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说楔子[1]敷陈大义 借名流隐括全文
第一回·说楔子敷陈大义 借名流隐括全文
人生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百代兴亡朝复暮,江风吹倒前朝树。功名富贵无凭据,费尽心情,总把流光误。浊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谢知何处。
这一首词,也是个老生常谈。不过说人生富贵功名,是身外之物;但世人一见了功名,便舍着性命去求他,及至到手之后,味同嚼蜡。自古及今,那一个是看得破的!
虽然如此说,元朝末年,也曾出了一个嵚崎磊落的人。这人姓王名冕,在诸暨县乡村里住。七岁上死了父亲,他母亲做些针指,供给他到村学堂里去读书。看看三个年头,王冕已是十岁了。母亲唤他到面前来说道:“儿阿,不是我有心要耽误你。只因你父亲亡后,我一个寡妇人家,只有出去的,没有进来的;年岁不好,柴米又贵;这几件旧衣服和些旧家伙,当的当了,卖的卖了;只靠着我替人家做些针指生活寻来的钱,如何供得你读书。如今没奈何,把你雇在间壁人家放牛,每月可以得他几钱银子,你又有现成饭吃,只在明日就要去了。”王冕道:“娘说的是。我在学堂里坐着,心里也闷;不如往他家放牛,倒快活些。假如我要读书,依旧可以带几本去读。”当夜商议定了。
第二日,母亲同他到间壁秦老家。秦老留着他母子两个吃了早饭,牵出一条水牛来交与王冕,指着门外道:“就在我这大门过去两箭之地[2],便是七泖湖。湖边一带绿草,各家的牛都在那里打睡[3]。又有几十棵合抱的垂杨树,十分阴凉,牛要渴了,就在湖边上饮水。小哥,你只在这一带顽耍,不必远去。我老汉每日两餐小菜饭是不少的,每日早上,还折两个钱与你买点心吃;只是百事勤谨些,休嫌怠慢。”他母亲谢了扰要回家去,王冕送出门来。母亲替他理理衣服,口里说道:“你在此须要小心,休惹人说不是;早出晚归,免我悬望。”王冕应诺,母亲含着两眼眼泪去了。
王冕自此只在秦家放牛,每到黄昏,回家跟着母亲歇宿。或遇秦家煮些腌鱼、腊肉给他吃,他便拿块荷叶包了来家,递与母亲。每日点心钱,他也不买了吃,聚到一两个月,便偷个空,走到村学堂里,见那闯学堂的书客[4],就买几本旧书,日逐[5]把牛拴了,坐在柳阴树下看。
弹指又过了三四年。王冕看书,心下也着实明白了。那日,正是黄梅时候,天气烦躁。王冕放牛倦了,在绿草地上坐着。须臾,浓云密布,一阵大雨过了。那黑云边上镶着白云,渐渐散去,透出一派日光来,照耀得满湖通红。湖边上山,青一块,紫一块,绿一块。树枝上都像水洗过一番的,尤其绿得可爱。湖里有十来枝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叶上水珠滚来滚去。王冕看了一回,心里想道:“古人说,‘人在画图中’,其实不错。可惜我这里没有一个画工,把这荷花画他几枝,也觉有趣。”又心里想道:“天下那有个学不会的事,我何不自画他几枝?”
