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番外 青春的花
从春天开始,我就一直呆在家里上网课,上得整个人发霉,发狂。
我是说真的。你一定曾见过过期的面包上霉的样子吧?白白的绵软的基底上,泛着一层厚厚的墨绿,闻上去,一股深深的呛人的腐败气息扑面而来。
这半年以来,以前的朋友俱都离我而去。留下我,和十来个与我同样配置有强烈控制欲的父母的所谓“同学”,每天被画地为牢,困在这方24X17厘米的局促天地里----我是说,我眼前的这台笔记本----无处可逃,并且也无法可想。即使我想逃。
对了,我叫张嘉儿,这学期开始上十年级,就读于多伦多市希尔福索恩中学。
我的母亲已经有好多个月不怎么与我搭话。她工作时间很多,也很长。空闲的时候,她就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看她的手机电脑。电影,电视,可能最多的是综艺,从我听到的声音来看。她可以一整天都不出房门。我能听见她的房间里时不时传来她轻快的笑声,好象很开心。偶尔出得门来,她必会找弟弟说话,但很明显地回避我。看见我,她的脸会立即挂下来,厉声问一句,作业做完了没有。未等及我吭声,接下来的一句必定是,不要整天玩手机。然后便扔下我,扬面而去。我心里很清楚她的意思,谁让她的眼睛里清清楚楚地写着,她想要扔下我,只带着弟弟,离开我与父亲远走高飞。她从不遮掩自己的想法,正如她也从不遮掩她对我父亲的鄙视。
说起来,她的这些想法,存在了我记不清有多久的时间。应该说,从我记事以来一贯如此,从未有过改变。
是的,我的母亲与我父亲婚姻不和,已经很多年。母亲很强势,看不惯父亲所有一切的言行举止。任何事情她都可以指出父亲诸多不对。就象书上写的句子,当你讨厌一个人的时候,他连呼吸都是错的。奶奶常常在厨房里指桑骂槐地说,有的人,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如今翅膀硬了,发达了,就想把人一脚踹开,攀那高枝去。猪狗不如、忘恩负义的东西!到了话尾,奶奶的声音总是发着颤地向上扬去,像是中国舞蹈里的女人,甩着手帕往后的那一挥。
只可惜母亲听了这样的话,并无多少的反应。她的脸上,总是一副漠然的样子,似听非听,无动于衷。她的脚步也并不停留,只是关门进屋的动作会剧烈一些。于是奶奶也会讲得更起劲一些。
然而,这么多年来,我也未看见母亲采取什么真正的行动。父亲也依然与她住在一屋,虽然他们之间的交谈总是充满戾气的,让旁人听了尴尬,只想快快走开,眼不见为净。有时候,半夜听他们俩人吵架,任凭用最密封的耳塞塞紧耳孔,把头捂在双层枕头之下,也是没有用的。那冰寒的声音,那迫人的气势,无孔不入。好在他们的争吵总是很短促。尖叫般的,劈里啪啦的一阵爆竹,便燃尽了。紧接着,配上房门哐当一下甩上的声音。再紧接着,配上好长一段时间,他们分开住,彼此之间不说话。从前他们会通过我传话。自从我装聋作哑不声不响之后,他们便通过我弟弟传话。
家里的日子,就在这样如同一潭死水、却又悬疑不定的气氛里,无休无止、让人绝望地拖着过了下去。彷佛是过期面包上长的那一层霉。
十三岁那年,发生了一件事,将我与我母亲的关系推向了更深的深渊。
我记得那是五月的一个周末,我有位同班女同学举办生日舞会。进入青春期的第一个生日舞会,红男绿女们,人人打扮得如花似玉。事到临了,我万万没想到,母亲竟然不准我去,而理由竟然是我没有合适的衣服穿。我愤怒之极。我的母亲有一份收入颇丰的工作,替我置办一件舞会的衣裙,对她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她这么做,明摆着是要显示她对我说一不二的权力,让我难受,让我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我气急了,与她大吵一架。终于,她退让了。
那天晚上,从舞会的地方回来,我的心情很糟糕。青春对我来说,就象是一匹毛发油亮体格健壮的豺狼,不怀好意地冷笑着,向我展示着它那寒光闪闪的獠牙。
我站在门廊里,好久不愿意开门回屋,似乎我一旦打开了那扇门,就将要与自己的过去彻底告别。说起来,我一贯有很强的第六感,那天晚上后来的事也证明,我的预感是完全正确的。
这么多年来,我们家一直是住在这座一栋两户的联排屋里。窄小的门廊,进门就是逼仄的厨房,各式杂物摊了一大桌,再进去是一个狭小的会客厅。老旧的沙发长椅上,堆满了从外面回来的人随手脱下的外套。从来没有人想过把它们挂起来,也没有地方挂就是了。那些外套就那样被人挪来挪去、顺带着坐在身下,等再次拿起来,象是一团揉皱了的卫生纸。
