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决战漠北
卫长公主和平阳侯大婚的典礼在未央宫举行,在宗正的指引下按照礼仪一切按部就班,宴饮安排在平阳侯于长安闹市新置的府邸,天子和卫皇后目送女儿离开,“女儿的头发像你。”天子本想安慰皇后几句,想不到话一出口连自己的心都跟着沉重了,“霍去病那小子怎么就不乐意当咱们女婿呢?”
骠骑将军府选址在大将军府东侧,光是雕琢门前的两尊石刻就耗时一年:一匹昂首屹立的骏马脚踏手持弓箭的匈奴骑士,战马神情警惕惟妙惟肖,匈奴人张手哀嚎神色痛苦;另一尊雕刻的是一只伏虎,头、颈、胸紧密地聚在一起,蓄势朝猎物发起攻击。门额上由皇帝亲笔书写“骠骑将军府”五个大字,字体苍劲有力尽显王者气象。
开府之日皇帝令百官来贺,之前毫不知情的霍去病被这浩荡皇恩惊得目瞪口呆,他完全没有注意周边大臣道贺的声音,隔了好久才跪下说,“匈奴未灭无以家为也。”
如此尴尬处境皇帝再不好赐婚,回宫之后与卫皇后商议,平阳侯曹襄从一众世家子弟中脱颖而出。
皇后轻拭泪水,故作欢颜地说,“年轻人的事咱们哪里知道呢!”
“朕今夜睡在椒房宫。”
霍光随兄长从京畿赶回来得稍微晚些,酒宴正酣,让霍去病头疼不已的是卫长公主竟在前厅等候,自打拒绝天子恩赐府邸霍去病尽量不和公主碰面。
“好一个匈奴未灭无以家为,倒是成全了你骠骑将军的一世英名。”卫长公主冷言奚落,霍光看得清楚她眼中的泪水,这也许是一段恋情的终结,只可惜自始至终这段爱情只有一个主角。
他以为兄长会安慰长公主或者干巴巴祝福她几句,却不料霍去病笑着朝迎出前厅的平阳侯走去。
在筵席上一露面霍去病就抢去了新郎的风头,祝酒的大臣们和曹襄寒暄几句便都跑来与霍去病套亲近,这倒给了曹襄和霍光难得的独处机会。
张汤在霍去病身旁耳语,此前围在骠骑将军身边的诸位大臣又纷纷到大将军那里敬酒,曹襄笑道,“御史大夫的人缘儿可真叫人一言难尽,也只去病愿意搭理他。”
霍光在平阳侯面前仍保持着做书童时的拘谨,他不太确定平阳侯话里是不是有提醒他不要和御史大夫过从甚密的意思,自打上次给张汤解围,他深得器重,可张汤支持桑弘羊改革财政,朝野上下对御史大夫抨击不断,曹襄这个人又有个特点,谁离他近他便听谁的,在长安他有一众出身豪强的朋友,在心里早把张汤认定成洪水猛兽。
淮南王案已过三年,张汤深挖线索牵扯出不少陈年旧事,连太后的弟弟武安侯田蚡都跟淮南王往来不断,甚至和淮南王说“方今上无太子,王亲高皇帝孙,行仁义,天下莫不闻。宫车一日晏驾,非王尚谁立者”,气得天子大骂“使武安侯在者,族矣”。如此各诸侯王甚至长安城中诸官吏人人自危,这使得张汤查案过程阻力重重,他希望能争取到骠骑将军的支持。
“胶东王案是否了结?”霍去病尝了口菜,皱了皱眉头,大型宴会的菜品当真不敢恭维。
“遵从陛下的旨意,此案已经归卷,对胶东王的家人已做了安抚。”
霍去病用餐布擦了擦手,他没胃口吃了,“在下是行伍中人,不谙政事,但也想请教御史大夫,陛下的旨意是怎么说的?”
“陛下只是说立其长子贤为胶东王,封其所爱少子庆为六安王,王故衡山王地。”
“你查江都王刘建案的时候,胶东康王的母亲几次找到平阳公主和大将军,请他们到陛下那里帮忙说项,你知道太后只胶东王母亲一个妹妹,对陛下有拥立之功,她在陛下面前说话很有分量,可即便如此,她仍没能保住她儿子的性命。现在王夫人死了,陛下却下了这道旨意,说胶东王不过是在因为听说淮南王造反,担心被攻击所以私自购置兵器武装卫队,御史大夫没读出这其中深意吗?”
张汤一下生了一后背冷汗,他竟然没想到这一层,当年周亚夫不过因为买了几件兵器做陪葬品便被扣上意图在阴间造反的帽子,这胶东王私自武装军队皇帝却下了一道息事宁人的旨意,更让他心惊的是大将军和平阳公主早掺和进了淮南王案件,他当时对胶东王穷追不舍只怕已经得罪了卫家。霍去病拍了拍张汤手背,“淮南王案到此为止吧。”
这时又有人凑到霍去病跟前敬酒,曹襄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霍光,“方才那人也和我说了好些话,他也不介绍下自己!”那人个子不高,身体壮实,文质彬彬。
平阳侯在军中任职,和朝中官僚接触甚少,霍光小声说,“他叫颜异,任大司农。”
曹襄恍然,随即笑道,“那咱们过去瞧瞧热闹!”如今的大司农碰上御史大夫张汤自然要有好戏上演。
颜异好像才看到张汤一样,“呦,御史大夫不会是来跟骠骑将军征收算缗钱的吧?”
