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神·神界破(第5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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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心在流血的时候,眼睛就无法流泪。

澄砂裹着厚厚的裘皮,靠在摇晃的车厢里低头看地图。车厢很宽敞,她脚边还放了一个小案,上面有一壶酒,一只杯子,杯里的酒液也晃动着。

马车忽然剧烈震荡了一下,杯里的酒立即溅了出来,窗帘随即被外面的风雪吹开,灌进大片雪花。澄砂的手一抖,地图掉在了地上,她急忙伸手去合帘子。那风,比刀子还锋利,刮在身上脸上剧痛无比。北方的严寒,她总算深切体会到了。

这里刚把窗帘合上,马车又剧烈震动了一下,似是轮子打滑,她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歪去一边,窗帘“哗”的一下又被风吹开,温暖的车厢里顿时寒气逼人。

澄砂皱了皱眉头,高声唤道:“女宿!”

车厢外立即响起女宿的声音:“暗星大人有什么吩咐?”

澄砂一把揭开窗帘,就见女宿穿着黑色的披风,骑在马背上,低头望过来。她抬头看看天色,灰蒙蒙的,无数巨大雪花砸在脸上,又冷又疼。她冷道:“纹瀑什么时候能到?”

白虎这次动了大手笔,带了印星城所有的神官出动,连二十八星宿也一个不差,浩浩荡荡地排成长龙,旌旗在风雪里猎猎作响,雪地里留下大串的凌乱脚印。她原以为神的出征至少也威风一些,谁想同样被风雪所困,狼狈不堪,与凡人有什么不同?

女宿恭谨地答道:“风雪较大,所以恐怕还需花上几个时辰。请大人耐心等候。”

澄砂有些不耐烦,“你们不是神吗?怎么还不用法术什么的飞过去或者让风雪停下来?”

女宿愣了一下,半晌才失笑,“暗星大人说笑了,我们没有控制气候的本领,也不可能直接飞行上万里。何况大人你也有一身神力,你能够呼风唤雨或者御风飞行吗?那不过是世人的臆想而已。”

澄砂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霍啦”一声狠狠拽上帘子。女宿面无表情,似是对这种情况十分熟悉,只是驱马缓缓跟在车厢旁。过得一会,帘子果然又被人用力拉开,澄砂探头出来,冷冰冰地说道:“现在到了什么地方?我已经冷得受不了了!”

女宿服侍她已经有一段时间,自然知道她畏寒的特性。他沉默着褪下脖子上的毛皮,递过去,柔声道:“戴上吧,别冻坏了。”

澄砂怔怔地望着那块灰色的毛皮,上面还沾着数片大雪花,湿漉漉地在风中颤抖。她的心猛然一跳,用力将他的手推开,声音有些慌乱:“你……你自己戴着!谁要你脱下来了?”

女宿叹了一声,将毛皮戴回去,轻声道:“大人你心里面不舒服,我能理解。但请再忍耐几个时辰,纹瀑城很快就到了。”

澄砂这个人向来吃软不吃硬,眼前这个与袭佑一模一样的少年这般柔声抚慰,再有天大的火气她也发不出来。寒风夹杂着大片的雪花灌进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忽见窗外影影绰绰,即使隔着密密麻麻的飞雪有些看不清,但也能够确定那是一座高山。

她忽然想起女宿说的纹瀑这里多山瀑,不由开口道:“被冻结住的瀑布,上面的花纹一定很漂亮吧?现在能看到吗?”

女宿抬眼看了看四周,苦笑道:“恐怕不能,这里是官道,大人若想看瀑布,需得去到山里面,难免耽误时间。大人若想看风景,等到了纹瀑之后,停了雪,属下便带大人玩赏一番,如何?”

话音刚落,却见澄砂把手从车里伸了出来,直指着顶前面的一块白色的什么东西轻呼着:“那是瀑布吧?果然是呢!”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过去,就见离官道极远的地方,有一个极小的全部冻结住的瀑布……不,那其实根本不算瀑布,因为它还没有一人高,充其量只算流量大一些的水流而已。天色很暗,加上大雪纷飞,即使他努力去看,也看不到一点花纹。但他不敢扫了澄砂的兴,只是淡淡笑了笑,说道:“是啊,大人的眼力真好,我方才都没注意到。”

