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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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烈士暮年忘忧泉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侧身横卧龙榻的那罗延,目光追随夫人崔秋羽与小皇子在殿下投壶搏戏的背影,发出力不从心的自勉之语。

腰佩双剑的羽林郎贺擒虎站在他身旁,只是翻动几下眼皮回应,保持惯有的缄默。二十年前的冬日狩猎中,陛下被猛虎偷袭咬伤,他拼死护驾,荣升羽林郎的官职,成为陛下最倚重的近臣之一。伴君如伴虎,当沉默是金的哑巴守卫,比巧舌如簧的人安全。

“陛下,快来投‘莲花骁’!”

夕照下,夫人崔秋羽娇柔的俏脸,嫩生生如洁白的栀子花,她歪着梳着堕马发髻的美丽头颅,状若天真烂漫的怀春少女,指着“莲花骁”的胜利战果,热烈邀请陛下同乐。

秋羽夫人善投壶,隔屏风投之。相比“剑骁”,投入壶中的箭反弹出挂在壶耳上,组成莲花形的“莲花骁”技巧难度空前高。

“朕是许久没活动活动筋骨了!”

那罗延抚摸腮帮冒出的灰白浅须,似被夫人活力所感染,挪动粗壮的双腿,贺擒虎忙扶他下地。

“陛下,你腿伤未愈,不如由臣代劳?”

贺擒虎搀扶着陛下笨重的虎躯建议。陛下的腿伤,进入初秋,就会发冷疼痛,行走不便,直到来年三月春暖花开才有好转,成了周而复始的老毛病。

“小皇子难得尽兴,罢了,你守在殿外,不让任何人进入!让朕享受这难得的片刻安宁。”

陛下粗暴地甩开他,龇牙咧嘴强行抬起腿,证实自己龙威尚在,蹒跚着走向他宠爱的夫人和皇子身旁。

“尊令,陛下。”

贺擒虎理正青铜头盔,躬身退至大梵宫殿外的白玉栏杆后,紧握腰间用黄金铸造剑鞘的宝剑,忠诚尽责守卫陛下安危。

殿外一株高耸入云的柿子树上,结有稀疏的橙黄果实,秋风吹来,掉下五个半熟柿子,一路翻滚,三个跌落在地砸成稀烂果浆,余下两个翻滚栏杆下。

贺擒虎正欲俯身捡拾,一阵肆无忌惮的马蹄声得得闯入耳膜,大片明黄闪得他目眩,定睛见到身披牡丹凤凰图纹锦袍的皇后慕容伽兰率领随从策马近前。

贺擒虎迅疾抽出宝剑,双剑交叉半空,威严地挡住皇后一行。

“大胆贺擒虎,连皇后都敢拦?”

皇后的贴身婢女阿蛮姑姑病逝后,擢升小书女谢环环替代,年轻气盛的她拉长粉嫩的圆脸,语气蛮横。

“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贺擒虎不卑不亢作答,他只忠诚陛下一人。

“笑话,任何人?连皇后也不行?让开!”

谢环环是后宫出名的泼辣货,仗着独霸后宫的皇后威望,狐假虎威。她伸出纤纤玉掌,强势拨开贺擒虎的交叉胸前的双剑,贺擒虎只需稍微用力,将手无缚鸡之力的谢环环撂倒在地,不在话下。理智告诉他,男人不能与女人比任性,两人互不相让,僵持不下。

殿门外,陛下与秋羽夫人、小皇子三人的嬉笑声,穿透层层幕帘,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晰入耳。

“环环,陛下和秋羽夫人欢聚,本后可不能不识趣。”

雍容华贵的皇后慕容伽兰傲慢地抖动阔大华美的凤袍裙裾,阴阳怪气地讥笑着以退为进。

“擒虎,何人在外喧哗?”陛下虎虎生威的嗓音,苍老中透出掩饰不住的疲惫及不甘服老的余威。

“陛下,是皇后驾到。”

“糊涂!还不恭请皇后?”

