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6.都市里的荒岛

听到张洋的回答，贾坤用整个身体表演了“不明白”的姿态。兰瑟还是一言不发，低着头按下了电梯的地下二层。

张洋觉得冥冥之中有某种力量指引他来到这里，此时此刻他心中急切地想要为他人做出贡献，不论是为了谁做点什么都行，对他来说都像改变世界一样意义重大。只是张洋还不确定他到底能做什么，毕竟这地方和原来想象的不一样，黑弥尔那个博物馆都不是一般的气派。张洋反而有点希望居民的状况能稍微差一点，好给自己留出用武之地。

地下二层是停车场，没有车辆停放，只有些摆放整齐的杂物箱。湿寒的气息混杂着灰尘和霉味，让张洋亢奋的情绪稍微冷静了一点。兰瑟和贾坤走在张洋左右，空旷的通道里能明显听到上层传来的噪音。刚才电梯经过地下一层的时候更吵闹一些，张洋挠了挠头抬头往上方瞧了两眼，兰瑟难得地主动开口对张洋说：

“除非有必要，我们都用地下通道在楼群之间行走。”

“是因为外面的路不好走吗？上面怎么这么吵？”

“尽量低调些对我们更有好处。上面那层是擂台。”

“哦？！擂台是打拳的吗？”兰瑟的答案引起了张洋的兴趣。

“算是吧，也不全是。有兴趣的话我们现在就可以去观赛，但是没有老板邀请不能下注。”

“不了，还是先去看看居民。”

张洋强忍着诱惑，脑子里却已经开始设想是什么样的拳赛能搞出这么大动静。有可能是那种只听过传闻的地下拳赛，观众可以下注赌输赢。不明白为什么下注还需要邀请，但也不重要，张洋只想看比赛，对赌博没有兴趣。张洋脑子里幻想起了拳赛，没再说话。兰瑟也没再多说，贾坤也不像之前那种不羁样子，人变得沉静了许多。三人很快走到了一个建筑入口，这里的光线更微弱，节能灯仿佛就要燃尽最后一点能量，拼尽全力也没法照亮更远。张洋很自然地走到电梯口准备按键，兰瑟却拍了拍张洋的手臂，向安全通道入口一歪头。

“要走楼梯。”

“电梯坏了？”

“没电梯。”

“刚才那里怎么有呢？”张洋不解地问，心想虽然是早期建筑，但是也有三四十层高，张洋还没走过这么高的楼层呢。

“居民这边用不起电梯，更安装不起。”

用不起电梯？张洋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如果是真的的话，这居民的状态比黑弥尔刚才呆的地方，差的可就不是一点半点了。几分钟前的小心思居然成了真，张洋却一点儿也开心不起来。

“刚才那栋废楼里面……”

“那栋可不是废楼，那叫‘皇宫’！”贾坤立刻纠正张洋的措辞，语气听起来像是抱怨。

“您想看哪层居民？十层以下是老人和行动不便者，年轻人都在高层，中间楼层是孩子。”兰瑟用提问岔开了话题。张洋没想过居民的楼层分布还有这么多说道，但既然电梯不能使用，这种安排也就不难理解了。他没计划过究竟要看哪里看什么人，刚刚的冲动冷静了下来，张洋站住脚步想了一下。

“那先看看孩子们吧。我的部门做的是智芯数据业务，组长总说‘掌握知识从娃娃抓起’。”

从资源利用度最高的角度来想，帮助孩子能带来的实惠确实更大一些，说完张洋就迈开长腿，一步两级的快速往上爬。几十层的楼高张洋的体力倒是没有问题，但想到孩子和老人上下辛苦的画面，张洋忍不住皱眉。心想是不是先研究一下安装电梯的费用，至少这确实算是个刚需项目。

12层的安全门传出的孩子声音明显大一些，张洋觉得双腿微微发热。兰瑟早已走到张洋的前头，站在门口等着了。贾坤则故意跟在张洋身后，好像想看看张洋的反应。

“体力不错呀！”贾坤有点诧异地对张洋说。张洋嘿嘿一笑，心想爬树的时候体力更好。兰瑟开门把张洋引进楼道走廊，走廊里面几个看起来不到十岁的孩子穿着内衣内裤，在自制的晾衣架附近跑来跑去地晾晒小小的衣服。看到了兰瑟和贾坤，孩子们亲切地过来拉他们的衣角叫叔叔。兰瑟和贾坤各自抱起一个孩子，带着张洋继续走。张洋跟在后面，担心孩子们穿的这么少会不会冻感冒。离安全通道最近的一个房间开着房门，里面有几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正用大大的塑料盆搓洗衣服。张洋没见过人工洗衣服，稍微多看了两眼。随即又想到至少能给孩子们提供些衣物。抱着小孩的贾坤看张洋没跟上，又走回来朝房门里面喊了一句：

“省着点儿用水啊！”

