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公子重耳之亡[176]
晋公子重耳之及于难也[177]，晋人伐诸蒲城[178]。蒲城人欲战。重耳不可，曰：“保君父之命而享其生禄，于是乎得人[179]。有人而校，罪莫大焉[180]。吾其奔也[181]。”遂奔狄[182]。从者狐偃、赵衰、颠颉、魏武子、司空季子[183]。狄人伐廧咎如[184]，获其二女叔隗、季隗，纳诸公子。公子取季隗，生伯儵、叔刘，以叔隗妻赵衰，生盾[185]。将适齐，谓季隗曰：“待我二十五年，不来而后嫁。”对曰：“我二十五年矣，又如是而嫁，则就木焉[186]。请待子。”处狄十二年而行。
过卫，卫文公不礼焉[187]。出于五鹿[188]，乞食于野人，野人与之块[189]。公子怒，欲鞭之。子犯曰：“天赐也[190]。”稽首受而载之[191]。
及齐，齐桓公妻之，有马二十乘[192]，公子安之。从者以为不可[193]。将行，谋于桑下。蚕妾在其上[194]，以告姜氏。姜氏杀之[195]，而谓公子曰：“子有四方之志[196]，其闻之者，吾杀之矣。”公子曰：“无之。”姜曰：“行也。怀与安，实败名[197]。”公子不可。姜与子犯谋，醉而遣之[198]。醒，以戈逐子犯[199]。
及曹，曹共公闻其骈胁[200]。欲观其裸。浴，薄而观之[201]。僖负羁之妻曰[202]：“吾观晋公子之从者，皆足以相国[203]。若以相，夫子必反其国[204]。反其国，必得志于诸侯[205]。得志于诸侯而诛无礼[206]，曹其首也。子盍蚤自贰焉[207]。”乃馈盘飨[208]，寘璧焉[209]。公子受飨反璧[210]。
及宋，宋襄公赠之以马二十乘[211]。
及郑，郑文公亦不礼焉[212]。叔詹谏曰[213]：“臣闻天之所启，人弗及也[214]。晋公子有三焉，天其或者将建诸[215]，君其礼焉。男女同姓，其生不蕃[216]。晋公子，姬出也，而至于今[217]，一也；离外之患[218]，而天不靖晋国，殆将启之[219]，二也；有三士足以上人而从之[220]，三也。晋、郑同侪[221]，其过子弟[222]，固将礼焉，况天之所启乎？”弗听。
及楚，楚子飨之[223]，曰：“公子若反晋国，则何以报不穀[224]？”对曰：“子女玉帛，则君有之；羽毛齿革，则君地生焉[225]。其波及晋国者[226]，君之馀也，其何以报君？”曰：“虽然[227]，何以报我？”对曰：“若以君之灵[228]，得反晋国，晋、楚治兵[229]，遇于中原，其辟君三舍[230]。若不获命，其左执鞭弭、右属櫜健，以与君周旋[231]。”子玉请杀之[232]。楚子曰：“晋公子广而俭[233]，文而有礼。其从者肃而宽[234]，忠而能力[235]。晋侯无亲[236]，外内恶之。吾闻姬姓，唐叔之后[237]，其后衰者也，其将由晋公子乎[238]。天将兴之，谁能废之。违天必有大咎。”乃送诸秦。
秦伯纳女五人[239]，怀嬴与焉[240]。奉匜沃盥[241]，既而挥之[242]。怒曰：“秦、晋匹也，何以卑我！”公子惧，降服而囚[243]。他日，公享之。子犯曰：“吾不如衰之文也[244]，请使衰从。”公子赋《河水》[245]，公赋《六月》[246]。赵衰曰：“重耳拜赐[247]。”公子降[248]，拜，稽首，公降一级而辞焉[249]。衰曰：“君称所以佐天子者命重耳，重耳敢不拜[250]。”
二十四年春，王正月[251]，秦伯纳之[252]，不书，不告入也[253]。
及河[254]，子犯以璧授公子，曰：“臣负羁绁，从君巡于天下[255]，臣之罪甚多矣。臣犹知之，而况君乎？请由此亡[256]。”公子曰：“所不与舅氏同心者，有如白水[257]。”投其璧于河[258]。
济河，围令狐，入桑泉，取臼衰[259]。
二月甲午，晋师军于庐柳[260]。秦伯使公子絷如晋师[261]，师退，军于郇[262]。辛丑，狐偃及秦、晋之大夫盟于郇。壬寅，公子入于晋师。丙午，入于曲沃[263]。丁未，朝于武宫[264]。戊申，使杀怀公于高梁[265]。不书，亦不告也[266]。
吕、郤畏偪[267]，将焚公宫而弑晋侯[268]。寺人披请见[269]，公使让之[270]，且辞焉，曰：“蒲城之役，君命一宿，女即至[271]。其后余从狄君以田渭滨[272]，女为惠公来求杀余，命女三宿，女中宿至[273]。虽有君命，何其速也。夫袪犹在，女其行乎[274]。”对曰：“臣谓君之入也，其知之矣；若犹未也，又将及难[275]。君命无二，古之制也[276]。除君之恶，唯力是视[277]。蒲人、狄人，余何有焉。今君即位，其无蒲、狄乎[278]？齐桓公置射钩而使管仲相[279]，君若易之，何辱命焉[280]？行者甚众，岂唯刑臣[281]？”公见之，以难告[282]。三月，晋侯潜会秦伯于王城[283]。己丑晦，公宫火。瑕甥、郤芮不获公，乃如河上，秦伯诱而杀之。
晋侯逆夫人嬴氏以归。秦伯送卫于晋三千人，实纪纲之仆[284]。
初，晋侯之竖头须，守藏者也[285]。其出也[286]，窃藏以逃，尽用以求纳之[287]。及入，求见，公辞焉以沐[288]。谓仆人曰：“沐则心覆，心覆则图反[289]，宜吾不得见也。居者为社稷之守，行者为羁绁之仆[290]，其亦可也，何必罪居者？国君而仇匹夫[291]，惧者甚众矣。”仆人以告，公遽见之[292]。
狄人归季隗于晋，而请其二子[293]。文公妻赵衰[294]，生原同、屏括、楼婴。赵姬请逆盾与其母，子余辞[295]。姬曰：“得宠而忘旧，何以使人？必逆之！”固请，许之，来[296]，以盾为才，固请于公，以为嫡子，而使其三子下之[297]，以叔隗为内子[298]，而己下之。
晋侯赏从亡者[299]，介之推不言禄[300]，禄亦弗及。推曰：“献公之子九人，唯君在矣。惠、怀无亲，外内弃之。天未绝晋，必将有主。主晋祀者[301]，非君而谁？天实置之[302]，而二三子以为己力，不亦诬乎[303]？窃人之财，犹谓之盗，况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乎？下义其罪，上赏其奸[304]，上下相蒙[305]，难与处矣！”其母曰：“盍亦求之，以死谁怼[306]？”对曰：“尤而效之，罪又甚焉[307]，且出怨言，不食其食。”其母曰：“亦使知之，若何？”对曰：“言，身之文也[308]；身将隐，焉用文之？是求显也[309]。”其母曰：“能如是乎？与女偕隐。”遂隐而死。晋侯求之不获，以绵上为之田[310]，曰：“以志吾过，且旌善人[311]。”
《春秋左传正义》卷十五，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阮元刻《十三经注疏》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