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节
第一次搬到纽约的感觉,一生中只能体验一回,安吉拉,那可是件大事。
也许这想法对你来说没有任何吸引力,因为你是土生土长的纽约客。也许你对我们这座辉煌的城市不以为然。或者也许你比我更爱它,你对它的爱深刻到我无法想象。毫无疑问,能在这里长大,你是幸运的。但你从来没有搬到这里来的机会——从这点上来说,我为你感到遗憾。你错过了一种美妙的人生体验。
一九四零年的纽约啊!
再也不会有那样的纽约了。我并不是在诋毁一九四零年以前的纽约,或一九四零年以后的纽约。它们都很重要。但这座城市会在每个首次到达这里的年轻人新奇的注目下重生。所以说那座城市,那个地方——只为我的注目而新生的那个东西——再也不存在了。它被永久地保存在了我的记忆里,就像被困在镇纸中的兰花一样。那座城市永远都是我的完美纽约。
你可以有你的完美纽约,其他人可以有他们的——但那个版本永远都是我的。
从中央火车站到莉莉剧院的车程并不远——我们只要横穿市中心就可以了——但我们那辆出租车带着我们从曼哈顿的核心区穿过,而这向来是让初来乍到的人感受纽约魅力的最佳途径。能来到这座城市我特别兴奋,想一眼把所有东西都看个遍。但这时我想起来要讲礼貌,于是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想试着跟奥利芙聊聊天。然而,奥利芙似乎并不是那种觉得我们有必要找话说的人,她阴阳怪气的回答也只会让我产生更多疑问——而且我感觉这些问题都是她不愿意继续深谈的。
“你在我姑姑那儿工作多久了?”我问她。
“天长地久了。”
我琢磨了一下这句话。“你在剧院是负责什么的?”
“东西从半空中掉下来以后,赶在它们马上要在地上摔个粉碎之前把它们接住。”
我们默不作声地往前开了一会儿,我也好好地消化了一下这句话。
我又试了一次:“今天晚上剧院里在演什么类型的剧?”
“音乐剧。叫《与母亲一起生活》。”
“哦!我听说过这个。”
“不,你没有。你想到的是《与父亲一起生活》,那是去年百老汇的一部剧。我们这个叫《与母亲一起生活》。而且我们这个是音乐剧。”
我很好奇:这合法吗?你可以把这样一部百老汇热门剧的名字拿过来,改一个词,然后就当它是你自己的吗?(这个问题的答案——至少在一九四零年的莉莉剧院——是:当然可以。)
我问道:“万一有人买了你们这部剧的票,以为自己要看的是《与父亲一起生活》呢?”
奥利芙语气平淡地说:“可不是吗。倒霉催的。”
我开始感觉自己既幼稚、又愚蠢、还招人烦了,于是赶紧闭上嘴。在余下的车程中,我只是盯着窗外。看着城市在眼前掠过已经足够有趣了。每个方向都有奇观可以看。曼哈顿中城区的夜已经深了,不过那时正值夏夜,天气很好,所以没有什么能比得过那景色。那里刚刚下过雨。天空是紫色的,很是令人惊叹。我瞥到了对称的摩天大楼和霓虹灯标志,湿漉漉的街道闪闪发亮。人们在人行道上冲刺、狂奔、漫步、踉跄。当我们路过时代广场时,层层叠加的人造灯光喷射着新闻和快消广告,像在喷射炽热的岩浆一般。电玩城、舞厅、电影院、咖啡厅、剧院一闪而过,看得我眼花缭乱。
我们拐进了位于第八和第九大道中间的第四十一街。那会儿这条街并不好看,现在它依然不好看。在那个时候,这条街上差不多全是乱糟糟的防火梯,是面对着第四十和第四十二街的那些楼房自带的,它们更重要一些。我姑姑的剧院,莉莉剧院,就坐落在这块丑陋不堪的街区中间——一个公告牌将它照亮,上面写着《与母亲一起生活》。
至今我还能在脑海中回想起那副景象。莉莉剧院是一大坨杵在那里的东西,现在我知道了它是新艺术运动的产物,但那会儿我只看出了它很耐用。而且我的天呐,那个大堂真是不遗余力地要向你证明,你到了一个很重要的地方。这地方很庄严,也很昏暗——里面有很多木制品,有雕刻着花纹的天花板,有猩红色的瓷砖,还有非常庄重的老式蒂凡尼吊灯。墙上全都是袒胸露乳的仙女与一群群萨蒂尔追跑嬉戏的油画,画上还有被烟头烫过的痕迹——而且看上去如果这些仙女中的某一个不够谨慎的话,她肯定要撞大“孕”了。其他挂在墙上的画展示了腿肚子健壮的肌肉男与海怪扭打在一起的画面,那风格与其说很暴力不如说很色情。(你会感觉那些肌肉男并不想打赢对方,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墙上还挂着另一些画,画面中的森林女神正挣扎着逃出树丛,而且是让胸部先出来,与此同时仙女们正在附近的一条河里戏水,她们把水泼洒到彼此赤裸裸的身体上,大家的情绪似乎十分高涨!每根柱子上都密密麻麻地雕刻着葡萄藤和紫藤(当然还有百合!),它们沿着柱子向上盘绕。那效果特别有风月感。我喜欢。
“我直接带你去看剧,”奥利芙看了看表,“剧快完了,谢天谢地。”
她推开了通往剧场内部的大门。我很遗憾地向你汇报,奥利芙·汤普森走进她上班的地方时,带着一种里面的东西她宁可一样都不碰的姿态,但我却被迷住了。剧场的内饰真的十分震撼——这地方就像一个巨大的老式首饰盒,虽然已经褪色了,但依然被金色的灯光照得闪闪发亮。我把一切尽收眼底——塌陷的舞台,差劲的视野,巨大的深红色幕布,逼仄的乐池,镀金镀得过于夸张的房顶,还有那个明亮得让人害怕的水晶灯,每次看到它的时候你都会想:“万一那东西掉下来了怎么办……?”
