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使者草民赌国运 才子佳人订私情
徐丽慧顿了一顿,道:“你虽然胸无点墨,却是义薄云天,我想你大哥没看错人,”递过那只小囊,“里面还有几颗火石,靠近北平,点上一颗,燕王救兵即刻便到。”
狗剩儿接过小囊,连声感谢,正要放入怀里,却被徐丽慧叫住,道:“火石拿走,小囊却得留下,那是……”面色一红,“是……不能给你。”
自打认识这位王妃嫂子,狗剩儿一直觉得她是女中豪杰、英姿飒爽,第一次看见她红了脸,不禁脱口道:“哦,这玩意一定是我大哥送你的定情信物吧!”
徐丽慧脸上更红,啐道:“兄弟不要胡说!”门口响起马蹄声,很快就到了近前。徐丽慧由狗剩儿扶着走了出去。到了门口,徐丽慧道:“你、何富贵与四哥结拜之事,除了我没人知道,这也是为了你们便宜行事,此去京师,万事小心,外面众人不必见了。”说完,直起身子,强忍疼痛,走了出去。
狗剩儿听到外面有人低声见礼,很快蹄声“嘚嘚”,渐渐远了。
四下寂静,狗剩儿走出来,早已不见人影。他仰起头,喊道:“是不是武当老神仙张真人来了?我老爹也是武当弟子,您老人家又几次帮了我,能不能当面受我一拜?”喊了几声,毫无动静,只得跪下拜了几拜,起身走了。
狗剩儿在四癞子家小住期间,曾经差人在通惠河边寻找何富贵,回来人说河边没有人影,想来已经走了。
狗剩儿振作精神,重新上路,出了通州,就是北运河了。天气阴冷,河上船只不多,等了半天,才有一只大船行来,甲板上站着许多兵士,穿着打扮却又不像中土人士。狗剩儿认得这是艘官船,平头百姓不许搭乘,可狗剩儿哪管这些。他招手让艄公停船,艄公却佯作不见。气得狗剩儿大叫:“你不就是通州乔四吗?你叔叔还是跟我混的!”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几个起落,已经勾住船舷,一翻身,爬上大船。
几个兵士吆喝着围上来,嘴里“叽里咕噜”说着什么,脸上一脸戒备。乔四赶紧对一个大官打扮的人赔笑说:“鲁爷,他是大通桥打鱼的,水性好,跟着咱们倒是多个水手,您看行吗?”
那鲁爷瞥了一眼坐在船上死皮赖脸的狗剩儿,轻笑道:“我还以为中土都是礼仪之邦,一路之上却也见了不少这样的无赖。我鲁爷手里不养闲人,艄公说你水性好,我就试试你,刚才一位公子的玉佩掉在河里,好像就在那里,你能捞上来,我就让你搭船。”
狗剩儿歪着头道:“小爷水性是不赖,可万一这玩意随河漂远了呢?”鲁爷冷笑道:“捞不上来,你也不用上来了!”说完示意兵士拿着武器对着狗剩儿,自己走进船舱,不再理会。
狗剩儿一翻身跃入水中,却朝反方向游去。兵士们哈哈笑道:“原来是个傻瓜!太师明明说东西掉在哪里,他却反着游!”
乔四道:“这狗剩儿在通惠河下了十几年河,哪能不知道,这块儿地势陡,那个水闸又有水草,掉的东西十有八九会漂到那儿。”
话音未落,水里冒出人头,头发甩水四溅,仰头大喊道:“找到了,找到了!”正是狗剩儿。
一个兵士伸手接住玉佩,慌忙往里跑,交给听见喊声走出来的鲁爷。鲁爷看一眼狗剩儿,点点头,走了进去。
狗剩儿爬上船,对乔四笑道:“你小子,看我回去不让你叔抽你鞋底子!敢不让你狗爷上船!又不是不给钱!”看见其余兵士直愣愣看着自己,表情古怪,不禁喝道:“看什么看?没见过老叔教训大侄子啊!”
