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布拉德伯里短篇杰作精选集(全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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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草坪上的女人

刊于《科幻奇幻杂志》(Magazine of Fantasy&Science Fiction)

1996年8月

阿古 译

深夜,他听到屋前草坪上有哭泣声。那是一个女人。听声音,他知道不是个小女孩,也不是个成熟女人,而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哭声持续了一会儿,接着变小,停止,又重新开始,在夏夜风中飘荡。

他躺在床上倾听哭声,直到自己眼中也噙满泪水。他翻了个身,闭上眼睛,让眼泪滑落,但哭声依然不绝于耳。为什么一个姑娘会在午夜的草坪上哭那么久呢?他起身,哭声停止了。

站在床边,他向楼下望。草坪上空空荡荡,草叶上凝着露水。有一行足印直通到草坪中央,曾有人在那里徘徊过,另一行足印延伸向屋后庭院。

夜空中一轮满月,清辉洒满草坪,刚才的忧伤已消散,只留下两行足印。

他从窗边退开,突然感到很冷,赶紧坐下来泡了一杯热巧克力喝。

他不再去想那哭声。到了第二天清晨,他觉得一定是个住在附近的女人,日子过得不快乐,也许是被锁在了门外,需要有个地方宣泄忧伤。

暮色降临,他匆忙走下公共汽车,脚步坚定迅捷,急着往家里赶。意识到这一点,他不禁有些吃惊,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这么脚步匆匆?

傻瓜,他暗骂自己,一个从未见过的女人在你窗下哭泣,第二天一到日落,你就急匆匆地往家里跑。

真是傻瓜,他暗想,可是她的声音!是很甜美动听吗?

不,只是听着有些耳熟。

他以前在哪儿听过这样的声音,也是这样一言不发的哭泣?

可他又能去问谁?他独自住在这栋空荡荡的屋子里,双亲已经去世很久了。

他转弯走向屋前的草坪,站定,眼睛黯淡下来。

他在期待什么?指望那个谁正等在这儿?他真有那么孤独?午夜过后的一个声音,就能撩起他所有的感觉?

不。总而言之:他必须知道这个哭泣的女人是谁。他确信今晚在他睡着之后,她会再来。

他十一点上床睡觉,在三点惊醒,唯恐自己错过了一个奇迹。闪电摧毁了附近的小镇,一场地震使半个世界沦陷为尘土,而他居然睡过了头!

傻瓜!他暗骂自己,一把揭开床单,走到窗户边,发现自己真的睡过头了。

草坪上有两串新的足印。而他根本没听到哭声。他真想走出去跪在草坪上,但这时一辆警车慢慢开了过来,漫无目的地巡逻。

要是警车再次转回来,他怎么能趴在草坪上摸索翻找呢?他在干什么?摘苜蓿花,拔蒲公英?怎么解释?

他的骨头咯咯一阵轻响,下不了决心。他到底要不要下楼?

关于那哭声的记忆消散得越多,他越想下去打探个清楚。要是再错过一晚,记忆也许会彻底消失。

闹钟在他身后响了起来。见鬼!他暗骂,我怎么设了这个钟点?

他关掉闹钟,坐在床上轻轻摇晃身体,等待着,闭眼聆听着。风声倏忽,窗外的树木萧瑟低语。

他睁开眼睛,身体前倾。由远及近,现在就在楼下,正是那个女人的哭泣声。

她回到了他的草坪上,并没有永远消失。

我得静悄悄的,他暗想。

她的哭泣随着风,随着飘荡的窗帘,吹进他的屋子。

现在得小心点儿,但动作得快。

他走到窗边,往下望去。

她正站在草坪中央,黑色长发披散在肩头,泪水在脸上闪光。她浑身颤抖,双手垂在身旁,风轻轻吹动她的长发。眼前这一幕差点儿把他惊倒在地。他认识她,似曾相识,但又从未谋面。

把脸转过来吧,姑娘,他暗想。

仿佛听到了他的召唤,那姑娘屈膝半跪在草坪上,让风吹拂长发。她低下头,哭得那么用力,那么悲苦。他真想大声呼喊:噢,别哭了!我的心都要碎了!

仿佛听到了他的呼喊,她突然抬头仰望月亮,哭声渐消。这时他看清了她的脸庞。

这张脸他确实在哪里见过,可到底是在哪儿?

一滴眼泪滑落,她眨了眨眼。仿佛是照相机一闪光,拍下了一张照片。

“上帝拯救我!”他轻呼一声,“这不可能!”

