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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我的新家是一座暗绿色房子里的一个黄色小房间,和一位插画师、一位油画家合住;房间原来住着一位舞蹈家,夏天时要离开一段时间,便把她的床位转租给我了。房子每月租金400美元,位于普罗维登斯[32]西区,带一个大后院,还有一只名叫埃尔维斯的猫。舞蹈家给我留了一个枕头,干净的床单,柔软的纱毯,抽屉里放着小银鱼。到达后的那个早晨,我一时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我惊慌失措,直到看见房子奶油色的墙壁,树叶压在窗户上。没人在家。我环顾四周。厨房里铺着黑白相间的地砖,挂着巨大的丛林油画。有新摘的西红柿和胡萝卜,螺纹状的根上沾满了泥土。一个装满香料的木架子,一个硬质蜂蜜罐,一个绿色的水壶,一个鳄鱼雕像。我顺着一串灯走过一个深蓝色的沙发,一把芥末色的灯芯绒椅子。一份报纸摊开,一边是做了一半的填字游戏,旁边是小幅山水画和桃色纱线。我已经喜欢上两位不在家的室友了。

去学校的路有两英里远。罗得岛天气很热,阳光不像西海岸那样只是轻吻你的额头。我的路线两侧是铁栅栏,杂草像黑色的火焰一样排列在人行道上。旧家具躺在街上,宛如海狮搁浅在沙滩。人们坐在酒店和自助洗衣店外面的草坪椅上,白色的香烟散落在路边。角落里停着一辆马车;我可以花1美元买盛在泡沫塑料杯里的水果冰糕。

接近校园时,街道开始向上倾斜,路面变得平整,树木张开双臂,生出一片灰色的阴影。这里的草长得茂盛,不像加州那种干巴巴的草,叶片总是萎黄而卷曲。有的男孩女孩染了火烈鸟似的粉色头发,穿棉质连衣裙,高跟鞋,戴羽毛耳环。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旧运动衫,用手指摸了摸我特意为了装扮而戴上的廉价珍珠耳环,心想,我一定看起来特土。

上课的地方是在一幢小砖房里,上两层楼梯。整片玻璃的大窗户。软木墙板上布满了星罗棋布的小孔,上面钉着艺术作品供人品评。我看见了晾纸架,我们的版画很快就会在那里摆好。一个只用来创作的房间。

我的老师留着浓密的胡子,戴着圆圆的眼镜,系着一条几乎垂到脚踝的长围裙。他让我们四处走动,做自我介绍,讲讲是什么把我们带到这里的。这十名学生让我想起专门制作精美工艺品的精灵:吹制玻璃、纺织布匹和制造无踏板自行车。除了我之外,每个人都是本科生,他们中的许多人利用暑假来补学分。你呢?他说。“我刚搬到这里,为了这门课,从加利福尼亚来的,我辞职了。我喜欢版画,我在大学里修了一门课,主要是凸版印刷。”老师说:“真好!令人兴奋啊!”他让我们把名字写在胶带上,选一个抽屉,贴上标签。我用大写字母写了我的名字,“香奈儿·米勒!!”,准备在抽屉里放满新的版画。

他分发了一份清单,上面列有我们需要购买的所有物品,以及已经提供的物品:单面磨砂聚酯薄膜、醋酸盐、宝石红、胶膜刻划刀、点状凸版或磨砂玻璃、亲水涂层板、松香、酸、BFK丽芙版画纸、硬挺的粗棉布、聚酯单丝、脱脂剂、直接乳胶、涂料器、凯兰帝水溶性蜡笔、吸墨纸等等。下课后,我在美术用品商店的过道里走来走去,拿起东西,看看价签。我没有把材料费计入我的预算。

下节课他让我们跟着他回到暗室。他教我们如何使用放大机,如何装底片架,如何将胶片转到合适的镜头,将乳胶试纸朝上曝光,如何显影,如何完成冲洗、定影、放水。如何将透明感光乳剂置于正片印版中心,置于真空床中,除去印版上的油脂,在印版上涂上松香粉,在印版上涂色,在硝酸中浸泡;把边缘磨成斜角,把印版放在印刷机上,混合墨水,把纸浸湿,拍干,调节压力。最后转动滚筒,把刚印出来的图案取下来,轻轻放到晾纸架上。经过几个小时的演示,一幅版画诞生了。

我聚精会神地看着,踮起脚尖站在同学身后,疯狂地做着笔记。最后,我已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在最初的45步里就已经迷了路。学生们开始用素描把想法画出来。我坐在凳子上,盯着我潦草的小字,它们就像死去的蚂蚁在我的书页上留下的痕迹。终于下课了,我匆忙走下楼去。

到了第三堂课,我落在更后面了,羞于问“什么是粗棉布”之类的问题。我一个人吃午饭,一个人吃晚饭。我已经毁掉了一张照相印版,因为我把它带进了一个有阳光的房间。其他每个人都很熟练,目标明确,一步步准备他们的材料。我紧跟在他们后面,想看看他们在干什么。下课后,我去了行政办公室。我觉得我犯了一个错误,需要选一种不同的课。现在换已经太晚了。我点了点头。