算缗钱是朝廷对商人、手工业者、高利贷者和车船所征收的赋税,桑弘羊甫一提出此项课税政策便遭致非议,朝中不乏有人评价此举与抢钱无异。
张汤听出颜异话中讽刺,他早想把眼前这个和他不是一条心的财政大臣裁撤,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理由。在骠骑将军和平阳侯面前,他不好抖出官威,只是冷冷道,“作为大司农应该弄清楚算缗征收的对象是谁,既然说到这里我倒要提醒颜大人,山东水患,民多饥乏,陛下若是问你如何赈济,大人可不好吞吞吐吐。若是这百万流民成了流寇,大司农莫怪本官不念同僚之谊。”
这回轮到颜异有苦难言了,此前以白鹿皮币从诸侯王中巧取豪夺的钱两为安置河西匈奴投降已消耗一空,现在国库哪来的银子赈济灾民,“如今盐铁官营,少府阔绰,御史大夫若真关心百姓疾苦,便应该劝谏陛下挪用少府财资救急,而不是在这里与我过不去!”
颜异的声音稍大了些,公孙贺、公孙敖、李蔡、李广、汲黯等人纷纷聚拢过来,三公九卿、长安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此时竟都围在张汤和颜异身边。
“少府钱财由陛下支配,如今也是捉襟见肘,颜大人难道想问问陛下把钱挪作何用了吗?”
“御史大人怎么一听到别人有不同意见便想着杀人诛心呢!”汲黯站到了颜异身边,颜异信奉儒家,而汲黯崇尚黄老,但这不影响汲黯钦佩颜异平素为人。“咱们心知肚明陛下把钱花到哪里,霍将军攻取河西,筹建军马场饲养战马,养活一匹马的开支能养几十头羊,若把这些钱投到农事生产,将解决多少百姓口腹!河西走廊上开始修建绵延千里的城墙,这还不算,陛下又在上林苑凿三百里昆明池,可行百十楼船!连年征战,府库空虚、民生凋敝,靠御史大夫吸百姓的血勉强维持帝国运转,这样的窘境还不是尔等一味逢迎陛下好战心理所致!”
也只有汲黯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非议天子,言辞中不光在骂张汤,连大将军和骠骑将军都捎带数落。
“以右内史的想法,咱们的国家该何去何从?”
“那些深奥的大道理老朽讲不出来,但是我知道,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
汲黯的观点代表很多人,河西之战后,举国以为匈奴无力侵犯汉朝,绵长的边境线重现“胡人不敢南下牧马,士不敢弯弓报怨”的情景,尤其天子以“陇西、北地、上郡益少胡寇”,下诏减三郡戍卒之半,以宽天下之繇后,厌战情绪更是甚嚣尘上,一年前,天子计划筹措军备决战漠北,想不到同样备受阻挠。
这时大将军携平阳公主端着酒爵过来,只是神色略显沉重,“今天本是平阳侯和卫长公主大喜的日子,本将军应该款待诸位不醉不归,只是方才得到北方军报,匈奴入右北平、定襄各数万骑,杀掠千余人。”
举座皆惊。
也许从一开始天子就是正确的,汉匈之间的战争唯有你死我活这一条路可走。
也许这根本就是为决战漠北制造舆论的一场策划好的阴谋。
元狩四年春,霍光鲜明地感到帝国平静表面下像他原本光溜的下巴涌出的胡须一样包藏躁动,频繁的将士换防,粮草、兵器不断从各地集中到长安,又配发到北方各军,各军精英被选拔出来并入一队。
所有的筹备接近结束,皇帝终于在未央宫召开了战前的最后一次部署会议,皇帝有意叫大将军早到半个时辰,空荡荡的大殿上只有君臣二人,这般独处是两年来的头一次。
“王夫人说前些日子大将军以给她双亲贺寿为名送去千金。”
看似轻描淡写,卫青却生了一身冷汗,外臣和后宫有瓜葛历来为帝王所忌,王夫人是皇帝近来最宠爱的女人,“臣只有微末之功却食邑万户、一门四侯,这都是陛下的恩典,王夫人虽然受宠,可皇后和臣说宫中月例微薄,很难帮助老家并不富裕的双亲,所以臣斗胆从陛下给臣的赏金里拿出一千两送给王夫人。”
“也难为大将军还要为你的姐姐收买人心。朕倒是好奇是谁在背后为大将军出谋划策好明哲保身。”皇帝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宫殿中更显冰冷。
大将军连忙跪下,“恕臣死罪,臣不该听子孟妄言。”
皇帝听到霍光这个名字明显一怔,略带笑意地说道,“一个小小孩童,成日钻营这些投机之事,我叫张汤摔打看来也不见成效,你这个舅舅还是应该稍加管束他才是。不过无论是姐姐还是李广将军,甚至御史大夫都对霍光称赞有加,朕倒很有兴趣见一见他。这次出征先叫他随军历练,好增加一些眼界。”