兵士怒目瞪他,却也无人理他。狗剩儿气闷,听见船舱有人赌钱,于是撇了甲板众人,直奔船舱,看见一个空位,自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加入赌局。赌桌几人看有外人进来,都是一愣,也不作声,居然默许狗剩儿入局。让出座位的是一个年轻公子,拿着那块玉佩,似乎心不在焉,见有人占了座位,居然也不发作,直接坐在下家身后。
打的是牌九,赌注不大,但打得很快,几轮下来,狗剩儿的盘缠就输光了,这才想起坐船钱还没给,心下大急,嚷道:“来,来,再开一局!”
对局就是刚才那位鲁爷,狗剩儿这才看清楚,他竟然长着绿色眼睛,棕色头发。此时,鲁爷翻着大眼睛问道:“你还有什么可以赌?”口音古怪,模样怪异,显然不是汉人。
狗剩儿学着鲁爷口音道:“狗爷别的没有,烂命一条,谁赢了谁拿走!”
上家哈哈大笑道:“你一个臭打鱼的,命有什么值钱的!”狗剩儿生在北平,自是从这位上家的穿着打扮上看出他是个蒙古人,听他嘲笑,立即大声道:“我的命不值钱,那是在元朝,可如今是我大明王朝洪武爷坐天下,什么胡人蛮子才不值钱哩!”
上家勃然变色,站起来就要拔刀,被身后一个声音打断道:“哎,这位打鱼的,你们中土马上就要天下大乱了,你知道不知道?”狗剩儿头也不回,撇嘴道:“天下再乱,跟我有毛关系?我只管喝酒赌钱,别的咱管不着!”
上家喝道:“不得无礼,这是……”身后那人道:“好胆气!够豪爽!小兄弟,你这说话气魄倒像我们蒙古人!”狗剩儿这才转身道:“哎,小爷生来如此,脾气随老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蒙古人说汉话。说了半天,你们到底赌不赌?”身后那人蒙古贵族打扮,气质不俗,只是眼神黯淡,精神不振。
下家一直没开口,此时才道:“好了,我有一个提议,各位看怎样?”狗剩儿等得不耐烦,催促道:“有屁快放!”
下家眼里流露出狠毒之色又瞬间消失,继续道:“我们玩了半天,大家都提不起兴致,看来都不如北平杏林苑的姑娘好玩,对不对,鬼力赤兄?”那身后之人笑道:“胡老哥何必明知故问。”
下家继续道:“现在已经离开北平,而且这儿除了这个打鱼的,没有外人,我们就拿这朱棣如何应对作赌,如何?”
鬼力赤伸个懒腰,道:“阿鲁台,你看呢?”那位鲁爷沉吟道:“胡先生怎么看?”下家转向身后,问道:“公子,您说呢?”
狗剩儿看见下家身后那位年轻公子站起来,怏怏道:“师父,您说怎样就怎样吧。”说完径直走了出去。
胡先生笑道:“好,我们认定朱棣必然不会甘于人下!”鬼力赤问阿鲁台道:“太师您说呢?”阿鲁台缓缓道:“既然是赌,那当然要立场不同,胡先生说了朱棣不会甘于人下,我等只好猜他会老老实实等着被撤藩。”
上家开口道:“我与朱棣也算交过手,深知此人绝非等闲,估计不会顺利等着被撤藩。”鬼力赤道:“我看那朱棣痴痴呆呆,没啥本事,太师咱们就赌朱棣老老实实,不敢造反。”
阿鲁台看向狗剩儿,笑道:“小兄弟,咱们是对桌,赌这燕王不敢起事造反,怎么样?”狗剩儿扬手道:“看你们罗里吧嗦地说了半天,小爷早就不耐烦了,赶紧的!”
那胡先生与上家一点头,道:“我和马哈木就赌这朱棣必然造反!”狗剩儿打断道:“哎,各位大爷,说得这么热闹,咱赌点啥?”
鬼力赤笑道:“那还用说,到了应天府,自然是找秦淮第一名妓范丽华,谁赢了谁就第一个来!”胡先生道:“第一个来,那其他人还是有份儿,不够刺激,不如谁赢了谁就包了范丽华,输的只能干瞪眼!”
