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首之邀(纳博科夫精选集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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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趁着罗迪恩送早餐的机会,她从他托着盘子的双手底下溜进了囚室。

“去,去,去,”他说着,把巧克力饮料摆放在桌子上。他用脚轻轻地把背后的门关上,冲着自己的胡须低声说:“这孩子真淘气……”

与此同时,埃米避开他躲了起来,蹲在桌子底下。

“看书,呃?”罗迪恩说,容光焕发,态度和蔼。“这样消遣有意义。”

辛辛纳特斯并没有从书页上抬起眼,就用抑扬格的声调表示了赞同,但是他的双眼已经不知道在看什么了。

罗迪恩完成了并不复杂的任务,用破布挥去在阳光光柱中舞动的尘埃,喂完蜘蛛,就离开了。

埃米仍然蹲着,但是紧张已经减少了一点,像在弹簧上微微摇摆,长有绒毛的双臂交叉,粉红色的嘴微张着,长而淡到近乎白色的睫毛眨个不停,目光越过桌面投向门口。这是一个已经很熟悉的动作:她随便用几个指头把淡黄色的头发从太阳穴上掠开,斜睨一眼辛辛纳特斯,他早已把书搁在一边,正在等待还会出现什么情况。

“他走了,”辛辛纳特斯说。

她离开蹲坐的地方,但仍然猫着腰朝门口张望。她颇为尴尬,不知道该做什么。她突然做出愤怒状,只见她芭蕾舞女演员般的一双小腿肚迅速晃动,飞速到了门口——门当然已经锁上了。她的波纹腰带加快了囚室里的空气流动。

辛辛纳特斯问了她两个普通的问题。她装出斯文的样子,说出自己的名字,十二岁。

“你为我感到难过吗?”辛辛纳特斯问。

对此她不作答。角落里有一只瓦罐,她把它举到自己面前。瓦罐是空的,发出沉闷的声音。她冲里面大喊几声,很快就把它扔了。此时她靠在墙上,只用肩胛骨和双肘支撑自己,用穿平底鞋绷紧的双脚向前滑动,然后又直起身来。她对自己微笑,待她继续滑动时,她又阴沉着脸看辛辛纳特斯,就像在看一轮落日。这一切都表明她是一个好动的野孩子。

“难道你一点都不为我难过吗?”辛辛纳特斯说。“这不可能。我无法想象。快过来,你这个傻小妞,告诉我,我哪一天会被处决。”

可是埃米并不回答,只是滑到了地板上。她静静地坐下来,下巴搁在弯曲的膝盖上,拉紧双膝上的裙子褶边。

“告诉我,埃米,请……情况你一定全知道——我看得出你知道……你的父亲在饭桌上谈过,你的母亲在厨房里谈过……每个人都在谈论这件事。昨天的报纸被整齐地剪掉一个小方块——这说明大家都在议论这件事,只有我一个人……”

她像被卷入旋风一样,从地板上跳起来,飞奔到门口,开始在门上猛击,不是用手掌,而是用靠近腕部的手掌根。她的金黄色头发松散、柔软光洁,末端成卷曲状悬挂着。

“你要是个大人就好了,”辛辛纳特斯陷入冥想,“如果你的灵魂有一点点我的神态,你就会像在充满诗情画意的古老神话中一样,在一个漆黑的夜晚让监狱看守喝下魔力饮剂。埃米!”他高声喊道,“我求你——我决不放弃——告诉我,我什么时候会死?”

她一边咬手指头,一边走到桌子旁,桌上高高摞着一堆书。她打开一本,把书页翻得噼啪响,几乎把它们扯下来,啪一声把书合上,又拿起另一本。她的脸动个不停:先是皱长满雀斑的鼻子,然后又用舌头从里面把腮帮子鼓起来。

门咣的一声。罗迪恩可能已经透过窥孔窥视过,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

“还不滚开,死丫头!我真是自作自受。”

她突然尖声大笑起来,避开他蟹钳般的手,向敞开的门冲去。到了门槛上,她突然以舞蹈家神奇的准确性停住——也许是吹送一个吻,也可能是默然达成一项盟约——回头望着辛辛纳特斯。接着,她又有节奏地突然跑开了,步伐又长又高,富有弹性,已经快要飞起来了。

罗迪恩一边抱怨,一边费力地在她后面追赶,钥匙串丁当作响。

“等一等!”辛辛纳特斯喊道。“这些书我全看完了。把书目再给我送过来。”

“书……”罗迪恩气鼓鼓地嘲笑他,猛地咣当一声把门锁上。

痛苦至极!辛辛纳特斯,痛苦至极!纯粹的痛苦,辛辛纳特斯——无情的洪亮钟声,肥胖的蜘蛛,黄色的墙壁,粗糙的黑毛毯。巧克力饮料的浮渣。用两根手指头从中间把它提起,整张把它抓出来,它已不再是平面覆盖层,而像一条有褶子的棕色小裙子了。下面的饮料仍然温热,微甜,死气沉沉。三片烤面包,表皮烤焦了,像乌龟壳。一小块圆形黄油,上面有监狱长姓名首字母的浮饰。痛苦至极,辛辛纳特斯,床上有多少面包屑!