我打开手机上的谷歌地图,发现一条浅蓝色的条纹,是一条河。我走了很远,找到这条河,然后又沿着河走了很远,最后扑通一声坐倒在一片草地上,哭了起来。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甚至不知道自己面前这条河的名字。我搬到一个拼图般大小的地方,远离所有熟识的人,就为了来学习过时的印刷技术。这是什么样的想法,为什么我认为我可以做到?埃米莉一直跟着我,提醒我是个无路可走、一事无成的受害者。这种生活过于甜蜜。这种快乐、创造,属于那些除我以外的人。

可就在一个月前,老板要给我加工资,有什么东西使我摇头。男朋友提出让我跟他一起住,但又有什么东西使我摇头。大老远跑来这里,似乎不合逻辑,费用高昂,令人费解。然而我却在这儿,坐在那个想法里,在那个想法里汗流浃背。这是我一生中唯一真正做过的选择。没有人告诉我我能做这件事,除了我自己,这也意味着没有人能告诉我我不能做这件事,除了我自己。这就需要我信任自己,完完全全地信任一次。我小时候从来没有问过别人我是不是个艺术家。我只是在桌子上腾出足够大的地方来放纸张。我收拾好东西,慢慢走回家,为第二天做准备。

我开始在休息日也去上课。我告诉自己我不笨,然后开始问问题。我的老师总是花时间帮助我,鼓励我做更大的版画,很快我的版画就有桌面那么大了。我教自己寻求帮助,作为回报,美好的事情发生了。

一天晚上,我听见室友和他们的朋友在客厅里商量着要去打保龄球。我一动不动地坐着,不敢去洗手间,也不敢向那么多人介绍自己。我一直在等着他们离开,这样我就可以洗个很久的澡,把一个西葫芦切成圆片,在静静的屋子里炸着吃。接着我听到了敲门声。

我等了一会儿,装作在忙乎什么事,然后打开门。室友问:“你想去打保龄球吗?”我没有计划,我当然没有什么计划。我本能地要拒绝她的邀请,担心这是出于怜悯或只是客气,就像收银员问你是否需要帮忙把袋子拎到车上。但我还没来得及礼貌地摇头,桌边的人就插话说:“我们打完保龄球去麦当劳吃冰激凌!你要给屏幕上选个什么保龄球昵称呢?别忘了袜子。”于是我点点头,把一团袜子放进包里,跟着他们出了门。

我不想家,因为我还没有准备好回家,但我感受到了在世界上漂泊、没有立足之地的不安。这个小邀请和其他的小邀请拯救了我:把车开进池塘,在雷鸣的警告声中躺在磨损的毛巾上。和安吉一起开着小红莓色的面包车,车里缺了张座椅,就坐在压扁的卷心菜盒上。在一张悬挂的床单上投影放《紫雨》[33]。吃着樱桃派,听着电子混音版的《宋飞正传》[34]序曲。我在他们的夏天里扮演了一个小角色,我的存在可能在他们的记忆里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印象。但我无法想象没有他们的日子,永远不会忘记被接纳在内的感觉。

我在克雷格列表网站[35]上买了一张桌子。一对很好的夫妇来送货。那位女士打电话给我,说他们在外面。“我们可以帮你搬进去,但如果你不想让我们进你家,我也能理解,因为你也知道,克雷格列表网站上认识的人。我只是不想——”那位男士说:“不然她怎么搬这桌子呢?”我明白这位女士的意思,就连从一个陌生人那里拿一件家具这样简单的交易,都暗含着一种内在的威胁,任何时候跟网友相见,我们都必须审视其中是否有侵犯、强奸、死亡等等的迹象。我们都知道这一点。但是这个人没有用这种语言说话:他只是看到了一张桌子。

我每天平均步行6英里,自己去公园、电影院、书店,一心想发现自己的新领地。不管我去哪里,总是发生同样的事情。一开始是一位老先生,他点点头说:“早上好,美女。”然后我转过身去看他在跟谁说话,直到意识到他是在跟我说。带着困惑,我说:“早上好。”甚至觉得自己本来不应该说什么。善待老人。一个秃头男人说:“嘿,美女,你真漂亮。”他的笑容慢慢地扩展开来,好像他的脸拉开拉链,于是我就回答:“谢谢您!”

这些话伴随着我的散步,就像树上的鸟一样常见,陌生人问我:“你好吗?”我就回答说:“很好,你好吗?”这些评论让人感觉太过微小而不重要,就像一个小图钉扎进了厚厚的轮胎。我有时会责备自己太过友善,也会责备自己报以微笑的速度太快。当有人朝我按喇叭,我本能地挥挥手。我的默认设置是回应每一个问候。但我意识到,我不认识按喇叭的人,我几乎不认识普罗维登斯的任何人,下次也不需要挥手。无须挥手,无须道谢,无须问候,我告诉自己。

我路过坐在车里的三个人,他们盯着我的腿,咂着嘴,口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模仿着召唤猫时的声音和手势。当我走开时,我感觉到六只眼睛都在抚摸我的小腿肚。我不知道非语言行为是否比语言更困扰我,我是更喜欢点击还是评论。我只是想要安静。有一次,几个男人聚在一条狭窄的人行道上,当我走过他们肚子之间的狭窄通道时,他们寸步不移。