卫青长舒口气,知道皇帝再无怪罪之意,当时天子赏赐他千金,他有意犒赏诸将,但家宴中卫皇后说王夫人虽然得宠,薪俸却极是微薄,竟无余钱孝敬双亲。筵席散后,霍光便建议大将军将天子的赏金献给王夫人,毕竟皇帝不好大肆嘉赏后宫,此举看似结交后宫,实则为君父分忧。
皇帝背手踱步到沙土堆砌的地形图前面没再说话,不一会儿骠骑将军霍去病、太仆公孙贺、主爵都尉赵食其、平阳侯曹襄也都到了,凭着两位公主的关系,如今天子有意栽培平阳侯,任谁都看得出来,曹襄是骠骑将军之后朝中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看皇帝良久不语,众将都跪在地上没有出声,也许此刻皇帝正率领千军万马,驰骋疆场,所向无敌。
在透过宫殿大门洒下的余晖下他的身影更加孤独,他静静地凝视着地图,这一年里,工匠们在张骞的指导下,把平面的地形图构建成立体沙盘,西北的各方势力在此一目了然。
十年间,帝国的疆土向外扩张千里,仅就北方而言,他的军队不光取得了龙城大捷,还发动了河南之战,不光取得河套肥沃的土地,还一举解决了匈奴骑兵直入长安的军事威胁——彼时河南之地尚不在汉朝掌控,可是那里距离长安不过千里,匈奴骑兵一日便可到达。收复河南之后,皇帝设置九原、朔方两郡,而朔方在随后的几年发展成为汉朝军队打击匈奴人的桥头堡,四年后,皇帝再次派卫青出征,行军六百里,突袭右贤王,将匈奴切割为二,使其东西两端不能相顾,汉朝彻底掌握了战争的主动权。又过两年到了元朔六年,并不打算给匈奴喘息机会的刘彻发动漠南之战,霍去病初露锋芒,皇帝似乎找到了执行长途奔袭战术比肩卫青的人选——在和匈奴的战争中卫青功不可没,也因此得封大将军位极人臣,当一个人的影响力太过招摇时,皇帝就不得不用些手段打压他。
两次河西之战,迫使浑邪王、休屠王投降,汉朝将河西走廊置于管辖之内,通往西域的道路被彻底打开,匈奴人退居漠北。
“如今匈奴人依翕侯赵信计远遁,却仍时常越过大漠,滋扰我朝边境,他们以为我大军不能跨越千里沙漠,深入其腹地与之决战,以为朕对其劫掠只得听之任之。”皇帝刻意顿了顿,赵信是匈奴的自次王,翕侯是其在汉朝的敕封,漠南之战时,赵信投降伊稚斜,造成大将军卫青麾下苏建部全军覆没,而他因为曾经匈奴小王的身份,被单于封为自次王,深得信任。曾跟随汉朝军队征战的赵信告诉单于,汉军的骑兵很难穿越大漠,即便奔袭两千里到达漠北,也必定人困马乏,因此单于王庭再次向北迁移,“但今天,朕要倾举国之力穿越大漠与匈奴决战,围剿其有生力量,让其再无南顾之力。”刘彻吃透兵法里讲的所谓奇正、迂直,至少从战略层面,汉朝利用赵信的策略又一次抢得了先机。
皇帝把目光投向卫青,作为帝国的最高统治者他已经在战略上做了蓝图,具体将战略落实到战术层面的就要靠这个对敌人、地形更了解的大将军了。
“臣和诸位将军反复商议,以为我军可兵分两路,各配置五万骑兵,一路从定襄出发,一路从代郡出发,奔袭两千里寻歼单于本部和左贤王部。”
根据之前的情报,大单于王庭部队距离定襄较近,所以汉军的精锐将从定襄出发袭击单于本部,按照匈奴的贵族等级划分,单于之下是左右贤王,之后是左右谷蠡王,卫青的战略很明显想绕开匈奴的二十四长,直取匈奴大本营,“此战,骠骑将军麾下仍以校尉为裨将,出定襄机动挺进争取迂回侧击;臣统领步骑车混编以公孙敖为前将军、公孙贺为左将军,赵食其担任右将军,曹襄殿后统领后勤,出代郡,清剿匈奴残存势力。”汉军中最精锐的五万骑兵悉数由霍去病统领,卫青麾下的五万虽然相对薄弱,但皇帝同时调配给他十万步兵和车兵。
“今日如何不见公孙敖?”皇帝似乎忘了合骑侯与骠骑将军同出河西无功而返,当斩,还是交了钱才削职为民,隔了许久才说,“也只有大将军使得好公孙敖,就依大将军吧!”
卫青松了口气,此役细节谋划千遍,唯独不敢在起用公孙敖上拍板。
“那就有劳诸位将军,朕等你们凯旋!”
话音刚落就听殿外有人喊叫,“你这杂碎让老夫进去,老夫有话和陛下说!”只有三朝老将李广才敢在殿前喧哗,把守宫门的侍卫还是李广当郎中令时选拔上来的呢,皇帝摆摆手叫宦官放他进来。
李广步履生风,看不出他已经年过六旬,“正好各位将军也在,那就一起做个见证,老臣想跟随大将军和骠骑将军出征漠北,陛下要是不答应,老臣就跪死在这里。”说着便扑通一声长跪在地,这一下叫皇帝和诸位将军始料不及,作为三朝老臣,虽没有封侯,但在平定吴楚七国之乱和在边境任太守时都立有赫赫战功,他完全可以安然在家颐养天年。
“令公子李敢作为校尉跟随骠骑将军出征,老将军还担心李家的门楣不够荣耀吗?”