一切都很宏伟,一切也都摇摇欲坠。莉莉剧院让我想起了莫里斯奶奶——不仅因为我奶奶喜欢这种浮夸的老式剧场,也因为我奶奶看上去就是这个样子:上了岁数,过于显摆,自负傲娇,还要用过时的天鹅绒给自己盛装打扮一番。
我们靠着后面的墙站着,虽然还有很多座位可以坐。实际上,观众的数量似乎并不比舞台上的人多多少。我不是唯一一个注意到了这个事实的人。奥利芙快速地清点了一下人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记了下数,然后叹了口气。
台上发生的一切都让人晕头转向。这应该真的是剧终,因为有很多事情在同时发生。大概十几个舞蹈演员在舞台后方排成一排——他们有男有女——一边使劲咧着嘴笑,一边把腿往尘土飞扬的天上踢。在舞台中央,一个帅气的小伙子和一个神采奕奕的小姑娘像在保命一样地跳着踢踏舞,边跳边用尽丹田之力唱着从今往后一切都会好的,我的宝贝,因为我和你相爱了!舞台左边有一个由舞女组成的方阵,她们的戏服和动作在道德能够容忍的边缘打着擦边球,但是她们对于故事的贡献——不论那是什么样的故事——却非常模糊。她们的任务似乎就是伸直双臂站好,然后慢慢转圈,这样你就能从各个角度随心所欲地欣赏她们健美的身躯了。在舞台的另一端,一个打扮成流浪汉的男人在用保龄球瓶玩杂耍。
即便拿最后一幕的标准来衡量,它持续的时间也太长了。乐队还在敲锣打鼓地继续,那排舞蹈演员还在咚咚地踢着腿,那对幸福得喘不上来气的情侣不敢相信他们的生活会变得多么美好,舞女们慢悠悠地展示着自己的身材,而耍杂耍的人则边扔瓶子边流汗——突然间,所有乐器齐声爆响,聚光灯一通乱照,所有人都同时把胳膊疯狂地往天上甩。剧就结束了!
接着是掌声。
不是雷鸣般的掌声。是稀稀拉拉的掌声。
奥利芙没有鼓掌。我礼貌性地鼓了鼓掌,虽然我的掌声在剧场后方显得空落落的。掌声没持续多长时间。表演者们只得半沉默地离开了舞台,这向来都不是好事。观众们乖乖地从我们身边有序撤离,就像准备下班回家的工人一样——而他们真的就是准备下班回家的工人。
“你觉得他们喜欢这部剧吗?”我问奥利芙。
“谁?”
“观众。”
“观众?”奥利芙眨了眨眼睛,好像她从没想过还要考虑观众对一部剧的看法一样。在思考了片刻之后,她说:“你要明白,薇薇安,我们的观众并不是怀着激动的心情来到莉莉剧院的,他们走的时候也不会兴奋得过了头。”
从她说这话的语气来看,她似乎赞同这样的安排,或者至少接受了它。
“来吧,”她说,“你姑姑在后台。”
于是我们就往后台去了——在一部剧落幕后,侧台总会爆发出喧嚣,大家忙忙碌碌,声色喧哗,而我们则径直走了过去。每个人都在走动,每个人都在叫嚷,每个人都在抽烟,每个人都在脱衣服。舞蹈演员们互相点着烟,舞女们正在摘掉头饰。几个穿着工作服的男人正在把道具挪来挪去,但看那架势他们并不会被累到。有很多人在夸张地放声大笑,但并不是因为有什么特别好玩的事。他们笑只不过是因为他们是娱乐圈的人,他们一直都是这样。
我的姑姑佩格就在那里,人高马大的,手里拿着一个写字板。她的棕灰色短发剪得很欠妥,让她看上去有点像埃莉诺·罗斯福,只不过她的下巴要更好看一些。佩格穿了一条长长的肉粉色斜纹裙,她身上的牛津布衬衫应该是男款的。她还穿了一双高及膝盖的蓝色长筒袜,和一双米黄色的莫卡辛鞋。如果这听上去不像是个时髦的搭配的话,那么它的确不是。那会儿它不时髦,现在它不时髦,直到太阳爆炸的那一天它也不会时髦。从来没有人把肉粉色斜纹裙、蓝色牛津布衬衫、长筒袜和莫卡辛鞋穿在身上还能显得好看的。
由于她正在跟这部剧里两个美得能把人的魂勾走的舞女说话,所以她土里土气的打扮就更加扎眼了。舞女的舞台妆赋予她们一种超凡脱俗的魅力,头发在头顶上盘成了水润光泽的卷。她们在戏服外面套了一件粉色的丝绸睡袍,而且她们是我见过的最香艳露骨的女性形象。这两位舞女中的一位是个金发女郎——实际上是个白金女郎——她的身材能让珍·哈露都咬牙切齿,嫉妒到绝望。另一位是个风情万种的棕发女郎,我早先从剧场后面就注意到她异乎寻常的美了。(虽然留意到这个女人美得这么惊心动魄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火星人都能看出这点……而且是从火星那么大老远的地方。)
“薇薇!”佩格喊道,她咧嘴一笑点亮了我的世界,“你安全了,小不点儿!”
