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聚会科恩家
剧院经理盖纳特现在和艾施过从甚密。
艾施是个急性子,所以第二天就买了一张票,不仅是为了再次见到那位勇敢的姑娘,而且也是为了在演出结束后去经理办公室看望一下盖纳特。
盖纳特对他的到来略感惊讶。
艾施说自己是买票看戏的客人,同时再一次为昨天的美好夜晚而感谢盖纳特。
盖纳特经理本以为他又是来要免费入场券的,本来已经打定主意拒绝,听到这话后,心里不禁涌起一抹感动,脸上浮起了笑容。
由于盖纳特的热情招待,他干脆坐了下来——这样就达到了他的第二个目的,认识了杂耍演员特尔切尔先生和他那位勇敢的女友伊洛娜。
他们表示两人都出生于匈牙利人,至少只懂一丁点德语的伊洛娜是,而艺名为特尔替尼,在舞台上说着一口英语方言的特尔切尔来自普雷斯堡[3]。
相反,盖纳特先生是埃格尔兰人,所以科恩第一次见到盖纳特先生时感到非常高兴,因为他觉得这实在是太巧了——埃格尔和霍夫是两个离得很近的小镇,两个可以算是老乡的人竟然都来到了曼海姆。不过,他语气中流露出来的喜悦和惊讶之情更像是一种假意的客套,因为他对于这种他乡遇同乡之类的事情并不乐见,所以心里对此完全不感兴趣。
他邀请盖纳特去自己兄妹俩的家里坐坐,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不能忍受自己暗中认定的妹夫有他自己的私人朋友,同样,特尔切尔先生随后也被邀请一起去家里喝杯咖啡。
这时,他们几人围坐在圆桌旁。
在桌上的大肚子咖啡壶旁,艾施提供的糕点被漂亮地堆成一个金字塔。
这是个星期日的下午,天色阴沉,雨水不停地顺着窗玻璃流下来。
想要侃大山的盖纳特说道:“您这里可真是个好地方,海关稽查员先生,又宽敞,又明亮……”他向窗外望去,看到楼下那条惨不忍睹的城郊马路,路上到处都是一摊摊的雨水。
爱娜小姐说,就他们的条件来说,这里还是有点简陋,不过呢,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
盖纳特先生变得有点悲伤起来:“自家的炉灶赛黄金,是的,您可以这样说,但对一个艺人来说,这是一个无法实现的梦想;唉,我就像一个无家可归之人,虽然我在慕尼黑有一套公寓,一套温馨舒适的公寓,我的妻子和孩子们都住在那里,但我几乎都不认识他们了。那我干嘛不带着他们呢?在外演出时,都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这不是孩子们该过的生活。完全不是。不,我的孩子不会做艺人,我的孩子不会。”
他显然是一个好父亲,这番充满爱意和歉疚的话语,让爱娜小姐和艾施两人为之动容。
也许是因为觉得有些孤独,艾施说道:“我是个孤儿,不知道我妈长什么模样。”
“啊,天啊!”爱娜小姐惊呼道。
似乎不太喜欢这种悲伤的谈话,特尔切尔先生拿起一个咖啡杯放在指尖上旋转着,使他们全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有伊洛娜没笑,她自顾自地坐在椅子上,可能是晚上为了增强表演效果笑得太多了,所以想休息一下。
现在近看时,她完全不像在舞台上那样的可爱和柔弱,她的身材甚至有些丰满;脸部略显松垮,眼袋浮肿得很厉害,上面长满了雀斑。
艾施疑心顿起,觉得她的那头漂亮金发也可能不是真的,而是戴了假发;但因为坐在她的身旁又会禁不住看见飞刀带着破空之声呼啸而过,所以他一下子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然后他发现科恩的眼睛也总往她身上瞄来瞄去,于是便问她喜不喜欢曼海姆,知不知道莱茵河,以及一些风土人情之类的问题,想要引起伊洛娜的注意。
不过很遗憾,他没有得逞,因为伊洛娜只是偶尔才会搭腔,而且还是在不适当的时候说“哦,不用客气”,似乎根本不想和他或者科恩有任何关系;她认真地大口喝着咖啡,即使特尔切尔用他们老家的方言和她嘀咕着显然不是什么好话的时候,她也是心不在焉地听着。
与此同时,爱娜小姐对盖纳特说:“世上最美之事,莫过于有个幸福的家。”
她用脚趾轻轻地踢了一下艾施,可能是想鼓励他以盖纳特为榜样,但也可能只是让他不要搭理那个匈牙利女孩,虽然她自己也对匈牙利女孩的美貌赞不绝口:因为她哥哥看向那个女人时的炽热眼神,并没有逃过她无时不在留心观察的目光,她觉得,抱得美人归这种好事留给哥哥为好,艾施还是靠边站算了。于是她亲昵地抚摸着伊洛娜的双手,连声称赞它们好白,还捋起她的袖子,说她的皮肤细腻光滑,巴尔塔萨真该自己看看。
巴尔塔萨伸出毛茸茸的爪子摸了上去。
特尔切尔笑着说,每个匈牙利女人的皮肤都像丝绸般光滑。
爱娜也不是没有皮肤,她回答说:“皮肤好不好,全看保养,所以我每天都用牛奶洗脸。”