“老臣不求功名,只想上阵杀敌,更不想错过生擒匈奴单于的机会!”不求功名是假,但渴望驰骋疆场也是真,“此役一战而决匈奴,老臣今生只怕再无机会和匈奴战。”
作为军中老将,李广看得出此役国家酝酿的战争规模,而从他的年纪来讲,今后的确再无出征可能,皇帝看着一头白发的飞将军心中腾起了一股别样的情绪,他近前搀扶起李广,“那就请李将军做后将军,为大将军殿后保障全军后勤。”
曹襄在年轻一代虽称得上翘楚,但皇帝担心他难堪保障十万军队后勤的重任,由李广顶替可解此忧虑,可是李广并不起身,皇帝有些不快,他已然做了让步,没想到李广却得寸进尺,“老将军,您二三十岁的时候可是冲在最前面呐。”
李广仍然无动于衷,“老臣没和陛下讲过什么条件,就请陛下看在臣曾为先帝和陛下戍卫宫廷的份儿上,给老臣一个与匈奴单于决一死战机会。”
皇帝长叹了一口气,只得无奈道,“那就请李将军做前将军,让公孙敖做大将军的裨将吧。但是烦请将军记住,没有哪一场胜利是靠为国捐躯赢得的,朕要你们把朕的士兵安然带回了。”
漠北之战从这一刻就算打响了,霍光作为大将军府的幕僚可以率先掌握两军交战的第一手资料。
战场上的事瞬息万变,大军尚未出塞斥候便捕捉到一条说匈奴单于东去的线索,大将军随即召集诸将分析此条情报并改变了各部的行军路线,以骠骑将军出代郡,那里更靠近传言单于将要迁徙的地方,而大将军率领李广、公孙敖、公孙贺等步骑车协同出定襄,寻找左贤王部。
看霍光迟迟没有离开,大将军用眼神询问他有什么事,霍光走到还没收起的地图前说道,“臣曾实地考察边境,窃以为短时间内单于的军队绝无可能从西北转移到东边,其军团如有异动,也应是继续向北躲避我军锋芒,这很有可能是虚晃一招尝试打乱我们的部署,大将军如果贸然改变我们和骠骑将军的出发地点,反倒会使我们与大单于遭遇。”
卫青欣赏地看着霍光,一边站起身舒活筋骨一边问道,“你觉得如果骠骑将军和伊稚斜遭遇有几分胜算?”
霍光忖度片刻说,“七分。”看卫青没做表示,又补充道,“最多七分。”
卫青踱步到霍光跟前,“如果伊稚斜有所防备、以逸待劳呢?”
他哥哥之所以在河西取得彪炳史册的战绩有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成分,他狐疑地看着卫青,“若是这样恐怕战局只有五五开。”
卫青点点头,“子孟以为伊稚斜是更愿意碰到骠骑将军还是更愿意迎战本将呢?”
按照卫青的逻辑推算伊稚斜当然更愿意碰到兵力更少、经验更欠缺的霍去病,霍光抬起头把目光从地图上移开正好和卫青的眼神相撞,卫青继续说道,“而左贤王和单于庭相去甚远,消息往来并不及时,对于我军的进攻很难拿捏准确,如果去病寻找左贤王那么胜算就在八成,而我和伊稚斜对峙,胜算最坏不低于五成,那么子孟你想我将陛下的部署稍作更改又有何不可?”
霍光此时方有所悟,卫青此举说白了就是田忌赛马,当年孙膑看田忌和齐威王赛马处于劣势,便献计田忌以劣等马对阵齐王优等马,以中等马对阵齐王的下等马,以上等马对阵齐王的中等马,如此田忌得以胜出而孙膑名声大噪。
出塞第十天晌午,按照原定的行军计划大军在一处绿洲补充水养,随着时间的推移,卫青的眉头越锁越紧,两天后,汉军将穿越大漠,可是现在他们甚至不知道单于的主力隐藏在哪个角落。
无功而返和战败同样可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日费千金,皇帝搭上的是大汉朝十年国运,而大将军搭上的是卫家甚至太子的前程。
霍光从帐外疾步走到大将军身畔耳语一番,大将军狐疑地看了霍光一眼忙跟着出了大帐,公孙敖帐内传出杀猪般的惨叫。
公孙敖的斥候选择在水源处守株待兔之后终于在大漠的边缘抓到了匈奴人的侦查哨。他被赤身捆在木桩上,霍光闻到了一股恶臭,公孙敖看大将军进来才停止用刑,“这厮嘴硬得很,就是不肯说大单于的位置,我要把他的肉一片一片割下来喂鹰。”
匈奴的勇士轻蔑地看着公孙敖。
“他的马不是还活着吗,难道不会为我们带路吗?”老马识途,优秀的骑士胯下的战马怎么会找不到回家的路,大将军冷言道,“那个时候伊稚斜会放过他迁往北方的家眷吗?”