他猛地转身,跌跌撞撞冲向橱柜,抓下一大堆盒子和相册。他在黑暗中摸索,拉亮了橱柜的灯,把六本相册丢在一旁,拽出最后一本。他慌乱翻动着册页,然后惊叫一声停住了。他把一张照片拿近眼前看了看,转过身,失魂落魄地走向窗前。

他低头望向草坪,接着又看向那张老旧发黄的照片。没错,没错,同一个人!照片令他心惊胆战,他浑身发抖,猛地一挺身,伸手把相册压在窗框上,几乎大喊起来:

你!你怎么敢回来!你怎么敢这么年轻!你怎么敢变成这样?一个不可触碰的女人,深夜在我的草坪上徘徊!?你从来不曾那么年轻!从来不曾!见鬼,噢,我诅咒你温热的血,诅咒你狂野的灵魂!

他并没有喊叫出声。

他眼中定然有什么神情像灯塔般闪烁了一下。

草坪上年轻女人的哭声停止了。她抬头望了过来。

这一刻,相册从他指间滑落,穿过打开的窗户,像一只黑鸟,扑腾着掉落在地上。

那姑娘发出一声低呼,转过身就跑。

“不,不!”他大喊,“我不是要……回来!”

几秒之内,他走下楼梯,冲出了门廊。门在他身后砰的关上,仿佛一声枪击。巨响让他一惊,僵立在当场,他正往草坪中央走去,这儿什么都没有,只有足印。草坪两旁是空荡荡的人行道和树木的阴影。树后一栋房子的楼上,一台收音机正播放音乐。一辆汽车驶过远处的一个十字路口。

“等等,”他小声喊,“回来,我不应该那么说……”

他停了下来。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那样想了想而已。但他的愤怒,他的妒忌呢?她已经感觉到了,她不知怎的已经听到了。那么现在……

她不会再回来了,他想。噢,上帝!

他在门廊的台阶上坐了一会儿,无声地啃咬自己的指关节。

凌晨三点,他躺在床上,觉得自己听到了一声叹息。草坪上响起柔软的脚步声,他等待着。相册就搁在地板上,合上了,尽管合着,他仿佛仍然能看到她的脸。而这是绝对不可能的,这是绝对的疯狂。

沉睡之前他的最后一缕思绪:鬼魂。最奇怪的游魂。

某个死者的鬼魂。

那个人去世时已十分苍老,但回来的鬼魂却不是年老时的那个她,而是年轻时的那个她。

鬼魂回来时,难道不应该和他们去世时一样年纪吗?

不。

至少这个不是。

“为什么……?”他小声嘀咕。

梦遮掩过来,抹去了他的絮语。

一个晚上过去了,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草坪上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只有月光,月亮变换脸庞,从怒目圆瞪,到愁眉半展。

他等待着。

第一个晚上,一只再普通不过的猫在午夜两点穿过院子。

第二天晚上,一只狗摇摇晃晃走过,耷拉着半截舌头,像一个打得松松垮垮的红领结,对着树微笑。

第三个晚上,从十二点二十五直到凌晨四点,一只蜘蛛在草坪和树丛的上空结了一张大网,像精巧的巴洛克钟面。清晨一只鸟飞过,撞破了网。

星期天,他几乎昏睡了一整天,黄昏醒来时浑身燥热,幸好未发病。

第五天黄昏时,天空的颜色似乎承诺她会回来。还有风吹树丛的姿态,姗姗来迟的月亮的表情,正是这种氛围。

“好吧,”他说,稍稍提高了声调,“就是今夜。”

到了午夜,什么都没发生。

“拜托了。”他小声说。

一点钟,依然平静。

你必须来,他暗想,不,你应该来。

他睡了十分钟,在两点十分突然醒了过来。他走到窗户边,他知道她会来的。

她果然就在那儿。

一开始他没看见她,于是嘟哝起来,接着,在草坪边缘高大橡树的阴影里,他看到有什么东西在动。一只脚伸了出来,她踏出一步,定定地站在那里。

他屏住呼吸,平缓心跳,让自己转身走起来。他坚定地走下每一步,一步接一步数着阶梯,十五、十四、十三。他在黑暗中移动,稳稳当当,六、五、四,最后一步。他打开前门,门轻轻吱嘎了一声,他站在门廊上,鼓励自己不要害怕草坪对面等待着他的东西。

