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Chapter 1：仲夏夜之梦
大约在任宋演一行人前往查看监控录像的几小时前——
“今天的事，真是麻烦您了。”
站在出租车旁的林允儿很认真地对着中年妇人鞠了一躬。
她握起双手，抿嘴说：“之后我一定会想办法把车钱还给您。”
中年妇人问：“真的不需要我帮你联系一下别的你认识的人吗？我觉得你现在应该很需要一位熟人的帮助。”
林允儿摇头，以旁人看来格外固执的态度低声拒绝：“我想……先去别的地方看一看。”
中年妇人又直言不讳地说：“那今天晚上，你有可以住宿的地方吗？我感觉你不太像是住在首尔的样子。”
林允儿的反应看上去还处于某种恍惚的状态，又仿佛是难以启齿，只是保持着沉默。
“好吧……既然你本人决定这样，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中年妇人低头取出了钱包。
“不过，作为长辈，有些事情不管，我心里也不舒服。所以，这些，你也就当是先借我的，以后有机会再还吧。”
面对中年妇人递来的几张钞票，林允儿整个人犹豫着，终究是伸出了手，选择接受这位好心人的帮助。
“谢谢您。”她又一次深深地弯下腰，向对方致谢。
中年妇人的嘴唇动了动，最后却只对她鼓励地一笑，说：“Fighting！”
林允儿并不清楚中年妇人究竟在脑中对她的来历或是遭遇作出了怎样的设想和补充，但她能感受得到，对方看向她的目光有种隐藏得很好的怜惜。
这种怜惜与另外一些莫名的情绪相糅合，形成了一种她并不能完全理解的奇特意味。
也对。如果换成自己是这里的人，听了她先前所说的那些话，估计也会猜测她是哪里有问题吧？
抱着心中不为人知的感慨，在对中年妇人行礼告别后，林允儿终于乘上了那辆出租车。
坐在车的后座，看着后方渐行渐远的山脚入口，她垂下头去，将手里那几张略微捏皱的纸币用心地平展开来。
钱的正面印有一幅头戴加髢（注1）、身穿韩服的庄重肖像，林允儿只辨认了几眼就认出这是韩国史上最有名的女性、那位拥有画家与作家诸多头衔的申师任堂。
最早在2009年6月发行的5万韩元纸钞，对于林允儿来说是前所未见的全新货币。
她甚至一时都无法确定，这是两个世界的历史差异，还是说，单纯是由于时代的不同才产生的变化。
“毕竟，这里竟然已经是2021年了……”
她用低不可闻的音量喃喃自语着。
……
因为中年妇人事先说过出租车的费用会由她来支付，林允儿在郑重地表示自身会偿还这份恩情后也没有矫情地马上送走这辆来之不易的交通工具。
她先去了那家制作公司的地址，但抵达后也不太意外地见到另一栋毫无关联的建筑物。
随后她又找去印象中SM娱乐公司大楼所在的位置，结果仍是一无所获。
假如这些还能用时间的变迁来勉强解释的话，那么当林允儿乘车赶到自家所在的社区时，她便真正地变得失魂落魄起来。
那一片依然是有人居住的小区，小区的名字却和林允儿的记忆有所出入，并且，林允儿既没找到父亲和姐姐，也没能见到任何一张熟悉的面孔。
这不是她的世界，这里，并不是在一天以前，她还幸福地生活着的那个世界。
她彻底而深刻地被迫面临了这样的现实。
拖着非常茫然的步伐，林允儿又回到了出租车上。
“小姐，接下来还要去哪里？”司机很尽职地询问了她一句。
林允儿抬起头，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
她很想随便说个地方，让司机带她离开，只要能让她尽快摆脱这令她惶恐又生疏的一切就好。
然而数不清的思绪混乱成了一团，导致她实在难以说出一个具体的名字来。
“小姐？”
“那个……请您送我去江边吧。”最终，她做着深呼吸，如是说。