霍光分明能感受到那个匈奴人打了一个寒颤,“我要见你们的大将军。”
卫青转过身,解下腰间的将印,让霍光递到那个匈奴人眼前,“当然,你还是有机会利用你的价值兑换活命的机会,我们从来不亏待俘虏,如果你愿意,我的军队欢迎你这样的勇士,而我也将尽我所能营救你的家人。”卫青努努嘴,示意公孙敖给匈奴人松绑,霍光把地图铺在了瘫坐在地上的骑兵面前。
那个匈奴人仰头嚎啕痛哭,嘴里含糊着说些什么,然后指着地图上的一处水源,听得懂几句匈奴话的卫青点了点头,想来这个位置符合逻辑,如果倍速行军,到达哨骑标注的位置只三两天。
按照俘虏所说,大单于听赵信之言,将辎重和老弱迁至距离大漠千里的更北方,而他本人率领五万骑兵在沙漠的边缘等待汉军,如果侦查的哨骑能够先掌握汉军动向,甚至可以在远征军立足未稳之际主动出击。汉朝的异动匈奴早有耳闻,他们相信笃信大军未动粮草先行的汉军即便穿越沙漠,也是疲惫之师,届时可一击而溃。
这和之前分析的一样,单于部佯装朝东移动,所以卫青将计就计让骠骑将军改从代郡出兵,而按照俘虏提供的情况,单于非但没有向东转移,根本就是在原地等待汉军,如此卫青将亲自迎战伊稚斜——上天给了他手刃匈奴最高统帅的机会,卫青嘉许地拍了拍公孙敖的臂膀,此役若是得胜,发现单于大本营便是首功,戴罪之身的公孙敖定能重新封侯。
李广听闻大将军召集各部议事,顾不得饮水,兴致冲冲地抓着霍光的胳膊问,“可是发现了敌军?”也不待霍光回答,便急匆匆地奔向大将军营帐,此时公孙敖、公孙贺、赵食其、曹襄都已在帐内听令。
卫青的目光从所有人的身上扫过,然后抽出佩剑,指着地图上的一条河流说,“这是我军现在饮马休整的位置,”霍光紧跟着在上面摆放了一颗石子,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石子这一点后卫青把剑向上挑了几寸说,“据公孙敖将军抓到的俘虏交待,现在伊稚斜和赵信屯兵于此,距我军大约三日行程,因敌人有所准备,所以我军不宜展开奔袭。”
公孙敖将大肆搜捕敌人的哨骑,但即便如此,愈发接近匈奴人的汉军动态也愈有可能为匈奴掌握,“我们兵分两路,请李广将军和赵食其将军率领本部兵马,由此地走东道,一方面迷惑匈奴侦查,另一方面,我军任何一路一旦与伊稚斜接阵,另一路都可攻击其侧翼,如此可大获全胜。各位将军饮马后便请出发!”
兵法云,以正合,以奇胜,卫青在此次部署时进行第一次分兵,这次分兵决定成败。
赵食其正要领命而去,突然听李广说道,“东道路途遥远曲折,所过又缺少水草供给,而且,老夫是陛下当着三军将士的面拜的前将军,大将军却擅自叫老夫走东路,敢问是何居心?老臣从结发就和匈奴打仗,哪一场战争不冲在最前面!如今终于可以会会匈奴的王牌军队,大将军何故将老臣调离?老臣只想当前将军,和伊稚斜决一死战!还请大将军收回成命。”
卫青的部署仍是以他本部为主力,东路军遭遇单于可能性的确不大。
公孙敖新近失侯,求战心切,又和大将军有过命的交情,卫青定是为了让公孙敖立奇功,而把自己前将军的位置腾给他,想到这里李广更是愤愤难平。
霍光不禁同情,大将军完全可以叫公孙敖或是公孙贺走东道实施包抄,可惜李广才气,天下无双,卫青这样任人唯亲太过明目张胆。
其实卫青固然权重,却不敢在此事上滥权,出征之前皇帝特意嘱咐,“我朝如今倾举国之力决战漠北,首战务必求胜,飞将军几次请战,朕念他是三朝老将又素有威望,不好拂他的面子,只是李广数奇,不适合做先锋,大将军务必慎之又慎!”
李广满眼愤恨地盯着卫青,赵食其拍了拍李广的肩膀想拉他离开,可李广像雕塑一般纹丝不动,卫青叫霍光卷起地图,对李广凶恶的目光故作不见,语气平淡地说,“请李将军执行军令。”说罢径自走了。
霍光又看了一眼还杵在那里的李广将军,日上三竿,老将军的脸涨得通红,额头因极力地控制情绪而满是汗滴,此时他像极了一尊矗立千百年的石像。
天色微微亮,侦查骑报伊稚斜距离三十里看到汉军旌旗,更让他震惊的是卫青已经以武钢车环绕扎营,汉军的阵脚四平八稳。
两个时辰前,卫青在距离伊稚斜中军三十里处下令全军驻扎,“知战之地,知战之日,则可千里而会战,现在我们在这里安营扎寨,等伊稚斜前来则敌劳我佚。”
公孙敖请令以五千轻骑兵趁夜色劫营,大将军思度片刻,摇头拒绝,他指着夜色朦胧中的匈奴阵营的方向道,“伊稚斜知我度沙漠后必然乘势进攻,所以防守定会严密,若非今夜风声如同鬼啸,掩盖了我军行军的声音,只怕此时伊稚斜已经率领他的骑兵攻打我们了。”
并非大将军不想偷袭,只是卫青的骑兵一旦被匈奴牵制,立足未稳的步兵和车兵很容易在大平原上沦为匈奴人的活靶子,更何况伊稚斜此时驻军的位置地势略高,相对开阔的地带足够发挥骑兵的机动优势。当然,这种消极观点即便亲近如公孙敖也不好点明,作为全军的最高统帅,卫青向麾下传递的唯有必胜之决心。
他令公孙敖部引诱单于向南驱驰。
当汉军的轮廓渐渐清晰,自次王赵信和大单于说,“汉军骚扰,我军若不能一击毙之,士气必败,不如趁汉军立足未稳,又未休整。向其发动进攻。”
单于心中另有计较,如果他们不能借着地势之利俯冲汉军,卫青将会利用武钢车一点一点向我们的阵地推进,我们一旦被蚕食掉冲锋距离再陷入和汉军步兵车兵僵持拉锯,很难占得便宜。