小不点儿!
从来没有人管我叫小不点儿,不知怎的这让我想冲到她怀里大哭一场。被告知我安全了也让人备受鼓舞——好像我干了什么了不起的事似的!实际上,我没干过任何比先被开除学籍、后被踢出父母家、最后又在中央火车站里迷路更了不起的事了。但她在见到我之后如此开心,让我觉得很是安慰。我感觉自己很受欢迎。不只是受欢迎而已,更是被需要。
“你已经见过奥利芙了,她是我们的常驻动物管理员,”佩格说,“这位是格拉迪丝,我们这儿的领舞——”
白金色头发的女孩笑了笑,然后冲我吹了吹泡泡糖,说:“你好呀。”
“——这位是西莉亚·雷,我们这儿的一个舞女。”
西莉亚伸出了她纤细的胳膊,用低沉的嗓音说道:“幸会。很高兴见到你。”
西莉亚的声音太不可思议了。不仅仅是因为她浓重的纽约腔,更因为她低沉沙哑的嗓音。她是一个舞女,但她却有着福星·卢西安诺的声线。
“你吃过饭了吗?”佩格问我,“是不是都饿死了?”
“没有,”我说,“倒是没饿死。但我也没正经吃晚饭。”
“那咱们就去外面吃吧。咱们敞开了喝,叙叙旧。”
奥利芙突然插了句话:“薇薇安的行李还没搬上来,佩格。她的行李箱还在大堂里呢。她折腾一天了,得休息休息。而且,我们还得给卡司付劳务费。”
“小伙子们可以把她的东西搬上来,”佩格说,“我看她挺精神的,不用休息。卡司也不需要劳务费。”
“卡司永远需要劳务费。”
佩格含含糊糊地答了句“明天再搞这些”,但这话似乎丝毫没有让奥利芙满意。“我现在不想谈工作的事情。我能吃下一头牛,更糟糕的是我特别想喝一口。咱们就出去吧,行不行?”
听上去这会儿佩格是在求奥利芙同意。
“今晚不行,佩格,”奥利芙斩钉截铁地说,“今天太累了。这姑娘需要休息一下,安顿下来。伯纳黛特留了点肉卷在楼上。我可以再做点三明治。”
佩格看上去有点灰心丧气,但她很快就恢复了精神。
“那就上楼吧!”她说,“来,薇薇!走吧!”
渐渐地,我明白了我姑姑身上的这一点:当她说“走吧!”的时候,她的意思是听见这句话的人都可以一起来。佩格身边永远围着一群人,而且她也不挑剔这群人里有谁。
所以这是为什么那晚我们的聚会——在莉莉剧院楼上的生活区办的——不只有我、佩格姑姑和她的秘书奥利芙,还有格拉迪丝和西莉亚这两位舞女。在最后一刻,佩格又把一个超凡脱俗的小伙子也拉了过来,那会儿他正在往后台大门走。我认出他是剧里面的一个舞蹈演员。靠近之后,我看出他大概十四岁的样子,而且看上去似乎真的该吃饭了。
“罗兰,上楼跟我们一起吃晚饭。”佩格说。
他犹豫了一下。“啊,不用了,佩格。”
“没事的,宝贝,够吃。伯纳黛特做了一大块肉卷。够大家吃的。”
奥利芙看上去似乎是想抗议什么,但佩格让她闭嘴了:“哎呀,奥利芙,别管那么多。我可以让罗兰跟我一起吃饭的。他需要增肥,我需要减肥,正合适。不管怎么说,咱们欠的债现在有一半都还清了。我们再多喂几口人也负担得起。”
我们往剧院后方走去,那里有一个宽宽的楼梯向莉莉剧院楼上延伸开去。爬楼梯的时候,我忍不住盯着那两个舞女看。西莉亚和格拉迪丝。我从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人。念寄宿学校的时候,我跟戏剧圈的女孩接触过,但那不一样。在艾玛·威拉德女子中学念戏剧的姑娘们往往是从不洗头的那类女生,永远穿着厚厚的黑色紧身衣,而且她们中的每一个都无时无刻不觉得自己是美狄亚。我就是受不了她们。但是格拉迪丝和西莉亚——她们是另一类人。她们是另一个物种。我被她们的魅力,她们的口音,她们的妆容,她们在丝绸包裹下扭动着的双臀完全迷住了。至于罗兰,他动起来的时候也是一样的。他也是一个爱扭来扭去的尤物。他们的语速好快啊!只言片语的八卦就像艳丽的彩纸屑一样被他们抛向半空,那样子好迷人啊。
“她就是仗着自己长得好看!”格拉迪丝在说这个或那个女孩。
“甚至都不是仗着她好看!”罗兰加了一句,“就是仗着她腿长!”