他悄悄走下门廊台阶,走到草坪边上,像是站在一个池塘边缘。池塘中央站着那个姑娘,仿佛正踏在一片薄冰上,冰面随时都会碎裂开,把她卷入水下。

她一开始并没有看到他。接着……

她似乎做了一个手势。今晚她的头发扎成了一个髻。她抬起白皙的胳膊,手指一碰脑后,仿佛雪花轻轻一触,头发便披散开来。

发丝像一面拂动的黑色旌旗,飘荡在肩膀之上,她的肩膀颤抖不已,影子也随之晃动。

夜风激荡她的黑发,在脸庞和举起的双手四周飞舞。每棵树下的月影都在晃动,仿佛受到了发丝的召唤。

整个世界都在睡梦中辗转。

风继续吹,姑娘等待着。

人行道上没有脚步声,整条街道上都没有一扇前门被打开,没有一扇窗户被推开。

在午夜的小块草坪上,他又踏出一步。

“你是谁?”她惊呼,退后一步。

“不,别怕,”他轻柔地说,“没事儿的。”

她的身体又是一阵颤抖。之前还有些许希望与期待,现在全变成了恐惧。她一只手抚住乱飘的头发,另一只手捂住脸。

“我就站在这儿不动,”他说,“相信我。”

她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最后,她的肩膀放松下来,嘴巴四周抿紧的皱纹消失了,似乎整个身体都感受到了他话语中的真诚。

“我不明白。”她说。

“我也不明白。”

“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不知道。”

“我到底在这里干什么?”

“你来这儿是要和某个人碰面。”他说。

“是吗?”

远处传来三声钟响。听着钟声,她的脸庞黯淡下来。

“这会儿太晚了。夜这么深了,人不应该在草坪上徘徊!”

“要是不得已,他们就必须徘徊。”他说。

“有什么不得已的呢?”

“如果我们好好谈一谈,也许我们能找到原因。”

“谈什么,什么?!”

“谈谈为什么你会在这儿。要是谈得足够多,我们也许能搞明白。当然了,我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儿——我听到你在哭。”

“噢,我真惭愧。”

“不用惭愧。为什么要为落泪而惭愧呢?我就经常哭,哭完我会大笑,但哭总在笑之前。你说说吧。”

“你真是个奇怪的男人。”

她抚住头发的手放了下来,另一只手也放下了,她的脸庞被渐渐增长的好奇心点亮了。

“我觉得我是唯一懂得哭泣的人。”她说。

“每个人都这么想。这是我们从来不向别人吐露的小秘密之一。你继续说。”

“我觉得我已经完了。”她说。

“任何时候都能重新开始。”

她突然爆发出一声轻笑。“噢,你真奇怪。你是谁?”

“一会儿我们就会聊到这个问题。”

她的视线越过草坪,看向他的双手、脸庞、嘴巴,然后是他的眼睛。

“噢,我认识你,但在哪儿认识的呢?”

“答案不能提前透露,而且无论如何你都不会相信的。”

“我会相信的!”

这回轮到他轻笑一声。“你非常年轻。”

“不年轻了,已经十九岁了!老了!”

“女孩子从十二岁长到十九岁,确实经历了很多年的变化。我不太清楚,但我觉得一定是这样的。现在,请问,你为什么午夜在这里徘徊?”

“我……”她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我在等待。”

“嗯?”

“我很伤心。”

“是等待让你悲伤吗,是这样吗?”

“我想……不是。是的。也不是。”

“你并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

“哦,我希望自己知道。我全心全意地等待着。我不知道,完全不知道。我不明白,我完全不可能明白。”

“不,你只是和其他人一样,成长得太快,想要的太多。我觉得像你这样的女孩子,从时间伊始就会在深夜溜出门。即使不是在这座青城镇,也会是在开罗、亚历山大港、罗马和巴黎,任何地方,只要隐秘无人,夜深人静,她们就会坐起来,跑出去,仿佛有人呼唤了她们的名字……”

“是有人呼唤我,没错!正是如此!有人呼唤了我的名字!这是真的。你是怎么知道的?是你在呼唤我吗?”

“不是我,而是某个我们俩都认识的人。等你今晚回去睡觉时,你就会知道他的名字,无论你回的是哪儿。”

“这话说得,当然是回你身后那栋房子,”她说,“这儿就是我的家,我就出生在这栋房子里。”

“是吗?”他大笑,“我也出生在这里。”

“你?这怎么可能?你确定吗?”

“肯定没错。总之,你听到有人在呼唤,你不得不走出来……”

“我确实走了出来,已经出来好多次了。但这里总是没人。他们肯定在,不然我怎么能听到他们的呼唤?”