……
“江边？她没事跑去江边干什么？”
“关于这点，司机也不了解。在去江边之前，那位小姐还去过几个地点，需要我把信息提供给您吗？”
任宋演轻轻皱眉，想了想还是对工作人员摇头说：“不必了。麻烦你们了。”
“您客气了，职责所在而已。”工作人员说完，又对李纯揆等人示意告辞，这才转身走开。
“那我们现在是准备去汉江那边吗？”金孝渊走过来，手肘很不客气地搭在任宋演肩上。
由于彼此的身高落差，导致她不得不滑稽地踮起双脚才能顺利完成这个动作。
任宋演查看完从工作人员那里转收到的定位后就收起手机，对几个女人说：“看来我确实还得跑一趟。”
金孝渊含混地咕哝：“太软没说错，跑去汉江大桥的话，今晚我们就该开视频带上她……”
“呀，你刚刚不是清醒了吗？又醉了？”李纯揆上前直接把金孝渊搀扶着带走。
她边扶着人，边对旁边的郑秀妍说：“这次让我来开车吧，你当了一晚上司机也辛苦了。”
郑秀妍点点头，很有默契地递出了车钥匙。
任宋演颇为无奈地瞧着她们的背影说：“那是我的车……我让‘山庄’这边帮我找一个代驾司机就好了。孝渊不都醉了吗？你们就先送她回去吧。”
“别浪费时间了！”李纯揆不耐烦似的回头喊，“我的车停在派出所那边，你现在让我们四个人叫车回去吗？”
“好啦，宋演哥。”崔秀荣走到他身侧，“你自己肯定也清楚，在帮你把人找到之前我们不可能离开的，你没事还非要惹姐姐们生气干嘛？”
任宋演还在头疼，一看她的样子，便气笑地问：“你现在很兴奋吗？”
“嗯！”或许也是醉意未消，崔秀荣发出来的鼻音呈现出了笔直上扬的音调，“我以前还从来没和朋友做过这样的事。我现在有种我们正在上演《仲夏夜之梦》（注2）的感觉你知道吗？”
任宋演叹口气，向前走去。
“我对那种结局所有人都收获爱情的故事不怎么感兴趣。”
“为什么？那不是很美好吗？就像童话一样。宋演哥你总不可能跟我说，你不喜欢童话吧？”
见到崔秀荣酒后这副原形毕露的促狭模样，任宋演大概也懒得多说下去。
他和李纯揆四人重新坐上他的车，驶离了这处山脚。
几十分钟后，通过地图导航，他们抵达第二个目的地。
作为横穿整个首尔、又是朝鲜半岛最为著名的一条河流，首尔人所说的“江边”通常是个比较笼统的概念。
它既指汉江两侧的临岸区域，又指几处特定的游玩地点。
很显然，司机把林允儿的意思理解为了后者。
望着前方江岸边那三三两两聚集嬉闹的年轻人，李纯揆转过头对任宋演说：“看这情况，我们还得分散去到处问问，才有可能找到你的那位‘熟人’。”
“毕竟在时间上，我们已经落后了很多。”坐在后面的郑秀妍也难得开口，“其他地方可不像‘山庄’，我们如果没有警方协助，很难再去调取监控。”
“话说回来，”李纯揆瞅着任宋演，“我刚刚看录像画面，那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子吧？我就先不问你和人家的关系了，但她离开你家之后，不仅没去找你，还四处乱跑算是怎么回事？”
任宋演自然很清楚他之前随口编造的说法并不严谨，但好在对象是李纯揆她们，他实际上也不需要去编一个逻辑多么严谨的故事。
“之后再说吧。”他对几人轻声讲，“等把人找到了……我会再跟你们把事情讲清楚。”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金孝渊第一时间就作出反应，生怕他反悔似的赶忙下车，准备去找人。
“孝渊姐，等等我。”崔秀荣紧随其后。
这俩人的交情经由今晚的事后貌似大有加深的迹象。
郑秀妍仍然不爱说话，下车前却也别有深意地瞧了任宋演一眼。
任宋演隐隐面露无奈，明白这是郑秀妍警告的信号，她这辈子最讨厌言而无信的人。