“好吧,光靠这个不够!”格拉迪丝说。
“够她再撑一季的了,”西莉亚说,“也许吧。”
“她那个男朋友也帮不上忙。”
“那个蠢货!”
“他倒是一直咕咚咕咚地灌香槟来着。”
“她应该大胆地告诉他!”
“他可不盼着这事!”
“一个姑娘在电影院当领座员能当多久啊?”
“不过她倒是一直戴着那颗漂亮的钻石到处转悠。”
“她应该理智一点。”
“她应该给自己找个有钱的土包子。”
他们说的这些人都是谁啊?他们推崇的这种生活是什么样的呢?以及,他们在楼梯间里议论的这个可怜的姑娘是谁?如果她再不理智一点的话,怎么才能翻身,不只当个电影领座员呢?那颗钻石是谁送她的?那些被咕咚咕咚喝下去的香槟是谁买的单?所有这些事情我都关心!这些事情很重要!而且有钱的土包子究竟是什么?
我从来没有这么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一个故事的结局,而这个故事甚至连情节都没有——它不过拥有着无名的角色,暗示着疯狂的行径,同时给人一种危机将至的感觉而已。我的心因为激动而狂跳着——如果你像我一样,是个不务正业的十九岁少女,而且一生中从没有过什么正经念头的话,你的心也会狂跳的。
我们走到了昏暗的楼梯口,佩格用钥匙打开了一扇门,让我们都进去了。
“欢迎回家,小不点儿。”佩格说。
“家”在佩格姑姑的世界里是由莉莉剧院的三层和四层组成的,这里是生活区。这栋楼的二层——我不久后便会发现——是办公区。一层当然就是剧场本身,我已经给你描述过了。但三层和四层是家,现在我们到家了。
我立马就看出佩格在室内设计方面没有天赋。她的品位(如果你能管这叫品位的话)倾向于笨重过时的古董和不配套的椅子,而且显然她不知道什么地方该放什么东西。我能看出佩格在墙上挂的那些黑暗的、悲惨的画跟我父母的那些属于同一类(无疑是从同一批亲戚那儿继承来的)。它们全都是褪了色的关于马的版画,还有脾气暴躁的老贵格会教徒的肖像。这里还零零散散地放着很多看上去很眼熟的老旧银器和瓷器——烛台、茶具之类的——有一些看上去还挺值钱的,但谁知道呢?这些物件看上去都没人用、也没人喜欢。(不过每个台面上都放了烟灰缸,看上去倒是有人用、有人喜欢的。)
我不想说这地方脏乱差。它不脏,就是没好好收拾而已。我瞥了一眼宴客厅——或者说在别人家可能会被当作宴客厅的地方,只有一个乒乓球台被放在了房间的正中央。更让人好奇的是,乒乓球台被放在了一个低垂的水晶灯的正下方,这样打球的时候会很费劲吧。
我们进入了一个还算宽敞的起居室——这地方的空间足够大,虽然填进了太多家具,依然还能放下一架三角钢琴,只不过这钢琴被随随便便地塞进了角落里。
“谁想要瓶瓶罐罐里的东西?”说着佩格往角落里的吧台处走去,“马提尼?有人要吗?所有人都要吗?”
大家似乎用洪亮的声音回答着:是的!所有人都要!
嗯,差不多所有人吧。奥利芙不喝,佩格倒马提尼的时候她皱着眉头。看上去奥利芙似乎在计算每杯鸡尾酒的成本,而且还要精确到半美分——没准她真的在这么做。
姑姑很自然地把马提尼递给了我,好像我跟她已经一块喝了很多年的酒似的。这让人很开心。我觉得自己是个成年人了。我父母也喝酒,(他们当然喝酒了,他们可是白人盎格鲁—撒克逊新教徒)但他们从来不带我喝。我之前总是得偷偷摸摸地把酒解决掉。看来以后再也不用这样了。
干杯!
“我带你去你的房间吧。”奥利芙说。
佩格的秘书带着我穿过了迷宫一样的走廊,打开了一扇房门。她告诉我:“这是你姑父比利的套房。佩格想让你暂时住在这里。”
我很惊讶。“比利姑父在这儿有套房?”