“总有一天,会有一个人的声音与这呼唤声相同。”

“噢,别和我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相信我。将来会有这么一个人的。这就是所有女人在其他年月、其他地方听到的呼唤声,无论仲夏还是严冬。她们会出门,冒着严寒,在白雪皑皑的河岸边伫立,在午夜的雪地里聆听,寻找奇怪的脚印,却只见一条老狗咧嘴笑着,摇摇晃晃走过。见鬼,见鬼。”

“哦,没错,见鬼,真见鬼。”她的微笑只停留了片刻,仿佛月亮从云中露出又隐入,“这是不是挺傻的?”

“不,男人也会这么干。十六七岁时,他们会散步到很远的地方去。他们不会站在草坪上等待,不会。但是,我的上帝啊,瞧瞧他们走的路!几英里几英里地走,从午夜一直走到清晨,回到家时精疲力竭气喘吁吁,瘫倒在床上。”

“真可气,那些站着等待的和那些整夜行走的,居然不能……”

“相遇?”

“是啊,你不觉得这很可惜吗?”

“最终,他们会相遇的。”

“哦,不,我就从来没遇见过。我又老又丑,脾气又坏,我都数不清到底有多少个夜晚,我听到了叫我到这里来的呼唤声,等我来了这里却什么都没有,我真想死了算了。”

“哦,可爱的年轻姑娘。”他轻柔地说道,“别死。骑士已经上路了,他会拯救你的。”

她正低头看自己的双手,看捧在手中的自己的灵魂,听到他的口气是那么肯定,她不禁抬起头。

“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是吗?”她问。

“没错。”

“你真的知道?没说假话?”

“向上帝发誓,向世间所有的造物发誓。”

“那就都告诉我!”

“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告诉我!”

“你的一切都会好的。很快,在某个晚上或某个白天,有人会呼唤你,并且当你去寻找时,他会真的出现。这个游戏会从此结束。”

“难道是捉迷藏吗?但这个游戏已经持续得太久了!”

“就快结束了,玛丽。”

“你知道我的名字!”

他停了一下,有些困惑。他并不想说出她的名字。

“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是谁?”她追问。

“今晚,当你回去睡觉时,你会知道真相的。要是我们说得太多,你会消失,或者我会消失。我不太确定我们两个到底谁是真实的,谁是鬼魂。”

“不是我!噢,鬼魂肯定不是我。我能感觉到自己,我就在这儿。不信你瞧!”她伸手抹了一把眼睑上的泪,把手掌伸给他看。

“噢,没错,泪水是真的。那么,亲爱的姑娘,我肯定是那个访客了。我是来告诉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相信有特殊鬼魂的存在吗?”

“你特殊吗?”

“我们两个其中之一很特殊,或者我们都很特殊。一个深陷情网的爱人的鬼魂,或者一个未出生的胎儿的鬼魂。”

“我和你真是那样的鬼魂吗?”

“悖论不是那么容易解释得清的。”

“那么,根据你的分析,你是不可能存在的,我也是不可能存在的。”

“把事情想得简单点吧,假设此刻我并不真的存在于此。你相信世上有鬼魂吗?”

“我想我相信。”

“我想象,世界上有特殊鬼魂的存在。他们并不是死者的鬼魂,而是缺憾和欲求的鬼魂。或者说是欲望化成的鬼魂。”

“我不明白。”

“那么,你有没有过这样的体验?在午后或者深夜,你躺在床上,在梦中渴求着什么,突然惊醒时,你发现自己的灵魂已跳出了身体,仿佛一条长长的白床单从窗户直冲了出去?你那么渴求某样东西,你的灵魂就会跳出身体,追随而去。”

“这……没错,没错!”

“男孩们会这样干,男人们也会这么干。十二岁时,我读过巴勒斯的火星故事。约翰·卡特曾经站在群星之下,向火星伸出双臂,请求它把自己带走。于是火星抓住他的灵魂,像拔一颗坏牙一样把他拽过太空,丢在火星死海之中。那就是男孩和男人们的体验。”

“那么女孩和女人们呢?”

“她们会梦想,没错。她们的灵魂会跑出身体。活着的灵魂,活着的渴望,活着的欲求。”

“然后跑来站在冬天寒夜的草坪上?”

“有时候会这样。”

“这么说,我是一个鬼魂喽?”

“对,你的欲望如此热烈,让你痛不欲生,让你几近崩溃,于是这渴望之情就凝结成了鬼魂。”

“你呢?”