我开始避开某些街道。如果有人让我走一条路,我会选择另一条路回来,然后发现自己绕了好几个街区。我训练自己把头埋起来,避免眼神接触,假装看不见。我不会抬头看树,而是坚定地走着,或者低头看自己的脚。有一次,一个男人走到我身边说:“我可以和你一起走吗?”我开始加快脚步。“让我和你一起走吧。”当他的脚步追上我时,我只是摇了摇头,双手紧握背包的提手,等着他落后几步。有些男人会因为我没有回应而生气,有个男人说:“我只是想让你今天有个好的开始。”但当我的肢体语言传达出我不想被人看、不想被人搭讪的信息时,这些赞美就不像是赞美了。当他们把这些话硬塞给我或是用只有我能听到的低语说出时,我并不觉得这些话是礼物。这些话的潜台词都可以理解为:“我喜欢我所看到的,我想要它。”“但我不想要,我不想要。”我想。

想象一下,你在街上一边走路一边吃着三明治,有人说:“该死,那看起来像个美味的三明治,我可以咬一口吗?”你会想,我为什么要让你吃这个三明治?这是我的三明治。于是你继续边走边吃,然后他们会说:“什么?你毫无回应?别生气,我只是想赞美你的三明治。”假设这事一天发生三次,陌生人在街上拦住你,让你知道你的食物看起来有多好吃,问你他们是否可以吃一点。如果人们开始在车里大喊他们多么想要你的三明治呢?“给我一点儿!”他们会惊叫着,按喇叭开车经过。你是不是应该说“对不起,不行,谢谢”,每次都这样?你是否觉得有义务一遍又一遍地解释说,你不想分享,因为这是你的午餐,而且你不认识他们?说你不欠他们任何东西?他们跟你要东西这事儿首先就有点不合理?你想要的只是安静地在街上边走边吃三明治。也许我把一个女人的身体比作一块三明治会让事情变得更糟,但是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我开始在经过一群男人时用手机谨慎地录下视频。我发了一段给卢卡斯。“这种情况多久发生一次?”他问。“每天。”我说。他问我是否需要一辆车,说他会帮我付租车费。我说我喜欢散步:这是观察一切的唯一方法。再说,我有那么多时间,从不赶时间,散步是我少有的需要做的事情之一。

一天下午,当我放学回家时,一辆面包车从我身边驶过,并鸣响了喇叭:我现在对这个游戏已经很熟悉了,懒得转过头去看。但引擎的声音并没有消失。我听见车轮在柏油路上慢慢转动,他掉头停在我旁边,摇下车窗。“跟我说说话。”他说。我立刻穿过街道,一边走一边开始拍摄。他大概五十上下,头发蓬乱,戴着一顶帽子,脖子又粗又软。“来跟我说说话,”他说,“我很寂寞。”“不。”我说。

“为什么不?”他说。

“我不认识你。”我对他的问题有些哭笑不得。

“就一会儿,我很寂寞。”

“不。”我说,摇着头,低头看着脚。我没有再说什么,太生气了。为什么我得关心你是否寂寞?“求求你了。”他说。他继续在我后面喊着,我加快步伐,假装走进一所房子,直到他慢慢离开,然后跑到我真正住的房子,关上所有的百叶窗。我把视频发给了卢卡斯。他立刻打电话给我。

“我要你租一辆车,”他说,“钱我来付。不要拖延,如果今天租车行还开着,就去吧。好吗?”

“好的,”我说,“我去。”

“谢谢你,”他说,“不要再发视频了。我没法看他们,他们太让我生气了。”

我说好的,他回去工作。我坐在床上,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事,把视频发给他,让他心烦意乱。他似乎在说:如果他们打扰你走路,你为什么还要走路?这一点也不像一个解决方案;他们强迫我把自己关在一辆车里。我不想放弃我的人行道。

我给卢卡斯回了电话。“这不公平,”我说,“我只是想从学校走路回家,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我本就应该可以这么做。你可以走路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你不想再看这些视频是不公平的。你可以拒绝再看,你可以有选择地观看,而我没有这个选项,将它们排除在生活之外。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的感受。我做什么都不重要,我穿什么都不重要,我怎么做也不重要,因为骚扰是不变的。我没有钱搞辆车,就算我有钱,我也喜欢步行,我想继续步行。”我哭起来。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意味。“我在这里感到无能为力。我不想有什么事发生。”我知道“发生”是什么意思。他听起来很痛苦,被困在了国土的另一端。一天晚上,当我告诉他我在画室工作到很晚的时候,有人通过文莫支付[36]给我的账户转了些钱。“用来坐来福车[37],”他说,“安全回家。”我明白,他在小心照顾着我。我答应他不会在黑暗中独自行走。但即使坐来福车,我也从来没有填写过我的真实地址,司机永远不会知道我住在哪里。安全总是一种幻觉。

走在街上就像会被扔炸弹一样。我疯狂地拨弄着金属线,把每根金属线都弄断了。每次我都不确定哪根金属线会爆炸,汗流浃背地在那儿修修补补。女人被教导要机敏,要时刻保持心灵手巧。她得知道如何处理一连串的炸弹,如何善意地拒绝给出她的号码,如何让手从她牛仔裤的纽扣上移开,如何拒绝一杯饮料,这些都是她该做的。当一个女人遭受了侵犯,人们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你说不了吗?”,这个问题的预设答案总是“是”,而她要做的就是撤销协议。她需要拆掉扔来的炸弹。但为什么在我们用身体击退他们之前,他们有权接触我们?为什么门是开着的,直到我们不得不砰地关上它?

