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圣菲市拉方达饭店内,埃尔西·布鲁诺正坐在梳妆台前,用清洁纸擦去脸上干性皮肤夜用护肤霜。她还时不时贴近镜子,睁大毫无神情的蓝色双眸,审视眼睑下方的网状细纹和鼻子下的曲线笑纹。她下巴略微后缩,脸的下半部外凸,饱满的双唇前迎,和布鲁诺脸型颇为相似。圣菲,她心想,是唯一一个在梳妆台前坐得老远却仍能照见笑纹的地方。
“这里的灯光啊——不妨作X光好了。”她对儿子说道。
布鲁诺穿着睡衣懒散地坐在生牛皮椅子上,肿胀的眼睛朝窗户望了望。他太累了,连过去拉下百叶窗的力气都没有。
“你看起来很漂亮的,妈妈。”他嘶哑地说。他噘起嘴,低头将嘴唇探进光光的胸口上放着的玻璃水杯里,紧锁眉头陷入了沉思。
一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大胆、都要清晰的想法已经在他脑海中酝酿好几天了,让他如坐针毡,恰似用虚弱双手捧着一颗奇大无比的胡桃的松鼠一般。他打算等他妈妈出城去就开始认真考虑这个想法:杀了米里亚姆。时机已成熟,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盖伊现在需要这么做。再过几天,哪怕就一周,对棕榈滩项目来说可能就太迟了。他才不愿意这种情况发生呢。
在圣菲的这几天,她脸变胖了,埃尔西心里想。她小三角形的鼻子紧绷,两颊则胖嘟嘟的,让她看出来自己变胖了。她对镜中的自己微微笑了笑,藏起笑纹,歪了歪披着金色鬈发的头,又眨了眨眼。
“查理,我今天早上该系那条银皮带吗?”她随口问道,仿佛自言自语。那条皮带大概值二百五十多元,不过萨姆会送一千元来加州的。那皮带真好看,在纽约也找不到这么好的。圣菲除了银器之外,还有什么好东西呢?
“他还有什么好处?”布鲁诺咕哝道。
埃尔西拿起浴帽,转身对他粲然一笑——还是那种一成不变的短暂笑容。“亲爱的。”埃尔西说,带着哄人的语气。
“嗯?”
“我离开期间,你不会做任何你不应该做的事情吧?”
“不会,妈妈。”
她套上浴帽,看着一只涂了红蔻丹的修长指甲,然后伸手拿了把锉刀。弗雷德·威利当然会心甘情愿为她买下那条银皮带——他很可能会带着某件极难看却是双倍价钱的东西在车站出现——但她可不想让他缠着她去加州。只需稍稍鼓励,他就会同她去加州。最好希望他只在车站海誓山盟一番,掉几滴眼泪,然后直奔家中投入老婆的怀抱。
“但依我说,昨天晚上玩得真开心,”埃尔西继续说,“弗雷德先看到的。”她边说边大笑起来,眼前飞舞着的锉刀变得模糊不清。
布鲁诺冷酷地说:“那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好吧,亲爱的,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布鲁诺努努嘴。他妈妈今天凌晨四点钟歇斯底里地把他叫醒,告诉他广场上有一头死公牛。一只公牛坐在长凳上,戴着帽子穿着外套,在读报纸呢!这是威尔森典型的学究式恶作剧。威尔森今天必将谈论此事,布鲁诺知道,他会津津乐道,直到想出更加愚蠢的事情来做。昨晚在旅馆里的拉普拉希塔酒吧,他策划了一起谋杀——而威尔森则在装扮一头死公牛。就连在威尔森讲过的最夸张的战地故事里,他也没说杀过一个人,哪怕是一个日本士兵。布鲁诺合上眼,心满意足地回忆着昨晚的经历。大约十点,半醉半醒的弗雷德·威利和其他很多“秃头”声势浩荡地进入拉普拉希塔酒吧,活像音乐喜剧中的男演员阵容,请他母亲参加派对。他也接到邀请,但他向母亲推说和威尔森有约,因为他需要时间来思考。昨晚他已决定动手了。自从上周六跟盖伊谈话至今,他一直在认真盘算。如今又周六了,母亲明天去加州,真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能下得了手吗?他讨厌这个问题。这问题缠绕他多久啦?太久太久了,久得记不得了。他感觉下得了手。有个东西在不断告诉他,此刻天时地利人和,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一起纯粹的谋杀,没有任何个人动机!他并不把盖伊可能杀他父亲看作动机:他并未指望盖伊会动手。自己或许能说服盖伊,或许不能。关键是,眼下是行动的良机,因为行动计划天衣无缝,完美无缺。昨晚他又给盖伊家里打了电话,确认他尚未从墨西哥回来。盖伊母亲说,从周日起他一直待在墨西哥。
突然布鲁诺感觉咽喉根部仿佛被大拇指扼住似的,让他不由自主地使劲向上拉衣领,可他睡衣前面的扣子全都是解开的。随即布鲁诺恍然若梦地扣起来。
“你不想改变主意跟我一起去吗?”他妈妈边问边站起身来,“你要是改变主意,我就去里诺。海伦在那里,乔治·肯尼迪也在。”
“我想去里诺看你只有一个理由,妈妈。”
“查理——”她将头侧向一边,又侧回来,“你有点耐心好不好?不是为了萨姆我们不会来这里,对不对?”