澄砂没注意他语气里的漠然,径自望了很久,头发上落了厚厚一层积雪也不自知。半晌,她幽幽一笑,柔声道:“这里倒和以前我与老姐修行时住的山头很像……冬天到的时候,溪水都冻住,我们和一帮师兄弟破冰捞了鱼,不敢让师父知道,偷偷烤了吃……结果姐姐拉了好几天的肚子。她这个人,傲得要死,就是拉肚子的时候也是一脸严肃样……”

她唇角扬起一个幸福的角度,女宿有些吃惊地看着她,从服侍澄砂这些日子以来,他从未见过她有这种天真怀念的表情,似是想起什么快活的事情一般,连睫毛都幸福地弯起来。

但几乎是一瞬间,那种美好的神色就消失了,好像清澈的溪水突然上冻,她的表情也被一层寒冰冻住,暗金色的眼眸,血红的瞳仁,如同冰粹的刀锋,尖利异常。她整个人,看上去又是众人熟悉的那个冷酷又任性的暗星,浑身是刺。

女宿定了定神,咳了一声,轻道:“大人,外面太冷,当心受了风寒。”他恭谨地替她拂去头上肩上聚集的雪花,“大人还是坐回去吧,很快就到了。”

窗帘又合上,一直到了纹瀑,她都再没有出来说过一个字。

纹瀑虽然不若曼陀罗城那么雄伟,却也算北方一个大镇。四方一行浩浩荡荡来到城门前,就见城楼高耸入云,清一色的青石大砖砌成,即使在如此天寒地冻的气候下,城墙也没有一点损坏,气势非凡。

城楼之上无数彩旗飞扬,殿角两旁斜飞,上面的铜铃被风吹得丁当乱响。四根漆黑大柱矗立在城楼前,上面用金色的漆龙飞凤舞地写着字,仔细看上去似乎还在暗处发光。而城楼之上半个人影也无,只有风声凄厉呼啸。

白虎揭开帘子,仰头打量半晌,满眼的赞叹神色。过了一会,他正要吩咐部下突破城门,忽听一阵吱呀的巨大声响,那座宏伟的城门,居然自己开了!他眯起眼睛,琉璃眼中微微闪烁出尖锐的光芒。

马蹄声从前面传来,很快地,一个穿着盔甲罩着披风的神官滚下马来,伏地行礼,急道:“启禀白虎大人,前方纹瀑城主与十三万城民降下城旗,悬挂四方神兽之纹,自愿归顺!”

白虎大喜,面上却不动声色,淡淡吩咐身边的奎宿:“先派参宿带一队善战神官过去看个究竟,奎宿你去把暗星大人请来我的车厢里。”

话音一落,就见城楼之上高高悬起四方之神的四面纹旗,东方青龙,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每一面旗帜都巨大无比,且色泽鲜艳,显然是崭新的,迎风而展,猎猎作响。城楼下的众人顿时喧哗起来,每个人脸上都露出兴奋自豪的神情。

白虎依然按兵不动,没一会,奎宿灰头灰脸地奔了回来,沉声道:“参宿已经带人马前去探消息。暗星大人她……”他有些为难地蹙起眉头,似是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白虎眉头一挑,淡道:“我明白了,她不愿过来,是吧?那么我过去便是了。”

他说着便要起身下马车,奎宿急忙说道:“不!暗星大人说她身体微恙,不想动弹……所以,让白虎大人您……您自己看着办……”他结巴着,显然这不是澄砂的原话。白虎完全可以想象到澄砂的原话必然难听而且刻薄,难怪奎宿如此狼狈模样。

他笑了笑,轻道:“你替我再过去传个话,问问她,是喜欢自己过来,还是我用七淫珠请她过来。小心些,暗星大人脾气大得很,你可别被她伤着了。”

不出所料,澄砂很快就冒着大雪直往他的车厢走了过来。白虎隔着帘子看她纤细的身影,忽然皱了皱眉头,她怎么走得歪歪倒倒?女宿在旁边手忙脚乱地扶着她,生怕她跌在地上。

“哗”的一声,帘子被她猛然揭开,澄砂惨白的脸映入他的眼帘。她森然瞪着他,也不说话,半晌,才道:“我来了,你到底要做什么?”她的声音是微微颤抖着的,也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愤怒。

白虎轻轻拍了拍身边的软褥,说道:“进来说话,把帘子合上,外面很冷。”

澄砂深吸一口气,提着裙摆就要上车,身体却晃了一下,脚下一滑,眼看就要跌下去!女宿急忙伸手抱住她的腰,却愕然发觉她浑身都在剧烈发抖。他将澄砂小心扶进车厢里,有些疑惑,却不敢说话,只得拉上帘子,等在门口。

澄砂身体僵硬地坐在白虎对面,别过脸去不看他柔和的目光,良久才冷道:“你到底有什么事情?快说!”

