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们的成就越大,我们的悲哀就越浓。自然和世界本应奖励我们、赐予我们无上的荣耀,但在这个地下迷宫里,荣耀却无从寻觅,我们有的只是无可奈何的空虚。”
我拾起了地图——第三张地图。
一群“死神萤火虫”密密麻麻地爬满了白骨,白骨之下压着这张绿纸片。我用战抖的手抽出它,凑到虫子释放的淡绿色光芒下查看。
纸上画着简洁的地图:一个盘形标记、一个杯形标记,以及连接两者的曲线;曲线上还画着一个红色的圆圈和好些路口。仅此而已。既没有指向标和比例尺,也没有说明路口上的岔道通往何处。
没有错,这就是第三张“加尔纳夫卡地图”。
我小心翼翼地将地图放进破裤子的口袋里,低头打量着那副白骨。
尸体被恶心的虫子不停啮咬,皮肉已被啃食殆尽。头盖骨上分明一个洞,大得几乎可以塞下拳头。尽管已经化为白骨,死者右手仍然紧握着一块棱角锋利的石头。
是自杀。寒气如同地上积留的地下水一般,倏地蹿上我的脚踝。
我连缅怀往生者的悼词都没说,撒腿便跑——并非由于尸体有多么恐怖,而是由于我心中模糊的期待,连同对未来的想象,都被眼前这一幕击得粉碎。我深切地感觉到,那副白骨便是我未来的样子。这样的结局,我逃无可逃。
我通过了大约四个路口。哦,是五个。不知从何时起,我养成了一种习惯,会下意识地不停判断自己所在的位置。我确认了隧道前后的倾斜度和洞壁岩层的颜色后,绕过最后一个拐角。
隧道尽头有一个小小的突出地表的岩石平台,像盘子似的,盛满一方浅水。我在平台前跪下。虽然清楚自己这样的浪费行为愚不可及,但我还是“扑通”一声将脸埋进水里,呜咽起来。
我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现在该如何是好?以后还会发生什么?这样的念头毫无章法地在我的脑子里乱转。
只有一件事是确定无疑的:绝对不会有人来救我。
在这个地方,我只能凭借手中的地图勉强保住性命,再凭自己的力量打开僵局。之前的三个星期,我就是这么熬过来的;之后的几个星期,我也将继续这么挺下去。
几个星期?还是几个月?……或者几年?
我抬起头,全然不顾招来食人怪的危险,高喊道:“救命啊!拜托,谁来救救我吧!”
叫声在隧道里隆隆回响,被吸进迷宫深处。当然,没有任何人回应我的呼救。
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我又想起了三个星期前将我投入迷宫的那些家伙,忍不住像女人一样絮絮不休地咒骂起来。
“投宫刑是没有刑期的。”
站在竖洞入口旁的执行官说。竖洞里飘出一股股冷风,执行官身后跟着两名手持高压电击警棍的刑务官。
这里是拘留所深处的一个狭小房间,天花板上装有滑轮,一块木板悬挂在竖洞正上方。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部简易电梯,要把我送到洞底的就是这个东西。
我看着“电梯”,用尽全身力气强装镇定,挤出笑脸面对执行官。
“就是无期徒刑吧?没有假释吗?”
“与无期徒刑不同,你可以自己决定刑期。”
“我不太明白。”
“很快就会明白了。”
执行官只露出了下半边脸,他嘴角浮现着一丝浅笑。直到如今,我还是稀里糊涂的。遭到逮捕,随后历经一系列法律程序,这些事在我看来没有半点真实感。甚至在被宣判有罪的时候,我都有种事不关己的感觉。我期待有什么地方搞错了,或者所谓的刑罚只是有名无实的形式而已,我可以轻松脱逃。
后来想想,这一想法简直幼稚透顶。我还以为政权掌握在公正贤明的人手中呢。的确,我的国家,国民大都富于公德心和友爱精神,也没有像众多邻国一样陷入战争的泥沼。然而,我当时并不知道,这种稳固的背后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对投宫刑,我也一无所知。当然,这要怪政府几乎没有透露任何关于刑罚执行地——加尔纳夫卡迷宫的信息。我只听说,大约二十年前,负责治安的高官G.加尔纳夫卡博士建造了这座监牢,用来关押政治犯,而刑事犯会被送往别的地方。这也是我缺乏危机感的另一个原因。
“这是你要带下去的东西。”
执行官递给我一张绿纸片。我都没怎么细看,便塞进了裤兜。我等着他再给我些别的什么东西,比如换洗衣物和手电筒之类的。但执行官将双手收回斗篷之下,再也没有拿出任何物品。
“就这个?”
