就会丧失争王的机会。”

昆仑奴神色庄重传达王妃的本意,阿南答不再作声,他可真是阿娘身边的一条忠犬。自己身边也要有值得信任的人,先知算是一位,不够,远远不够。

阿南答本无意去抢夺中都王位,离开道观时,师父说,他要去凡间了却尘缘。替野心勃勃的阿娘,一心要成为草原上最有势力,最有钱的女人的王妃争权夺位,难道就是他命定的尘缘?

他有些急躁,发泄般冲两位奴仆怒吼。

“本王还想不出条万全之策呢?你有吗?你有吗?”

安丘与昆仑奴两人面面相觑,摇头无语。

“那就等到明日。”

洞穴外的夜空,似沉睡的港湾,星罗棋布的繁星,如命运的片片小舟,上天诸神也进入梦乡了。

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这是师父传道的早课,师徒二人信奉无为而治的黄老术,阿娘、阿爷都是虔诚精进勇猛的佛教弟子,他们是一家人,不是同道中人。

安丘与昆仑奴并排躺下了,就连他的老鹰也收缩锐利的爪子,可他毫无倦意,他在等待,高车部落的喜讯。

最好的事物,都是姗姗来迟。他坚信,明日,他就能拥抱萨日乌乐及她带来的捷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