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家的墓地
我父母带着八个大箱子和他们的三个孩子,来到上海火车站,听说是在3月的一个傍晚。
那时我三岁多,不记得那么多复杂的日期。
但我已经记得火车站候车室屋顶上的霓虹灯,是红色的。
我指着它们对母亲说:“上海。”
母亲对父亲说:“这孩子认得字了。”
我父亲赞许地冲我笑了笑。
那天,父母带着我们和我们家的箱子来到五原路的院落里,那里有我们的家。我的小床是绿色的,床架子上有四只铜铃。
我们家三个孩子都认为自己是北方孩子,在灿烂尖锐的蓝天下生活,穿蓝色棉猴御寒,我们与这个终年多云的旧通商口岸城市全无干系。可是日子也就这样在认同的犹疑中过去了。慢慢地,我们各自在上海成了家,从家里搬出去,而我们的父母始终住在原处,只是房子渐渐老去。原来漆了绿漆的木窗木门,如今大多数人家都换成了塑钢的。我小时候,春天的傍晚,微风摇动打开的木窗,铁搭钩就会发出的咯咯声,现在换成了塑钢窗子,就再也听不见了。
别人偶尔问起我家乡在哪里,我总是说,我生活在大都市里,从未有条小河从我家门口流过,也没有一棵歪脖子老槐树,因此我是有家无乡。
在春天,玉兰花映着满树的花影,茶花落了满地红英,白色的吉野樱安静精致,却在微风里千朵万朵飘落下来,奔赴凋零。一路看着街上的花,想到的是将我一手带大,又照顾我孩子长大的姑妈中风了,去世了,如今,我无论到了哪里,也找不到那个穿天蓝色大襟衣服的,九十六岁的,白发苍苍的矮小老太太。
她中风的那天,我去医院时,看到满树都是桃花和玉兰。她出院那天,八重樱沉甸甸地荡漾在发亮的枝丫上。她再入院的那天,玉兰树的花都落尽了,满树新绿。她病危的那天深夜,街上飘荡着淡蓝色的夜雾,还有含笑花清爽的香味。在我更小的时候,上海满城萧索,年年都是没有花的春天。但是生活并未亏欠我,我得到的重大补偿就是,我从小都跟姑妈睡在一张大床上,直到长大,直到出嫁。
一年以后,春天到来以前,父亲以九十二岁的高龄去世。我从不怀疑自己是父亲最疼爱的孩子,父亲的葬礼上,我心里只有一个词:唇亡齿寒。
我开始频繁地回家探望母亲。上海的冬天总是下雨,总是阴冷的天色,这个冬天,我身体里也一直都是黯淡的,浮肿的。
直到有一天,春天突然到来,好像一只肮脏的玻璃瓶突然被摔碎了一样,到处都是闪闪发光的碎玻璃。
我在回家的路上。
在我家门口,看到一棵高大的雪松,它遮住了蓝天。它站在墙角的花坛里,那个早已失修又萧条的花坛,冬青树丛里世世代代都住着野猫。
在我小时候,雪松前竖着一块洋铁皮,上面画了毛主席穿蓝长衫的画像,那里是我们院子的小广场。1966年时,我父亲曾在小花坛前面被批斗。此刻,什么都消失了,当年一棵只与我哥哥一样高的雪松,现在长到三层楼高了。
父亲的讣告
春天那湿润的,一团和气的微风经过松树的枝丫扑在我脸上。它让我突然想到自己的少年时代,在春天的傍晚,沿着华亭路走到东湖路,去我最要好的朋友家聊天,或者一起拉手风琴。中学时代,我学手风琴,她也学手风琴。我还记得那种宁静的,凉爽的,沉甸甸的春风是如何掀起耳朵两边的细小头发,它们从不会长长,只软软地倒伏在面颊旁。如今,我和我少年时代的手风琴伙伴,已经做了半生的知己,我们的孩子也都成人了。
路过雪松墨绿色枝丫的那几分钟里,我就路过了我的整个青少年时代。
这个我小时候陌生的城市,现在处处能找到丢失了的过去。往事是那么具体却又虚拟,它们在时间的深深处,不可触摸却又毫不褪色,缱绻缠绕。我从未想到过此地就是自己的家乡,即使没有小河与老槐树,那都市中的几条街道,几棵老树,几个春夜,也是家乡。
第一次从德国回来,是5月29日到达的上海。我特地带了满满一箱子调料,巧克力,甚至一只蛋糕。箱子太重,出租车司机拒绝帮我搬箱子。
我站在楼下,一声声高声叫喊我丈夫的名字。然后,我听到我孩子兴奋地大叫:“我妈妈回来啦!”