奥利芙叹了口气。“这标志着你姑姑对她丈夫不朽的爱,她给他留着这些房间,怕他万一路过这里的时候需要地方住。”
奥利芙说“不朽的爱”这几个字时的语气,跟其他人说“顽固的皮疹”时的语气差不多,而且我不觉得这是我胡编乱造出来的。
那么就谢谢你了,佩格姑姑,因为比利的套房实在是太棒了。它没有我看到的其他房间那么杂乱——一点也不,这地方很有格调。套房里面有个小小的客厅,客厅里有一个壁炉和一张喷了黑漆的精美书桌,书桌上放着一台打字机。然后便是卧室,卧室的窗户对着第四十一街,里面放着一张很是气派的黑木镀铬双人床,地上铺着洁白无瑕的白色地毯。我从来没踩过白色的地毯。卧室旁边有一个很是宽敞的更衣室,更衣室的墙上挂了一面巨大的镀铬镜,颇具光泽的衣柜里一件衣服都没有。更衣室的一角有一个小小的洗手台。这地方简直一尘不染。
“你没有独立卫生间,这不太走运,”奥利芙说道,同时穿工作服的男人们正把我的行李和缝纫机往更衣室里扔,“走廊对面有一个公共浴室。你要和西莉亚共用一下,她也住在莉莉剧院,不过只是暂时的。赫伯特先生和本杰明住在另一侧。他们两个共用一个浴室。”
我不知道赫伯特先生和本杰明是谁,但我觉得很快就会知道了。
“比利不会需要住进他的套房吗,奥利芙?”
“我真心觉得他不会。”
“你确定吗?万一他要用这些房间的话,我当然可以去别的地方。我的意思是,我不需要这么好的东西……”
我在撒谎。我无比需要,而且全心全意想要这个小套房,而且在脑海里已经认定它就是我的了。我下定决心,要在这里成为一个举足轻重的人。
“你姑父已经四年多没来过纽约了,薇薇安,”奥利芙边说边用她特有的方式盯着我——这让人很不安,感觉好像你脑子里的想法对于她来说就像新闻短片一样一目了然,“我确定你可以安心地睡在这里。”
啊,真幸福啊!
我收拾出了几件重要的东西,往脸上泼了点水,往鼻子上扑了点粉,还梳了梳头。然后我又回到那个被塞得满满当当的大客厅,里面又乱又吵。我回到了佩格的世界,回到了它的新鲜与喧哗中。
奥利芙从厨房里拿出了一小块肉卷,底下垫了一盘已经蔫掉的生菜。正如她早些时候直觉预料的那样,这点东西不够房间里每个人吃的。一小会儿之后,她带着一些冷切肉和面包回来了。她还找到了半个鸡架子,一盘酸黄瓜,还有几盒已经凉了的中国菜。我注意到有人打开了一扇窗户,还打开了一个小电风扇,以便尽可能缓解夏天这闷热的空气。
“你们这些孩子多吃点,”佩格说,“想吃多少吃多少。”
格拉迪丝和罗兰像两个农民一样对肉卷发起了进攻。我吃了点烩饭。西莉亚什么都没吃,只是安静地坐在一张沙发上,她玩弄马提尼酒杯和香烟的派头是我前所未见的。
“今天晚上的剧开场时怎么样?”奥利芙问道,“我只赶上了结尾。”
“哎,比《李尔王》要差,”佩格说,“但也就只差那么一点儿。”
奥利芙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为什么?发生了什么?”
“没发生什么,”佩格说,“这就是一部无聊的剧,不用为它寝食难安。这剧一直挺无聊的。没见哪个观众受到了不必要的伤害,他们离开剧院的时候腿脚都还好好的。反正下周我们就要换剧了,所以没关系的。”
“票房呢?早场的票房怎么样?”
“这样的事我们说得越少越好。”佩格说。
“但是我们收入了多少啊,佩格?”
“别问那些你不想知道答案的问题,奥利芙。”
“可我需要知道。我们的客流不能一直像今天晚上这样。”
“啊,听你管那叫客流可真让我开心啊!准确来说,有四十七个人来看了今天晚上的早场。”
“佩格!这不够!”
“别伤心,奥利芙。到了夏天事情的节奏总会放缓一些,要记住这点。不管怎么说,我们的观众就这么多。如果我们想吸引更多的人,我们就得办棒球赛而不是演舞台剧了。或者我们在空调上砸点钱。我们现在就集中精力准备下周的南太平洋风情剧吧。我们可以让舞蹈演员们从明天早上开始排练,这样周二他们就能上台了。”
“明天早上不行,”奥利芙说,“我把舞台租给一个少儿舞蹈班了。”
“你可真棒。路子还是那么广啊,老姑娘。那就明天下午吧。”
“明天下午不行。我把舞台租给一个游泳班了。”
这让佩格愣了一下。“游泳班?什么意思?”
“是市政府的一个项目。他们要教周边社区的孩子们学游泳。”
“游泳?他们会把我们的舞台淹了吗,奥利芙?”
“当然不会。这叫旱泳。他们不在水里上课。”
“你是想告诉我他们把游泳当理论概念来教吗?”