正存想间,只见远远的一个夯汉[6],挑了一担食盒[7]来,手里提着一瓶酒,食盒上挂着一块毡条,来到柳树下,将毡铺了,食盒打开。那边走过三个人来,头戴方巾[8],一个穿宝蓝[9]夹纱直裰[10],两人穿元色[11]直裰,都有四五十岁光景,手摇白纸扇,缓步而来。那穿宝蓝直裰的是个胖子,来到树下,尊那穿元色的一个胡子坐在上面,那一个瘦子坐在对席;他想是主人了,坐在下面把酒来斟。吃了一回,那胖子开口道:“危老先生回来了。新买了住宅,比京里钟楼街的房子还大些,值得二千两银子。因老先生要买,房主人让了几十两银卖了,图个名望体面。前月初十搬家,太尊[12]、县父母[13]都亲自到门来贺,留着吃酒到二三更天。街上的人,那一个不敬。”那瘦子道:“县尊是壬午举人[14],乃危老先生门生,这是该来贺的。”那胖子道:“敝亲家也是危老先生门生,而今在河南做知县。前日小婿来家,带二斤干鹿肉来见惠,这一盘就是了。这一回小婿再去,托敝亲家写一封字[15]来,去晋谒晋谒危老先生;他若肯下乡回拜,也免得这些乡户人家,放了驴和猪在你我田里吃粮食。”那瘦子道:“危老先生要算一个学者了。”那胡子说道:“听见前日出京时,皇上亲自送出城外,携着手走了十几步,危老先生再三打躬辞了,方才上轿回去。看这光景,莫不是就要做官?”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说个不了。
王冕见天色晚了,牵了牛回去。自此,聚的钱不买书了,托人向城里买些胭脂铅粉之类,学画荷花。初时画得不好,画到三个月之后,那荷花精神颜色无一不像,只多着一张纸,就像是湖里长的;又像才从湖里摘下来贴在纸上的。乡间人见画得好,也有拿钱来买的。王冕得了钱,买些好东好西,孝敬母亲。一传两,两传三,诸暨一县都晓得是一个画没骨花卉[16]的名笔,争着来买。到了十七八岁,不在秦家了,每日画几笔画,读古人的诗文,渐渐不愁衣食,母亲心里欢喜。
这王冕天性聪明,年纪不满二十岁,就把那天文、地理、经史上的大学问,无一不贯通。但他性情不同:既不求官爵,又不交纳朋友,终日闭户读书。又在《楚辞图》上看见画的屈原衣冠,他便自造一顶极高的帽子,一件极阔的衣服。遇着花明柳媚的时节,把一乘牛车载了母亲,他便戴了高帽,穿了阔衣,执着鞭子,口里唱着歌曲,在乡村镇上,以及湖边,到处顽耍,惹的乡下孩子们三五成群跟着他笑,他也不放在意下。只有隔壁秦老,虽然务农,却是个有意思的人,因自小看见他长大,如此不俗,所以敬他爱他,时时和他亲热,邀在草堂里坐着说话儿。
一日,正和秦老坐着,只见外边走进一个人来,头带瓦楞帽[17],身穿青布衣服。秦老迎接,叙礼坐下。这人姓翟,是诸暨县一个头役[18],又是买办[19]。因秦老的儿子秦大汉拜在他名下,叫他干爷,所以常时下乡来看亲家。秦老慌忙叫儿子烹茶,杀鸡、煮肉款留他,就要王冕相陪。彼此道过姓名,那翟买办道:“只位[20]王相公,可就是会画没骨花的么?”秦老道:“便是了。亲家,你怎得知道?”翟买办道:“县里人那个不晓得。因前日本县老爷吩咐:要画二十四幅花卉册页[21]送上司,此事交在我身上。我闻有王相公的大名,故此一径来寻亲家。今日有缘,遇着王相公,是必费心大笔画一画。在下半个月后,下乡来取。老爷少不得还有几两润笔的银子,一并送来。”秦老在傍,着实撺掇[22]。王冕屈不过秦老的情,只得应诺了。回家用心用意,画了二十四幅花卉,都题了诗在上面。翟头役禀过了本官,那知县时仁发出二十四两银子来。翟买办扣克了十二两,只拿十二两银子送与王冕,将册页取去。时知县又办了几样礼物,送与危素,作候问之礼。