“当然了,”盖纳特说,“您的皮肤非常好,简直太国际范了。”
爱娜小姐那张松弛干瘪的脸笑得像朵花一样,露出几颗黄牙——上排左边还缺了一颗牙齿;她有点害羞,脸一直红到鬓角有些稀疏干枯的棕褐色头发下。
暮色渐渐降临。
科恩抓住伊洛娜小手的拳头握得越来越紧,而爱娜小姐正期待着艾施或者至少盖纳特,也如此这般地对待她自己。
她犹豫着要不要点灯,主要是因为巴尔塔萨根本不允许有人这样打扰,但最终她还是不得不站起来,去拿装在大肚子蓝色玻璃酒瓶中很显眼地摆在抽屉柜上的自制利口酒。
她骄傲地告诉大家,酿酒秘方是她自己的,然后给大家斟酒。
这酒喝起来像变味的过期啤酒,但盖纳特却觉得非常爽口,甚至还拿起她的手亲了一下,以示称赞。
艾施记得亨畋妈妈不喜欢喝烧酒的人,心中觉得特别痛快的是,她可能对科恩说了什么难听的话,因为科恩一小杯接着一小杯地喝着闷酒,每干完一小杯就咂咂嘴,舔舔唇上长得又密又黑的小胡子。
科恩也为伊洛娜倒了一杯,也许她向来就是这样的漫不经心和懒得动弹,任由他把杯子送到她的嘴边,并且也没有注意到他也抿了一口,小胡子上还蘸了点酒。他解释道:“这算是一个吻。”
伊洛娜显然没有明白过来,但特尔切尔肯定知道发生了什么。令人费解的是,他竟然只在一旁冷眼相看。也许他心如刀绞,只是因为太有涵养了才没有大声呵斥。
艾施很想替特尔切尔大声呵斥,但他突然想起,特尔切尔在舞台上命令这个打下手的勇敢姑娘做这做那时的语气是多么的粗鲁无礼;或者,特尔切尔就是想故意羞辱她?
总该做点什么,他应该挺身而出,保护伊洛娜!
特尔切尔只是饶有兴致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他“朋友”和“兄弟”,当他疑惑地看着特尔切尔时,特尔切尔指了指眼前的两对男女说道:“喂,我们两个单身汉,必须齐心合力。”
“那我真得同情您二位。”爱娜小姐接过话茬说道,随后又换个位置,坐到盖纳特和艾施之间。
盖纳特却伤心地说:“可怜的艺人就这样越来越被人瞧不起……是的,就是那些生意人。”
特尔切尔说道:“艾施先生可能不同意这么说,因为只有生意人还讲信用、有远见。剧院生意当然也是生意,甚至是最难的生意。我很佩服盖纳特先生,您不仅是我的经理,而且也可以说是我的合作伙伴,有着自己行事风格。毫无疑问,您是一个非常厉害的生意人,虽然我并不总能适当地充分利用您的成功机会。
“我,特尔切尔-特尔替尼,对这方面非常了解,因为我在做艺人之前,本身也是个生意人。谁知道结果是什么?就坐在这里一小会的时间,我可能会在美国获得很多一流的受聘机会……难道我不是个一流的杂耍演员吗?”
艾施脑海里不禁浮起一段模糊的回忆:做个生意人有什么好夸耀的;他们吹嘘的信用也并不是那么好。
他就着这么直接地告诉他们,然后说道:“当然也不能一概而论,就比如南特维希和冯·伯特兰主席,这两个都是生意人,但前者是个混蛋,后者……后者不是,比前者要好。”
科恩轻蔑地咕哝道:“伯特兰就是个开小差逃跑的军官,这谁都知道,装什么大尾巴狼。”
听到这话,艾施并不生气——这也表明了,那两个人之间的差距再大也大不到哪儿去。但这并不重要;相较而言,伯特兰是个好人,况且,这些念头也只是在心里转转罢了,艾施可不敢去深究一番。
特尔切尔继续对美国发表自己的看法:在对面,非常好,在那里人们可以出人头地,不像这里拼死拼活却还是一无所有。接着他又引了一句诗:“美利坚,你充满活力。”[4]
盖纳特叹了口气:“唉,要是我只是一个平庸无奇的生意人就好了,那样的话,有些事情现在就不一样了。我也曾富甲一方,尽管特别有生意头脑,但要命的是,我还有着艺人的天真,轻易相信别人,结果,差不多一百万马克的全部家当,一不小心被骗了个精光。是啊,艾施先生也许只想看看,盖纳特经理曾经这么有钱!Tempi passati[5]。嗯,失去的,我会重新夺回来的。我想搞一个剧院托拉斯,一个大型股份公司,到时候人们就算挤破了头也会抢购它的股份。只要与时俱进,何须为钱发愁。”
他又亲吻了一下爱娜小姐的小手,让人把自己的杯子满上,品鉴着说道:“味道好极了。”
他握着她的手不放,而她也心甘情愿、心满意足地任由他握着。
艾施陷入了沉思之中,满脑子都是他们刚才说的话,几乎没有注意到爱娜小姐的鞋子踩在他的鞋子上,只是从远处看到黑暗中科恩那只黄色的手——那只手放在伊洛娜的肩上,让人很容易猜到,巴尔塔萨·科恩正用他强壮的手臂搂着伊洛娜的肩膀。
最后,爱娜不得不把灯点上,然后众人都七嘴八舌地说着,只有伊洛娜一声不吭。
由于这时候剧院已经开演了,他们又不想分开,所以盖纳特便出言相邀,请科恩兄妹俩前去观看演出。于是,他们纷纷做好准备,乘有轨电车去市内。
两位女士坐在车厢里面,而男人们则站在电车平台上抽着雪茄。
冰冷的雨滴打在他们火热的脸上,丝丝凉意让他们感到心旷神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