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语成谶千古扬 深宫暗处化险疑

公元1626年，宁远之战，大汗努尔哈赤亲征，袁崇焕的红夷大炮火力威猛，大汗在这一役中负了伤。在盛京调养几月后又亲征蒙古喀尔喀，大获全胜。父辈十三副铠甲起兵而统一女真建立后金的精神一直激励着他，一个梦想，一种信念，从不曾动摇。

大汗负伤后，按大金的礼制宫中女眷轮流要去请安及照顾大汗，这一天，轮到了我。

侍奉大汗换药、进食之后，我退到了大汗的议政厅，等着大汗再次苏醒后陪侍。因为此时大汗已经睡熟，我闲来无事便顺着这个大金皇亲贵戚们商政议政的地方走到了侧边的书房里。这里密密麻麻布满了书籍、书简、羊皮卷，蒙文、满文，更多的是汉文。在后来每一次照顾大汗的时光里，这里就成了我常去的地方。

我像往常一样退出大汗的寝宫，在书房里继续拿出《资治通鉴》翻阅，就在我看到入迷的时候，一个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小女儿家私入书房，该当何罪？”我吓得站了起来，书从手中滑落，我回过头，看到大汗努尔哈赤正站在我身后，看似愠怒实则为佯装，因为他的脸上分明带着一丝和蔼慈祥的笑意。

我不敢造次，赶紧双膝跪地，“大汗恕罪，因为小女侍奉大汗汤药，收拾茶碗间途经书房，看到满屋子的典籍，喜不自胜，随手拿出了几本翻阅，一时看得入迷，不想竟耽误了服侍大汗，大汗赎罪”。

大汗捡起我手中的书，看了看，又看了看我，说，“想赎罪可以，我问你几个问题，你答得出来，我便赦你无罪。”我点点头，跪在地上一动都不敢动，脑子里飞速旋转着应该如何安全脱身，此刻如何才能以最快的方式通知姑姑和四贝勒，然而转了一圈也没想到个法子，在屋外的苏茉儿此时完全不知道我在里面的情形，我该如何是好？算了，索性搏一次，大不了去后庭洗衣裳。

“唐何以雄胜天下？又为何败落分崩？”大汗坐在了椅子上，低头看着我。

我不敢抬头，略略思忖了一下，开始嘤嘤地叙述着自己的一番想法，“唐始，不外有三，天时、地利、人和，而这三者中人和为上；唐末，不外也有三，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究其因，统治者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者兴，非鉴于往事，恣肆者，亡。诺大王朝，统治者，占三分。”话音落，我继续低着头，书房安静到可以听见我额头汗水滴落的声音。

片刻，听到大汗的声音，“呵呵呵，早就听你阿玛寨桑说你通晓蒙满汉三文，不想你小小女孩家能读到此种程度，有如此见地，本汗赦免你的罪，以后这书房的卷宗，唯你尽可阅览。”

“谢，谢大汗”。

“本汗有些乏累，你接着看吧，科尔沁的福星，你真的是大金的福星。”

我起身，望着大汗远去的身影，巍峨却略显疲惫，我略略舒了一口气。

得到大汗的特殊恩典，我成了书房的常客，有时候多尔衮也会跟我一起来，他是大汗最宠爱的儿子，我们俩谈书论道，在玩闹间颇有汉人附庸风雅之风，但书中的精粹也在耳濡目染、日积月累中积淀在心间。

转眼到了八月，原本就受过伤的大汗身体突然出现了异样，大妃阿巴亥终日守在床前，贝勒、阿哥们也忙前忙后。一种不祥的气氛笼罩在整个皇宫上空，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因为大金国的国脉都系于大汗一人身上，一旦出现问题，大金未来的走向未可知。大明、察哈尔，还有诸多未降服于大金的蒙古各族部落，都虎视眈眈觊觎着水土物产丰饶的大金国，而科尔沁作为前线要塞一旦失去了大金的庇护，整个部族顷刻间就会覆灭，我们这些担负着科尔沁阖族命运的和亲女子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侍奉好天命之汗，祈求他能好转起来。

这日，轮到我陪同大妃一起侍奉大汗。我端着汤药走进大汗寝宫里的时候，大妃阿巴亥正守在大汗床边，轻声抽泣，看到我进来，大妃别过头去，强忍住了泪水。

我一惊，立刻跪下，“大汗恕罪，大妃恕罪，小女不知大汗和大妃在议事。”

面色如同枯槁的大汗用力地抬着眼皮，他看到了我，“布木布泰，不妨，你近前来”。

我走上前去，侧身跪在大汗床边，大妃接过了我手中的药碗。

大汗继续说，“这些年我所有的努力不过是源于不甘，很多事情尚未完成，大金的版图还未规划完，几个阿哥虽说骁勇善战，但是每个人是什么样子我心里清楚，大金需要一个有能力的人来统治。老二懦弱，阿敏狡诈，老三老五唯唯诺诺只肯听从老八的，老八是我极不放心的一个人，论谋略他不差，在文治方面也有所长，但是论武略他并不是最擅长的，若论为君治理天下——多尔衮最宜。”