我孩子才三岁,正是当年我到达上海的那个年纪。她得站在马桶盖上,才能攀上面向院子的狭长窗台。在上海多云的蓝天下,她从北窗露出小半个脑袋和一根歪歪斜斜的小辫子。“妈妈啊!妈妈啊!”她一声接一声地叫着我,赞叹我们重逢了。
如今,她已经是一个终日忙碌的设计师了,生活在万里之遥。而我,也已经在那年,从慕尼黑到维也纳的旅行开始,开始了自己在欧洲各地断断续续的旅行。如今已经二十八年了。那真是漫长的,看不见尽头的旅行。只是每次的回程机票目的地都是上海,每次都回家。
父母家的八只箱子早已被我收回到自己家的客厅里。那些箱子有它们自己的名字,蓝箱子,牛皮箱,大黑箱子,铁皮箱子,父母当年就是这样一一称呼它们。当年迁徙时,父亲用白纸贴在箱子拎把旁边,给那些箱子编了号,还是用毛笔写的,陈七,陈十。那几张白纸都还贴得好好的,只是泛了黄。最小一只皮箱是我祖父的。现在我在里面收着祖父的一只洋铁皮烟丝盒子,还有姑妈钩帽子的铁钩针。
箱子上放着我家最后一张合家欢,爸爸坐在轮椅上,大哥满头白发,小哥哥看上去很帅,但实际上他肺上的癌肿已经发动了,可我们都不知道,只是忙着与爸爸惜别。那张照片是2011年春天照的,我们家四代同堂,丁香花园的草坪青翠一团。这是我们家从命运手中偷来的最后一个完满的春天。而对我家最小的孩子李翼张来说,却是与他爸爸家的长辈们第一次见面。这个孩子2010年像我一样出生在北京,像我爸爸小时候一样姓李,像我姑妈一样属虎。像我们家所有的人一样,籍贯广西平乐。
清明时节,我们带着鲜花去祭扫。在郊区我们兄妹买下一块墓地,地里有棵罗汉松,它遮盖着土地。还有一块大石,刻着我家的来历。父亲与姑妈在这里归入大地,然后是我二哥。他们的骨灰营养着这棵松树。我家的人都知道,以后我们也会来这棵松树下,与他们团圆。有一块家庭墓地的感觉是安稳而奇异的。
他们现在都在土里,围绕着那棵松。石块上嵌着他们的照片,比起我们家最后一张全家欢,他们在石块上的照片里笑得很疑惑,那是一种迷了路的样子。他们的名字下面刻着他们这一生简短的历史。他们出生在不同的城市,却都卒于上海。他们是此地的永久居民,因此,此地已经是我的家乡。
我家的墓园
放下橙子,苹果,撒上新鲜的花瓣,点燃线香:“你们在这里都过得还好吗?”
心里却想,也许他们在地下也很想念我们吧。所以那棵罗汉松才会绿得那样湿润。
用手掌按在那覆盖了我至亲的泥土上,被春日晒暖的泥土,让人想起最后握着他们的手时,留在自己掌心里的体温。大概这就是家乡的泥土。远走天涯的人们,用小玻璃瓶装起一撮泥土,挂在脖子上。要是在异乡水土不服,就挖出一小块泥土,冲了开水喝下去。
听说这个土法子治好了不知多少人过敏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