“我一定是那个答话的鬼魂。”

“答话鬼魂。这名字可真滑稽!”

“是很滑稽。但你问出的问题,我知道答案。”

“快告诉我!”

“好吧,姑娘,答案是这样的:等待的时刻快要结束了,失望的日子即将终结。现在,很快会有一个声音呼唤你,等你走出来时,你的渴望之魂会和你的身体一起走出来,看到一个用这声音呼唤你的男人。”

“噢,拜托,如果这不是实话,就干脆不要说!”她的声音颤抖,眼泪重又从眼中闪现。她双臂交叠放在胸前,做出防御的姿态。

“我连做梦都不会想要伤害你。我只是过来告诉你真话。”钟又敲响了,已经是清晨了。

“太晚了。”她说。

“非常晚了。回去吧,现在。”

“这就是你要说的全部真话吗?”

“你并不需要知道更多。”

钟声的回响消逝了。

“多么奇怪,”她喃喃说道,“一个提问的鬼魂,一个会答话的鬼魂。”

“还能有什么更好的鬼魂呢?”

“我从来没听说过有。我们就像双胞胎。”

“我们俩比你想得更亲近。”

她走了一步,低头向下看,高兴得深吸一口气。“瞧,哦,瞧,我能移动!”

“没错。”

“你刚刚怎么说来着,男孩们整夜散步,走个不停?”

“是的。”

“我会回去,可我现在还睡不着。我也得走一走。”

“那就走一走吧。”他轻声说。

“但我要走到哪儿去呢?”

“这……”他说着,答案突然浮出脑海。他知道应该指点她去哪儿,他突然感到恼怒,恨自己知道答案,恨她问这个问题。一股嫉妒之情从心底涌出。他想跑到街上,跑到那栋屋子前,找到那个生活在另一个时空里的年轻男人,打碎他的窗户,烧掉他的屋顶。但是,哦,但是自己真能那么干吗?

“你说什么?”她问,他让她等得心焦。

现在,他想,你必须告诉他,没有退路。

如果你不告诉她,愤怒的傻瓜,你自己将永远也不会降生。

他突然发出一声大笑,他已经接受了这疯狂的夜晚、错乱的时间和自己所有的疯癫想法。

“你想知道自己应该上哪儿去?”他问道。

“哦,是的!”

他点了点头。“往前走到街角,向右转走四个街区,向左转再走一个街区。”

她快速重复了一遍。“门牌号是什么?!”

“格林公园十一号。”

“哦,谢谢你,谢谢你!”她跑了几步,停了下来,满脸惊奇。她的双手无助地捂在喉咙上,嘴唇在颤抖。“真傻,我不想离开。”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害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会见到的,三年之后。”

“真的吗?”

“我看上去会和现在不太一样,但那就是我。你会永远都记得我的。”

“哦,要真能这样我会很高兴的。你的脸很熟悉,我好像认识你。”

她开始慢慢往前走,而他站在屋子的门廊前。她回头看了他一眼。“谢谢你,”

她说,“你拯救了我的生活。”

“也顺带拯救了我自己。”

树影遮在她脸上,触摸她的脸颊,掠过她的双眼。

“噢,上帝!女孩们躺在床上,聆听着未来孩子的名字。希里、乔、约翰、克里斯多夫、塞缪尔、史蒂芬。现在,我想到的是威尔。”她轻轻抚摸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抬起手,指向站在黑夜中的他。“你的名字是叫威尔吗?”

“是的。”

眼泪突然从她眼中迸出。他和她一起哭了起来。

“哦,很好,这很好。”她说,“我现在可以走了。我不会半夜来草坪徘徊了。感谢上帝,感谢你。晚安。”

她走进树影里,穿过草坪,沿着人行道离开。他看到她在远处街角转身,挥了挥手,走远了。

“晚安。”他轻轻说了一句。

我还没出生,他想,或者她已经死了很多年。哪一个是真实的现在?哪一个?

阴云遮住了月亮。

他挪步,走上门廊的阶梯,等待片刻,抬头看了一眼草坪,进门,关门。

一阵风吹过树丛。

月亮再一次露出来,俯瞰那片草坪。露水中有两行方向相反的足印。夜色荏苒,缓缓地,慢慢地,足印消失了。

当月亮落下天幕,空荡荡的草坪上已没有了任何印记,只有寒露满地。

巨大的时钟敲了六下,东方亮起一道曙光。一只公鸡啼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