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之诞生
源头是魔法的所在,可见与不可见王国的界限就隐藏在这里。这里通常被认为是一处圣殿,被年轻的水之神灵所保护与守卫着。从黑色大地流出的水就仿佛是从未知中出现的人类自身的形象。我们在黑暗中寻觅着河水的踪迹,从其位于黑暗洞穴的发源地,直到它流向光明而广阔的天空。这是一个有关诞生与死亡、开始与结束的隐喻。水代表每一种活的生命的开始。朝向源头的旅程是一趟远离人类历史、向前追溯的旅程。力量与纯洁来自于源头,青春来自于源头,因此诞生了有关“青春的源泉”的传说。它是起源[102]。它是生命之井,或者用挪威语的说法,它是“命运之井”。
在《天问》(Naturales Quaestiones)中,塞涅卡(Seneca)[103]宣称:“当你开始理解河流真正的起源时,你会意识到你没有更多要问的问题了。”源头被认为是权力与好运的来源。当亚述国(Assyria)[104]的撒缦以色三世(Shalmaneser III)[105]找到底格里斯河(Tigris)的源头以后,“我向我的神灵们献祭了牺牲品,我举办了欢乐的宴会”,他这样写道。恺撒(Caesar)告诉埃及的大祭司,如果他能找到尼罗河(Nile)的源头,他愿意放弃战争。尼禄(Nero)派出一支探险队去寻找尼罗河的源头,也没有成功。在埃及神话中,尼罗河创于世界之初——也是宇宙之初——其源头将永远是一个秘密。数千年来,黄河是中国至关重要的存在及其文化的真正养育者,它的源头直到1952年才被发现。
对很多学者来说,返回源头的旅程毫不夸张地说,就是重返天堂。人们相信上帝最初所造的伊甸园里的水在地下循环,然后在洞穴或深渊出口处涌出地表,灌溉上面的土地。源头是赐下神秘的永生的地方。在克莱尔沃的修道院院长伯纳德[106](Bernard of Clairvaux)的布道中,有一段这样的祈祷文——“神圣之河环绕返回源头以重新开始新的旅程”——来保佑泉水、水源和水流的三位一体。就这一语境来说,离灵魂最近的事物就是原初的泉水。也因此,居住在泰晤士河格林尼治附近的乔叟(Chaucer)[107],写了这样一首诗给他住在上游的朋友:
可以说,泰晤士河的源头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着一种神秘。伊丽莎白女王时期的古文物学家和地志学家威廉·哈里森(William Harrison)[108]抱怨说,人们对泰晤士河的起源是如此“大费周章”,就像过去对待“法老尼罗斯(Nilus)[109]的头到底是哪一个”一样,后者从来未被找到过。哈里森所指的是泰晤士河有两个可能的源头这一事实,其中一个被称作“七眼泉”(Seven Springs),另一个被更贴切地称作“泰晤士源头”(Thames Head)。
从地理位置上讲,荣耀可能要归于位于赛伦塞斯特(Cirencester)北部、考伯利(Coberley)教区——有时也写作卡伯利(Cubberley)教区——的七眼泉,它比“泰晤士源头”离海要远约12英里,海拔700英尺(213米),比后者要高出海平面300多英尺(91米)。这里有一个古老的石壁,7股泉水从墙上的7个小孔中流出。石壁上钉着一块牌匾,上面写着:“我们的泰晤士河之父,此处是您的7眼喷泉。”然而这一声明面临着一个巨大的难题:从这7眼泉水发源而来的河流一直被称作车恩河(Churn),最终在克里克莱德流入泰晤士河。没有人怀疑它的古老性——它的名字来自凯尔特语的“快速”(chwern)——只是它是否就是泰晤士河的源头还不能确定。
就这一问题,历史记载倾向于“泰晤士源头”才是发源地这一说法。十六世纪早期,约翰·利兰宣称,“伊希斯”——他以这个名字称呼泰晤士河——发源自“一个叫肯布尔(Kemble)的小村庄的不远处,离福斯路(Fosseway)半英里内”。同一世纪,约翰·斯托(John Stow)记载道:“那条最出众美好的河始于科茨沃尔德,距离蒂特伯里(Titbury)大约1英里,离一条叫福斯(Fosse)的大路也差不多同样的距离。”威廉·卡姆登也有这样的记载:“它在塔尔顿(Tarlton)不远处露出头来,靠近那条著名的福斯路。”这种说法的权威性可能是自我重复、互相影响而形成的,但其中的逻辑很清楚。福斯路现已被改造且并入A433号公路,但“泰晤士源头”就在其附近,还可以被看到。
它在一处人称“特鲁斯伯里草地”(Trewsbury Mead)的地方露出地表,靠近一处原先是罗马营地、现在仍被称作“特鲁斯伯里城堡”的大土堆。毫无疑问,这个罗马营地选择在此处驻扎是因为这里接近泉水,而且很有可能在古代,有更多人在这里居住。这附近有一个叫“伊文”(Ewen)的村庄,名字来自撒克逊语中表示“泉水”或“源头”的词。因此从最早的时候开始,这里就被作为“流水的所在”进行庆祝与神化。几个世纪过去以后,当地渐渐确立了自己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托马斯·洛夫·皮科克(Thomas Love Peacock)[110]在他献给河的赞美诗《泰晤士河的天才》(The Genius of the Thames, 1812)中,表达了河流发展的这一过程:
直到十八世纪,在特鲁斯伯里草地那里还有一口井,被一堵高达8英尺(2.4米)的圆形墙保护着。后来这堵墙被拆掉了——或者是天长日久塌了——井也就被埋上了。作为水源标记留下来的,就是树下一个洼地里,一组小小的、像是脸盆或是某种环状物留在地上的石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些被人们称作“碎石片”或是“谷篦子”的鱼卵石,类似于古代祭祀仪式中的石冢或是某种纪念物。
一些神话传说中的事物聚集在这处被称作“泰晤士河源头”的地方。站在那里保护水源的是一棵白蜡树,矗立在那里差不多已经有两个世纪了。这棵树的树皮上一度刻有“T.H”两个字母——有些人现在仍能看到这两个字母,有些人看不到。然而这种标记性的东西并不重要。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棵有着特殊意义的树。在斯堪的那维亚人的传说中,白蜡树的树根一直延伸到深深的地下,因此它连结着“存在”的三个不同世界:天、地、地狱;人们认为这种树掌管着灵魂的通道。有一棵巨大的白蜡树,被认为是“世界之树”或称“宇宙树”(Yggdrasil)。在传说中,这棵树的旁边总是有一眼泉水或是一个水塘。也是在同一传说中,一条河从这棵生命之树这里开始流淌。有什么能够比由一棵白蜡树来守卫泰晤士河源头更恰当的呢?然而还有其他一些重要联系。白蜡树是海神波塞冬(Poseidon)[111]的圣树,是一种献祭给水获取力量的树。
在很多河的源头都可以发现庙宇,或是刻有神灵形象的石头。木雕像常常被放在水源处,作为一种虔诚的献祭。过去有一块灰白的石头被立在泰晤士河源头,作为纪念碑。同一块石头,在公元931年阿瑟尔斯坦国王(King Athelstan)所签署的一份土地文书中也被提到过,在该文书中它被用作界碑。也很有可能某位重要人物埋在水源处附近,它被作为墓地的标记。后来它成为拴马桩或是“踏脚石”,旅行者和马匹可以在此稍事休息,用清洁的水源恢复精神,重新上路。上个世纪,这块石头被一座大理石基座取代,基座上刻着:“泰晤士河源头保留地(1857—1974),此石放置此处,作为泰晤士河源头的标志。”
然而在一年中的特定季节,饥渴的马匹和旅行者会遇到一个问题。利兰写道:“在一场夏季的大干旱中,这里会变得几乎干涸或是只有很少的水,然而泰晤士河的水流仍然能够保持,是因为有很多泉水汇聚在底部。”十八世纪晚期,约翰·博伊德尔(John Boydell)[112]在《泰晤士河的历史》(History of the River Thames,1796)一书中评论道:“我不相信夏季里你能找到一丁点儿的水。”200年后,人们仍会谈到这种没水的情况。这是泰晤士河的神秘之处之一。源头似乎并没有给养;一年中的大多数时候它都是一块干地。泰晤士河幼时的线条只能在周围土地上一个缓和的下坡找到,因此人们很有可能走在河中央而鞋没有湿。
地表下当然有水。当代的一位水文勘探者已经计算出,在地下5到6英尺深(16到19米)的地方有流水,流水通道的宽度在10英寸(254毫米)左右。雨水充沛时泉水会涌出地表。分别拍摄于1960年和2000年的一些照片显示这里有过水塘,而那里过去曾是一口井。在1960年拍的照片上,可以看到白蜡树下停泊的几只独木舟上,有男孩子们在玩耍。然而水一直在减少。二十世纪早期的一位口述历史学家,记载了当地一位居民曾说过的话:“那些古老山谷中的泉水变小了,与我儿时相比,没有那么多泉水涌出了。”当地树木与森林的消失,意味着大自然的凝结作用在减少;然而人类社会的各种制造物也带来不可小觑的影响。人们在井边放了一台蒸汽发动机,为泰晤士河及在附近流过、海拔更高的塞文运河(Severn Canal)泵水。1878年,这里建了一个泵水站,为大西部铁路公司(Great Western Railway)当时在斯温登(Swindon)的一个工程项目提供服务。
然而河的线条以及被埋葬的水流仍然可以通过某种形式被看见。幼河下坡的路线被古代荆棘所构成的蔓生的线条标志了出来。沿着这条路,到现在还有一堆散乱的石头,看起来很像是某座石桥残留下来的。再往下约半英里的地方有一个大水池,看起来比泰晤士河源头更有可能被填满水。人们称其为“Lyd Well”,从古英语翻译过来就是“响泉”的意思。然而Lyd也许还有不同的含义。它也许与拉德——伦敦早期的圣人——有关。也有人争论说,拉德也是泰晤士河远古时候的神。“响泉”是我们开启泰晤士河朝圣之旅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