有一天,我试着戴上耳机边走边看书,希望能显得沉浸其中,正忙着。我走了一英里。在高架桥上,一个男人把车停了下来,说:“嘿,你看起来像个领导,我喜欢。我从没见过一个女孩一边走路一边读书的。”我开始仰天大笑,仿佛终于看透了世界的真相,我逃无可逃!你想要什么?我能做什么?我停下脚步,掏出耳机,走到他的窗前,投降了。那个人问我在读什么,我告诉他,他问我叫什么,我告诉他,他问我要去哪里,我告诉他。他问我是否有兴趣参加他发表演讲的会议,我说没有,接着他问我以后忙不忙,我说是的,然后我担心给了他太多信息,所以撒了个谎,说我会在未来三天内搬回加州。他给了我他的名片,我接过来,谢了他。后来我把它扔掉了。

我做到了,我给了别人我的时间。我能不能不要浪费精力,参与这种单方面的谈话?有一次,我在一家咖啡店看到一张传单,上面有一只扑过来的小猫的照片,是由一个旨在制止喝倒彩[38]行为的组织制作的,附带一张假的商务名片,上面写着“别跟我说话”,打算发给那些爱猫人士。有人也有这种感觉,甚至还印制了传单。

那年夏天,卢卡斯休了一天假,飞过整个大陆来看我。我带他看去学校的路线。我向他展示,我付出这么多汗水是多么难以置信。我带他去印刷厂,带他领略我学到的每一样东西。晚上我们在河边打开汉堡包。我很自豪能和另一个人分享我的世界,我自己创造的世界。

他一走,我就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空虚而痛苦,像个缺了核的桃子,缺了最结实的部分,而我成了裹在周围那软乎乎的一团。我已经忘了被人照顾的感觉,有人给我买新鲜的冰沙,给我的房间杀蜈蚣,拿张纸给我扇风,用冷毛巾给我的四肢擦汗。我已经忘记了在阳光下悠闲地散步、轻松地睡觉、无须时刻警惕是什么感觉了。最重要的是,当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街上没有人跟我说话:他的出现让他们沉默了。

男人有别的男人不能跨越的界限,一个不言而喻的受尊重的空间。我想象卢卡斯周围画着一条粗线。男人对我说话时,那条线却好像不存在,每天我都被迫以最快的速度重新画一条线。为什么我的界限不是与生俱来的?

我继续每天去工作室。我花了更多的钱在美术用品上,没有钱出去吃饭,就坚持吃速冻比萨和生蔬菜。有时我花了几个小时工作,结果印出来的版画要么黑乎乎的,要么一片模糊或者有污点。我又从头开始,忘记了时间。我把笔记翻来翻去,直到烂熟于心。

一天晚上,我在日落时分离开工作室,但太阳比我预想的要落得快很多。就在我离家几个街区远的地方,穿过一家卖酒商店的霓虹粉灯光时,一个男人开一辆银色的车停了下来。可不要是现在,我想。我不喜欢。我听见车窗摇了下来:“让我载你一程吧!”他微笑着,好像他是驾着一辆金色战车,而不是一辆口香糖铝箔包装纸颜色的小雪佛兰。他很兴奋,就像我们是久违的朋友一样,他见到我很高兴。我不敢相信他微笑的宽脸,如此自信。我开始拍摄,朝他的车走了三大步,弯下腰,把头探向他的车窗。在视频中你可以听到我在问:“你说什么?”请他再说一遍。他回答说:“上车吧,让我载你一程。”

“上你车你他妈疯了吧我凭什么上车!”我怒喊道,声音飘忽而尖厉,简直连自己都听不出来了。“操你妈!”我说。我记得他的笑容迅速消失,就像一滴水落在滚烫的路面上,他飞快地打着方向盘加速离开了。不错。我想。然而我的四肢开始颤抖,都怪肾上腺素,我摇摇晃晃地走向人行道。我看着停着的车,试图与那些司机眼神交流。如果他回来,你会帮我吗?你看到我了吗?当人行道上一个容光焕发的小个子男人被灯光照亮时,我开始奔跑,背包有节奏地拍打着我的背。

我没有把视频发给卢卡斯。我向自己保证,我会小心,早点从工作室回来。我本想省下6美元的车费。保证人身安全需要花6美元,想想真是搞笑。我知道我不应该在大晚上落单的时候对着一个人大喊大叫。最重要的是,我感受到了别人的目光:这不能算作是为自己挺身而出,这算不上勇敢。如果这件事传到我的检察官那里,我会受斥责;辩护律师会说她疯了,她会做出各种举动,大声说脏话,激怒男人。她就不该理他,为什么她要一个人走路?她冒着生命危险,自找麻烦。

