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飞刀表演
有一天,艾施终于把自己欠下的大部分人情债给还了。
在穿过货运公司仓库的途中,看到一整套刚被卸下的剧院服装道具——一部分散装,一部分装在形状奇特的箱子中——时,他顿时起了好奇之心。
一位剃了光头的先生站在一旁,捶胸顿足地怒吼着,因为工人卸货时太粗鲁了,简直把他的无价之宝当成了柴火一样。当艾施摆出一副行家的派头,在一旁严肃地观看了一会儿,向仓库工人们提了些无关紧要的建议,以此明白无误地传达出一种信息,使那位先生把他艾施当成有身份的专家时,他成功地将陌生人滔滔不绝的连篇废话引到了自己身上,并且他们很快就亲热地交谈起来。在谈话中,这位剃了光头的先生稍稍抬起帽子,向艾施介绍自己是一名经理:“我叫盖纳特,以‘th’结尾的盖纳特,是塔利亚剧院的新承租方;如果货运稽查员先生能携宝眷前来出席盛大隆重的开幕式,我会感到特别荣幸……”——这时,货已经卸完了——“……同时,我也很乐意为此向您提供优惠入场券。”
当艾施欣然同意时,盖纳特经理更是伸手从口袋里拿出纸笔,当场写下了“赠券三张”的指示。
在杂耍剧院里,艾施这时和科恩兄妹一起坐在一张铺着白布的桌子前。剧院的开场节目是一个非常叫座的新节目——活动影像,人称“电影画面”。
这些画面虽然得到他们三人以及其他观众喝彩的次数寥寥无几,因为人们只是觉得它们看着好玩,只把它们看成真正视听享受之前的开胃菜,但在看到上演的那部喜剧中,用泻药搞出如此令人捧腹的滑稽效果,并且还用震天的鼓声突出紧要关头时,人们还是被这种现代的艺术表演形式吸引住了。
科恩用手掌砰砰砰地拍着桌子;爱娜小姐掩嘴笑着,从手指缝里偷偷地向艾施投去一道卖弄风情的目光;艾施感到自豪,就好像他自己就是这部成功上演作品的发明者和创作者一样。
他们抽着雪茄,烟雾袅袅升起,汇成一片烟云,很快就在低矮的观众席顶棚下悬浮飘动,在剧院顶层楼座照向舞台的聚光灯灯光下显出一条银色光带;在一场腹语表演之后的休息期间,艾施点了三杯啤酒,虽然剧院里的价格比其他地方要贵很多,但他的心里却非常舒坦;这里的啤酒寡淡无味,喝起来并不爽口,所以他决定不再点了,等演出结束后去斯帕滕啤酒店喝一杯。他又变得慷慨大方起来。
当首席女歌手尽其所能唱出激昂、悲痛的曲调时,他意有所指地说:“啊,亲爱的,爱娜小姐。”
当送给这位歌手的掌声从四面八方如潮水般响起后,幕布又重新升起时,整个舞台银光闪闪,上面放着几张镀镍小桌子和杂耍演员需要的其他镀镍器械。
在一部分悬挂在几个支架上,一部分又盖住另外几个支架的红色天鹅绒布上,放着球、瓶子、小旗和木棒,还有一大叠白色碟子。
两头尖尖的镀镍梯子,也同样闪闪发亮,上面挂着二十多把飞刀,它们的长刃散发着冷冷寒光,并不亚于四周所有打磨得锃亮的金属。
穿着黑色燕尾服的杂耍演员有一名女助手。他把她带上舞台的目的很明显,就是为了向观众展示她的倾城美貌,而且她也可能只是为了这个目的才穿上缀满亮片的针织紧身衣,因为她只需要把碟子和小旗递给杂耍演员,或者在做动作的过程中,每当他双手互击发出信号时,把它们扔给他。
在完成了这项任务的过程中,她脸上始终带着优雅的微笑。每次把木棒扔给他的时候,她都会带着异国口音短促地大喝一声,也许是为了引起主人对她的注意,也许是为了乞求铁石心肠的他施舍她一点点的爱意。
虽然他肯定知道,对她的冷酷无情会让自己失去观众的好感,但他还是看都不看这位漂亮助手,只有在台下掌声响起,台上需要鞠躬致谢时,他才会顺带着看着她并伸手示意,观众的掌声和欢呼也有她的一小份功劳。
然后,刚才让她感受的屈辱仿佛从未有过一样,他若无其事地走到幕后,两人又一起融洽无间地把那块放在那里没人注意到的大黑板拿来,搬到早就在那的镀铬架子旁,把大黑板放好并固定在支杆上。
接着,他们轻喝一声,微笑着相互鼓励着,把这时竖放的大黑板向前推到舞台前沿,用此刻突然出现在地板上和侧幕中的铁丝固定。
当他们一本正经地做完这一切之后,漂亮的女助理又短促地大喝一声,向大黑板蹦跳而去。只不过这块黑板太高了,她就算伸起双臂也够不着木板上缘。
就在这时,人们也看到了黑板顶部装着的两个把手,看到了女助手缀满亮片的衣服在闪闪发光,看到了她背靠木板,看到了她这时伸手抓住两个把手,看到了她那略显僵硬和不自然的姿势,在黑色大木板的衬托下,显得分外清晰——她看起来就像一个被钉在木十字架上准备处死的人。
不过,她一直都在优雅自如地微笑着,甚至现在也依然面不改色;那个男人一眼骤眯,仔细打量了她一番后,走到她的跟前,虽然只是把她的位置稍微调了一下,但每个人都知道,接下来的表演容不得丝毫闪失,出不得半点差错。