他悲叹了一阵,埋怨,压响所有指关节,然后从床上爬起来,穿上令人厌恶的晨衣,开始在囚室里来回走动。他又一次仔细察看了墙上的题字,希望能在什么地方发现新的内容。他在椅子上站了好久,像一只羽毛未丰的乌鸦站在树墩上,一动不动地仰首凝视着一片小得可怜的天空。他又走动了一阵子。他再次阅读了囚犯的八条守则,其实他早已烂熟于心:

一、严禁离开监狱。

二、囚犯应以逆来顺受为荣。

三、每天下午一点到三点必须严格保持安静。

四、不许接待女性。

五、惟有双方同意并在特定的日子方可与卫兵唱歌、跳舞、开玩笑。

六、囚犯夜间最好不要做与自己的处境、地位不相称的梦,诸如美丽景色、与朋友结伴郊游、家庭饮宴、与在现实生活中或在清醒状态下不让囚犯接近她的人性交,因为囚犯可以因此被法律判定为强奸。万一做了梦,囚犯应立即进行自我抑制。

七、由于囚犯享受着监狱的好客环境,因此,当监狱人员打扫卫生或做其他工作时,如果要求囚犯参加,囚犯不得拒绝。

八、囚犯的财产或人身遗失,监狱管理部门概不负责。

痛苦,痛苦,辛辛纳特斯。继续踱步,辛辛纳特斯,先用你的长袍擦擦墙壁,再擦擦椅子。痛苦!摞在桌上的书全看完了。尽管辛辛纳特斯知道那些书已经全看完了,他还是继续搜寻、检查,把一本厚厚的书翻开来看……他顾不得坐下来,急切地翻阅着已经十分熟悉的书页。

那是一本经过装订的杂志,出版时间很早,几乎记不清年代了。就规模和珍品图书藏量而言,监狱图书馆位居全市第二,它收藏着好几本这样的古董。那是一个年代久远的世界,最简单的东西闪耀着青春和天生的傲慢之光,此乃源自对生产这些东西所付出的劳动的崇敬。那是一切都在流动的年代;充分润滑的金属默默地表演无声的杂技;强壮身体的空前柔软性凸显出男性服装的和谐线条;建筑物弯角处的巨大窗户装的是平滑的玻璃;一位穿泳装的女孩身轻如燕,高飞在泳池上空,看上去不比一只飞碟大;一位跳高运动员使尽全身力气一跃而起,仰卧在空中,要不是他的短裤有旗帜般的折痕,看上去还挺像是在懒洋洋地休息;水在流动,永不间断地悄然流动着;水流从高处落下的优美,浴室细部的辉煌灿烂;海洋泛动着缎子般的波纹,上面落下一个带有双翼的影子。一切都充满光辉,闪耀光芒。一切都充满激情地朝着一种完美前进,而完美的定义则是无摩擦。生命沉醉在自身周期的一切诱惑之中,很快就变得晕头转向,于是地面向下倾斜,塌陷,落下,因恶心和疲惫而变得软弱无力——我非得把它说出来吗?从某种程度上说,它已进入一个新的维度……没错,物质已经老化、疲劳,从那些传奇年代留存下来的东西很少——几部机器,两三眼喷泉没有一个人留恋过去,甚至连“过去”这一概念都发生了变化。

“可是也许,”辛辛纳特斯想,“我对这些画面做了错误的理解。把时代照片的特点与时代本身等同起来了。大量的阴影区,强烈的光线,晒黑的肩膀发出的光泽,罕用的反射光,一种成分流变为另一种成分——也许这一切都只属于快照的性质,属于珂罗版印刷图片,属于那种艺术的特殊形式,而世界其实从来都不那么错综复杂,那么潮湿,那么快速——就像我们今天用并不复杂的摄影机,以其自己的方式记录我们匆忙装配起来并加以涂饰的世界一样。”