总是她,总是她。我从来没有听到一个声音问他为什么把车停在路边,为什么他相信我会上车,如果我上了车他会怎么着。人们期待着我该拿取多少、吸纳多少、忽略多少,而他们如此自由地叫嚷着,啪嗒啪嗒地动动舌头,不必害怕去亲自面对。我想步行是太固执了吗?是不是要求太多了?厚厚的轮胎上现在扎满了图钉和钉子。我感到轮胎变形,倾斜,漏气。这种情况下它无法再运作。

一个温暖的夜晚,我在离家很远的塞耶街的一家咖啡店里。准备离开的时候,我坐在外面的长椅上,等着我的来福车。一位老人坐到我旁边。他转过身来,说:“你想尝尝甜椒吗?”他戴着眼镜,穿一件柔软的棉衬衫,口袋里有一个小记事本,看上去既满足又安详。他一只手里拿着一把小刀,另一只手里拿着一片青椒,腿上的手帕放着剩下的青椒。我盯着那片青椒。如果他在种子里下了毒呢?如果他是个变态,用甜椒摩擦过他的阴茎,想看着我吃下去呢?如果他拿小刀割我怎么办?小老头耐心地拿着甜椒准备递给我。也正是在那一刻,我想,我正在失去它。在一个温暖的夜晚,有一个戴着软呢帽的善良的男人,坐在长凳上吃着甜椒。你可以谨慎行事,但不必总是担惊受怕。允许自己享用这块小蔬菜吧。我接过来,一整片吃下去,谢过他。

——

每天晚上,当灯光在天空中消失,卖水果冰糕的小贩的车铃声渐行渐远,埃尔维斯蜷成一个完美的圆圈,而我无法入眠。我像海星那样把四肢摊在毯子上。“太热了,睡不着。”我在一个小小的绿色聊天气泡框里告诉卢卡斯。第二天,我的门口出现了一个包裹。他给我订了一个不错的风扇,不是那种铁笼里装个螺旋桨的廉价产品,而是带有定时设置和发光按钮,附带的纸条上写着:“来自你的头号粉丝[39]。”但热并不是我睁着眼睛的原因。让我保持清醒的是,我知道布罗克很快就要开始研究我的脸了。在法庭上,我将被迫放弃我的匿名权和与之相关的所有保护。我不想让他认出我。我想坐在屏幕后面,戴上太阳镜,考虑是否应该剪去头发,给头上套个袋子。上法庭的那天,就是我交出我的安全的时候。

上大学时的一个周五晚上,还有几周就要毕业了,我正往朋友家走,两辆警车从我身边呼啸而过。我不觉得奇怪。在伊斯拉维斯塔[40]经常能听到警笛声:这是一个靠近海崖的小镇,住着18岁到22岁的年轻人,街道两旁排列着破旧的木屋,自行车丢在草坪上,阳台拥挤不堪,兰花种在可回收的风时亚葡萄酒盒子里。在阳光明媚的日子,你可以看到美丽的女孩穿着泳衣,头顶巨大的木筏,就像面包屑下面的蚂蚁一样,沿着街道走向海里。男人们骑着自行车,一只胳膊下夹着冲浪板,他们的潜水服像香蕉一样剥了一半皮。在伊斯拉维斯塔,大家都睡在沙发上,朝任何方向走一个街区都能遇到朋友。这个狂野而明媚的村庄,我们将它视作家园。

但当我到达她的公寓时,警报器已经开始响了,怒放,爆发。我走进门,五个朋友都安安安静静地听着警报。我们收到来自加州大学圣塔芭芭拉分校的紧急邮件:

IV 2区枪击案嫌犯被拘留,调查仍在进行中,

就是这些。以逗号结尾的一行字。不同版本开始流传:也许是团伙作案,抢劫案,毒品交易失败,是飞车枪击不是枪战,是炸弹,是鞭炮,是醉酒司机。他是波斯人,不是亚洲人?是两个人,一个人,坐在一辆车里,黑色的车。可能有人死了,一个,可能三个,也可能一个都没有,这都是变态的恶作剧。

有一段视频在流传,有人说是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所以我们围着手机看,他就在那儿,坐在驾驶座上,脸被夕阳染成橙色。“你好,我是埃利奥特·罗杰……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们女孩子不喜欢我,但我会惩罚你们的。我会走上伊斯拉维斯塔街头,杀死我在那里看到的每一个人……我以屠杀你们为乐……”恐慌爆发了,一个朋友尖叫着要把它关掉,另一个在地板上抽泣着,抽搐着,好像她的胃被一根绳子牵着。他还在说话,污染着周围的空气。我摇着头,不想听。他要来伊斯拉维斯塔杀女孩,我们就是伊斯拉维斯塔的女孩,但我们不可能是他说的那些人。“你们不让我过幸福生活,反过来我也不让你们所有人活,这样才公平。我恨你们所有人。”是我们剥夺了你的幸福生活?恨他妈的谁?我愤怒至极,拿起电话,走出房间,把它放在浴室的台子上,然后走出去,紧紧地关上浴室的门。我觉得我把他困在了那里,视频还在播放,他在黑暗中对着空无一人说话。