所有这一切都在轻柔的华尔兹舞曲乐声中完成,然后在杂耍演员的微微示意下,华尔兹舞曲立即停了下来。
剧场里顿时变得落针可闻;在乐曲隐去之后,舞台上便涌起一种异常的孤独,服务员这时也不再把点心或啤酒端上桌子,而是激动地站在后面的被黄色灯光照亮的门旁;正想吃东西的观众,把仍然挑着点心的叉子放回盘中,只有舞台灯光师手中的聚光灯还在发出嗡嗡嗡的声音,完全对准像被钉在木十字架上的女助手。
不过,杂耍演员已经抽出一把长飞刀,拿在那只要命的手中细细检查;他上身后仰,在带着异域口音冷酷地大喝一声的同时,飞刀呼啸着从他的手中飞出,闪电般横越舞台,闷声插在这位像钉在木十字架上的姑娘身旁。
观众们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他的双手就已满把抓着寒光闪闪的飞刀,而他的喝声也越来越疾,听起来越来越狠,也越来越狂野,一把把飞刀越来越快地呼啸着依次穿过舞台上方震颤着的空气,在越来越密的碰撞声中进入黑板,围着那个窈窕纤细的娇躯,围着那张依然微笑如故的俏脸——脸色僵硬,却又故作镇静,似在求爱,却又似在索取,似无所畏惧,却又似吓破胆子。
艾施差点没朝天举起自己的双臂,很想那个像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人就是他自己,恨不得挺身站在那个柔弱女子的前面,替她挡住那些危险的飞刀;如果那个杂耍演员——正如经常发生的那样——询问观众中有没有哪位先生愿意上台站到黑板前面,艾施真的会踊跃举手。
是的,他的心里冒出一个几乎能让他感到极度快感的念头,希望“自己孤单一人站在那里,然后自己可能就像甲壳虫一样被飞刀钉在黑板上”——当然这得改一下,不然他只能脸对黑板,因为甲壳虫被钉住时不会腹部朝外。而“自己会面对木板的黑暗,不知道致命的飞刀何时从背后飞来,给自己来个透心凉,并把自己的心钉在黑板上”这个念头具有如此非凡和神秘的诱惑,这个念头也是刚刚发育和成熟的愿望,使他仿佛从美梦中惊醒一样——恰在这时,乐队用震天叠鼓、定音鼓和铜号,向甩出最后一把飞刀的杂耍演员致意,而女助理从已经合围的飞刀圈中一跃而出,两人手拉着手,以身体为轴心,左右对称旋转,用空着的手臂虚划了个半圆,向长舒了一口气的观众鞠躬致谢。
这是审判的号角。
有罪之人会像虫子一样被踩死;而他为什么不像甲壳虫一样被钉死呢?死亡为什么不带着一把大镰刀,而要带着一根大长针,或者至少带着一支长矛呢?他一直都在等待,等待着自己被唤醒去接受审判,因为就算险些成为无神论者,可他仍然没有失去自己的良知。
他听到科恩说“这真了不起”,这话听起来像是在骂人;即使爱娜小姐说“我,要是问我的话,我可不想这样赤手空拳地站在那里,当着全场观众的面让人向自己扔飞刀呢”,可艾施仍然觉得这话非常刺耳,于是很粗暴地把靠在自己膝盖上的爱娜膝盖猛然撞开;这种人就看不得好节目;送上门来的无良之辈,说的就是他们这种人;虽然爱娜小姐不停地表达自己的忏悔之心,但他完全不为所动;在他看来,反倒是科隆朋友们的生活方式,更安全可靠、更老实本分。
在斯帕滕啤酒店,艾施一声不吭地喝着黑啤。他仍然沉浸在这种可以称作思念的心情之中——尤其是当他现在要把这种心情写在一张风景明信片给亨畋妈妈时。
爱娜想插上一句“爱娜·科恩的诚挚问候”——这是理所当然的;但巴尔塔萨也想插上一句,坚持在“海关稽查员科恩的问候”下面,划了一条加粗的结束线——这像是对亨畋夫人的一种敬意。艾施不禁心头一软,变得不确定起来:他真的完全体面大方地还清这对兄妹的人情债了吗?
为了使这次的庆祝活动完满结束,他应该晚上偷偷摸到爱娜房里去的;要不是他之前这么粗鲁地撞开她,她肯定会给他留门的。是的,恰到好处的结束看起来就应该是这样的——但他什么都没做,没有去迎合她。
他觉得身子有点麻,没有继续琢磨爱娜的小心思,没去寻觅她的膝盖。所以,无论是在回家的路上,还是在回家之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不知怎么回事,他总觉得自己心中有愧,可随后又觉得,反正自己已经做得够多了,而且对科恩小姐付出太多的话,反而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他感到命运就在自己头顶盘旋,举着长矛威胁自己——要是继续行那猪狗不如之事,他随时会被穿刺;他觉得,自己必须对某人忠贞不二——只不过,他也不知道那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