“多多少少是吧。就是一些基础的东西。他们会用椅子。市政府掏钱。”
“这样吧,奥利芙。你去告诉格拉迪丝,哪些时段的舞台没有被你租给少儿舞蹈班,或者旱泳班用,这样她就能组织大家排练南太平洋风情剧里的舞蹈了,怎么样?”
“周一下午。”奥利芙说。
“周一下午,格拉迪丝!”佩格冲那个舞女喊着,“你听见了吗?周一下午你能把大家聚齐吗?”
“反正我也不喜欢在上午排练。”格拉迪丝说,虽然我不确定这是不是一个肯定的答复。
“应该不难,格拉蒂,”佩格说,“就是一个东拼西凑的时事讽刺剧。随便凑点东西就行了,就按你的路子来。”
“我也想演南太平洋风情剧!”罗兰说。
“所有人都想演南太平洋风情剧,”佩格说,“孩子们就喜欢演这些异域风情的国际剧,薇薇。他们喜欢这里面的戏服。光这一年,我们就演了一部印度剧,一个中国丫鬟的故事,还有一个西班牙舞者的故事。我们去年还试了一个爱斯基摩爱情剧,但是效果不好。说得好听点,那些戏服他们穿上不好看。都是皮草,你懂的,很沉。里面的歌也不是我们的最佳水平。最后我们用‘行’和‘冰’押了太多次韵,听得人头疼。”
“你可以在南太平洋风情剧里演跳草裙舞的姑娘,罗兰!”格拉迪丝边说边笑。
“我的脸倒是足够演这个角色!”说着他摆了个造型。
“确实是,”格拉迪丝承认,“而且你好瘦小,哪天非得飘走了不可。我在舞台上总得小心别跟你挨着,站在你旁边让我壮得像头牛。”
“可能是因为最近你长胖了,格拉迪丝,”奥利芙评论道,“你得留意一下饮食,不然很快戏服你都穿不进去了。”
“一个人吃什么跟她的身材怎么样一点关系都没有!”格拉迪丝边抗议边伸手又拿了一块肉卷,“这是我在杂志上看到的。重要的是你喝了多少咖啡。”
“你喝了太多酒,”罗兰嚷道,“你喝不醉!”
“我确实喝不醉!”格拉迪丝承认道,“所有人都知道这点。但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吧——如果我喝醉,我的性生活就没这么带劲了!”
“把你的口红借给我使一下,西莉亚。”格拉迪丝对另一个舞女说道。那个人默默地从丝绸睡袍的口袋里拿出了一管口红,递了过去。格拉迪丝把她的嘴唇涂成了我所见过的最艳的红色,然后使劲地亲了亲罗兰的两颊,留下了又大又鲜亮的口红印。
“好了,罗兰。现在你确实是这间屋子里最漂亮的姑娘了!”
罗兰似乎并不介意被调戏。他的脸跟瓷娃娃一模一样,而且从我的专业视角来看,他似乎修过眉毛。我很震惊他居然都不试着装装男人的样子。他说话的时候会像刚刚进入社会的富家女一样把手挥来挥去。他甚至都不把脸上的口红印擦掉!甚至可以说他想让自己看上去像个女的!(原谅我的无知,安吉拉,但那个时候我没接触过多少同性恋。至少没接触过男同性恋。可是女同性恋——那些我可见过。毕竟我在瓦萨待过一年。即使我这样的人也没有那么迟钝。)
佩格把注意力转到了我身上。“啊!薇薇安·露易丝·莫里斯!在纽约的这段时间你想给自己找点什么事干?”
我想给自己找点什么事干?我想干这个啊!我想跟舞女们一起喝马提尼,想听大家聊百老汇的生意,想偷听长相女气的男孩子聊八卦!我想听听别人的性生活有多带劲!
但这些我一个都不能说。所以我非常机智地说了以下这些:“我想四处转转!感受一下!”
现在所有人都看着我。也许是在等我继续说。等我说什么呢?
“我在纽约不认路,这是我最大的障碍。”我说道,听上去像个笨蛋。
作为对我这句蠢话的回应,佩格姑姑从桌子上抽起了一张餐巾纸,在上面潦草地画了一幅曼哈顿地图。我特别希望自己把那张地图留下来了,安吉拉。那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迷人的曼哈顿地图:一个弯弯曲曲的像大胡萝卜一样的岛,中间有个深色的长方形代表中央公园;模模糊糊的曲线代表哈德逊河和东河;在岛的底部有一个美元标志,代表华尔街;在岛的顶端有一个音符,代表哈莱姆,还有一个亮闪闪的星星在岛的正中央,代表我们所在的位置:时代广场。世界中心!棒呆!
