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且为文明喝彩
也许有读者觉得我太爱唱反调了,其实我是想把这个研究结果讲得明明白白,不留一点误解余地。埃尔斯沃思·亨廷顿是十足的新英格兰耶鲁人,他在20世纪40年代宣称,“如果有一类人一直对于可任由他们取用的机会与发明弃之不顾,不懂得利用”,就可以推断他们是“天生次等”的。他举的例子是澳大利亚土著不愿意用枪打猎,布须曼人不肯骑马,厄瓜多尔印第安人文化上故步自封。换成另一个人来看,也许就会觉得这些表现可能是睿智的不屑吧!
我们的亨廷顿教授从大部分角度看来是位开明的人,很严谨地要求自己不可以有偏见,而且对于“文明上的落后必然意味着遗传上的智力不足”是表示怀疑的。但是他代表的正是想要定义文明的人士不足的地方。他太爱自己身处的地方和时代,所以没办法用任何其他标准来评判世界上别的地方和时代。他就像萧伯纳的《恺撒和克莉奥佩特拉》中那位布里塔尼库斯,是个“以为自己岛上的法律就是自然律”的野蛮人。他拟了一份“世界文明分布”地图,是以平均每人拥有机动车辆的数目为依据。他通过比较纽芬兰与冰岛证实“固有智态”之重要:因为两地气候相似,冰岛的傲人财富、学识、创造力,必然是由于冰岛人本来就遗传了优越的智能。至于纽芬兰人,只有一个人有资格登上《大英百科全书》。他花了很多精力做这项比较,但是方向不对,都是徒劳。这两个社会相对的繁荣与学识差异,源于多个世纪以来悬殊的历史经验,不可以压缩成单一的因素。
读者在后文中会看到,有些非洲人把某些环境变成文明的本领特别高,欧洲人未进入美洲以前的有些美洲人,特别长于另一些环境的文明化,有些欧洲人和亚洲人特别擅长自己环境的文明化,这都可作为衡量事实的依据。各种肤色、各种文化的人群,都曾产生过在各自的环境中太骄人而不能按质量分等次的文明,因此很难有一概而论的通则。所谓哪种类型、哪种起源的人必然不会有文明,都是谬论。根据环境条件优劣这样讲,或是根据人种与文化如此推理,一样都是荒谬的。只有茹毛饮血的食人魔或是顾影自怜的文化自恋狂,才会提出这种概论。有些民族选择不要文明,也许其中的理性考虑并不输给其他选择要文明的民族。
这样说并不是赞成那种不敢做区分的、不用大脑的相对主义。文明本来就有程度差异。我们可以去衡量分辨这种差异,但不必因此去做比较价值的蠢事:克服自然困境越是费力,社会就越是文明。“更加文明”并不一定表示“更好”。就可计量的角度来看——例如按生活方式的持久性、摄食营养的水平或健康长寿的标准来计量——“更加文明”可能就是“比较糟糕”的意思。假如本书中谴责了某些文明滥用自然的作为,或认为这些文明自作孽,希望读者不要误以为我是一竿子打翻人类社会的所有文明。
这个世界是个实验场——是浩瀚宇宙之中一颗会被消耗的微粒。它的耐力很强,不会因为我们作孽而消灭。可是它终究是要消亡的。我们占用地球只是短期的租约。按埃利亚斯的期望,这段时间足够人类“糊里糊涂在几条死巷子里摸到出路,学会如何使共处的生活更愉快、更有意义、更值得活”。我们应该在占用地球的时候好好使用它。使用的方式应该是类似一场宇宙狂欢——大胆放任自己的文明冲动,而不是谨慎保守地只求延长自己的历史。就好像我宁愿奋发努力生活之后早死,也不愿意在迟钝自满中无限期地腐烂。我宁愿属于一个会改变世界的文明,哪怕可能把自己牺牲掉,也不要属于一个马马虎虎“撑得下去”的社会。就如同我宁愿投入战斗或某种异议运动,也不愿意顺从优势的强力。所以我希望成为热衷挑战自然的社会的一员,而不愿顺从地“融入”自然的静止平衡。炫目的野心比不好不坏的既有成绩要好。你如果只顾要倾听宇宙的和谐语言,就永远听不到爱人与诗人献给上帝的乐音了。
常有人说,社会不是一个有机的存在,拿社群的生命与动物的生命进行类比是不对的。这话说得对。但是社会和个人有一个方面是相像的。两者都是优缺点相混的,最伟大的圣徒和说话最在乎政治正确的公共空间,都是罪恶混合着美德。每个良好意图都伴有意志薄弱的行径,两者互为衡量对方的标准。与其他形态的社会相比较,文明当然不是独揽所有优点。真正的多元主义者必须能欣赏它们为生命增添的多样差异。真正懂得文化相对主义的人,必然会尊重每个社会的自我概念,不会予以谴责。
常见的一种错误陈述是把历史说成我们无法逃避的一个陷阱,或说成一个系统,在这个系统之中,长期趋势必然会无限期地拖延下去。因为,就既有的历史看来,文明是许多社会类型中的一个,我们很难不去假定这种趋势是不变的。一些呼声最大的预言,都是末世灾难预警者所发出的,他们认为历史会循各种不同路径倒退回野蛮状态:包括过度利用地球资源,从而养成奢侈超出负担能力的文明;包括因大众文化堕落,产生斩断与自然关联的城市;包括明知将要同归于尽的文明战争;包括大量迁徙,使发达地区被饥饿贫穷的人潮所淹没;包括根除精英、废弃传统、消灭一切精致品味的文化革命(见第十七章)。
如今这些振聋发聩而又骇人听闻的预言,也和古希腊的卡桑德拉、古希伯来的耶利米的预言一样,没有多少人会听。也许正是因为同样的话听多了,不再把它当回事。我不想推翻预言家所说的可能后果,但是我认为比较可能发生的是相反的情形:我们不但不会面对一个没有文明的未来,反而——有一阵子——要面对只有文明而别无其他的未来。我们生活在人类的实验室里,四周的人都以地球的有限条件所许可的方式过着各种不同的生活。遥远的冰封世界里、丛林内、沙漠中都有抗拒文明诱惑的人,在变迁缓慢、干扰稀少的地方用出奇巧妙的办法各行其是,保存着习惯和栖居地。当他们被飞机船只运来的“货物”所引诱而屈服,在传教士、矿工、伐木工人和律师的面前退缩不前时,他们的抗拒能不能继续下去,让人感到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