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有没有铁丝网
一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一个炎热的夏日午后,一个骑马的人走到被称为“天堂台”的高地脚下,勒住马停了下来。他仰望高地顶端,仿佛在迟疑要不要走上去。高地下的这片旷野上平常是不可能有人畜踪迹的,因为这里是无水区,只有多日不饮水也能生存的黄羊、狼等动物才会在这里群居生息。而今这里却出现这样一个人,可真是罕见。
距此人很远的地方站着三只狼。因为距离太远这个人当然看不到它们,但狼们却把他看得清清楚楚,因为狼的视力比人强数十倍。狼们用冷漠的眼神望着那个人。它们很可能在想:哦,该死的,那个两条腿的家伙也许神经有毛病吧,所以才来这个不该来的地方。不过爱咋咋地吧……狼们对他一点兴趣都没有,它们有享用不完的又肥又嫩的黄羊肉,所以它们不必贪图任何其他东西。再说,看样子那个人很可能是一个黑瘦的老头,他骑的马也不怎么样,那样的肉食,想想都影响食欲。
那个“两条腿”的家伙在那里久久迟疑着,最后还是向高地顶端走去。他走得很慢,马也很吃力。狼们也感觉到了他的孤独和可怜。但他一直在走。就这样,太阳在高地那边落下去了,在燃烧的晚霞这边高地的轮廓显得特别清晰,而下边的旷野却在高地巨大阴影下变得朦胧。
那人慢慢地淹没在那个阴影中。
漆黑的夜里,带有野草清香的风柔柔地吹过。星辰布满天空,夜深了。这里的海拔高,因此星星仿佛近了很多。这人手握缰绳坐在野地里。马站在身边。他有点困顿了,垂着脑袋一动不动,浑身散发着酒味。近两年他一喝酒就容易打瞌睡。
这人离开家乡一直向北走了有五天,今天傍晚爬上了这高地顶端。他刚攀上来的时候,天上的星星还没现在这么多,只有几颗大而亮的星星在闪烁。他忽然感觉到了疲惫,下了马坐在草地上,再也不想起来了。他想到了乡亲们。不仅是想到了,是开始想念了。不知乡亲们现在都在做什么?有没有人发现我不见了呢?当他们知道我不辞而别,是否觉得缺少了什么?……他无法不想念乡亲们,快六十岁了,他还是第一次离开乡亲们。因此,五天前他离开家乡走向远方时,内心充满了犹豫,而且伤感不止。他骑着马,慢悠悠地走着,泪水在他黑瘦的脸庞上流淌着,但还是离家乡越走越远了。
家乡或乡亲们!
对他来说,没有比这两样更为珍贵的东西。然而对于像他这样文化水平不高的牧民而言,家乡或乡亲又是一个十分模糊的概念。蒙古大草原从哪儿到哪儿是“我的故乡”呢?那一年的大旱时,他赶着马群赶场走了两千公里,所到之处的牧人曾说:“我们都是蒙古草原上的人,换句话说,我们都是乡亲啊。”……
想起家乡,他又想起了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两个女人一个是南斯拉玛,一个是米都格达热,男的是他的好友东吉拉……
前天,那道在遥远的北方天际如梦如幻的蔚蓝色的高地已经很近了,也变得清晰了。做过多年牧马人的他当然知道那个高地就是“天堂台”。在过去的年月,他曾经远远地望着“天堂台”,赶着马群吹着口哨自由自在地在草原上驰骋,但从没有走上“天堂台”。不仅仅是他,任何人都不曾涉足过那里。并不仅仅是因为那里无水干旱,仅是那个“天堂台”的地名就让人们望而生畏。蒙古人敬仰崇拜的是长生天!所谓的天堂台,是自人世间攀升到长生天的阶梯啊,福祉不厚的平民百姓哪儿能随意攀登呢?再者说,天堂是有别于人间的另一个世界。如果说某某人升入了天堂,那就是说他去了另一个世界。据说天堂很美也很幸福,蒙古族老乡所说的“德瓦金”即极乐世界就在那里。但只要能够在尘世间对付着过下去,没有一个人愿意自己早一天升入那边的“天堂”。
他就那样一直在走,这一天的午后不知不觉到了“天堂台”脚下。上去看看能咋地?他忽然这么想。虽说是年近花甲的老人,他有时却像孩子一样,内心充满了好奇。
他慢慢地攀着,终于走上了“天堂台”。从下边看“天堂台”,像一道山脉,但走到上边,他才发现这里其实一马平川。他想这可真是一个巨大的平台啊。向北望去,又看到了一道莽莽的高地。他想,那可能是更高的平台吧。那个平台之外肯定还有更高的平台。那么,从一个平台攀登另一个平台,一路走过去,会不会就能登上天呢?他这么想着,不由得想笑。
无尽的长夜在“天堂台”上延伸,令人战栗的寒冷直逼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