陛下怒声加重,贺擒虎听见弓箭散落在地的哗啦响声。他闪身让路,谢环环得意地瞟他一眼,趾高气扬地随皇后慕容伽兰进入,搭在皇后手臂的洒金五彩云纹披帛拖在地面,如兴师问罪的灵蛇蜿蜒前进。

“秋羽拜见皇后。”

挂在壶耳上的箭,呈出挂宝剑的雏形——游戏才入佳境。夫人秋羽拉着皇子跪拜在前,乌发上鎏金牡丹花步摇颤巍巍地抖动,皇后倨傲地侧过面庞,秀挺的鼻孔喷出响亮的冷哼,算是对她的回敬。

“秋羽,带小皇子回后庭。”

陛下那罗延恢复在朝堂上面无表情的神情,慢吞吞转身仰躺在沉香木龙榻上,紧闭薄方嘴,只等皇后先开金口。

当秋羽夫人的身影消失幕后,皇后慕容伽兰才换下高冷的作态,展露欢颜。她接过谢环环手中托盘上的银碗,低下精心修饰的粉面,扭身坐在宫女们给她搬来的锦墩上,要服侍陛下。

“陛下,腿伤的疼痛可曾减缓了些?这是兰儿亲自为陛下熬的止疼药汤,请陛下食用。”

“兰儿有心了。”陛下张开紧绷的薄唇,听话地吞咽着送入嘴边的浓黑汤汁。

“陛下,不是兰儿唠叨,太子之位,该斟酌确立人选了。”

陛下刚吞完最后一口碗中汤药,皇后就迫不及待切入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正题。

萧瑟秋风卷起几片银杏叶,飞落在陛下龙袍上。皇后眼疾手快,伸展涂着朱红蔻丹的纤手,将黄叶捏在指缝转动把玩。

“太子已立,还斟酌什么人选?”陛下偏过头,嘴角下垂,他在极力克制内心的不快。

“陛下,太子德不配位!他生活奢侈,滥情放纵,冷落兰儿选派的元妃,成日与两位妃子寻欢作乐,分明不仁不义不忠不孝!这天下,岂能由无德之人统领?”

皇后曾当着文武百官以不孝的理由训斥过太子那雄威,若非崔太傅出面竭力斡旋,母子早就形如路人。

贺擒虎深知独断专横的皇后个性,她是不达目的决不善罢甘休的强势女性。他不安地望向陛下,素来惧内且不苟言笑的陛下,会如何应对骄纵跋扈的皇后?

陛下颓然叹息,侧身凝视殿外那株古银杏树。浑身披挂黄金树叶的银杏树,像深谙世事诡异的千年树妖,发出沙沙的讥讽笑声。陛下如陷入笼中困兽作生存思虑,停顿良久,他才伸出虎掌捏住皇后纤手,出言抚慰。

“兰儿,休再提元妃与太子的事!崔太傅所言甚是,太子继承朕的天性,他不喜元妃,不过是性情率真,是你太多虑了。”

“性情率真?陛下认为太子冷落元妃,是兰儿多虑?都说世间男儿负心,果然不假!怪不得陛下会将当年对兰儿的承诺,抛之脑后!”

皇后根本不理会陛下隐忍的煞费苦心,她起身撂开陛下手掌,任由肩上的披帛滑落,谢环环忙蹲身要为她拾起披帛,盛怒中的皇后飞起一脚踢中她胸口!幸得贺擒虎出手快扶住她,面红耳赤的谢环环并不领情,恨恨甩开他,躲到一边。

“兰儿还在怨恨朕?”陛下面色转青,挺直虎背,眼里折射出阴冷的凶光。贺擒虎不由得攥紧手中的剑柄,皇后不知陛下才是怒性之龙?

“兰儿不敢,兰儿只是将陛下的承诺无时无刻,铭记在心。”

皇后一字一顿,拉长腔调转过身。贺擒虎见到她粉面上泪痕深重,眉宇间交织着不容侵犯的矜贵与冷漠之色。

想起当年的柱国大将军慕容信,皇后的阿爷不就因叛乱泄露才会饮鸩酒而亡?她身上流淌着漠北王慕容家族的狠辣无情的血液。贺擒虎惧怕地退至陛下身后,时刻紧盯皇后的一举一动。

“朕身为天下至尊,后宫有多位年轻的夫人伺候,有何过错?古往今来,哪位帝王不是三宫六院?朕这一生有几个女人?你不最明白?崔秋羽,不也是皇后举荐?皇后,是你反悔!”