汉匈正面战争十来年,双方都摸透了对方的战术打法,汉军忌惮匈奴人的骑射,而匈奴人畏惧汉军近距离的搏杀。
太阳渐渐升起,匈奴人听到了汉军马匹的嘶咽,兵刃寒光闪闪,杀气逼人,思忖许久的伊稚斜终于朝赵信点了点头,再不出战迎敌,他的士兵只会以为他怯懦,来自草原的勇士从不会被动防守。
自次王跨上战马,潇洒地一挥手,他的万余骑兵动作整齐地翻身上马,与此同时,汉军的车阵闪开一条通道,擎着公孙旗帜的五千骑兵在公孙敖的率领下向着山坡冲来。
伊稚斜此时方知汉军厉害,虽是上坡,又经历长途跋涉,汉朝战马气力却丝毫不竭,在骑手们的鞭策下步伐矫健、蹬地有力。
赵信长刀一挥,他身后的骑兵们纷纷搭弓,一旦汉军进入射程便齐刷刷放箭,可是此时公孙敖部的箭雨突然铺天而来,汉朝皇帝虽然将精兵良将配给了骠骑将军,却也给大将军配发了足够数量的弩机,经过几年技术的改良,弩机的射程和威力远胜匈奴人的强弓。这一下冲锋,匈奴人没占得半点便宜,反倒损伤千人,只是此时容不得赵信反应,两军短兵相接。
饶是汉军将士勇猛善战、装备精良,有地利优势的匈奴骑兵很快稳住了局面,公孙敖令旗一挥,部下果断撤退,单于下令追击,战况频传,大将军眉头紧蹙,暗自攥紧拳头,“可有李广、赵食其部的消息?”
根据部署李广此时应距离不远,只是李广负气,听命走东路之后和中军再无联络,作为幕僚霍光知道,卫青虽然将飞将军调离先锋,但其战略作用举足轻重,若是李广此时从伊稚斜侧翼出现,必然会松动伊稚斜阵脚,大将军则可发动总攻。
见霍光无奈摇头,大将军只得遣公孙贺出营截击大单于肋部,武钢车再朝两侧让开,同样打着公孙旗号的一万羽林呼喝着杀向伊稚斜,公孙贺的骑兵抽调自皇帝的戍卫军,旗号期门。
武钢车后的步卒黑鸦鸦一片有四五万之多,伊稚斜清楚如果被汉骑缠住,卫青很可能以车阵结营包围,一旦失去地势之利他很容易腹背受敌,他命令手下裨王率两万骑兵迎战,以兵力优势尽快吃掉公孙贺部。
卫青密切关注着战场上的每处动态,公孙敖且战且退渐落下风,但汉军已用不到两万兵力成功地牵制了敌方三万骑兵,“传令曹襄,要他再率一万骑兵,绕至敌后,引单于本部出战,不可恋战。”交给后将军曹襄的已是卫青手中最后的骑兵,“车兵掩护,所有步卒与本将包抄伊稚斜!”
大将军已经不准备等飞将军从天而降了。
大单于正打算派人接阵曹襄的一万骑士,却见汉军阵脚挪动,武钢车组成的城池沿着山坡缓缓推进,己方三万兵力被牵制,号称十万控弦之士的大单于却生捉襟见肘之感,他知道,汉军的步兵在车兵的掩护之下一旦参战,自次王和裨王的兵力优势便会荡然无存,而他如果再次分兵牵制车兵,又很难抵御曹襄的冲击,自己分兵几路,任何一路战败都会使整个战局受到牵连。
战场上的形势瞬息万变,很多决定在做出前来不及深思熟虑,在卫青身上从没占过便宜的大单于决定亲自吃掉曹襄后再和自次王汇作一处攻击卫青。看着伊稚斜举起马刀,卫青会心一笑。
车兵的行军速度虽然远不及骑兵,但一旦进入战场,杀伤力远胜骑兵。公孙敖的五千骑兵此时折损大半,但仗着身后车兵逐渐靠近,士气再次提振,又和自次王缠斗起来。卫青以旗语传令公孙敖、公孙贺向他靠拢,同时武钢车朝两翼推进。
伊稚斜登时看出卫青的打算,自次王和裨王已被卫青以地势之利缠住,而曹襄非是吸引其出战,而是彻底将他和自次王部切割,使其难以再度汇作一处。汉朝的骑兵这一次并非战斗的主力,卫青策动的一轮又一轮冲击不过为车兵实现战略意图创造时间。
只是现在才看出卫青的意图实在是太晚了些,自次王已经暴露在了武钢车搭载的弩机前,而公孙贺、公孙敖汇作一处配合曹襄向大单于发起攻击,汉军故伎重演,以期全歼匈奴。
“大单于,咱们退兵吧,到了自次王城我们召集左贤王和都尉,再剿杀卫青不迟。”
伊稚斜的将令很快传到了战场上的各个角落,匈奴的骑兵战马攻击虽然不敌车兵,但逃跑的速度非其可比。卫青自然不会给他们重整旗鼓的机会,他叫侍卫把军鼓抬出来,立在中军车上,自己亲自擂鼓,汉军听闻鼓声,再次加紧进攻的节奏,心生退意的大单于被公孙敖死死咬住,卫青似乎看到了生擒大单于的机会。
受卫青感染的霍光早抛下两日急行军的疲惫,汉军大胜近在眼前,他能感受到每个汉军将士的脸上都洋溢着胜利的喜悦,这时一人神色匆匆一脸忧郁赶来,竟然是河西之战时的什长上官桀,此时他已升任屯长,“子孟,快去告诉大将军,沙漠里怕是要起风!”上官桀在边境生活多年,深知大漠气候变幻莫测,此时虽然晴空万里,一会儿便可能狂风大作,久在沙漠生活的人当然能察觉到端倪。
霍光不敢懈怠,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军鼓之畔,鼓声在大将军有力地击打下摄人心魂,他凑近卫青耳边,将上官桀的预报简要转达。卫青一怔,难怪这伊稚斜想草草退兵,原来是想利用大风把汉军留在大漠,一场狂风过后的汉军将士还会有几成战斗力呢?卫青再传将令,汉军各部缩紧阵型,武钢车收割自次王部之后向伊稚斜急速逼近,只是公孙敖、曹襄等人始终不能在外围困住大单于,包围圈迟迟不能并拢。
夕阳西下,就在太阳要收回最后一丝光芒的时候,狂风骤起,阴风卷着漫天黄沙,战场上一时什么也看不到。
“任安!”大将军大声喊道。
“末将在!”任安是大将军府中长史,跟随卫青多年。
“你来替本将军击鼓!”卫青束紧自己的腰带,“荀彘,带上你的步兵随本将军出战!”