鬼力赤拍手道:“好,好!这个我喜欢!”阿鲁台微微摇头,也只好笑道:“好吧。”
胡先生道:“我想大明国丧消息传开只在这几日,咱们到达应天府,还得个把月,咱就约定八月十五中秋节,看看各路探子是否有朱棣起事的消息……”
正在这时,外面一片喧哗。
阿鲁台使了个眼色,一个侍从跑了出去,很快回来禀道:“公子,太师,是陈公子要进底舱,禁军不允,故而吵了起来。”
胡先生摇头道:“儿女私情,难成大事啊!”说着向在场人拱一拱手,走了出去,众人也一起跟了出去。
狗剩儿见有热闹看,哪能错过,直接跑在前面去了。远远看见那年轻人正与几个兵士理论,抓住一个兵士胸口衣服就要动手。胡先生喊道:“哎,公子,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那年轻人放开手,低声道:“师父,弟子……”
胡先生向随后到来的鬼力赤和阿鲁台道:“王爷,太师,爱徒情根深种,不能自拔,让两位见笑了。看在你我同在北平公干,又一起去京师,可否将那女子交给在下?她虽冒犯王爷,但终究不过是一介江湖女子,何必为此置气。”
鬼力赤还未开口,阿鲁台笑道:“想不到安南陈王爷英雄盖世,生的公子却是多情种子!也罢,王爷,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话未说完,远处突然响起一片哨声,喧哗一片。一个兵士跑上来,禀道:“王爷,太师,对面有一大帮船队赶到,看装束是江湖中人!”
这时,赶上来的船队打起旗帜,青黑底大白字,写着“沧”字。狗剩儿看阵势知道是沧临派到了。
鬼力赤惊道:“怎么会围上来这么多江湖人?我们可是大明的贵客啊!”阿鲁台沉吟道:“恐怕和我们抓的那小子和女子有关。”
船队靠近,一个水手上前喊道:“大船听了,我等是运河水帮沧临派,还请借一步说话!”
胡先生与阿鲁台相互看看,谁也不开口。
狗剩儿走上前,喝道:“沧临派的弟兄们听了,我是北平大通桥狗爷,有啥话跟我说说!”
那水手一愣,道:“我们得到消息,说这艘船带了我们一名女弟子,特来问询,敢问阁下可曾知道?”
狗剩儿还要再说,却被阿鲁台打断道:“我们远来是客,大明燕王爷送我们这艘船去应天府,却不想大明朝还有民船拦截官船的道理,真是见识了!”
那水手语塞,后面走上一位老者,看年纪约有六十上下,边走边咳嗽道:“敝派不才,在这儿运河沿线讨饭吃,如果不是得到确切消息,我等也不会贸然拦截官船,是在下关门女弟子初入江湖,不懂规矩,冲撞各位,还望各位高抬贵手……”
鬼力赤狞笑道:“关门女弟子!关起门来,那就不光是弟子了吧!哈……”话音刚起,脖子就被一条绳索套住,鬼力赤急忙挣扎,却被缠得越紧,黑脸憋得发紫。
阿鲁台迅捷出手,一掌劈向绳索,绳索登时崩断,鬼力赤连连喘气,大声咳嗽起来。
阿鲁台喝道:“这位老头儿,我家公子开个玩笑,尊下何必如此狠辣?”那老者依然弯腰咳嗽,半天才道:“北方蛮子不懂教化,小老儿不辞辛苦,替他积点口德。”
鬼力赤喝道:“他奶奶的死老头儿,抛绳子谁不会,我们蒙古人天天套马,你有本事自己找回你的关门女弟子!”
阿鲁台眼见不妙,大声道:“小心!”已然晚了,老者绳索再次出手,已将鬼力赤套住,一抖手,鬼力赤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直接摔在小船上。
老者道:“我知你是波斯高手,可是却甘心为这位怂包卖命,想来这位身份不低,用他来换我弟子,这买卖可做得?”
阿鲁台阴着脸,道:“我们应大明朝廷邀请而来,燕王爷都对我们礼敬有加,可你的什么女弟子,哼!”