“好了,”她说,“这下你就能认路了。在这儿你不会迷路的,小不点儿,跟着路标走就行了。上面都有编号,再简单不过了。你只要记住:曼哈顿是个岛。大家总是忘记这点。沿着随便一个方向走足够远,你都会见到水。如果你走到了河边,掉头回来往相反的方向走就行了。你会摸索清楚的。比你蠢的人都把这座城市搞明白了。”
“就连格拉迪丝都把它搞明白了。”罗兰说。
“说话小心点,宝贝,”格拉迪丝说,“我可是在这儿出生的。”
“谢谢!”说着我把餐巾纸放进了兜里,“如果剧院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很愿意出力。”
“你愿意帮忙?”听到这话佩格似乎很惊讶。很明显,她原本对我没什么指望。天呐,我父母都跟她说了些什么啊?“你可以在办公室帮奥利芙打打下手,如果你对那类工作感兴趣的话。案头工作什么的。”
听到这个提议之后,奥利芙的脸都白了,估计我的反应也一样。我不想给奥利芙打下手,她也不想让我给她打下手,我们两个彼此彼此。
“或者你可以在售票处干活,”佩格继续说,“你可以卖票。你没什么音乐天赋,是不是?如果你有的话我才纳闷呢。咱们家的人都没有音乐天赋。”
“我会缝衣服。”我说。
我说这话时的声音一定很小,因为似乎没人注意到我说了一句话。
奥利芙说:“佩格,为什么你不送薇薇安去凯瑟琳·吉布斯学校上学呢?她可以在那里学打字。”
佩格,格拉迪丝和西莉亚同时哀号了起来。
“奥利芙总是想让我们这些姑娘去凯瑟琳·吉布斯学校学打字。”格拉迪丝解释道。她装出很害怕的样子哆嗦了一下,好像学打字跟在战俘营里劈石头差不多似的。
“凯瑟琳·吉布斯出来的年轻姑娘能找到工作,”奥利芙说,“年轻姑娘就应该找份工作。”
“我不会打字,但我也能找到工作呀!”格拉迪丝说,“见了鬼了,我已经有工作了!我的工作还是你给的呢!”
奥利芙说:“舞女永远不能算是有工作了,格拉迪丝。舞女是那种——偶尔——可能会有活干的人。这不是一码事。你们这类工作不稳定。相反,秘书永远都能有工作。”
“我不止是个舞女而已,”格拉迪丝说,她的自尊受到了侵犯,“我是领舞。领舞是永远都有工作的。再说,如果我没钱了,结个婚就行了。”
“永远别学打字,小不点儿,”佩格对我说,“如果你非要学打字的话,永远别跟任何人说你会打字,不然他们会让你一直干下去的。也永远别学速记,不然你就完了。一旦他们把速记簿放进一个女人的手里,那玩意儿就再也交不出去了。”
突然,房间另一头那个美丽动人的尤物说话了,这是我们上楼以后她第一次开口。“你说你会缝衣服?”西莉亚问道。
那个低沉沙哑的嗓音再次让我吃了一惊。而且,现在她盯着我,让我觉得有点害怕。谈论西莉亚的时候,我不想滥用“魅惑”这个词,但却又没法绕开它:她这种女人,即使没有刻意魅惑别人,也会让别人觉得自己受到了魅惑。跟那个魅惑的凝视对望让我觉得不太舒服,所以我点了点头,冲着佩格那个更安全的方向说:“对。我会缝衣服。是莫里斯奶奶教我的。”
“你都缝些什么类型的东西?”西莉亚问道。
“这个嘛,这条裙子是我缝的。”
格拉迪丝尖叫了起来:“这条裙子是你缝的?”
格拉迪丝和罗兰都冲我跑了过来。在女孩子们发现我的裙子都是自己缝的之后,她们总会这样冲我跑来。一眨眼的工夫,他们两个就开始拽我的衣服,像两只魅力四射的猴子一样。
“这是你自己缝的?”格拉迪丝说。
“连花边都是?”罗兰问道。
我想说,“这没什么!”——因为说实话,跟我的实力比起来,这件小小的连衣裙真的不算什么,虽然它看起来好像用了很多心思似的。但我不想让自己听起来很狂的样子。于是我就说了句,“我穿的所有衣服都是自己缝的。”
西莉亚又发话了,还是从房间的那头:“你能做戏服吗?”
“我觉得行。得看是什么样的戏服,但我确定我能做。”
那个舞女站起来问道:“你能做这样的戏服吗?”她让睡袍滑落到地上,露出了里面的戏服。
(我知道“她让睡袍滑落到地上”这句话听上去很夸张,但西莉亚这种女孩不像其他正常女性一样仅仅是脱掉衣服而已;她总是让它们滑落到地上。)
她的身材非常热辣,但就戏服而言,它还是挺基本的——一个泛着金属光泽的分体式小衣服,类似于泳衣。这种东西的设计,使得它从十几米开外看比近看的效果好。高腰紧身短裤上点缀了一大堆亮片,胸衣则被花里胡哨的珠子和羽毛装饰着。她穿这衣服很好看,但仅仅是因为就算她穿着病号服也会很好看。说实话,我觉得这衣服还能更合她的身。现在肩带的地方弄得不对。
“这个我能做,”我说,“缝珠子会费点时间,但不过是些重复性的工作。其他的都很简单。”这时我突然灵光乍现,像是射向夜空的一颗照明弹一样,“我说,如果你们有戏服总监的话,也许我可以跟她一起工作?我可以给她当助理!”
全屋的人都爆笑了起来。
“戏服总监?”格拉迪丝说,“你以为这是哪儿啊,派拉蒙吗?你以为我们把伊迪丝·海德藏在地下室里吗?”