危素受了礼物,只把这本册页看了又看,爱玩不忍释手。次日,备了一席酒,请时知县来家致谢。当下寒暄已毕,酒过数巡,危素道:“前日承老父台所惠册页花卉,还是古人的呢,还是现在人画的?”时知县不敢隐瞒,便道:“这就是门生治下[23]一个乡下农民,叫做王冕,年纪也不甚大,想是才学画几笔,难入老师的法眼。”危素叹道:“我学生[24]出门久了,故乡有如此贤士,竟坐不知[25],可为惭愧。此兄不但才高,胸中见识,大是不同,将来名位不在你我之下。不知老父台可以约他来此相会一会么?”时知县道:“这个何难,门生出去,即遣人相约。他听见老师相爱,自然喜出望外了。”说罢,辞了危素,回到衙门,差翟买办持个侍生[26]帖子去约王冕。
翟买办飞奔下乡,到秦老家,邀王冕过来,一五一十向他说了。王冕笑道:“却是起动头翁,上覆县主老爷,说王冕乃一介农夫,不敢求见。这尊帖也不敢领。”翟买办变了脸道:“老爷将帖请人,谁敢不去!况这件事,原是我照顾你的;不然,老爷如何得知你会画花?论理,见过老爷,还该重重的谢我一谢才是!如何走到这里,茶也不见你一杯,却是推三阻四,不肯去见,是何道理?叫我如何去回覆得老爷!难道老爷一县之主,叫不动一个百姓么?”王冕道:“头翁,你有所不知。假如我为了事,老爷拿票子传我,我怎敢不去!如今将帖来请,原是不逼迫我的意思了;我不愿去,老爷也可以相谅。”翟买办道:“你这都说的是甚么话!票子传着倒要去,帖子请着倒不去?这不是不识抬举了!”秦老劝道:“王相公,也罢;老爷拿帖子请你,自然是好意,你同亲家去走一回罢。自古道:‘灭门的知县’,你和他拗些甚么?”王冕道:“秦老爹!头翁不知,你是听见我说过的。不见那段干木、泄柳的故事[27]么?我是不愿去的。”翟买办道:“你这是难题目与我做,叫拿甚么话去回老爷?”秦老道:“这个果然也是两难。若要去时,王相公又不肯;若要不去,亲家又难回话。我如今倒有一法:亲家回县里,不要说王相公不肯,只说他抱病在家,不能就来,一两日间好了就到。”翟买办道:“害病,就要取四邻的甘结[28]!”彼此争论了一番,秦老整治晚饭与他吃了;又暗叫了王冕出去问母亲秤了三钱二分银子,送与翟买办做差钱,方才应诺去了,回覆知县。知县心里想道:“这小厮[29]那里害甚么病!想是翟家这奴才,走下乡狐假虎威,着实恐吓了他一场。他从来不曾见过官府的人,害怕不敢来了。老师既把这个人托我,我若不把他就叫了来见老师,也惹得老师笑我做事疲软[30]。我不如竟自己下乡去拜他。他看见赏他脸面,断不是难为他的意思,自然大着胆见我;我就便带了他来见老师,却不是办事勤敏?”又想道:“一个堂堂县令,屈尊去拜一个乡民,惹得衙役们笑话。”又想道:“老师前日口气,甚是敬他;老师敬他十分,我就该敬他一百分。况且屈尊敬贤,将来志书[31]上少不得称赞一篇。这是万古千年不朽的勾当,有甚么做不得!”当下定了主意。
次早,传齐轿夫,也不用全副执事[32],只带八个红黑帽夜役军牢[33],翟买办扶着轿子,一直下乡来。乡里人听见锣响,一个个扶老携幼,挨挤了看。轿子来到王冕门首,只见七八间草屋,一扇白板门紧紧关着。翟买办抢上几步,忙去敲门。敲了一会,里面一个婆婆,拄着拐杖出来说道:“不在家了。从清早晨牵牛出去饮水,尚未回来。”翟买办道:“老爷亲自在这里传你家儿子说话,怎的慢条斯理!快快说在那里,我好去传!”那婆婆道:“其实不在家了,不知在那里。”说毕,关着门进去了。