下一封邮件告诉我们要待在家里。我们锁上门,关上百叶窗,“离窗户远点”。我们的电话一直响个不停。克莱尔的室友中枪了。什么都无法拼凑起来。

凌晨3点,我们盯着电视新闻,听到了“大屠杀”。“七”这个词以大大的白色字母显示在屏幕底部。把死者归为一类似乎不对。不是七:是一加一加一加一加一加一加一。每个人都有一整个人生,每个人都有一个名字。

晨光从未出现,空气静止不动。在这样的日子里,雾从海里飘进来,吞没海水和海岸,吞没我们的小房子。我们眨着眼睛,筋疲力尽,不知道离开是否安全。我们跪在沙发上,小心地拉开百叶窗。我接起一个十一位数字号码的电话。是我妈妈,从北京打来,她在探亲时看到了新闻。“我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醒来后看到新闻的亲人们纷纷来电话,手机震动个不停,我们躲到角落里。“我在这里,我也爱你,我们不知道,奶奶在打电话。”有传言说还会有模仿的罪犯,有一些人赞美埃利奥特的行为,称他是他们的领袖,是“至尊绅士”。

当我们终于走到外面时,周围静得出奇。在街上,人们都结成紧密的小团体出行,成群结队。周围一片寂静,没有人散步,没有人长板冲浪,也没有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从屋子里传出来。新闻发布会安排在下午4点。发布会开始之前,我们各自去淋浴,换上干净的衣服,之后重新聚集在公寓里,那是我们的安全屋,我们拒绝独处。

埃利奥特曾住在一幢棕色的公寓楼里,离“甜品巷”只有一个街区,我经常去那儿买酸西瓜糖,帮我度过在图书馆的长夜。周五晚上,他在自己的公寓里杀死了三个人:两个华人室友和他们来访的朋友;总共有142处刀伤,走廊上有血迹,尸体被拖来拖去,用毛巾盖着。他拿着刀和手枪,开着他的黑色宝马,冲到阿尔法菲姐妹会[41],使劲地敲门。没人应答,他开枪击中了外面的三个女人,其中两个倒在草地上流血而死。他迅速离开,向伊斯拉维斯塔熟食店的玻璃窗里开枪,屋里一名男子倒地死亡。他在主干道德尔普拉亚大街上撞了车,车头嘎吱作响,然后他拿枪瞄准了自己的太阳穴。警察发现他时,他的头已经爆裂,路边飙满血。救护车不够用,学生们跪在流血的同学旁边。街道上散落着弹壳、玻璃和大块的窗户碎片。警方在他的车里发现了548发未用的弹药,他没有时间把它们用完。有六个同学从我们身边被夺走了,埃利奥特是第七个。我在这里不列举受害者的名字,因为名字是神圣的,我不希望仅根据他对他们所做的事情来确定他们的身份。

性侵事件发生的一个月后,我辞职了,因为无法集中注意力。我走过铺着地毯的门厅,打开储物柜,蹲在路由器和坏了轮子的椅子后面,给警探打电话。“我只是想知道,”我说,“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奇怪,但你认为布罗克会伤害我吗?”我解释道,“我上学时,学校里有个人非常生气,制造了一起枪击事件。”我不知道怎么问出我的问题,他也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没法知道,”警探说,“但希望不会,我们正在努力控制局面。”

对啊,当然,我想。我感到疯狂。我想听到什么呢。你永远安全。我没再提起这件事。但我从未见过现在站在我对立面的那个男人,这种感觉很奇怪。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有能力做什么。

我永远不会忘记埃利奥特那长达137页的宣言开头的一行字:“这是一个关于我,埃利奥特·罗杰,如何成为……的故事。这场悲剧本不必发生……但人性迫使我出手。”他的残忍有一个叙事结构。他说得好像他从来就不想做自己所做的事,他是被逼迫的。是女人让他受苦,让他别无选择,只能执行他的最后审判。在视频中,他说:“我被迫忍受孤独、拒绝和无法满足的欲望,这一切都是因为女孩们从来没有被我吸引过。”他的敌意源于自认为拥有应得的权利和自怨自艾。

“我会惩罚所有的女性,因为她们剥夺了我的性权利。”在埃利奥特的世界里,不成文的法律是女人都在性方面亏欠他,我们的存在只是为了接受他。那是规则,那是我们的目的。性是他的权利,也是我们的责任。在他的世界里,对违反法律、拒绝性的惩罚就是死亡。性侵事件发生后,新闻头条第一次出现报道,布罗克微笑的照片就伴随着每一篇文章。评论者说:“他在公众面前受羞辱,而她却躲起来,这不公平。”既然我已经看到了羞辱导致的结果,为什么我还想去羞辱他呢?