“放心吧，已经停水啦！想浪费都没有啦！”一个大点的女孩朝他回喊。果然，水也是稀缺资源。张洋咽了一口唾沫，觉得嗓子发紧。

兰瑟已经走到了最靠里面的房间门口，等着张洋过来。好像他从一开始就打算带张洋来这个房间，路上一点犹豫都没有。房门没有上锁，张洋被兰瑟请进了屋子。屋里有种憋闷的气味，三居室的格局，客厅沿着墙壁用心地摆满了一溜小床。小床四周有结实的架子围绕，在架子上面又是一层更小一点的床。好几个孩子聚在床上嬉笑，大部分床全都空着，但能看得出有使用痕迹。整个客厅只看床位有二十多张，也就是说至少有二十多个孩子生活在这个狭小空间里。张洋觉得哪怕是圈养的动物都不至于这么拥挤。兰瑟直接走进了内部的小房间，在孩子们好奇的注视中，张洋也跟了过去。

小房间布局和客厅一样，只不过空间更小些。上下一共四张床，门口的小床上坐着个穿短裤的小男孩，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书。孩子看到兰瑟和贾坤开心地打了招呼。张洋没在现实中看到过书，“书”只作为一个概念图形存在于张洋的意识中。就连喜欢文字的王靖寒，也都是在智芯里读书。处于“回想时代”的人们认为，读书是原始且落后的知识获取手段。读书费力伤神，耗时低效，而且还不环保。除了在历史题材的影视节目中，书本早已从人们的生活中消失。而眼前这个孩子，正捧着一本超厚的书读着。泛黄的纸张和破旧的封面，让人觉得这书好像来自几个世纪甚至更久之前。纸张的黄色与孩子的黄皮肤互相映衬，更显出了孩子的面黄肌瘦。张洋看不出来这个孩子到没到智芯植入的年龄，但他断定相比精神食粮，这个孩子更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发育给养。这一幕简直是对回想时代的讽刺，脑满肠肥的人们智芯里装着从不回想的数字“书籍”，渴求知识的孩子却只能用瘦弱的双手一页页地翻阅纸张。

即便营养不良，孩子的笑容还是很灿烂。和张洋一样，孩子的笑容里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阳光。但张洋笑不出来，他被这束阳光刺的心中酸痛。他明白了兰瑟的用意，在这一群勉强生存的孩子中间，他希望张洋能注意到这个孩子。

“你好，我叫张洋。你看的是什么呀？”张洋试着和孩子说话

“叔叔好，我叫茶杯。这本书的名字是‘没有真相’，是爷爷借给我读的。”

张洋没时间猜想孩子奇怪的名字背后的故事，他继续问：

“你喜欢读书吗？”

“喜欢，我都读了好几遍了。”

“喜欢到读一遍还不够吗？”

“嗯……主要是也没别的书可读了。这本书是讲人类历史的，爷爷说这都是古物，不容易碰到。”

这个孩子值得拥有一个更好的成长环境，张洋甚至有一种想把他带回家的冲动。可是其他的孩子该怎么办呢？难道他们就不值得被拯救吗？可以确定的是，如果没有外界帮助，这些孩子注定无法摆脱阶级的枷锁。即便接受集团救济免费植入了智芯，但是没有能力购买知识，他们依然只能做最底层的工作。通过自学获得知识的方法早就被证明了行不通，不仅传统的知识载体几乎已经消亡，而且自学知识耗时过于漫长，最后即便掌握了相应的能力，还是会被作为绝大多数群体的知识购买者所排挤。稚嫩脸蛋上的光芒终将黯淡，被没有真相的历史所湮没，无论叫什么名字都不重要，反正他们的名字也都留不下任何痕迹。张洋的心情渐渐变得复杂晦涩起来，他从未有过这样的心境，也从没见过这样的情景。遥远的土镇虽然也不发达，但近在咫尺的鬼楼让张洋觉得触目惊心。

兰瑟看到张洋的反应，捏了捏茶杯的脸蛋，告诉他注意保护眼睛，然后带着张洋回到走廊。玻璃窗上厚重的尘土让黄昏本就无力的阳光更加灰暗，孩子们的衣服都已经晾满了，洗完衣服的孩子们用脏水四处擦洗灰尘。

“我知道爷爷想给大家多争取一些生活资源，不过如果有办法的话，我希望您能帮帮孩子们。”

兰瑟的语气很平静，张洋对所见的一切并不是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但是前后转折反差太大，张洋还是有点接受不了。

“茶杯快到年龄接受植入了吧？这的孩子很多吗？”

“茶杯看起来比同龄人长得小些，实际应该已经到年龄了。孩子很多，多到照顾不过来。您不说我都忘了智芯植入这件事，最近就找时间安排一下……这儿的孩子大部分是孤儿，根本不知道来头，名字都是随便起的，生日年龄也都是瞎猜的。我小时候叫木头，兰瑟这个名字是长大后自己起的。贾坤也是，他小时候叫雀斑。”