“有这个就足够了。”
“啊……”
我有些惊讶。执行官连表都没看,直接宣布道:“迁王历六十五年五月十八日正午十二时零分,对特奥·斯雷本斯执行投宫刑。下去!”我的笑容僵在脸上,抓住从滑轮垂下的绳索,站上木板。我向下瞅了瞅竖洞,里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刑务官操纵绞盘,我开始缓缓地降入地底。
下降的过程十分漫长,我随即开动脑筋,用心筹划脱逃方案。这个竖洞的直径约有两米。可能是用巨大的凿岩机挖掘出来的,洞壁都是光滑的岩盘。这就意味着,用双手双脚顶着洞壁攀爬是不可能的,也不可能往洞壁上插入什么可供借力的东西。
那么,趁“电梯”上升的时候跳上去怎么样?尽管会因为超重而被察觉,但如果混在刑满释放的囚犯中间,或许就能蒙混过关。要不然,干脆就把那个获释的幸运儿拽下来,自己取而代之。
但这一计划很快就被否定了。木板好不容易到达洞底,我紧抓的绳索忽然一软,“呼啦啦”地从我头上坠落下来——那些家伙齐根砍断了绳索。
我环顾四周,地上堆叠着许多木板和绳索。也就是说……也就是说,这种“电梯”是一次性的,用完了就被丢弃,不可能再乘木板升上去。
一股寒意爬上背脊。我第一次感觉到:这可不是在开玩笑。
然后,我发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虽然身处地底,我却能看见周围的环境。光线来自洞顶,我举头刚想看个究竟,便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那里简直可以说是一片星云——充斥着一个个浅绿色的光的旋涡,每个旋涡里似乎都有几百万颗星星。我凝神观看,终于分辨出每个光点的形状——是虫。有数不胜数的如萤火虫般的小虫,密密匝匝地布满了洞顶。
一时间,我忘记了自己囚犯的身份,出神地凝视着这幅壮观的画面。正因如此,我没能察觉有人靠近。
突然,我的左腕不知被谁牢牢地抓住,心脏差点儿从胸口飞了出去。
我连忙转过身,只见背后有一位老人。他脸色苍白,花白的蓬发与胡须放肆地生长着,身上裹着一块破布,弯腰驼背,看起来仿佛一只猿猴。
“快走!”
可能是因为惊吓过度吧,我只是呆立在原地,愣愣地盯着老人那双浑浊的灰眸子。
见我没有反应,老人加大嗓门道:“快走!再不快点,食人怪就要来啦!”
虽然不明所以,但我被老人话语中的紧迫感镇住,不自觉地任由他牵着我的手跑开。
我本处在一个宽阔的“大厅”里,有十条以上的隧道通往各个方向。老人领我进入其中一条入口立有岩石的隧道。老人命令我躲到岩石的阴影里,绝对不要出声。然后,他开始窥视“电梯”的方向。我也跟着看向那边。
没过多久,他们就来了。
从一条隧道里闪出五个身影。他们匍匐在地上,像黄鼠狼一样灵巧地前行,一齐包围了木板和绳索垒成的小山。他们手中明显握着被当作武器的锋利石块,我见了不禁汗毛倒竖。
他们很快发现那里没有猎物,于是分散开来搜索附近的隧道。我们所在的这条隧道也来了一个。我看出来者是个男人。不过,他还算是人类吗?他像野兽一样,浑身上下密布长长的体毛,四肢着地行走,什么衣服也没穿。
我来不及多看,急忙缩回脑袋。我痛苦地意识到,要是被发现就死定了。
就在这时候,我身旁的老人如同见了老朋友似的一下子跳出去。我吓得差点儿丢了魂。
“啊……你们也来跟新人打招呼吗?”
来者无声无息地蹲坐在地上,发出硬物互碾般的低沉声音:“他不在。你见过没有,衮多爷爷?”
“咳,他没来这边。”
“嘶……看见了可要说哟。”
“知道啦。”
来者踏着“啪嗒啪嗒”的脚步离开了,嘴里还嘟哝着:“那家伙逃掉了,真他妈走运。”很快,脚步声便和回音混为一体,消失在远端。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腋下已被汗水浸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