说话之间,知县轿子已到。翟买办跪在轿前禀道:“小的传王冕,不在家里,请老爷龙驾到公馆[34]里略坐一坐,小的再去传。”扶着轿子,过王冕屋后来。屋后横七竖八几棱窄田埂,远远的一面大塘,塘边都栽满了榆树、桑树。塘边那一望无际的几顷田地,又有一座山,虽不甚大,却青葱树木堆满山上。约有一里多路,彼此叫呼,还听得见。知县正走着,远远的有个牧童,倒骑水牯牛,从山嘴边转了过来。翟买办赶将上去,问道:“秦小二汉,你看见你隔壁的王老大牵了牛在那里饮水哩?”小二道:“王大叔么?他在二十里路外王家集亲家家吃酒去了。这牛就是他的,央及我替他赶了来家。”翟买办如此这般禀了知县。知县变着脸道:“既然如此,不必进公馆了!即回衙门去罢!”时知县此时心中十分恼怒,本要立即差人拿了王冕来责惩一番,又想恐怕危老师说他暴躁,且忍口气回去,慢慢向老师说明此人不中抬举,再处置他也不迟。知县去了。
王冕并不曾远行,即时走了来家。秦老过来抱怨他道:“你方才也太执意了。他是一县之主,你怎的这样怠慢他?”王冕道:“老爹请坐,我告诉你。时知县倚着危素的势要,在这里酷虐小民,无所不为。这样的人,我为什么要相与[35]他?但他这一番回去,必定向危素说;危素老羞变怒,恐要和我计较起来。我如今辞别老爹,收拾行李,到别处去躲避几时。只是母亲在家,放心不下。”母亲道:“我儿,你历年卖诗卖画,我也积聚下三五十两银子,柴米不愁没有。我虽年老,又无疾病,你自放心出去躲避些时不妨。你又不曾犯罪,难道官府来拿你的母亲去不成。”秦老道:“这也说得有理。况你埋没在这乡村镇上,虽有才学,谁人是识得你的;此番到大邦去处,或者走出些遇合来也不可知。你尊堂家下大小事故,一切都在我老汉身上,替你扶持便了。”王冕拜谢了秦老,秦老又走回家去,取了些酒肴来替王冕送行,吃了半夜酒回去。
次日五更,王冕起来收拾行李,吃了早饭,恰好秦老也到。王冕拜辞了母亲,又拜了秦老两拜,母子洒泪分手。王冕穿上麻鞋,背上行李。秦老手提一个小白灯笼,直送出村口,洒泪而别。秦老手拿灯笼,站着看着他走,走的望不着了,方才回去。
王冕一路风餐露宿,九十里大站,七十里小站,一径来到山东济南府地方。这山东虽是近北省分,这会城[36]却也人物富庶,房舍稠密。王冕到了此处,盘费用尽了,只得租个小庵门面屋,卖卜测字;也画两张没骨的花卉贴在那里,卖与过往的人。每日问卜卖画,到也挤个不开。
弹指间,过了半年光景。济南府里有几个俗财主,也爱王冕的画,时常要买;又自己不来,遣几个粗夯小厮,动不动大呼小叫,闹的王冕不得安稳。王冕心不耐烦;就画了一条大牛贴在那里,又题几句诗在上,含着讥刺。也怕从此有口舌,正思量搬移一个地方。
那日清早,才坐在那里,只见许多男女,啼啼哭哭,在街上过。也有挑着锅的,也有箩担内挑着孩子的,一个个面黄肌瘦,衣裳褴褛。过去一阵,又是一阵,把街上都塞满了。也有坐在地上就化钱的,问其所以,都是黄河沿上的州县,被河水决了,田庐房舍,尽行漂没。这是些逃荒的百姓,官府又不管,只得四散觅食。王冕见此光景,过意不去,叹了一口气道:“河水北流,天下自此将大乱了[37]。我还在这里做甚么!”将些散碎银子,收拾好了,拴束行李,仍旧回家。入了浙江境,才打听得危素已还朝了,时知县也升任去了;因此放心回家,拜见母亲。看见母亲康健如常,心中欢喜。母亲又向他说秦老许多好处。他慌忙打开行李,取出一匹茧绸[38],一包耿饼[39],拿过去拜谢了秦老。秦老又备酒与他洗尘。自此,王冕依旧吟诗作画,奉养母亲。
又过了六年,母亲老病卧床。王冕百方延医调治,总不见效。一日,母亲吩咐王冕道:“我眼见得不济事了。但这几年来,人都在我耳根前说你的学问有了,该劝你出去做官。做官怕不是荣宗耀祖的事,我看见这些做官的都不得有甚好收场。况你的性情高傲,倘若弄出祸来,反为不美。我儿可听我的遗言,将来娶妻生子,守着我的坟墓,不要出去做官。我死了,口眼也闭。”王冕哭着应诺。他母亲淹淹一息[40],归天去了。王冕擗踊[41]哀号,哭得那邻舍之人无不落泪。又亏秦老一力帮衬,制备衣衾棺椁。王冕负土成坟[42],三年苫块[43],不必细说。