几个月过去了,我变得谨慎起来。他辍学了,我失业了:我们俩都脱离社会,漫无目的地漂流着。所有那些空虚的日子。你变了,你忘记吃东西,你不知道怎么睡觉,你离自己很远。在我变得沮丧的同时,他是否也变得充满怨恨呢?我问他是否在看心理治疗师,但没人能回答。“大学是每个人都经历性、乐趣和快乐的时期,”埃利奥特说,“那些年我一直在孤独中煎熬,这不公平……你们逼我受尽折磨,现在我要让你们受尽折磨。”每个人都得受责备。他和我都处于某种痛苦之中,但是他的痛苦会点燃什么样的暴力呢?如果他伤害了任何人,我都无法活下去。我着魔似的沉浸在这个问题中。要是他生斯坦福大学的气,在校园里搞破坏呢?如果他真的相信自己的生命已经完了并自杀呢?“你应该被消灭,我会消灭你。你从未对我仁慈,所以我也不会对你仁慈。”不管他做什么,我都会觉得自己有责任,尽管我知道这不在我的掌控之中。

我想要问责和惩罚,但我也希望他能好起来。我不是为了了结他而战斗,而是为了让他站到我这边而战斗。我希望他能理解,承认他的行为所造成的伤害,并改过自新。如果他真的相信自己的未来被毁了,自己已经失去一切,就可能产生可怕的后果。

各种情景在我的脑海里翻腾。我用木板把窗户塞得严严实实。我检查后院,寻找灌木丛下的脚印。我讨厌自己离俄亥俄州这么近,他可以来找我,可以坐火车来。我关闭了位置跟踪,删除了社交媒体。我查了枪支法。埃利奥特合法购买了三把半自动手枪,弹匣里子弹充足,就像买葡萄柚一样容易。我快要疯了。如果听证会是个圈套呢?我想象着法院外的枪战,爆发混乱,躲在车门后,窗户破碎,法警冲刺,鲜血从尸体中喷涌而出。我不知道这是合理的还是疯狂的,只知道疯狂的事情是有可能的。我静静躺在我的黄色房间里,这样就能听到一切,我的灯泡总是亮着。我把自己浸在光里。睡眠不再是休息,而是脆弱。清晨6点,整片整片黑压压的树木终于分裂成一片片独立的叶子,我感到如释重负。光线冲走了我的思绪,我终于可以有一段时间失去意识。

我只睡一到两个小时,上课时几乎无法保持清醒。我从来没有时间打包午餐,也不愿意在校园里花钱,就让自己饿上八个小时,直到晚上回家。在艺术画廊里,我用餐巾纸包上免费的葡萄和抹了鹰嘴豆酱的薯片。我总是疲惫不堪,越来越不健康。我想吃妈妈做的菜。想让卢卡斯抱着我睡觉。

我在床上方的风扇上贴了一张便条,就像一张薄薄的捕梦之网。我贴了一张父母的照片,是他们年轻的时候,手牵着手站在水族馆蓝色的鱼墙前。还有一张,我和婴儿时期赤着身的妹妹并排躺在有小鹅图案的床单上。他们是我的小小保护者,晚上在我的上空盘旋。

就是在这样一个夜晚,在躺了几个小时之后,我掀开毯子,拿起一支铅笔。我画出了发现我的那两个人的两辆自行车,赋予它们生命,一条钢丝一条钢丝地画着。我从警方的报告中已经知晓了他们的名字:

卡尔-弗雷德里克·阿恩特

彼得斯·拉斯·琼森

我画了平滑的车把,小踏板,凹凸不平的不对称车轮。我把它贴在枕头上方的墙上,按平。保护的象征。散发着帮助意味。我滚回被窝吸了一口气。如果他们在外面,我就可以休息了。我闭上眼睛,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在我最后一次考评的前天晚上,我把我的版画叠好;经过数小时的尝试,再尝试,最后终于完成的一堆作品。我为教授和助教做了感谢卡。我设了三个闹钟。我拿出自己最喜欢的红裙子。我躺在床上,希望这一夜能睡个好觉。六个小时过去了。睡意始终不来,所以我决定就这么醒着,直到8点钟出门。然而,睡意却在早上7点悄悄袭来,我昏昏沉沉,连闹钟都没听见。当我醒来时,已经是下午1点了。

没有慌乱的嗡嗡声,唯有一股深深的悲伤。考评快结束了。我错过了同学们的报告,整个暑假的终曲。我还是叫了辆来福车,穿上红裙子。在车里,我拨出眼屎,思考着世界上所有比错过艺术考评更糟糕的事情。这事太小了。但我很伤心,因为甚至连这么小的事情,我都没法完成。我要向我的教授道歉,确保他知道我的缺席不是出于不尊重。

我进去的时候,最后一个人正在做展示。每个人都看着我。我没有解释,也没有假装要解释。我在后排找了个座位,想要隐身起来。我觉得我的作品不值得展示。然而,教授示意我应该去,非常热情。我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把它们钉起来,背对房间,大家静静地坐着。“没关系,”我对自己说,“很快这些都不重要了。”我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们,介绍每一件作品。

迎接我的是一片安静。然后教授开口了,他的大胡子下露出了温暖的微笑,他说这些棒极了。同学们指着我画的双头公鸡。他们赞美我的想象力,充满邪恶,异想天开。他们问我从哪里获得这些想法,我用了什么样的技术,称赞我的用色。我也惊讶地坐着,他们在评论时,我一定看起来疲惫不堪,但又笑容满面。看着我所有的作品贴出来,一张挨着一张,我创造的美丽而怪异的东西,尽管在创作的间歇中我苦苦挣扎。