“我们当然会。”
她叹气道:“看来你是不会改变主意了?”
“我在这边玩得正开心呢。”布鲁诺痛苦地低声道。
她又看看指甲说:“我老听你说觉得无聊透了。”
“我是说跟威尔森在一起时。我打算不再见他了。”
“那你不会回纽约去吧?”
“回纽约干什么?”
“今年你要是再病倒了,你祖母会很失望的。”
“我什么时候病倒过啊?”布鲁诺有气无力地戏谑道。突然觉得难受得要死,恶心得快要吐了。他熟悉这种感觉。这种感觉仅持续了一会,但是上帝啊,他心想,上列车前千万别有时间吃早餐,千万别让她说早餐二字。他全身僵直,纹丝不动,双唇微张,困难地呼吸着。他闭着一只眼,看着她穿着淡蓝色丝袍,一手压按着嘴唇朝他走来,她尽其所能显得严肃,其实一点也不严肃,因为她眼睛圆圆的,而且面带微笑。
“你跟威尔森在玩什么鬼把戏?”
“那个小流氓?”
她坐在他椅子扶手上。“就因为他剽窃了你的想法吗,”她边说边轻轻摇了摇他的肩膀,“不要做任何离谱的事了,亲爱的,因为现在我没钱替你善后。”
“跟他多要点钱回来啊。也给我一千元。”
“亲爱的,”她把凉凉的手放在布鲁诺前额上,“我会想你的。”
“很可能后天就到那里了。”
“然后我们一起到加州开心地玩。”
“当然。”
“今天早晨你怎么这么严肃呢?”
“没有啊,妈妈。”
她扯了一下布鲁诺前额垂下的发丝,然后走进盥洗室。
布鲁诺跳将起来,对着盥洗室里的流水轰响声大喊道:“妈妈,我有钱可付这里的账单!”
“什么,我的天使?”
他走近盥洗室,重复一遍刚才的话,然后坐回到椅子上,刚才的举动让他筋疲力尽。他不想让母亲知道他打长途电话到梅特卡夫的事。她若不知道,将一切顺利。他母亲并不十分在意他不再继续待下去,确实很不在意。她要在列车站之类的地方见那个笨蛋弗雷德吗?布鲁诺坐直身体,心中渐渐萌生出一股对弗雷德·威利的仇恨。他想告诉母亲,他待在圣菲是为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如果她对这件事的意义哪怕有一点点了解,她现在就不会在盥洗室里放水,而根本不注意他了。他想说,妈妈,我们俩不久就能过上大好日子了,因为这是摆脱“队长”的第一步。不论盖伊能否圆满完成他的那份交易,只要他成功地解决了米里亚姆,他就证明了一点:完美无缺的谋杀。总有一天,另一个他不认识的人会出现,并与他达成某种交易。布鲁诺突然极度痛苦地低下头,下巴抵在胸前。他怎么能告诉他母亲呢?谋杀与他母亲格格不入,她会说:“真骇人听闻啊!”他盯着盥洗室的房门,一副受伤而疏远的神情。他突然明白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永远不能,除了盖伊。他又坐下来。
“瞌睡虫!”
她拍了拍手,布鲁诺眨眨眼,随后笑起来。他百无聊赖而又若有所思,他意识到再看到妈妈的这双手之前会发生很多事情,他注视着母亲拉紧丝袜时双腿弯曲的样子,她双腿的纤细线条总是让他振奋,让他骄傲。她的腿是他见过的无论任何年龄段的女性中最漂亮的。齐格菲尔德[7]曾挑上了她,齐格菲尔德不是自命不凡吗?可她已经结婚了,而且陷入了她曾竭力逃离的那种生活。他很快就要解放她了,而她却毫不知情。
“别忘了寄那样东西。”他母亲说。
一对响尾蛇头向他扑来,布鲁诺连忙后退。那是他们买给“队长”的领带架,是由数支牛角连接而成的,一面镜子上饰有两只填充的小响尾蛇,彼此相向吐着蛇信。“队长”痛恨所有的架子,痛恨所有的蛇、狗、猫、鸟——他还有什么不痛恨的呢?他会痛恨这个庸俗的领带架,正因为如此他才说服母亲给他买的。布鲁诺对领带架亲切地笑着。说服母亲买这玩意儿简直易如反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