到了服阕[44]之后,不过一年有馀,天下就大乱了。方国珍据了浙江,张士诚据了苏州,陈友谅据了湖广,都是些草窃的英雄。只有太祖皇帝起兵滁阳,得了金陵,立为吴王,乃是王者之师;提兵破了方国珍,号令全浙,乡村镇市,并无骚扰。
一日,日中时分,王冕正从母亲坟上拜扫回来,只见十几骑马竟投他村里来。为头一人,头戴武巾,身穿团花战袍,白净面皮,三绺髭须,真有龙凤之表。那人到门首下了马,向王冕施礼道:“动问一声,那里是王冕先生家?”王冕道:“小人王冕,这里便是寒舍。”那人喜道:“如此甚妙。特来晋谒。”吩咐从人都下了马,屯在外边,把马都系在湖边柳树上。那人独和王冕携手进到屋里,分宾主施礼坐下。王冕道:“不敢拜问尊官尊姓大名?因甚降临这乡僻所在?”那人道:“我姓朱,先在江南起兵,号滁阳王;而今据有金陵,称为吴王的便是。因平方国珍到此,特来拜访先生。”王冕道:“乡民肉眼不识,原来就是王爷。但乡民一介愚人,怎敢劳王爷贵步?”吴王道:“孤是一个粗卤汉子,今得见先生儒者气像,不觉功利之见顿消。孤在江南,即慕大名,今来拜访,要先生指示:浙人久反之后,何以能服其心?”王冕道:“大王是高明远见的,不消乡民多说。若以仁义服人,何人不服,岂但浙江?若以兵力服人,浙人虽弱,恐亦义不受辱,不见方国珍么?”吴王叹息,点头称善。两人促膝谈到日暮。那些从者都带有干粮。王冕自到厨下烙了一斤面饼,炒了一盘韭菜,自捧出来,陪着。吴王吃了,称谢教诲,上马去了。这日,秦老进城回来,问及此事。王冕也不曾说就是吴王,只说是军中一个将官,向年在山东相识的,故此来看我一看。说着就罢了。
不数年间,吴王削平祸乱,定鼎应天[45],天下一统,建国号大明,年号洪武。乡村人各各安居乐业。到了洪武四年,秦老又进城里,回来向王冕道:“危老爷已自问了罪,发在和州去了。我带了一本邸抄[46]来与你看。”王冕接过来看,才晓得危素归降之后,妄自尊大,在太祖面前自称老臣。太祖大怒,发往和州守余阙墓[47]去了。此一条之后,便是礼部[48]议定取士之法:三年一科,用《五经》、《四书》八股文[49]。王冕指与秦老看,道:“这个法却定的不好!将来读书人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说着,天色晚了下来。此时正是初夏,天时乍热,秦老在打麦场上放下一张桌子,两人小饮。须臾,东方月上,照耀得如同万顷玻璃一般。那些眠鸥宿鹭,阒然无声。王冕左手持杯,右手指着天上的星,向秦老道:“你看贯索犯文昌[50],一代文人有厄!”话犹未了,忽然起一阵怪风,刮的树木都飕飕的响,水面上的禽鸟格格惊起了许多,王冕同秦老吓的将衣袖蒙了脸。少顷,风声略定,睁眼看时,只见天上纷纷有百十个小星,都坠向东南角上去了。王冕道:“天可怜见[51],降下这一颗星君去维持文运,我们是不及见了!”当夜收拾家伙,各自歇息。
自此以后,时常有人传说,朝廷行文到浙江布政司[52],要征聘王冕出来做官。初时不在意里,后来渐渐说的多了,王冕并不通知秦老,私自收拾,连夜逃往会稽山中。
半年之后,朝廷果然遣一官员,捧着诏书,带领许多人,将着彩缎表里[53],来到秦老门首,见秦老八十多岁,须鬓皓然,手扶拄杖。那官与他施礼,秦老让到草堂坐下。那官问道:“王冕先生就在这庄上么?而今皇恩授他咨议参军[54]之职,下官特地捧诏而来。”秦老道:“他虽是这里人,只是久矣不知去向了。”秦老献过了茶,领那官员走到王冕家,推开了门,见蟏蛸[55]满室,蓬蒿满径,知是果然去得久了。那官咨嗟叹息了一回,仍旧捧诏回旨去了。
王冕隐居在会稽山中,并不自言姓名;后来得病去世,山邻敛些钱财,葬于会稽山下。是年,秦老亦寿终于家。可笑近来文人学士,说着王冕,都称他做王参军,究竟王冕何曾做过一日官?所以表白一番。这不过是个楔子,下面还有正文。
