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或许爱情是这样
爱情是彩色气球,无论颜色如何艳丽,禁不起针尖轻轻一刺。云淡风轻,细水长流,何止君子之交。爱情不也是如此,才叫落花流水,天上人间?——三毛《爱情》
梁光明,一如其名,在人群中是一个特殊的存在,远远看去,外表出众而有才华,的确称得上熠熠生辉。当时梁光明已经出版了两本文集,笔名是“舒凡”,在校园内外都有很多拥趸。三毛很自然地被他吸引,但梁光明是非常难以接近的,很多女孩子兴冲冲地去表白,却都铩羽而归。
三毛是多么执着的人呢?她固执地认为,这个人是属于她的,他也在等待着她。她一直无比坚强,怎么会被他高冷的表象击退?小时候的三毛就是如此,骑着脚踏车不小心掉到废井里去,摔得再厉害,也能自己想办法爬上来,对着膝盖上深可见骨的伤口淡然道:烂肉里的一层油就是脂肪,“好看好看”;十三岁的时候遇到军校生,假装十六岁“骗”到了第一个男朋友,然后又不知从哪里来了“各方男朋友”——她大方地对着家人介绍这些男孩子,并不扭捏矫情。
可是遇到梁光明,一切都不一样了。
这时候的三毛已经在蜕变,她不再是把爱情当作扮家家酒的懵懂少女,她已经懂得,在俗世中,爱情的终点是婚姻。她要把握住这个男人,并且让他成为自己的丈夫,永远地陪伴自己,引领她离开现在的迷惘。
这一次的恋爱,称得上三毛真正意义上的“初恋”,在父母的默许下,三毛开始了百折不回的追求。梁光明对待热情的三毛,与他看待之前向他示好的其他女孩,起初并无二致。除了日常的家教工作、写作,为广播公司写一些广告词以外,三毛几乎将所有空闲时间都用来接近梁光明。
她在能够找到梁光明的几乎所有角落与他同时出现,向他邀约,请求见面,甚至大胆得不像个姑娘——走到他面前,抽出他衬衫口袋里的钢笔,在他手心写下七位数字的电话号码,却不敢面对他的回应,急急忙忙地跑掉。
等待电话的过程是煎熬的,如同她追求爱情的道路,充满曲折。
她神思恍惚,却异常坚定:“我不管这件事有没有结局,过程就是结局,让我尽情地去,一切后果,都是成长的经历,让我去——”
终于,在一个傍晚,电话铃声响起。“是我是我是我。”三毛忙不迭地应答,生怕是好梦一场,七点钟,那个梦寐以求的邀约,他们在火车站的铁路餐厅见面。
从此花前月下,渴慕着灵魂完整的两个生命,在爱与被爱、陪伴与追逐的过程中,获得了短暂相守的幸福。
爱情可以拥有一百万次,爱人可以拥有一百万个,然而终身伴侣只有一人。显然,梁光明并不是她的那个唯一。他们对爱情、婚姻的看法,存在很大的矛盾。三毛虽然总说不在意结局,可似乎如果不以婚姻作为两人爱情的结果,一切都显得太过缥缈,让本就缺乏安全感的三毛惴惴不安。
但梁光明并不是这样认为的。转眼之间,三毛大三,而他即将毕业,对于未来的日子,男儿固然要志存高远,立业后再考虑婚姻,但是三毛不依,妻子是她最憧憬的角色。那时的她,多想像母亲一样有幸福稳定的婚姻生活。可是眼下看来,梁光明给不了她想要的,这种态度让三毛恐慌起来。她发觉,事情的发展走向似乎与她理想的样子完全不同。
这是矛盾的起点,也注定了结局。
他们有过争吵,一个沉默地对峙,一个歇斯底里地质问。两个人的性格中原本就存在格格不入的部分,三毛太需要西式的开放表达,而梁光明并不善于将内心摆在他人面前。三毛的家人并不责怪梁光明的选择,父亲认为,那是个“好青年”,他也的确是正直的、温柔的好人,“他激励了我的女儿”,给了她“爱情正面的意义”[1]。
三毛说,那是她真正的初恋,梁光明是她刻骨铭心、永恒不忘、第一次真正爱上的人。
在她看来,初次求婚是那次为了“匪兵甲”向上帝祷告。这次对于梁光明的婚姻请求,是第二次。她“求了又求,求了又求,哭了又哭,哭了又哭”,“死缠烂打苦爱”[2],令两个人都遍体鳞伤。
相爱或许产生于刹那激情的火花,但相守却强求不来。
如同相遇一样,雨季里忧郁的心绪,对纯粹爱情的向往,对另一个纯净灵魂的渴慕,在孤独前行的年少岁月里,都会刻下深深的印迹,然后彼此挥手告别。
其实,他们不必告别,因为那两个孤独的灵魂,在交汇的刹那擦出激烈的火花,足以照亮长年累月的孤独。