陛下那罗延喘息着怒声咆哮,话音刚落,便手舞袖袍,将龙榻上的玉枕摔得粉碎!龙威震慑下,宫女、宦官们,均纷纷跪伏在地,吓得大气不敢出。贺擒虎屏息静气,蹑手蹑脚到他身后,轻柔地揉捏他的后背,以防陛下突发意外,他是君王,可也是年岁已高的老人,禁不住皇后秋后算账的恶语相向。

“陛下既已拥有年轻貌美的秋羽,怎么还会欲壑难填?”

皇后的语气,透出绵里藏针的嫉妒与嘲弄。她这是在用软刀子杀人呢。贺擒虎按捺住向皇后建言的冲动,这是陛下的家事,清官难断家务事,他不过是一介武夫,就没必要惹火烧身了。

“你,你,蛮不讲理!羽儿还不是你主动引荐给朕的女人?你怎么能出尔反尔?噢,对了,你是嫉恨朕与羽儿生了小皇子?陛下面色由青转白,他伸出关节粗大的五指,颤抖着指向皇后的鼻尖。

“哼,陛下总算还记得。都怪兰儿天真,将陛下的承诺当成不变的誓言。陛下说过只与兰儿生皇子,可为何,还是,还是与那贱人生下野种!兰儿只怨这双眼睛,看错人了!不如让陛下挖掉兰儿的双眼,眼不见心不烦才好呢!”

皇后悲愤地哭诉着,眼里溢满泪珠,突地逼近陛下,强行握住陛下的手,指向自己的双目,作势要插入!

“皇后,使不得呀。”

吓得谢欢欢和一干宫娥全扑倒在地,磕头哀嚎。

贺擒虎听得倒抽冷气,暗中折服皇后的决绝与胆魄,果真具备“漠北王”的决然气势。

“野种?哼,兰儿,朕自问待皇后问心无愧,请皇后别再无事生非了!”

陛下不为所动,他看穿皇后反守为攻的手段,迅速抽回手掌。语气中掩饰不住对皇后得理不饶人的执念的厌恶。

“陛下,兰儿年老色衰,不敢心存妄念,只愿为天下苍生,选举贤明帝王,造福百姓!望陛下废黜太子,另立人选!”

皇后“噗嗵”跪在龙榻地面,双目寒光如深渊黑潭的涟漪,仰头直视陛下。

“另立太子?不要说朝廷重臣反对,太子并无过错,怎能随意废黜?皇后是否太过操心前朝政事了?”

陛下痛苦地微闭双眼,左手揉着太阳穴,右手将膝上龙袍刺绣攥紧成团,强压即将爆发的愤懑。

“陛下,兰儿仅此请求,望陛下成全。兰儿并非私心,全是为陛下江山万代着想。”

“容朕思量思量,皇后退下,朕乏了。”

皇后见陛下语气松动,这才恨恨罢休,带队离宫。

“擒虎,男人在动情时说的话,为何就定要一辈子遵守?这天地不是在运行变化?”待皇后走远,陛下垂下双鬓斑白的头颅,苦恼地问他。

贺擒虎想起自家妻子,相处平淡,哪有如许烦恼?他负责赚俸禄养家,妻子抚育孩儿,操持家务整治,平凡稳定。

“陛下,依臣愚见,不过是皇后太过深爱陛下的缘故。”搜肠刮肚半天,他也就想到这一说辞。情爱风云,不是他这等为生活奔劳的凡人所想。

“深爱?后宫哪位夫人,不深爱朕?兰儿变了,是权力的欲望,是私欲的执念,让她变得面目全非。当下怎能与过去相比?宇宙变化无穷,死水也会掀起波澜,诺言如风,随形而变才是常态!”