白虎淡然道:“暗星大人您那么聪明,自然知道我的意图。纹瀑就在前面,您还要问我叫您来的意思吗?”

澄砂捏紧拳头,厉声道:“我说了今天不舒服!我不想去见那些城民!改天再说!”

白虎把乳白色的七淫珠放在指间摩挲玩耍,细声道:“恐怕由不得您,第一次的震撼非常重要,我需要您的威慑力震住那些城民。眼下他们虽然降伏,但心里其实还是不满的,不过迫于情势省得流血牺牲而已。只有您能让他们心甘情愿归顺。”

澄砂冷冷瞪着他手里那串七淫珠,乳白色的珠子已经有三颗变做了漆黑的颜色,想来就是在落伽已经在她身上用过的那三颗,“我要说不去,想来你一定会用这七淫珠。你何苦摆这种姿态,威胁就是威胁,何必还做出一副高贵的模样!你真让我恶心!”她低声说着,转身就要拉帘子。

“等等。”

白虎握住她的手,只觉触手冰冷,还在微微发抖。他皱眉道:“你脸色太差,需得喝点热的酒再出去。我不想让纹瀑的人看到一个病恹恹的暗星!”

澄砂飞快把手抽回去,闻言脸色更是如冰,身子晃了晃,才道:“原来如此!不需你费心!收好你的七淫珠,你要是再对我用这个,我立即就杀了你!”

她拉开帘子,飞快跳了下去,推开女宿的搀扶,一步步往纹瀑城内走去。参宿这时已带着人马回来,说明城内并无埋伏,城主与城民皆自愿归顺,只等着目睹暗星的风采。

风雪渐剧,不停有冰粒砸在她脸上身上,好像整个人都要被湮没在这咆哮的飓风里,所有的气力都被冰雹砸下的痛楚带走。她觉得自己此刻近乎遍体鳞伤,不光是身体上的,她的心都被冻住,血好像一点温度都没有,感觉不到一丁点的温暖。

她纤细的身体好像随时都会被这场暴戾的风雪吹散,淡金色的长发被风扯得笔直,裘皮的袍子揭开一角,灌得膨了起来。走,走,毫不畏惧地面对这噩梦般的一切,她早已不是以前的天澄砂。她自己也承认,她是,暗星。

澄砂轻叹一声,却更像受了伤的闷哼与哽咽。眼泪早就滋润不了干涸的眼眶,她忘了流泪的感觉。原来心在流血的时候,眼睛就无法流泪。

城门近在眼前,那么高,她仰头也看不清,眼前白花花的一片雪花冰雹,还在旋转。一阵猛烈的眩晕侵袭而来,她几乎要跌倒在地,匍匐下来,再不想动一步。如果,能忘了一切,如果一切都是噩梦而已,那多好。

她几乎想声嘶力竭地咆哮出来,对着暴风雪咆哮。

但她什么都没说,身后的影子忽然暴动起来,瞬间凝聚成一只巨大的黑兽,一只爪子虔诚地摊开,垂首跪在她身后。

几乎是本能地,不需要思考地,她张口说出几个音节古怪的词,然后踏上那只兽的爪子,衣袂翻卷。黑兽身体骤然纵起,一跃数十丈,轻松跳上城楼顶。纹瀑城里的凡人看不见影子化出的兽,在他们看来,暗星是生生飞上城楼的,在这场十年难得一见的暴风雪里,一跃,如同神祇。

她挟风雪而来,艳若桃李,冷若冰霜,双眸是最凌厉的闪电,直劈入心,照亮一切。就这样一个刹那,纹瀑城民尽数跪下膜拜,什么都忘了说,什么都,不需要说。

黑兽又是一跃,带着她从城楼上跳到了街道正中,然后它便化做黑烟,瞬间就在飓风里消散开来。万民顶礼,她静静看着这一切,心里又开始有浪潮翻滚,另一种诡谲的情绪攫住了她,身体里的血管开始破冰融化,一点点地变得炽热,似要从头顶蒸发了出去一般。她的瞳仁越发血红起来,如同暗处的两把新月小刀。

她深深吸一口气,往前跨了一步,开口朗声道:“你们醒过来了么,我的子民啊……”