“大汗，您别这么说，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多尔衮是您的儿子，他最听您的话，还等着您带着他学习文韬武略，他还没有长大，还是个孩子，不能没有阿玛。”大妃泣不成声，我低着头不敢出声。

“我手把手带出来的孩子，我最清楚。多尔衮天赋异禀，在几个阿哥里面最像我，可惜，我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多尔衮年纪尚幼，若无人辅佐，只怕会兄弟阋墙，我大金前途未卜。”大妃哽咽着，紧紧握着大汗的手。

大汗用力扭着头看着我，“布木布泰，你虽然只有13岁的年纪，却通晓金蒙汗三种文字，你的聪慧，你的善良是长生天赐予你的珍宝，你虽然只是四贝勒的侧福晋，但是大金需要你，你是大金的福星，大金的未来如何，你占一半，历史的拐点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到来，用你的智慧给予大金一个方向，隐忍蓄力，均衡舍得，你的幸福在于大金而不是你自己，这是你的命数。”

大汗说完咳嗽着闭上眼睛，口中涌出了鲜血，大妃惊慌失措，急忙呼唤人来。宫眷仆役悉数进来，忙活着侍奉。

我站起身，感觉从头到脚像被抽空了一样，一向雄姿英发、顶天立地的大汗，此刻被伤病缠绕犹如一副衰老的枯骨让人怜悯心疼。他之所以能对我说出那样一番话一定是对我有了极大的指望的，不，也许是一种嘱托。

回味着大汗说的那些话，心底五味杂陈。我只是四贝勒皇太极的侧福晋，大金后宫一介女流，对于一副弱小的肩膀来说，这些话语太沉太沉，我不知道该如何去解读，去领会，这是大汗给我的一个任务还是长生天给我的一个暗示？我不可知，亦寻不到方向，我突然觉得眩晕，额祈葛、额赫、大汗、大妃、皇太极、姑姑、多尔衮……所有人都向我迎面扑来，我恍惚中有些不知所措。

大汗的病还是没有起色，缓和了几日，他提出来到清河汤泉疗养。

随行的人员不算太多，只有大妃、几位福晋、大夫、萨满和一应老臣，本想着顺太子河乘船而下旖旎的风光对于大汗康复有益，却不知，这一趟却成了大汗这一生最后的征途。

突传噩耗，大汗病情恶化，猝然崩逝。瞬时，叆福陵隆恩门鸡堡的随行宫人忙做一团。

此时此刻，大金宫里被仓促而来的悲伤气氛笼罩，从后宫女眷到前朝臣子，贝勒、阿哥、格格、仆从、女眷们所有人着素服，准备好了大殡的一切，只等着大汗梓宫归来。

多尔衮匆忙赶来，告诉我了我这个噩耗，“泰儿，泰儿，阿玛归天了，额娘也没有回来，我没有阿玛了。”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守灵的日子，大家尽显着悲哀，在巨大的悲哀笼罩下却有另一种情绪滋生在每个人心里。大汗崩逝，新王未有定论，四大贝勒各有心思。南面大明王朝随时可能来袭，西面察哈尔威胁仍未解除，虽说女真各部已经统一，但维稳仍是大金首当其冲的问题。外忧内患的情形下，一个强有力的统治者的逝世无疑是雪上加霜。谁来继承汗位就成了大金面临的最大问题。

如果说一切都是宿命或者定论，那么在很久之前很多事情都是已经安排好的，谁都无法改变。

那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去到大汗寝宫的书房，继续看我之前未翻完的书。阖宫上下所有人忙碌着大汗的丧礼，并没有人注意到我，而我也有些日子没来看书了。

我走进大汗的书房，看着这熟悉的一切，满架子的书籍整齐有序、分门别类的整理在不同的位置，有书简有羊皮卷，还有珍贵的纸质线装书，它们都保持着原有的样子，好像依旧在等待着它们的主人时常来翻阅，但是现在，这珍宝的主人已经随着他未完成的心愿永远地离开了。

拿起那本《资治通鉴》，我的眼泪再一次掉落下来，想起大汗于国政对我的考问，这是一位长者教授我帝王之术最直接也是最悉心的回忆。泪眼婆娑中，我努力回忆着与大汗相处的日子，睹物思人，一代英明汗陨落，这是大金的遗憾。但是，我一直没有弄明白他离世前的一番嘱托，准确说更像是一种预言，究竟意味着什么，我想在他的“财富”中是不是能有些线索，于是，又取了一本坐了下来。

“共议国政，各置官属是阿玛的意思，他说了也不是一两天了。”旁边的议政厅传来了浑厚的男人声音。

“可是二哥，您是大贝勒，也是我们之中最年长的，理应有个带头人也是您才对。”

