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向阳花死,无心主亡
干燥的石壁上,黄色的、紫色的花,成簇地从石缝中冒出来,在阳光下盛放。恪子林把手缩在袖子里,轻轻抚弄着柔韧的花瓣。心里泛起一阵疲倦,他垂下手,问:“已经晌午了,你饿不饿?”
“我用飞剑串了鱼回来,烤给你吃吧?”
“不想吃鱼,还能有笨鸟吃,就是可能得等上一阵子。”
无人应答。
恪子林看向远处,阳光下有一个倒扣的篮子,由一个栓了绳子的棍子支在那里,下面撒着饼屑,篮子周围也有零星的饼屑,有鸟儿在啄食,只是兜兜转转,就是不进篮子下的阴影里。他捏着绳子的另一端,松一阵紧一阵。
背对着洞口,躺在黑暗中的玉子陈听见绳子落地的声音,接着,师兄的气息越靠越近。
“玉子陈,你是在等死吗?”
玉子陈不吭声,不翻身,背对着一切。忽然,起风似的,有什么刮过来,玉子陈攥紧拳头,屏息等待着。
“丁——噗!”
身上一点感觉都没有的玉子陈急忙翻身立起,提剑去追,剑已脱手的恪子林,胸前被一个五角星钩抓着血肉,向洞口飞去。最终,恪子林穿过山洞外的阳光,钉在对面的树干上,夏时的浓阴密叶,在他头顶撑起伞一样的黑暗。
“梁观星,你要的是我的命,伤我师兄算什么!”玉子陈仰头怒喊,在看到恪子林嘴唇蠕动的同时,自己的胸前忽然突出半截剑,接着,疼痛才从胸口漫散开来。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宋茗寻到这里,所见的景象太过震撼,以至于领路的灵蝶头一次以裂开的方式消散掉。如果,你想知道此时此地的情形,她也只能反问一句:你见过杀鱼吗?还没等你回答,她自己又会摇头说:不,和杀鱼又不一样,鱼是昏着死去的,而……
鱼跪在地上,杀鱼的人一手执长剑,一手按着鱼的肩膀,青筋暴起,只为在鱼身上掏一个洞。鱼出于本能,想要抓住那把在胸前转动、起落的剑,却最终在难以想象的疼痛中,失去对身体的支配权,脸色由血红转为青白。当一颗心脏掉落的时候,鱼早已失去了生息,杀鱼的人连剑也不要了,任它随着死鱼倒下,只是绕到心脏跟前,俯视着仍有轻微搏动的那团肉。
肉也死了。
梁观星蔑笑:“不过如此。”
身上、脸上沾满血污的梁观星向失神的恪子林走来,指尖伸向胸前的五角星钩。宋茗飞身下来,推开他,挡在恪子林身前,喝道:“冤有头,债有主!梁宫主莫要把人命当儿戏!”
伍三秀一个人回来的时候,说青仪君方便去了,而直到宴席过半,他们才发觉不对劲。芳洲上下找过,不见宋茗,胡思凡忙用指尖在她曾坐过的位子上一点,灵蝶飞出,其余人守在院中,他和周子云追出来。在快到山洞的时候,他们差点与宋茗擦身而过。
周子云抓住宋茗:“青仪君,我师弟们呢?”
宋茗眯眼皱眉:“你知道他们在此?为什么只留他们两个在此?”
见周子云默然,松开抓自己的手,宋茗道:“他们在后面,我本来想去找你们来,既然来了,他们就交给你们了。”
胡思凡打量着宋茗,问:“你要去哪?”
“放心,我惜命,去哪里都会活着回来。”
水上,楼一般的大船行驶在暮色中,波光粼粼,像是一把黑剑破开血海。青衣女子从天而降时,甲板上的渔夫惊慌失措,跳进水里,拼命向岸边游。
“青仪君轻功如羽,落地无声,到底把无辜的渔民惊着了。”
“你这样子,我也想跳进水里,离得越远越好……”
曾经,芍药丛中,干干净净的少年,让宋茗内心一阵悸动。如今,那少年眉眼依旧,只是背对着寒气缭绕的冰棺,脚边是上百的死鱼,肚肠破裂,腥臭不堪,鱼的心脏被丢在一起,有力地搏动着。
见宋茗盯着鱼的心脏看,梁观星又捞起一条鱼,剖开心脏,丢在那堆上,轻笑:“你也没注意过吧?鱼的心脏,有这么顽强的生命力。”
宋茗点点头,还盯着那堆鱼心,问:“你让恪子林活着,是为了让他和你一样痛苦吧?”
梁观星丢掉黏手的小刀,擦着手,说:“玉子陈自不能见光以来,就厌世、向死。时时开朗、阳光,活蹦的像水中游鱼那般的姑娘,在他眼里就是根扎心的刺,不拔掉,就会生不如死。恪子林却不一样,他即使不能站在阳光下,也爱花、爱草、爱说、爱笑,轻易死不了,和鱼心倒是像……你说‘冤有头,债有主’,没错,要玉子陈的命,是给我的婢女伸冤,而我的债,只能在恪子林身上讨回来!”手擦不干净,他把帕子扔在地上,走到水桶边洗手。
水上的风把许多拐弯抹角的话吹走了,宋茗开口:“恪子林死了。”
胜券在握的梁观星止住洗手的动作,还有黏腻感的双手浸在污水里。
夜幕降临,灯火微弱,芳洲的府院外,哭声渐渐响起来。
周子云抱着恪子林的衣衫和斗笠,露出来的一截袖口,有灼黑的痕迹,他跌坐在地上,身子向前弓着,哭声断断续续,涕泗横流。鹿锦文扑到小师叔的身上痛哭,抱着尸身的胡思凡攥紧盖在玉子陈身上的衣服,以免抓下后,露出亡者的胸膛。何子友跪在地上,悲难自抑,嚎啕大哭,仍强打精神,一手扶着师侄,一手护着师兄。路边驻守的百姓,也在黑暗中泣声如噎。
路因循被留在府门前,不忍再看远处,近前的伍三秀回过头来,一边哭一边踩阶上来,问他:“怎么办呀?这该怎么办?”
迎面抱住未经人事的伍三秀,路因循哑着嗓子安抚道:“没事,没事啊,小孩。”他的眼泪终究还是落下来。
大船快要出明州界了,宋茗向冰棺鞠了一躬,闪身到了岸上。她注视着渐行渐远的梁观星,那人仍站在甲板上,全然没有宋茗初见他时的少年气,也没有论榜大会时的英雄气,他垂垂老矣,像一个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