至于人生,还是各自去经历吧。如果停留在这里,终究还是会情难自禁,她还会被旧情旧事唤起对爱情的冲动,与其痴缠,不如两散。
三毛的内心同父亲一样,感谢梁光明的出现,感谢他彼时的拒绝,才有人生后面的精彩。眼看就要毕业,但三毛并没有坚持读完大学,而是选择前往西班牙留学。
语言不通可能带来的艰难,异域飘零要面对的坎坷,对三毛而言,都比不上留在这片伤心地的难堪。
留学也并非为了什么。三毛从来没有拯救世界的梦想,她的心实在很小,只想做个再普通不过的人:
收破烂也好,推着卖竹竿的小车,上面挤满了木屐、板凳、锅碗、洗衣板……全套家家酒的装备,像个梦一样,吸引着她的目光;做不成收破烂的,卖酱菜也好,一盆一盆、一碗一碗,色彩斑斓得像个缤纷的美梦,酸甜苦辣,人生滋味尽在其中;如果还不成的话,那就开一间杂货铺,货架上摆满了玻璃瓶,里面尽是孩子的渴盼,坐在柜台后面,把期待放进孩子的掌心,也是美差一件;如果这还不行的话,那不如就守在药房里,磋磨着拥有美丽而诗意名字的中药材,安守着岁月,像魔术师一样将一个一个小小抽屉里的草根树皮翻出来,变成一包一包的希望,安慰那些受伤的灵魂……
简单质朴的身份角色,其实根本满足不了她。她是极乐鸟,是无法停留在静止画面中的过客。匆匆来去,琐碎繁杂的生活无法捆绑她的双翼,她要的不是安分,不是等待,是不断地追求、寻觅,不是为了终点而栖息,而是因为流浪一次次离开。她属于风,以飘萍为姓名。
或许,三毛还是要去追求那个理想的婚姻对象——艺术家。
梁光明身上的艺术气息曾经令她自觉距离成为艺术家的妻子更近了一步。她渴望着为艺术奉献自己,恨不得号啕大哭,让那些用作品震撼了她灵魂的艺术家等一等,等她长大,等她来到他们身边,等她虔诚地奉献自己的爱情、婚姻和灵魂。这种渴慕是卑微的,是匍匐于艺术脚下的崇敬,是甘于割舍尊严的祈求,那些艺术家在她眼里都是不可企及的“远天的繁星”。
在三毛心中,像毕加索那样伟大的艺术家,能够看透女人的骨肉,用极简的线条勾勒出灵魂。三毛渴望被看穿,渴望被了解,渴望被表达,渴望被认可。然而,成长是缓慢的,三毛没有等到艺术家的爱,也不得不将这份浓烈而狂热的情感稀释,化为对一切艺术形式的动容,在画册、画布、画展、笔墨、书香、讲稿里,融进美和感动。
1967年,三毛离开了这片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土地。
对父母来说,她离开了家,但是对她自己来说,她正在实践一种哲学的践行。在想象中,西班牙是自由的,俏皮的小毛驴、粗糙而可爱的小白房子、一望无际的葡萄园……都是令人神往的。除了对西班牙画家毕加索的热爱,还因为她偶然听到西班牙古典吉他的声音,又一次感受到艺术的魅力。
三毛说,学校不能给予的教育,都可以在广阔的世界中得到。她渴望离开家所能辐射的范围,挣脱束缚,在自由的空间里翱翔。哲学是抽象的,有着无力的苍白,唯有身临其境地去感受世界,才能真正懂得那些哲理的意义。
每一个生命降临在这世界上,大约都是被赋予了使命的。有时我们执迷于眼前,而错过了可以翻天覆地的机遇。偏执的人总能做出大事来,正如三毛,她要一条道走到黑,不到黄河不死心,不见棺材不掉泪。
这样的人坚定执着有信念,旁人无论怎样劝说都无法动摇她的意志。如果现在的世界不令她满意,她便造出一个理想国来;若万物不令她满意,她便去改造万物;若自己不令自己满意,她便狠下心,动手重塑一个全新的自己。
因在家中是不上不下的老二,三毛自觉是个无足轻重的人,便越发无负担地任性起来,奔向那片向往已久的辽阔天地。若是停下来,她便总是觉得日子缺了些什么,空虚、寂寞却又忙碌。
三毛并没有怨怼世界,她生于动荡,从记事起,便在漂泊的路上,见识过大千世界、种种形迹,对未知的一切充满好奇。
为求安全,三毛自小便与父母一起困于一方天地,羽翼丰满后,她便要逃出所有令她不安的囚笼。
[1]引自《二小姐》,收录于三毛作品集《闹学记》,三毛著,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
[2]引自《求婚》,收录于三毛作品集《闹学记》,三毛著,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