陛下摇头否决,无神的双眼扫视鹅黄纱帘后的内室。

面对陛下的一番高谈阔论,贺擒虎只是履行守卫的职责沉默不语。他仅仅是陛下发牢骚时的一名听众,陛下并不希望他真能为他出谋划策。

“陛下,你要想法救救羽儿和皇子呀。”

重彩青绿山水的屏风后冲出花容失色的崔秋羽,她猛扑到龙榻上,扯住陛下龙袍,伤心欲绝的哀哀啼哭。头上发髻散乱,插戴的鎏金牡丹花步摇顺着乌发滑落在榻。

“只懂得为自个谋算利害的娘们!你又跑出来捣什么乱?”

陛下勃然动怒,变色揪住秋羽夫人的衣袖,将她捉小鸡样掀翻下榻。随后,抽出墙上宝剑,若不是贺擒虎抢先夺下,这秋羽夫人小命难保也。

“陛下,皇后分明是要将羽儿母子铲除,陛下不会见死不救亲生骨肉吧?”

受此羞辱,秋羽夫人索性滚在地上撒泼,纤手被鎏金牡丹花步摇刺破皮肉,她趁机举起血色模糊的玉手,恐惧令她的哭声如号丧。贺擒虎从她的泼辣个性中依稀瞥见有皇后的招数。女人啊,女人,真是不能惹的母老虎。

“她敢?这天下是朕的天下,朕怎能任由一个妇道人家来指点江山?秋羽无意戳中陛下心病,他怒不可遏振臂高呼。

“陛下,前朝后宫,谁不害怕皇后为人?她刚刚不也要陛下废除你们的亲生太子?”

崔秋羽捡起牡丹步摇,阴恻恻地笑了起来。贺擒虎不敢想象,看上去柔弱娇憨的秋羽夫人,怎会变成老谋深算的妇人?

“大胆!你给我退下!”陛下怒气攻心,一口痰涌上来,他呼吸急促地拍打龙榻,这才止住秋羽夫人的挑拨离间。

“陛下,你不答应羽儿,羽儿宁愿去死!”崔秋羽犯起横来,毫不输皇后。她双目圆瞪,扯下挂在墙上的弓弦,在脖颈间凶狠地比划着。

“哼,你也要学皇后?擒虎,将秋羽夫人与小皇子送走!”

贺擒虎见到陛下眼里晃过一闪而逝的杀机,他了解陛下,最恨以死要挟他的女人。预感自不量力的秋羽将会凶多吉少。

宫女们七手八脚架起瘫在地上的秋羽,强行塞入步舆,抬出“大梵宫”。

宫内恢复安静,暮色降临,陛下身心俱疲,懒散地靠在龙榻上新换的琥珀方枕上休憩。

夜风吹来,渐有凉意。白发宫奴韩公公手捧粗呢毛毯,搭在陛下腿上为其保暖。掌灯的宫女们鱼贯入来,灯火通明,无情地映照出陛下的老态毕现。

贺擒虎站在龙榻前,握紧黄金铸造的剑鞘,警惕地四下张望。

“皇后野心太盛,连温顺的羽儿也跟着学她,这后宫,哪得安生?”陛下自言自语。贺擒虎答不出所以然来,只得佯装未听见。

“韩公公,速召太傅崔文庭入宫。”

静默维持一盏茶功夫,陛下起身扯开毛毯,活动双臂下令。贺擒虎扶他坐在榻栏边,陛下穿了白袜的双腿悬在半空,贺擒虎蹲下身,替他套上鹿皮短靴。

“银杏落叶了。”陛下双手按在龙榻上,神色麻木,他不是在伤感时光流逝的无奈叹息。

“是,秋天到了。”贺擒虎不能再不吭气了。

“秋收,对农人是丰收,对稻谷是杀戮。朕还没到秋风扫落叶的时候,她就这么等不及么?”

陛下猛力抓起毛毯,咔嚓撕成两截。在纷落的毛絮里,贺擒虎见到他不加掩饰的乖戾怨气。

“陛下神力!”贺擒虎明知他是迁怒皇后,但他假作不知,出言夸赞宝刀未老的陛下,年轻时的陛下,可是名震天下的大力英雄!