老者缓缓道:“教不严,师之惰,弟子带回,小老儿必定严加管教,还请即刻换人,免生事端。”
阿鲁台挥挥手,兵士很快带上来一名女子,青衣素裹,婀娜娇美。一旁的年轻人上前道:“李姑娘……”那姑娘白他一眼,扭过头去。
阿鲁台道:“尊下,人已带来,不必多言……”后面一个声音道:“慢着!”阿鲁台皱眉道:“何人多嘴?”
狗剩儿听着声音耳熟,一看之下,心下大喜,正是结拜兄弟何富贵!
何富贵之前也被燕王单独召见,交代去京师各项机宜。何富贵心思缜密,为人精明,知道自己虽与燕王、狗剩儿结拜为兄弟,可是对方贵为王爷,自己也只是奉命办差而已,事情顺利与否,只能尽力而为。
燕王缓缓道:“三弟,你的底子当然没有二弟干净,听说去年你还因为与一名官家妇女调情,害得狗剩儿父亲惨死。”何富贵赶紧跪下,道:“王爷言重了,小弟,确实,确实与那妇人眉目传情,可是,可并没有……”
燕王哈哈笑道:“你怕什么?我又不会抓你定个通奸罪名!可是,你知道,那妇人是谁?妇人的夫家又是谁?”
何富贵紧张道:“小弟不知,大哥知道?想来二哥也好像知道了。”燕王笑道:“二弟虽然没读过书,交的朋友也都是下九流,可是下九流有下九流的好处,想来他也打听出他的杀父仇人是谁了。那名妇人乃是当今北平布政使张昺的小妾柳如香,当年也是京师名噪一时的头牌,后来岁数大了,遇到多情多金的张昺张大人,于是赎身嫁了。”
何富贵汗如雨下,结结巴巴道:“小弟该死……”燕王冷笑道:“该死的是张昺!说是北平布政使,其实就是朱允炆安插的钉子!想要玩卸掉老五那一套,但那一套在北平可不好使!”
何富贵跪在地上,不敢吭声,心中却安定许多——张昺是燕王对头,这摆明就是机会!于是道:“大哥,有任何差遣,小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燕王道:“你是读书人,人也精明,可是书读多了,心思就活泛了,怕是没有二弟忠义。如果没我燕王,你们想要找张昺报仇,谈何容易。”燕王顿了一顿,又道:“老爷子已然归天,可这朱允炆跟齐泰、黄子澄居然敢秘不发丧!其心可诛!”燕王来回走几步,咬牙道,“朱允炆果然早有准备,下手够快,居然三天之内就将周王、代王、岷王、湘王和齐王先后削夺,可怜我弟湘王,气急自焚,其余众人全都被废为庶人!”
何富贵听见皇家密秘,吓得匍匐在地,不敢吭声。燕王冷笑道:“齐泰、黄子澄知道我在北方军队声望极高,不敢贸然裁撤,可是如果撤了其他各王,单凭我一个燕王,又怎能和朝廷为敌?哼,为了我一人,先是调张昺为北平布政使,接着是任命谢贵、张信掌管北平行都指挥使司,今早我得到消息,又以都督宋忠、徐凯等人屯兵开平、临清和山海关一带,形成合围之势。”
何富贵壮着胆子道:“小弟今早进门,好像听见什么检阅事宜。”燕王冷笑道:“他们假传圣旨,说是要检阅我燕王府护卫军士,加强防北措施,真是岂有此理!我府里只有几百兵士,怎么能和防北扯上关系!”
何富贵小心道:“大哥想怎么办?”燕王笑道:“三弟,你说话不必如此小心,二弟在我这儿可是想说啥说啥,我读书也少,不如你学问大。”何富贵赶紧道:“大哥折煞小弟了!大哥垂询,小弟岂敢不尽心尽力!”
燕王坐回椅子上,沉声问道:“你有什么想法?尽管说,说错了,这里只有大哥,说对了,燕王赏你!”