楼上是三间狭小的房间。父母一间,弟弟一间,我与奶奶一间。父母吵架的时候,父亲便和弟弟住,所以弟弟和他亲。
隔壁那一户,也是我们家的。常年租给外人,赚取一点租金贴补家用。我不止一次地幻想,等父母关系好转,能把这栋破房子卖了,和我的其他同学家一样,正正经经买一栋独立屋,我们一家人和和美美地生活在一起。可是,从那一晚之后,我明白了,那只是我的痴心妄想。
我清楚记得,昏黄的街灯映进黑洞洞的门廊,给人一种窒息的感觉。十点钟不到,家里已经如黑洞一般,一片漆黑寂静。我忽然感到很压抑,很悲伤。没有人接我,是我自己叫的的士。我站在那里,浑身象被人拆去了骨头一般的无力。很久之后,当我终于扭开门锁,准备进屋的那一刻,我听见黑暗中母亲在沙发上与人煲电话。
“你知道吗?不让她去,她竟然就瘫在地上打滚。十三岁了啊!这是我亲生的,我没法子,要不然你看我不用大耳刮子刷死她!”
我的心猛然之间收紧。原来,她竟然是那样的讨厌我。
原来,我并不是任何人的小公主。
我浑身冰凉地站在那里。童年在那一刻,彻底离我而去。
我记得我的脑袋嗡嗡直响。我一下子推开门冲了进去,大声地哭叫,
“凭什么,凭什么Serena过生日,她爸爸给她买pony、三层蛋糕,凭什么她们家的厕所比我们家的会客厅还要大,还要气派,而我连一件能穿着去跳舞的裙子都没有?!”
愤怒让我完全失去了理智。我歇斯底里地喊道,
“你们到底是怎么做人家父母的!”
沙发上的那个女人----在那一刻,我几乎不能将她当作我的母亲----她慢慢地坐了起来。街灯斜斜地照在她的脸上,显得她的面容有些扭曲。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奇怪的光。她的声音,象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种沙哑的尖利。
她咬牙切齿地说,
“凭什么?凭我为你浪费的人生!”
她从沙发上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上了楼梯。随后,是她的房门被砰嗵甩上的巨响,声震屋宇。整个过程中,楼上的那些人,我的父亲,奶奶,弟弟,没有任何一个人发出过一丁点儿的声音。整个屋子,就那样在漆黑中,完全寂静地沉默着。
我将头埋进掌心,无声地抽噎了起来。
那个夜晚,我永不能忘。
不过,日子也不能说全都是黑暗的。在母亲心情好的时候,家里的气氛会轻松很多,她会叫来很多她的同事,朋友,老老小小,到家里来聚会。厨房和会客厅里会挤满了人,他们吃饭,喝酒,谈笑风生。母亲化着妆,众星拱月般,坐在人群中间,如一朵玫瑰花一般。在那种时候,必然会有人逢迎般亲热地喊她的英文名字,恭维她的容貌,再称赞父亲是多么善良的好人,我与弟弟是多么地听话懂事,她是多么地幸福。
而母亲必然会带着戏谑的表情说,
“是啊,他是个好人,天下第一大好人。就说我们隔壁那家人吧,住我们的房子有七八年了,房租一个子儿都舍不得涨。我总说,比市价低了大几百呢,稍微提一点吧,不为你自己考虑,也得为你儿子女儿考虑啊。你听他老人家怎么说?人不能只看钱,是要讲情义的。到哪里去找这么重情重义的租户?上次我过生日,人家还给我买了生日蛋糕的。”
母亲嗤笑一声,末了加一句,“不知道他老人家懂不懂,business is business”。
众人都再次附和,说我父亲是好人,劝母亲消消气。父亲在人群中走来走去,给人拿水果饮料,点头哈腰地笑着。在这种时候,我常常盯着母亲的脸,看她看向我父亲的目光中,几多怜悯,又几多愤恨。看得我的心又酸又痛。
大约一年多以前,我的外表似乎向着一种让人惊异的方向发展。一开始我并不知道。是妈妈的一位同事,有一次到家里来玩。她带了她的孩子,一个六七岁很淘气的小男孩,狗都嫌的那种。就在那个小破孩一直追着我,拿橡皮子弹射我,让我烦不胜烦忍无可忍的时候,妈妈的那位同事突然惊叫了一声,
“Yasmine,我今天才发现,你女儿变得好漂亮啊。”
一屋子的人都停下来,呆呆地注视着我。妈妈,爸爸,弟弟,奶奶,还有妈妈的同事和那个小孩。我木讷地站着,有些不知所措。
那位阿姨接着说,“是啊,嘉儿越大越像你了,Yasmine。”
我像她吗?我承认,那一刻我看向她的目光中,带着一种小心的不为人知的渴求。可是,她没有朝我看。她扯起嘴角,哼笑了一声,
“漂亮,漂亮有个P用”,她说了一句脏话,“整天无所事事,不学无术,以后只好去扫大街!”