“陛下,崔太傅到。”韩公公趋步急报。

身穿仙鹤图纹紫袍,佩戴金鱼袋的太傅崔文庭,行走健步如飞,跪拜龙榻,嗓音清朗:“臣崔文庭拜见陛下。”

“崔太傅,太子近来可有荒废学业,沉湎享乐?”陛下面皮如同泥塑僵硬,沉声发问。

“臣受托陛下重托,身负辅佐太子使命,不敢懈怠,自元妃薨逝后,臣面见太子的时间便少了。”

太傅崔文庭气度非凡,尤其是那对高扬的剑眉,显出清河崔氏英武多慧的禀赋。他是陛下倚重的老臣,曾统领过贺擒虎。崔太傅的眼角余光与贺擒虎交汇,他冲这位太子师傅报以友好的微笑,算是打过招呼。

“皇后指责太子生活奢侈无度,德不配位,要朕改立太子。崔太傅,你意下如何?”

“陛下!立嫡以长,礼之正也。若改换太子,此举将会牵一发而动全身,造成内乱!太子本性聪慧,有宏图大略,他现在所为,不过是年轻男子一时贪图青春享乐,万不能因此事而废太子!”

太傅崔文庭惊惧地俯首磕头不止。

“皇后决心坚定,一边是太子雄威,一边是皇后兰儿,朕左右为难。”

“陛下,皇后乃是不让须眉的巾帼英雄,是太子何事莽撞?惹怒皇后,才使皇后起念要废除太子?”崔文庭小心翼翼试探着。

“是雄威不孝顺,他冷落皇后指配的太子元妃。”

“唉,男欢女爱,此乃天性,父母也难管啊!陛下明鉴,依臣愚见,太子之位已定,陛下当务之急,是让太子行使监国之权,历练太子成为如陛下这般的明君!皇后便无话可说了。”

“监国?崔太傅也如此心急?朕,就真的老了?”陛下嘴角的笑纹加重,声调愈发沉郁。

“陛下,是臣太操之过急的下策,望陛下恕罪!”

烛光闪闪,贺擒虎看清崔文庭的后颈,渗出晶亮虚汗。帝者无亲,霸者无情,陛下多疑猜忌,不肯放权,自有其所图。足智多谋如崔太傅有时也难以猜透帝心。

“皇后流放西蜀的慕容兄弟们,和文王那雄略可有深交?”

陛下走下榻,步入龙者御座前,并不起身上坐,仰视座椅上腾云驾雾的飞龙在天的龙首不语。

“陛下,皇后重视手足亲情,自然过从甚密。”

贺擒虎早有耳闻,皇后对崔太傅不满,这两人暗中较劲呢。陛下重用崔太傅为太子师父,皇后对崔太傅数年前婉言抗婚一事,心生芥蒂。与崔太傅沾亲带故的崔秋羽新得宠,皇后有意要废除太子,恐怕也有这层因素。

“如此说来,皇后笼络人心,朝中大臣,近半是她的亲信啰。”

陛下蓦然回首,烛火闪耀下,面现金刚怒目的峥嵘气象。

“陛下,皇后向来得人心。太子在朝堂势单力孤,是不争事实。臣年迈体衰,愿举荐一人,教授太子帝王之术。”

“举荐?谁?你身为太傅,不教授他立功、立德、立言?太子失势,卿罪责难逃!”

“陛下英明,凭臣一人之力,尚不能教诲好太子,相比起臣要举荐的谦明法师,这位修行圆满的高僧大德,应该能助太子顺利登基。”

崔太傅目光坚毅,他撩起衣袖,擦拭额头冷汗。

“举荐的谦明在何方?朕年轻时与皇后的几位兄弟交过手,其他三位资质平庸,反而是失踪多年的幼弟慕容冲,人小志大。你私下派人向西北一带的部落找找!”