贾坤冷笑了一声，三个人站在楼道里沉默了片刻。

“可以拿出些钱来给孩子们购买知识。现在社会上对植入后的学历已经不那么看重了，只要能把知识运用好，求职是没有问题的。”张洋对兰瑟说。

“买知识？连水电吃喝都不够，总不能为了知识饿死呀？”贾坤丧气地说。

“水电这些基本保障也是十几年前爷爷求着集团帮忙，协调政府偷偷搭建的。光是这部分费用，就把我们日常的收入用光了。”

“但是我看爷爷那边的设备，收藏什么的……”

“那些都和我们没关系，‘皇宫’里的一切都是老板们的资产，我们只不过是负责看管而已。那些收藏也是一位老板的，虽然那位老板基本不会来看那些古董，但是假如少了一件，可就是天大的事情。爷爷白天都要在皇宫坐镇，就是怕有麻烦。有次一位老板的车在停车场被刮了，为了赔偿老板，我们大伙挨了好几天的饿，水量节约到最少，电也不敢用。结果后来搞清楚了其实车是另一位老板给刮花的！可是也只能算我们倒霉！还得感谢查出来的及时，否则我们挨饿几个月也不一定能赔得起。”

贾坤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充满不忿，张洋稍微明白了些为什么同样是在鬼楼里，两边差距却如此之大。

“只是水电供应的话，应该是不贵的呀……”

“这里的价格与外面不同。”

“乱收费？那不是违法的吗？”

“就因为私自搭建本身就是违法的，所以才价格不同。”这回是兰瑟冷笑了一声。

“就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没有，表面上这是没人理的地方，实际一切都是被监管着的。曾经有人尝试盗用公共水电资源，马上就被当局发现了。人被抓走之后就没消息了，爷爷四处求人，最终找到了那几个人遭遇‘意外’的尸体。现在的水电供应是‘皇宫’落成之后才接通的，当时大家还想让爷爷再求求情，争取做到和外面一样不用为这些基础资源发愁。爷爷告诉大家不能贪心，否则就可能会失去所有。从无到有本身已经很值得满足了，至少我们有了个可以称作‘家’的地方，所以大家也只能接受了这个局面。后来闻声而来的人也越来越多，就免不了出问题。一次有个家伙跑去皇宫门口闹事，被老板们的保镖当场击毙了。爷爷收了尸，道了歉。然后把所有居民重新做了统计，其中那些吸毒酗酒无可救药的人被赶了出去，用现在的模式布局了新家。总体来说还算是相安无事。而且有了那次的教训，平常居民也都尽量离开皇宫远远的，少惹麻烦，保护自己。”

“杀人？没王法了？！”

“这儿的老板就是王。王，就是法。”

张洋听懂了，但他无法相信这是真的。就在自己生活的都市里，竟然有这样一个恐怖的人间炼狱。回想起所有关于这里的都市传说，张洋开始怀疑自己听过的故事是否都像这样与真相截然不同。夕阳的余晖正被黑暗缓缓吞噬，人们的脸上笼罩上了鬼魅的影子。

“先下去吧。一会儿黑了不好走，要等到吃饭时间才能开灯呢！哦对了……我们这儿的饭可招待不了您，您得回皇宫那边吃晚饭。”兰瑟一边让张洋往楼梯间走，一边匆匆地说。

“没事儿，我不饿。”就算是再怎么害怕说谎，张洋也只能硬着头皮这样说。还好走廊里没有灯，兰瑟和贾坤看不到他紧张害怕的神情。小孩子们都已经乖乖回到了房间里，劳作的大孩子们正努力地趁着最后一点幽光把地面擦净。

张洋下楼的步子很慢，不只因为光线太暗，还因为他心里很乱。过来时心里的那团兴冲冲的火焰，在现实的冰山面前显得微不足道。他想问很多问题，但是答案都显而易见。这里的每个人都需要帮助，只靠张洋一个人的力量，谁也帮不了。张洋又一次想到了土镇，内心里充满了挫败感。

兰瑟不时提醒张洋小心脚下，三人一点点磨蹭着往下走。偶尔有人从他们身边躲闪着挤过去上楼，其中有一个瘸了一条腿拄着木棍的中年男人。一直到走出地下二层通道的出口，张洋的脑子里还回响着木棍敲击水泥台阶的声音。

“我觉得您有点不一样。”贾坤突然对张洋说。

张洋不明白贾坤的意思，还没开口问，贾坤就继续说道：

“每次集团来人都是走专线，穿戴的也比您讲究。来了立刻就安排工作，完事就去找乐子。而且没有一个跟黑爷叫爷爷的，也从来没人提过要帮我们，更别说来爬楼看孩子了。我看您和之前那些人应该不是一波的。”

“嗯……我确实不是。”

张洋犹豫着回答贾坤，心里倒是希望和贾坤所说的那“波”人有相近的身份地位，那样也许他就有足够的能力为他们提供帮助了。从功利的角度重新审视自己，张洋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渺小和无力。贾坤的胳膊就在这时搂住了张洋的脖子，亲密的举动让张洋缓过神来，想着该说点什么缓解气氛的话：

“哦对了，你们俩住哪儿呢？”

“我俩住顶层，爷爷隔壁。”贾坤呲着牙笑着对张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