一股热气在我的脸上迅速地蒸腾了起来,逼进我的眼里,凝成了一团雾。我拼命眨着眼,想把它们逼回去,我命令我的眼睛,把它们咽下去。可是,眼睛不听话,它们还是顺着我的脸,滑落下来,滴在地上。
后来,奶奶拉着我的手说,“嘉儿,你一定要争口气。”
是的,我一定会争口气。我一定会,尽快离开我头上的这个屋顶。
原计划是,我还要等两年。还有两年,我就会高中毕业,那时我会拿到驾照,可以申请法律意义上的自立。我并不打算上大学。我不想去探究我的父母----或者说我的母亲----有没有为我准备大学学费。她应该是有吧,依据中国人的传统观念。但是我并不准备接受她的馈赠。如果一个生我养我的女人,认为我对她来说只是浪费她的生命,我不觉得我愿意继续接受这样的嗟来之食,然后再用我一辈子的光阴去偿还这份我不想背负的债务。
如果到两年以后,她还没有迈出她早该迈出的那一步,或许我可以以一个成年人的身份,给予她几句忠告。求她放了我们大家。
不过,坦白说,最近发生了一件事,让我的上述决定有了一些动摇。我也不怕你知道。
我们家隔壁,在母亲长年累月的牢骚之后,终于换了一家租户,租金一下子提高到了市价。新租户是从中国大陆来的一对访问学者,长租两年。这对夫妇似乎紧跟潮流,奉行兵马未到,粮草先行的宗旨。所以,他们人还没有入境,已经通过网络找好了中介,视频看了房子,交换了我们两家双方的证明文件,交付了定金,就等落地签约了。
父亲还是那样,很不好意思赶走了上一家租户,又感激这家新租户签了长约,如此顺利,于是一副拼了命想要讨好这家新租户的模样。在这对夫妇来多伦多之前,他把我家隔壁上上下下仔细地打扫了无数遍,还买来了高档油漆,把墙壁粉刷一新。
母亲嗤笑道,多赚的租金还没落袋,他老人家已经全花进去帮租户改善住房条件了。
所以,当我偶然驻足在隔壁那窗明几净的房间,看着四周雪白的墙壁,光可鉴人的地板,抬眼看见窗外绿树婆娑,凉风习习,忍不住会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为什么,仅仅是一墙之隔,这里象是仙女愿意呆的处所,而我的家,却是那般地狭窄逼仄,让人几乎无法转开身?
是因为我家的家具物什太多了?
还是因为住在里面的人太挤了?
说起仙女愿意呆的处所,我家的这对新租户,确实将隔壁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那样的地方。而几年前的我,在那个伤心的夜晚,用那样拙劣的语言,向我的母亲要求有一个更宽大更舒适的居所,一个我希望拥有的家,原来,它就在我家的隔壁而已。
我记得那一天,新租户的航班是夜里近十一点钟到的,父亲巴巴地赶去机场接。我很好奇,这对新租户,他们会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是多大年纪?有没有孩子?他们会有正在上学的孩子吗?我可以和他,或者她,做朋友吗?
如果他,或者她愿意的话,我确实是很希望拥有一个在生活里真实的朋友的,在人生中这样穷极无聊的时刻。
我静静地等着,想象着,希望能认识新来的这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