“可是也许,”(辛辛纳特斯在一张横格纸上开始飞快地写着)“我错误理解……属于那个时代……如此大量……强烈的……流变……世界其实从来都不……就像……可是如此反复思考又怎能减轻我的痛苦?噢,我的痛苦——我该如何对付你,对付我自己?他们竟敢对我隐瞒……我必须经历极端痛苦的考验,我为了保持一点尊严(无论如何,我只默默忍受脸色苍白——我本来就不是什么英雄……)在接受考验期间必须努力控制自己的一切官能,我,我……身体逐渐衰弱……悬而不决的状态实在糟透了——见鬼,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快快告诉我——可是你们不干,你们让我每天早上都重新死一次……另一方面,可否让我知道,让我做点……短期工作……把经过证实的想法记录下来……某一天有人会看到它,突然感觉他头一次在一个陌生的国度苏醒过来。我这句话的意思是,我会使他突然喜极而泣,他的眼睛会在泪水中融化,有了这番经历之后,他会觉得世界更干净更新鲜。可在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充分时间的情况下,我怎么能开始写作呢?如果你对自己说,‘从昨天开始写,时间是足够的,’你会备感痛苦——你又会认为‘要是我昨天开始写该多好……’不是非做不可的清晰而精确的工作,也不是为必须起床的某一个早晨做灵魂上的逐渐准备,当——当你,灵魂,在行刑者之桶里洗浴时,你会不自觉地沉溺于毫无意义、毫无新意的逃跑美梦之中——天啊,逃跑……今天,当她跑进来的时候,又是跺脚又是笑——也就是,我的意思是——不,我还是应该做记录,留下一些东西。我不是一个普通的——我是你们当中还活着的一个——不仅是我的眼睛与众不同,还有我的听力,我的味觉——不仅是我的嗅觉像鹿一样,我的触觉像蝙蝠——而且最重要的是,我有能力把所有这一切连接在一点上——不,天机尚未泄露——这只不过是燧石而已——我还没有说到点火本身。我的生命。小时候,有一次参加学校远足,我脱离了队伍——尽管这可能只是个梦——我发觉自己身处正午的烈日之下,在一个懒洋洋的小镇上,有一个男人在一堵粉刷得很明亮的白墙下的一张长凳上打盹,他终于起来帮我找路时,他映在墙上的蓝色影子并没有立即跟上他。噢,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一定是我自己失察了,影子一点未曾磨蹭,我们可不可以简单地认为,它是被墙上的不平之处给挂住了……但我想表述的是:他的行动和滞后的影子的行动之间——那一瞬间,那一昏厥的瞬间——我很少经历的那种瞬间——停顿,间隙,此时心像一根羽毛……我还想写持续不断的震颤——写我思想的一部分总是如何紧紧围绕那看不见的脐带,把这个世界与别的什么东西联系在一起的脐带——与我现在还不想说的东西联系的……可是,当我还在担心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完成,把这些思想全都翻出来也是徒劳时,我怎么能着手写它呢?今天她跑进来的时候——不过是一个孩子——现在我想说的是——不过是一个孩子,给我的思想带来了一些透气孔——我和着一首古诗的韵律展开遐想——难道她就不能给那些卫兵一杯掺毒的饮料,她就不能救我吗?但愿她能保持现在的童真,同时又思想成熟、善解人意——这样就有可能性了:她火辣辣的脸颊,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解救行动,解救行动……但是我错了,我反复认为世界上没有我的避难之所。其实有!我能找到它!沙漠中葱翠的沟壑!高山险崖遮阴下的一片雪!但这是不健康的——我正在做的是:我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而我却还在刺激自己,随意挥霍仅余的一点力气。多么痛苦,噢,多么痛苦……显然我还没有把最后的胶片从自己的恐惧中除去。”

他陷入沉思之中。他扔下铅笔,站起来,开始走动。他听见钟声敲响。脚步声利用钟声作为平台浮出水面;平台漂走了,可是脚步声却留下了,这时两个人走进了囚室:罗迪恩端着汤,图书管理员送来了书目。

后者身材魁梧,却面带病容,脸色苍白,眼圈发黑,一圈黑发围住秃顶,躯干很长,穿一件蓝色套衫,有些地方已经褪色,双肘有靛蓝色补丁。他的双手插在裤袋里,裤子极窄,腋下夹一本大书,黑皮装订。辛辛纳特斯以前已有幸见过他一面。

“这是书目,”图书管理员说,语言极为简洁,显然有蔑视的味道。

“很好,就放这儿吧,”辛辛纳特斯说,“我会选些书。如果你愿意坐下来等一会儿,请便。但是如果你想走……”

“我这就走,”图书管理员说。

“那好。我会让罗迪恩把书目还给你。还有,你可以把这些书带回去……这些古代的杂志真是美妙动人……你可知道,这本沉甸甸的书就像压舱物一样,一直把我送到时间的底部。那真是一种令人陶醉的感觉。”

“不,”图书管理员说。

“再给我送一些来——我将把自己想要的年份抄下来。还要一本小说,要最新的。你就要走了吗?各种吸引人的内容你全有吗?”

辛辛纳特斯独自一人,一边喝汤,一边翻阅书目。其核心部分精心印刷,很吸引人。印刷文本中插入许多用红墨水写的书名,字体虽小但很清晰。如果不是专家,要弄懂书目的意思是很困难的,因为其中的书名不是按字母顺序排列的,而是以每本书的页码数为序,还注明每本书里额外贴进去多少张(这是为了避免重复)。因此,辛辛纳特斯只是随便找找,心中并无确定的目标,碰到似乎有点魅力的东西就挑选出来。书目保存之干净堪称典范,正因为如此,有一本书首页的白色反面上,出现一个孩子的一系列铅笔画,就更加令人感到惊奇。那些画的意思,辛辛纳特斯起初并不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