“戏服都是姑娘们自己做的,”佩格解释道,“如果我们的衣柜里没有适合她们的衣服——我们向来没有——她们就不得不自己找衣服穿了。她们得花点钱,但我们一直是这么做事的。你的衣服都是从哪儿来的,西莉亚?”
“从一个姑娘那儿买的。你记得埃尔摩洛哥的伊芙琳吗?她结婚了,搬到得州去了。她给了我整整一箱戏服。我撞大运了。”
“是啊,你这是撞大运了。”罗兰嗤之以鼻地说,“撞大运没染上淋病。”
“啊,歇歇吧,罗兰,”格拉迪丝说,“伊芙琳是个好孩子。你就是嫉妒她嫁给了一个牛仔而已。”
“如果你愿意帮孩子们做戏服的话,薇薇安,我相信大家都会很高兴的。”佩格说。
“你能给我做一件南太平洋风格的衣服吗?”格拉迪丝问道,“比如夏威夷姑娘穿的草裙?”
这就像是在问一个大厨会不会熬粥一样。
“当然,”我说,“明天我就能给你做出来。”
“你能给我也做条草裙吗?”罗兰问道。
“我没有做新戏服的预算,”奥利芙提醒道,“我们没讨论过这个。”
“哎呀,奥利芙,”佩格叹了口气,“你想得实在是太多了。让孩子们自己鼓捣去吧。”
我不免发现,自从我们聊起做衣服的事情之后,西莉亚就一直盯着我看。进入她的视线范围之内让人既害怕又兴奋。
“你知道吗?”在更加近距离地观察过我之后她说,“你很漂亮。”
实话实说,一般人们会更早注意到这点的。但谁能埋怨西莉亚在这之前没怎么注意我呢?毕竟她有那样的脸蛋和那样的身材。
“实话跟你说,”说着她笑了起来,这是她那晚第一次笑,“你有点像我。”
让我澄清一下事实,安吉拉:我不像。
西莉亚·雷是个女神,我是个孩子。但是从最宽泛的角度来说,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我们两个都高高的,都有棕色的头发、雪白的皮肤和棕色的眼眸,而且瞳距都比较宽。我们即使不被当成亲姐妹,也有可能会被当成堂姐妹——但绝对不会被当成双胞胎。而且显然我们的身材一点都不像。她凹凸有致,我骨瘦如柴。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感觉飘飘然。不过直到今天,我都觉得西莉亚·雷注意到我的唯一原因是我们长得有那么一丁点相像,这引起了她的注意。西莉亚那么虚荣,对她来说,看着我一定就像看着一面(非常模糊、非常遥远的)镜子一样——而西莉亚从没不喜欢过哪面镜子。
“哪天你和我应该打扮得像一点,去闹市区逛逛,”西莉亚说道,她的布朗克斯口音既低沉又轻柔,“我们会惹上大麻烦的。”
呃,我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回这句话。于是我目瞪口呆地坐在原地,仿佛瞬间变回了不久前还在艾玛·威拉德女子中学念书的那个女学生。
至于我姑姑佩格——请记住,这时她已经是我的法定监护人了——她在听到了这个似乎不太正经的邀请后说:“我说,姑娘们,这听着挺有意思的。”
佩格又回到吧台那边去了,她要再做一批马提尼,但这时奥利芙把事情叫停了。莉莉剧院这位让人闻风丧胆的秘书站起身来,拍了拍手,宣布道:“够了!如果佩格再熬下去的话,她明天早上状态会很糟糕的。”
“你真烦人,奥利芙,我真想戳你的眼睛!”佩格说。
“上床睡觉,佩格,”奥利芙不为所动,还拽了一下腰带强调了一下她的态度,“现在就去。”
屋里的人四散开来。我们都互道了晚安。
我往我的套房走去(我的套房!),又收拾出了一点东西。不过我没法全神贯注地专注于眼前的任务。我因为紧张激动而晕晕乎乎的。
正当我把裙子往衣柜里挂的时候,佩格来看了看我。
“你在这儿还舒服吗?”她边问边环视着比利这一尘不染的套房。
“我特别喜欢这里。很棒。”
“是啊。比利不会屈就的。”
“我能问你点事情吗,佩格?”
“当然可以。”
“火势怎么样了?”
“什么火势啊,小不点儿?”
“奥利芙说今天剧院里着了一场小火。不知道是不是一切都好。”
“哦,那个啊!就是一些老旧的道具不小心在楼后面被点着了。我在消防局里有朋友,所以没事了。我的天,这是今天的事吗?哎呀,我都已经把它给忘了。”佩格揉了揉眼睛,“哎,小不点儿。你很快就会发现,莉莉剧院的生活就是一连串的小型火灾。快点睡觉吧,不然奥利芙要叫人把你关起来了。”
于是我就去睡觉了——这是我在纽约入睡的第一晚,也是我在男人床上入睡的第一(但绝对不是最后一)晚。
我不记得是谁收拾了晚饭的残局。
大概是奥利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