[1] 楔子——写在正文前面的一段故事,用来引起全书的。元人戏曲,有时在正文外增加一、二个小场子,点明剧旨或介绍剧情、人物,名为“楔子”,地位多在篇首。小说把篇首的故事称做“楔子”,就是借用其意。
[2] 两箭之地——一箭射到的距离,称为“一箭路”,古时说法不一,有指为一百五十步的,有指为一百三十步、一百二十步的。“两箭之地”约指距离二三百步远的地方。
[3] 打睡——小睡。
[4] 闯学堂的书客——上学堂兜卖书籍、纸、笔的小贩。
[5] 日逐——逐日,每天。
[6] 夯(hān)汉——“夯”有用力举重的意思,“夯汉”就是卖气力干粗活的人。第四十六回中的“蠢夯”,夯是笨的意思。
[7] 食盒——有提梁可提可挑的贮食品、食具的盒子。
[8] 方巾——古称软的帽子为“巾”,明朝读书人戴的方形软帽,后垂二带,名为“方巾”。第二十回说到的“方巾”,则是旧日婚礼中新娘头上盖的一块彩布。
[9] 宝蓝——带翠色的蓝色。
[10] 直裰(duō)——一种斜领大袖、四围镶边的袍子。也叫“直身”、“道袍”,古人的便服。
[11] 元色——就是黑色。古称玄色,清朝时因避讳玄烨(清圣祖)的名字改称。下文玄武湖作元武湖,玄武阁作元武阁,同。
[12] 太尊——对知府的尊称。明、清制度:一省分几个府,一府管几个州、县;府、州、县的长官叫知府、知州、知县。称呼知府做“太尊”,是因为知府旧称“太守”。
[13] 县父母——对知县的尊称,比方他像老百姓的家长一样,“老父台”也是同样的意思。
[14] 壬午举人——明、清科举的正式考试,有二:一是全省性的乡试,一是全国性的会试。乡试及格的称为“举人”,更应会试(以及殿试),及格的称为“进士”。乡试、会试都是每三年举行一次的,乡试逢子、卯、午、酉年举行,会试逢丑、辰、未、戌年举行,某年举行的称为某科,“壬午举人”就是壬午科举人的省称。
[15] 字——这里是信函的代称。
[16] 没骨花卉——画花卉的一种画法。直用彩笔按本色描出,不用双钩。略似现在的水彩画。
[17] 瓦楞帽——明朝普通人戴的一种帽子,帽顶像瓦楞。
[18] 头役——衙门里的高级差人。“头翁”是对这类人的尊称。
[19] 买办——衙门里管采购、办杂务的差人。私宅仆役也有买办,见第二十八回。
[20] 只位——南京方言,读“这”为“只”,“只位”就是“这位”。
[21] 册页——将单页的小件字画连接装裱成为一册,叫做“册页”。
[22] 撺(cuān)掇(duō)——怂恿,促成,唆使。
[23] 治下——管辖下。有时是民人对地方官的自称。
[24] 学生——士大夫表示谦虚的自称。对自己所考取的门生,习惯也自称“学生”。
[25] 竟坐不知——坐是定人之罪,自称竟坐不知,是自责失察不知。
[26] 侍生——这里是对于不便称兄道弟的人的一种自称,略有居长之意。
[27] 段干木、泄柳的故事——段干木是战国时人,魏文侯请他做官,他跳墙跑掉了。泄柳是春秋时人,鲁缪公要见他,他关起了门不接见。
[28] 甘结——向官厅承认或保证某事属实、否则甘愿受罚的文书。
[29] 小厮——旧称打柴养马的人做“厮”,视为贱役,后来成了奴仆的称谓。年轻的奴仆就叫“小厮”(小幺儿、小子,同)。这里是时知县故意贬辱王冕的责骂语。
[30] 疲软——不上劲,软弱无能。
[31] 志书——就是“地方志”,专记本地历史、地理、物产状况和人物事迹的书。地方官虽非本地人,如果有善政,也常被记载进去。
[32] 全副执事——就是全副仪仗。知县出门时排在轿子前面的全副仪仗,规定是开道锣一,蓝伞(后用红伞)一,棍二,槊二,肃静牌二,青旗四,掌扇(一名遮阳)一。如果不是举行较大典礼,一般不出动全副仪仗,只用锣、伞开道。