这一下身边众人皆惊,此时环境恶劣,一众步卒很难保证大将军周全,所谓叫任安击鼓,则是将中军的指挥权交给了这个此前名不见经传的小子。
荀彘以角声令他的步卒集结,而他寸步不离地紧跟在大将军身后,之前卫青已在高台上找到了一条能够与公孙敖汇合的捷径,凭着记忆带着一万步兵悄然前进。
自次王的残部不过千人,趁着漫天黄沙逃离了战场,而主力尚在的大单于就没有那般幸运了,本以为突如其来的大风会让卫青措手不及,哪知道汉军竟是有备而来,伊稚斜非但没有讨得便宜,还被公孙敖咬得更死,而他本人又隐隐地有一丝预感,卫青的武钢车此时将束紧口子,这个时候再不脱身他将面临困兽之斗,他朝着天空射出一支响箭,他的祖上冒顿单于曾以这支鸣镝所向披靡,而今天,他用这个声音宣告撤退。
卫青的步兵很快和公孙敖汇合,大将军身先士卒,三军将士备受鼓舞,大将军带着公孙敖、公孙贺顶着风沙开始朝武钢车处驱赶溃不成军的匈奴人,此时卫青已隐约预感到,伊稚斜跑了。
大风刮了足有两个时辰,待到再度平静已是月明星稀,单于旗早已不见,余下的匈奴骑兵纷纷下马投降,曹襄奉命打扫战场,而公孙敖则带着霍光突击审讯几个族长模样的匈奴人,很快从他们口中得知,此地距离自次王城很近,单于有意在自次王城休整并重新调集兵力。
卫青叫俘虏在地图上指出自次王城的位置,片刻思度之后命令麾下骑兵全部集结,随他趁大单于立足未稳突袭自次王城,根据俘虏交代,单于得知汉军远度漠北,以赵信计坚壁清野,而自次王城是其十万控弦之士厉兵秣马之所。
此时虽有俘获的匈奴战马万匹,但可以投入战斗的汉朝骑兵同样不足一万,公孙敖忧心说道,“要不要再等等李广将军?”卫青翻身上马,紧勒缰绳,战马长嘶,腾跃而起,稍有轻伤的士兵这时重新穿上皮甲,装配好弩机翻身上马,这里尚有当年随大将军奇袭龙城的士兵,公孙敖分明从他们的眼神中读出一抹轻蔑。
伊稚斜残部和赵信的千余骑兵在自次王城汇合,大单于的手虽极力克制还是忍不住颤抖,自冒顿、老上到军臣单于积攒的家底,这一仗几乎被他败光,“左贤王可朝这里靠拢?”
自次王绝望地摇了摇头,他们已经几天没有收到左贤王部的消息了,若不心存侥幸,他们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相较于卫青的稳扎稳打,霍去病的军队出击更为凌厉,赵破奴、李敢都是跟着他出征过河西的校尉,作战勇猛又富经验,稍让他担心的只有卫伉的安危,皇帝本来要这几个孩子跟随卫青,可是大将军有意叫卫伉多些历练,就嘱咐霍去病点了卫伉的将。
率领五万骑兵从代郡出塞后,骠骑将军同新任右北平郡守路博德会师,而后深入漠北,寻找匈奴王庭。让路博德感到讶异的是霍去病随军只带少量辎重,所需全靠沿途抢掠,同时驱赶俘获的匈奴人在前方带路,大军跨过大漠之后,活捉单于大臣章渠,诛杀北车耆王,缴获旗鼓,继而翻越难侯山,渡过弓卢水,与匈奴左贤王遭遇。
左贤王麾下的兵力不逊伊稚斜单于,但面对汉军,他的准备竟只能用草率形容,大单于和赵信给他灌输了太多汉军难以跨越大漠进行奔袭的观点,所以当霍去病的军队像狼群一样朝他们扑来,他甚至无暇组织应对的阵型,就不得不面对被冲散的境地,左贤王仓皇逃命。霍去病一路追杀至狼居胥山,斩杀胡虏七万人,擒获屯头王、韩王等三人,将军、相国、当户、都尉等八十三人,从此左右贤王全部被歼灭,匈奴单于孤臂北悬,匈奴人真切地看到霍去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之军威。
霍去病在狼居胥举行了祭拜天神的典礼,之后又在姑衍山举行了祭祀地神的禅礼,史称封狼居胥,禅于姑衍。
当然,无论对于大单于还是大将军,霍去病部的战况都是几天后才耳闻的。
伊稚斜整理了一下戎装,月色下他黝黑的脸没有半点血色,斥候慌张地喊道,“大单于,卫青朝我们这里来了!”