“三哥，这大妃的不检点多少也影响了二哥，阿玛为此事如何愤怒如何发落了阿巴亥，二哥自此失去了阿玛的信任，你们也是清楚的。老八，我们几个兄弟里只有你最有可能继承汗位，但是你也听到阿玛的话了，他中意的人是多尔衮那个黄毛孩子。”

“三位哥哥，阿玛天纵英明让我们四个主持大局，后继者‘大汗共推’，可谁不知道有兵力才有实权！阿巴亥的弟弟阿布泰独领一旗，加上阿济格、多尔衮、多铎两旗，这三旗兵力占了我大金士兵将近一半，这不明摆着要夺位嘛。”

几个男人说话的声音把我的思绪从书中拽了出来，是大贝勒代善、二贝勒阿敏、三贝勒莽古尔泰和我丈夫皇太极。我放下书，起身，向门边凑去。

“阿巴亥能再次翻身就是个错误，阿玛临终前独叫她私密议汗位人选就不是好事。”

“三旗兵力的确不容小觑，而且多尔衮骁勇善战，年纪虽小，战功不输你我，他母亲舅父一连手，我们四个也不是对手哇。”

“大妃跟我曾经的误会让阿玛都动怒了，我不好出面，即便我是大贝勒也没说服力。不过，阿巴亥害我失去了阿玛对我的信任，失去了继位的可能，我是不可能拥戴他的儿子做大汗。老八就不一样，正值盛年，对阿玛和兄长毕恭毕敬，人又聪慧，定能成事。”

“老八，你倒是说说，阿玛向来都忌惮那拉氏，我们爱新觉罗的江山不能被乌拉那拉一族取代。”

“即便是有兵力在手，夺了她的权利不就行了？”

“夺权？阿玛冷落阿巴亥一年，结果如何？她不仅宠冠后宫，盖过了你额娘孟古福晋的风头，还开始涉政，要不她母家和儿子何来的兵权？”

“现在只有阿巴亥一个人知道谁是阿玛确立的新汗，我们有什么办法？”

“理由，什么理由可以把阿巴亥的权力拿下来？”

“哎！也怪孟古福晋去得早，要不哪有阿巴亥的风头？现在她独享阿玛恩宠，母家握有重兵，三子独领两旗兵力，我们几个贝勒有什么法子？那就让阿玛来解决这个难题！”

“阿玛？阿玛已经宾天，如何解决？老八，你倒是说说看。”

“我们满族自古有爱妻殉葬一说，忠贞之妻随夫而去，法理都说得过去。”

“老八这话有道理。阿巴亥独受恩宠，压制后宫福晋这么些年，是该她去殉葬。”

“可是女真祖制只有大福晋殉葬，按理应该是孟古福晋——”

“阿玛辞世突然，并没有立下文字遗嘱，现下四大贝勒都在，哪位福晋殉葬还不是我们说了算嘛！”

“还是老八机灵。”

“关键什么时候动手呢？总的有个由头吧？”

“大哥，阿玛大殓之日到了，我们不如请大妃来商议一下吧。”

“阿敏、皇太极，你们随我去请大妃吧。”

“哈哈哈哈”四大贝勒心照不宣的笑声显得那么卑劣，让人反胃。

我的心咚咚咚跳个不停，如果我没猜错，他们决定对大妃阿巴亥动手就在今日了。

我压抑住自己的紧张，从书房门口小声唤苏茉儿，“去，赶紧去找多尔衮，要有大事了。”

“是，格格，我这就去，您多加小心。”

苏沫儿前脚刚出了放后门，就听见一个声音大喊，“谁在那里？”

三贝勒莽古尔泰的声音顺着宫门传了过来，我将茶杯中的水滴了一些在桌子边，顺势歪倒在椅子上，假装睡了过去。

四大贝勒走进大汗书房的时候，我努力压制住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假装刚刚睡醒的样子。“四贝勒侧福晋，你在这里做什么？”莽古尔泰一脸惊恐冲着我发问。

“我……我看书，睡着了……啊，三贝勒，三贝勒万福，没听到您进来，失礼了。”

莽古尔泰疑惑地看看我，看看桌角上的水，又看看我手中的书，我顺势擦擦嘴角，揉揉眼睛，装作刚睡醒的样子。其他人看着我，一副由惊恐到将信将疑再到完全放松的样子，我以为就这么蒙混过去了，紧张、慌乱、害羞却又假装镇静。

“八弟新婚不久，回去好好疼疼你的侧福晋，一个小女娃，别让她整夜伺候你累坏了。另外，事情暂缓一下以防不测。”莽古尔泰戏谑的一句话化解了所有人的尴尬，然而，我的丈夫皇太极却直勾勾看着我，目光坚定而犀利，盯得我有些忐忑，却又不好意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