话音刚落,她眼前忽然一花,所有的景物都成了翻滚的水面。一阵剧烈的眩晕席卷而上,她再也撑不住,身子一歪,在一片惊呼声中昏倒在地上。

恍惚,迷离,她好像做了很多梦,又好像什么都没做。耳边有喃喃的说话声,她懒得听仔细了。反正是梦,醒来才发觉都是假的,何必当真。

摇摇晃晃的,她觉得自己好像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看到自己熟悉之极的米色天花板,天蓝的窗帘,还有墙角的一个拳击沙袋。啊,果然是梦!她还是在家里,什么地方都没去。澄砂开心地从床上跳下去,推门就往外走。

客厅里坐着加穆,还是老样子,他咬牙切齿地打着PS2,身边是袭佑,跟他一样拿着个手柄在那里大呼小叫,没点形象。澄砂大笑着走过去,指着袭佑说道:“你这个死小子!知道吗?我做了个怪梦,梦里居然有你!你还穿一身古代的衣服……哈哈!没想到你穿古装比较好看啊!喂,你听见我说的了吗?袭佑?”

没人理她,好像根本就没听见她说的话一样,那两人继续玩游戏,当她是空气。

澄砂怒了,一脚踩上茶几,叫道:“喂!你们听见没有啊?我在和你们说话呢!”

还是没人理她,加穆转头对厨房那里嚷嚷起来:“净砂,饭好了没有啊?我们要饿扁了!”

“急什么,饿不死你。饿死了更好。”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厨房门口传过来,澄砂惊喜地跑过去,对着那黑发秀美的女子叫道:“姐!是我!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净砂如同没有看到一样,径自往沙发那里走去,戳了戳加穆的后脑勺,轻道:“就知道玩游戏,下午还有任务要做,别忘了。”

澄砂惊恐万状,扯着嗓子尖叫了起来:“为什么都不看我?我是澄砂啊!你们不认得了吗?姐姐!加穆!袭佑!你们和我说说话啊!”

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下来,那三个人忽然一齐转头望着她,目光是她从未见过的冰冷。澄砂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喃喃说道:“我是澄砂啊……你们不认得吗?姐姐?”

净砂冷冷看了她半晌,才开口,声音讥诮尖利:“你早就不是澄砂了,我妹妹不是你这种模样的妖怪!你是谁?你是谁?”

她被问得节节后退,一直退去了墙角,冷汗满身。眼角的余光一扫,忽然瞥见旁边的试衣镜,她忍不住回头一看,却见镜子里映出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女子,神色冷厉,两只眼睛如妖似魅。虽然面容与自己一样,却又完全不一样。

她大骇,就见镜子里的女人大笑起来,血红的瞳仁蠢蠢欲动,张口对她说道:“认命吧,你早就不是天澄砂了。你自己不是也知道了吗?”

澄砂声嘶力竭地吼了起来,整个世界忽然在她面前崩溃,一片片掉在她脚旁。她整个人陷入一层浓密的黑暗里,似是被什么温暖的东西包裹住了。

她在那片黑暗里,慢慢摇晃,款款荡漾。一个非男非女的柔和声音在耳边如诗如诉地说着什么,她吃力地听着,“别怕,别怕……给我吧,一切都给我,以后,你就什么都不怕了……”

“你既是如此辛苦,就别再撑了。让我替你,面对这个噩梦的世界吧……”

澄砂喃喃地说着什么,自己也不知道,只觉得自己越陷越深,整个身体却渐渐清爽起来,脑子里也再没有混乱的思维。她忽然警觉了什么,用力睁开眼睛,轻道:“我是天澄砂,你不可以霸占我的一切!”

那个声音如此柔和:“我什么也不霸占,我只是减轻你的痛苦罢了……”

话音一落,她觉得整个人都陷入一个漩涡里,越转越快。她的头脑却越来越清楚,耳边听得有什么人在说话,她忽然猛地一动,用力从床上坐了起来!

“澄砂,你终于醒了。”

同样是一个柔和的声音,却让她本能地打个寒战,缓缓转头看过去,就见白虎坐在床边,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我……”

她想说话,却觉得嗓子干得冒火,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能剧烈咳嗽起来。

白虎拍着她的背,递过去一杯冷茶,轻道:“你染了风寒,高烧发了两天。现在觉得好些了吗?”

澄砂一口气把茶喝干,又喘了几声,才冷道:“如果你马上给我滚出去,我会觉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