一决生死的时候到了,伊稚斜的身影略显悲壮,他看着曾追随他南征北战的士兵,握紧右拳,狠狠地朝自己的胸膛敲打两下,这时赵信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大单于,汉朝人有一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您是上苍的儿子,切不能意气用事啊!”说罢,他扫视了一圈身后还在马上的士兵,骑士们也纷纷下马,跪在大单于面前。
伊稚斜心里明镜赵信这一跪的含义,他麾下这万余骑兵经过休整尚能震慑各个部落,若是再和卫青拼杀一次,即便得胜,残余的兵力也很难保证单于能在鱼肉强食的牧场立足。
“大单于,撤退吧!”赵信再次请命,他深知卫青的行军速度由不得伊稚斜片刻踌躇,“大单于,撤退吧!”
伊稚斜任着两行热泪沿着脸上的沟渠滚下,调转了马头,朝北方驱驰,今生,他再无可能南下牧马。
卫青到达自次王城时自然扑空,让他颇感意外的是城里留了大量的粮食和马草,伊稚斜败逃之仓促甚至来不及放一把火,“赵信在长安真是白活那么多年,因粮于敌向来是用兵大忌,步卒到了之后,每人到粮仓取十天口粮,然后休整一夜,天亮之后本将军替翕侯放这把火!”
又是一轮太阳升起,大漠的一切都那般平静,这里好像从没发生过战争,甚至好像从没刮过风,伊稚斜几年的囤攒被汉军付诸一炬,燃烧起的滚滚烟尘破灭了匈奴人心中最后的幻想。
看到浓烟升起的不止伊稚斜,还有李广,飞将军命令全军朝起火的地方行军,进入东路后,大将军配发给他的向导因不堪羞辱逃跑,而军中再无熟悉匈奴腹地之人,李广只得单纯靠着手中记录得并不详尽的地图行军,右将军赵食其几次三番提醒他要校正路线,他都没有理睬,等发现没有按时到达计划的扎营地点时为时已晚。
卫青认为,如果李广不任性妄为,进入大漠后和他始终保持通信,并且如期到达决战地点,本部的伤亡不至于如此之重,甚至可能不会让伊稚斜轻易就逃之夭夭。看着姗姗来迟的李字军旗,卫青叫霍光去叫李广到幕府回话,说明失期原因。
这个戎马一生的老将比几日前更加苍老,李广斜楞了一眼霍光,“诸校尉都没有罪过,是老夫带兵迷了路,一会儿本将军亲自到大将军幕府说明情况,就不劳你在此等候了。”
他的语气中多少透露些末路英雄的无奈和悲凉,只是霍光并没有在意这种异样,李广生性倨傲,对卫青和霍去病尚且不放在眼里,更不要说他这样卑微的身份,他只以为这毕竟是李广冀望封侯最大的一次战役,谁料最后连个敌人的影子都没看到,而今后,只怕再也没有放马塞北的机会了,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看霍光走远,李广传令全军集合,和他走右路的一万士兵很多自从军就跟着他一起跌爬滚打逐步成长为军中精英,这次听霍光的语气,大将军分明有责罚之意,如果因为自己的指挥失当,令麾下的将士们跟着吃瓜落,他着实于心不忍。他看着整齐列队的方阵,似乎这是集合时间最短的一次,连他的宿敌都曾经这样评价说李广带兵靠的从来不是钢铁般的纪律,而是处处透着人情味的身体力行,所以士兵平时有些松散,但是打起仗来却任谁也不敢小觑,个顶个的嗷嗷叫。
右将军赵食其知道难逃大将军责难,听李广升帐还有些意外,这个时候不赶紧去大将军那里请罪,召集麾下的士兵做什么。
沙场点兵,应是一个将军最威武的时刻。李广站起身,抚摸着腰间的佩剑,这柄宝剑是他的祖上李信留下的,他视若珍宝,除了平时保养很少出鞘,跟他时间久的将士都知道只有最重大的场合李将军才会将其悬在腰间衬托威严,“广自结发与匈奴大大小小七十余战,奈何寸功未立。如今有幸跟随大将军出塞与匈奴单于短兵相接,可是大将军却擅自调离我部从侧翼迂回,要老夫攻击匈奴后军或是侧翼,然而诸位也看到了,东路曲折迂回,我部迷路,广无奈失期,这就是天意!广如今六十有余,再不想去面对军中刀笔小吏!”
说罢,还不待士兵们反应过来,便抽剑朝脖子上一抹,一束鲜红,淬染了西边的天际,巨人倒下,三军哀恸。
听闻李广自杀,卫青狠狠地啐了一口,“收兵!”
举国沉浸在胜利之中,经此一战,匈奴被迫向更北迁徙至贫瘠而寒冷的戈壁滩,生存空间遭到史无前例地压缩。这个时候没有人会计较汉朝为这次胜利付出的惨痛代价,出塞时马匹十四万,入塞不足三万,士卒死伤以数万计。
天子诏曰:“封霍去病五千八百户,对麾下众将按功封赏,同时增设大司马官衔,卫青、霍去病同为大司马,统领军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