慕容冲?贺擒虎略有印象,皇后的四位同父异母的弟弟们,均流放于西蜀,其余三位都被皇后找到接回宫,过上锦衣玉食的富贵生活,独不见最年幼的小弟。皇后与陛下常常提及,以为他不在人世,已放弃对他的搜寻。

“陛下,谦明法师远渡东海取经归来,将途经西北沿线的草原部落,臣派人迎接谦明法师,借机暗中打探慕容冲公子的下落。”

“崔太傅,朕掌管天下,已有二十年了。坐上这宝座,落得夫妇猜忌、父子不和,常念与尔等轰轰烈烈策马围猎的快活时日。”

陛下从龙者御座上走下来,走到崔文庭面前,伸出双臂扶他起身。

陛下难得展露心扉,贺擒虎听得心潮澎湃,尚未称帝的那罗延与崔太傅曾是少年同窗好友。当年还是崔太傅阿爷崔如素尚书的部将,崔尚书中了蛇岛的“万岁丹”毒发身亡后,便归于崔文庭的麾下。冒死从虎口救出陛下,自己才一跃获得与崔太傅同等级别的殊荣,总算是为贺氏满门,拿命挣得些许富贵资本。

谁不想搏个公侯万代?为子孙家族谋下锦绣前程?他做到了!腰间两把黄金铸造剑鞘的宝剑,整个天下,只得他有资格拥有。是陛下对他的重赏,胜过战神宇文雄的“金刚剑”。

“陛下!”触景生情的崔太傅抬起消瘦的面容,满目萧索,滚下数滴伤感的泪珠。

“韩公公,为朕取来石头城的守将那忠顺敬献的罂粟药酒,夜幕降临,疼痛女魔又该来折磨朕了。”

陛下冷漠的不发一言,挥手令崔太傅退下。他不希望臣子见到君王日渐衰老的败像,引发人心大乱。

贺擒虎扶着面色转青的陛下,坐在龙榻边,韩公公忙跪在地上,为他揉着伤腿部位。

“陛下,还是忍忍?“忘忧泉”会使人上瘾。”韩公公不无担忧。

贺擒虎深知疼痛的威力,用罂粟药酒止疼,是饮鸩止渴的无奈之举,陛下已经开始依赖此物了。

“还不快去!取整壶来,朕只想睡个踏实觉!”

疼痛令陛下丧失理智,他动怒地高呼,喝令吓得韩公公像蹴鞠滚出宫门取酒。

“擒虎,你说,皇后会不会真容不下秋羽母子?”

仅有两人的内廷,静谧昏暗。陛下若有所思,轻揉腿部,沉声问道。

“这,臣愚笨,以皇后的果敢勇猛个性,秋羽夫人,恐怕难以对抗,小皇子是陛下骨肉,皇后应该会投鼠忌器,不会乱来。”

贺擒虎挖空心思断断续续说这番话来,脊背已冒出冷汗。他哪能吐露真言?连陛下都要忌惮三分的皇后,有什么事不敢做?

“子幼母壮,本非好事。朕的龙体,快被时光女神耗费掏空了。万岁,哪能就真能活到万岁?”陛下苦笑着摘下通天冠,露出满头繁盛的白发。

“陛下正值年富力强,何出此言?”贺擒虎忙出言制止他,沮丧情绪会像传染病发作。

“不说啦,你跟随朕多年,朕能信任的也只有你了,擒虎,你去替朕办件事。”

“陛下,莫说一件事,就是十件,百件,臣当义不容辞!”

贺擒虎跪拜龙榻前,这是他的肺腑之言。

“不用,就这件事,非你莫属。”陛下凑近他,伸出手,指向他腰间的宝剑。

“请陛下吩咐,臣自当去办。”贺擒虎取出沉甸甸的黄金宝剑,双手高举头顶。

“朕说过,子幼母壮,非吉事。你去替朕斩下秋羽夫人的头,献给皇后。”陛下如战场的将军,从容下令。

“陛下?!”

贺擒虎惊得魂飞魄散,手中一软,黄金宝剑哐啷掉在地上,发出嗡嗡声响。

“朕老了,见不得血光。用这把弓弦了结。她不是以此威胁朕要死?满足她。她爱投壶之戏,壶和弓箭给她陪葬。”

陛下面色平静,挥洒起刺绣金龙的衣袖,显出困龙的疲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