[33] 红黑帽夜役军牢——后来统称堂役,就是官出门时走在前面喝道,官坐堂时站在两边排班的差人。
[34] 公馆——这里指的是临时布置给官休息或住宿的地方。
[35] 相与——结交,要好。
[36] 会城——会是省会的简称,这里指济南。
[37] 河水北流,天下自此将大乱了——这是古人迷信的说法,以为黄河不沿故道东流而改道北流,是世事失常,也就是天下将要大乱的征象。
[38] 茧绸——一种用野蚕丝织成的平绢。山东出产的最有名。
[39] 耿饼——就是柿饼。山东菏泽市耿庄出产的柿饼普销各地,有些地方就把柿饼叫做“耿饼”。
[40] 淹淹一息——奄(yǎn)奄一息,形容人病重时气息微弱。
[41] 擗踊——一作“辟踊”。“擗”,是以手拍胸;“踊”,是以足顿地。“擗踊”犹如说捶胸顿足,形容一个人悲哀到了极点。
[42] 负土成坟——亲自背运泥土给死去的父母做坟,原是晋人山涛葬母的故事,后人借作给父母营葬的代语。
[43] 三年苫(shān)块——和第四回讲到的“三载居庐”,都是比喻儿子在服亲丧的三年中遵守封建礼制的意思。“寝苫(睡在草垫子上)枕块(拿土块做枕头)”,是周朝定的丧礼;庐居墓旁,是孔子死后子贡敬师的故事,古人对父母也有这样做的。
[44] 服阕——一事终了叫做“阕”。“服阕”是为父母服丧三年已经满期的意思。口头语叫做“除孝”。
[45] 定鼎应天——定都南京。明初,以南京为京城,并在南京设应天府,管七个县,所以南京也称应天。第六回的应天,则是指以南京为中心北至徐州、西至英山、南至婺源、东至海的一个特别行政区。
[46] 邸抄——京城里发行的一种类似报章的印刷物。又名“邸报”。上面登些政府文告、文件以及任免官员的命令和消息。
[47] 守余阙墓——余阙是元朝安庆的守将,与陈友谅作战身死,前人称他做忠臣。危素是仕元而又降明的,叫他去守余阙墓,是对他一种讽刺性的责罚。
[48] 礼部——明、清时,中央机构设吏、户、礼、兵、刑、工六个部,分管各有关的政务。礼部所掌管的是礼制和考试方面的事。各部长官叫做尚书,犹如部长;副长官叫做侍郎,犹如副部长。
[49] 八股文——即明、清应试文中,以《四书》命题的书艺和以《五经》命题的经艺的通称。又叫做经义、制义、制艺、时文。这种文章,一篇里面通常包括有“破题”、“承题”(也叫“破承”)、“起讲”、“题比”、“虚比”、“中比”、“后比”、“大结”等几个段落。“题比”又名“入手”是引入正文之始。“虚比”、“中比”、“后比”、“大结”,又名“起股”、“中股”、“后股”、“束股”,才是正式的议论,这四个段落,又各有两股两相比偶的文字,合共有八股,因而一般称之为八股文。
[50] 贯索犯文昌——古代迷信,看到天空星位移动,以为和人事有关。贯索有九星,连锁在一起,被认为是象征牢狱的,文昌有六星,如半月形,被认为是主持文运的;“贯索犯文昌”是说象征牢狱的贯索星侵犯了主持文运的文昌星,对下界文人不利。
[51] 见——这里的意思是“着”。天可怜见,犹如说天可怜着。
[52] 布政司——明初将全国分成十三个“承宣布政使司”,主官叫做“布政使”,负责各省行政,略如省长。后来官制改变,以巡抚主持一省,布政使便成为巡抚下面专理民政和财政的官员,一般称为“藩司”、“藩台”。本书第一回所指的是前者,第一回以后所指的是后者。
[53] 表里——衣料。
[54] 咨议参军——“参军”、“典签司咨议官”,都是明初设置的王府官员的名称。这里说的“咨议参军”,当指两种官职中的一种。
[55] 蟏蛸——喜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