“我也去到处问问看吧。”李纯揆解开安全带，同时安慰地碰碰任宋演的胳膊，“还不是因为你今天太反常了，大家担心你才会这样。太软八成都看出来了。只要你事后好好解释就行了。就算你真和北边有什么关系，我们肯定也站在你这边。放心好了。”
“虽然很感谢，但不知道为什么，你的这种支持我不太想要。”
“呀，我们之间你还客气什么？”
李纯揆故作一脸严肃，搞得任宋演也有些哭笑不得。
他掩饰住了眼底那抹复杂至极的情绪，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别想着套话了。我说了，要等你们帮我把人找到之后再解释。”
已经开门下去的李纯揆回头看看他，又把目光放回到不远处的那片灯火，嘴里忽然没由来地低声念诵：“鸽子追逐着鹰隼；温柔的牝鹿追捕猛虎（注3）……”
任宋演意外地看她，问：“你前面听见我和秀荣的话了？”
“嗯。先说清楚，我可不是有意听到的。”
“这我也知道。我就是没想到你居然还能背几句《仲夏夜之梦》台词。”
李纯揆随手把车门关上，头也不回地说：“你们对我不了解的地方还多着呢……想知道就等之后再说吧。”
任宋演被丢在原地，好笑地目送着她走远。
……
布帐马车的炊烟和闪光的灯串、人语与笑声，还有那迎面而来的海风。
下车后，林允儿长长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糟糕的心情总算得到了些许缓解。
她礼貌地告别那名出租车司机，独自沿着江岸，想要远离喧嚣的人群。
在浓稠如墨的夜色里看浪花是一种完全有别于白日的感受。
可惜，林允儿眼下只觉得那一阵阵的拍岸声扰人得很。
她干脆挑了个看上去干净点的石墩坐下，略微失神地望着波光粼粼的江面。
十几年后的首尔比她想象中还要繁华，在她的身后与对岸，入眼皆是连片成群的摩天大楼，灯火璀璨。
整座城市就像找不到一处光照不到的角落，以致于她就算想找到一个地方难过、发泄，似乎也没有办法。
“这该死的人生……”突然，她口中咬牙切齿般说出了一句以往从未讲过的话。
林允儿吸着鼻子，稍稍偏过头去，似是不想让远处的光映在脸上，但下一秒，她就阖起双眼，头发从颊边垂落，整个人低首坐在那里，宛如一座静默的雕像。
“好不容易看到希望，好不容易所有的事情踏上了正轨……我的生活才看见一点光明来着……这算什么啊，这个……”
呢喃抱怨的声音仿佛都提不起一丝半点的力气，她就这么静静地坐着，两侧的肩头却逐渐地塌下去，直至叫人再也看不见她被发丝与漆黑的夜色所遮掩的面容。
然而，即便是短暂的消沉，她貌似也不被允许。
一群人在这时好巧不巧地从附近走过，说话声立刻惊得她扬起脸来，伸手揩了揩泛红的眼角，赶紧假模假样地起身。
“啊，糟了！我下一个约会快晚了！抱歉，孩子们，我得先走了！”
“我也是！”
“哎真是。只是一个什么朗读会而已，我真的搞不懂你们为什么那么想去。”
“行了行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可是《Star World》的忠实粉丝。那个朗读会不是说，《Star World》的作者也会去吗？”
顿时，背对着他们的这道纤瘦身影好像竖直了耳朵。
“说不定就是个噱头而已。呀，连我都知道，那个尹砚作家已经好多年没在公开场合露过面了。人家早就赚够钱了。”
“所以说你们都是俗物啊。我们尹作家和申作家的交情可不一般……”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走远，丝毫没留意到后方还有一道若有所思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