下课后我买了一卷新胶带。我站在椅子上,把它们都挂在房间里,尽管我很快就要搬走了。我做了一个只给自己看的画廊。我从一个无知的爱哭鬼变成了一个多产的版画家。这就是我的证据,当我的精神因焦虑而枯萎时,我的心却一直忙碌着,感谢上天给了我一个机会。我看到了自己坚持生存下去的那一面。

为了庆祝结业,班上一个朋友邀请我参加一个街区派对,那里有雪糕,还可以跳舞。我提前到了。最后,我的朋友和另一个女孩一起出现了,她是个雕刻家,两人喝了些威士忌,眨眼都是慢悠悠的。我给自己倒了一杯加菠萝的伏特加,看着孩子们抓萤火虫,用红色吸管糖喝着奶油苏打水。我们在临时搭建的舞池周围跳跃;我把夹克袖子系在头上,像耷拉的兔耳朵。几个人走了过来,身上散发着古龙水的霉味,夹杂着橡树苔和烧焦圆木的味道。他们问我们是不是艺术系的学生。我不知道跟我说话的人是否是从绑在我的头上的衣服知道这一点的。“只是夏天来学习的。”我说。“你是本地人吗?”他问道。“不是,加利福尼亚来的,”我说,“你呢?”但他的朋友们已经往前走了,叫着他的名字,着急地打着手势表示想走。他看着他们,转过身来,一边严肃地看着我一边靠近:“如果我留在这里,你会和我做爱吗?”没有过渡。我们从微不足道的闲聊进入了这个直率的问题。“不。”我说,眼睛都没眨一下。他一句话也没说,就向他的朋友们跑去了,而我站在那儿,衣袖从头上垂下来。我们三个人都怒不可遏。他的朋友也问了她们同样的问题。那是真的吗?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他的朋友也这么问你?那个头发上了发胶的吗?

我们结束了这一晚,回到朋友的公寓,想要奶油面包和凉水。我们边走边聊,聊着与男生们的滑稽遭遇,聊着他们会说些什么,会做些什么。“有一次是咖啡店里的一个男的,有一次是我朋友的兄弟,有一次是我的哲学教授,还有一次……”

“女士们,你们要去哪儿?”一辆黑色的福特野马停在红灯前轰轰作响,三个身材魁梧的家伙舒适地坐在座位上。“你们想去夜总会吗?”夜总会!我感到脱水,伏特加和小菠萝从我的身体里流走,我的脑海里充满了“有一次”的故事,我突然对自己还要忍受多少这种事产生了一种妄想。街上几乎空无一人,我们离酒吧只有几个街区之遥,除了黑窗户的房子和停运的灰狗巴士外,什么都没有。我走到空荡荡的街道中央,握紧拳头,把头往后一仰,开始尖叫。

我尖叫着,胸膛敞开,毫不留情。我的朋友们都惊呆了,开始放声大笑,男人们变得恼火起来,不安地环顾四周,盯着红灯。他们开始冲我的尖叫回敬:“疯婆子!疯婆子!”但我不在乎。他们锃亮的野马车,他们头发上的污迹,他们愚蠢的逻辑;即使我们真的想去夜总会,我们也不能把所有人都塞进那辆小车里。我不想和你做爱,我不想去夜总会,我不想让你走在我身边,问我要去哪里,我过得怎么样,声音环绕着我,把我的肩膀拉进耳朵里,让我想变成聋子,然后消失。扎满钉子的轮胎爆了,叮叮作响,像雨点落在他们的车上。我觉得自己很强大,很吓人,很疯狂。我不在乎全世界是否会被吵醒。灯变绿了。“追上他们。”我的朋友说,然后我们开始奔跑。

我们三个女孩在追赶一辆黑色轿车。她在下一个红绿灯赶上了他们,啪的一下拍了尾灯。“离我的车远点。你他妈敢弄坏我的车!”他们对我们很生气,这些女人变成威胁,越过了界限。我还在大喊大叫,肾上腺素飙升。“你们这些蠢猪。”但当我往车窗里看时,我看到其中一个男人正怒视着我。

突然之间,我感觉不像是在玩游戏,我迅速进入了防守模式。停下来,停下来。我们后退了一步,他们加速跑了。目击证人,如果他们回来,我们需要一个目击证人。我环视一圈。在我们后面大约30英尺的地方有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他似乎吃了一惊,双手插在口袋里,好像我们也要攻击他似的。我暗自庆幸他在那里。我扶着额头,上气不接下气,我们的胸膛仍然起伏不已。

虽然我计划在这里待到8月,但那天晚上我决定离开。家不是可以选择的地方,除了真正的家,任何地方都是攻击的温床,不断恶化的记忆。我需要继续我的逃避路线。

卢卡斯实习结束的那天,他登上一架飞机,开着一辆租的车来接我。他帮我打点行装,轻轻卷起我的版画,我的整个人生,放进这辆蓝色的车里。我们开车去费城,在那里我可以和他在一起,直到听证会开始。他在车里等着,给我时间与这里道别。我站在那间黄色的房间里,我的避难所,我的卧室,记得所有那些令人窒息的炎热夜晚,那些凝结在墙壁上又会在每天清晨消融的恐怖。我留下了电扇,让它独自立在房间中央,希望它能给下一个租客带来清凉和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