何富贵道:“皇太孙秘不发丧,原因无非是忌惮大哥势大,在北方军队声望尤高,多年来更是兢兢业业,军功极高,他们没有借口一概裁撤。小弟想,皇太孙下一步很可能炮制罪名加在大哥身上,然后密令张昺、谢贵等人到王府奉命抓人,一旦被抓,罪名安定,到那时,大哥就算军功再多,也百口莫辩了。”
燕王点头道:“三弟说的是,如今局面怎么破?有什么想法,说来听听。”何富贵道:“要想破局,得看大局。小弟斗胆请问大哥志向如何?”
燕王轻笑道:“三弟有话直说。”何富贵摇头晃脑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自古天下,有德者居之!”
燕王一拍案几,喝道:“大胆何富贵!口出悖逆之言!你可知罪?”何富贵跪在地上,不慌不忙道:“小弟为大哥进言,死而无憾,请燕王把在下送往京师,千刀万剐,燕王甘心撤藩,降为庶人……”
燕王哈哈笑道:“你呀,二弟是傻大胆,你比猴还精!行了,具体怎么办,说说吧。”
何富贵坐轿出了王府,心情复杂。老爹经商一辈子,却非要自己考功名,自己无意科举,虽然中了举人,进士却名落孙山,这下可好,无意中和燕王结拜,想不蹚这趟浑水都难。
他撩开轿帘,看见前后都是兵士,知道已经回不了家,若不去京师,老爹辛苦抠搜攒的家产都要打水漂不说,全家性命也要不保。唉,那就去吧。
何富贵上得大船,心情愁闷,喝了几杯酒,倒头就睡,醒来时却在水中挣扎,惊恐之际,还以为是燕王指使。他本就不会游泳,加上又被困了手脚,堵了嘴巴,塞进麻袋,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绝望之际,却被狗剩儿救起。
何富贵瞥见是狗剩儿,心知有救,惨然一笑,却见狗剩儿又下了河,游向一艘大船。于是仰面向天,调匀呼吸慢慢恢复平静。
何富贵在河边等了良久,也不见狗剩儿回来,身上又湿又冷,于是挣扎起身,沿着岸边寻找人家,可是半夜时分,家家安静入睡,哪有亮灯?
天色发白,开始有人出船打鱼,何富贵上前用银子换了干净衣服,又吃了早饭,打听到上午会有客船南行,于是依言前往。
何富贵上了船,看见已有十几个人,内中一名女子,青衣素裹,腰挎佩剑,模样甚是娇美。心中大动,寻思伺机搭讪。
何富贵平时自恃有才,常在漂亮女子面前吟诗作词,赚得青睐。于是他故作深沉,慢慢踱到女子跟前,脸朝河面,缓缓吟道:“白河长堤路,临河古戏台。月下卧柳处,疑是嫦娥来。”吟诗后偷眼观瞧那女子,却是丝毫不动。便立刻变换策略,坐下对身边一位客人攀谈道:“大哥哪里人氏?”那人道:“顺德府的。”何富贵问道:“哦,哪儿离开封府不远,你可曾听过有关包公的唱词?”那人问道:“那一句?”
何富贵高声唱道:“听说包公要出行,忙坏了娘娘东西宫。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剥大葱!”船上众人都哈哈大笑,前仰后合。何富贵瞥眼看那姑娘,也是莞尔一笑。
这让何富贵心中愈加得意,于是慢慢踱到姑娘身边,笑着问道:“姑娘,木头做的门,是什么门?”
姑娘虽然没有先前那么拘谨,但也警惕地看了何富贵一眼,冷冷道:“木门。”
“铁皮做的门,是什么门?”
“铁门。”
“那缘分做的门,是什么门?”
姑娘眨眨眼睛,茫然不解。何富贵笑着坐到她身边,笑道:“缘分做的门,是我们!”
船上众人哄笑,气得姑娘红了脸,拔剑喝道:“哪里来的轻薄无赖,竟敢戏耍本姑娘!”
何富贵赔笑道:“姑娘息怒,小生无意冒犯,只是看见朝霞虽美,却比不上姑娘容貌半分。人生最孤独的事情,莫过于遇到美景却无人分享,今日小生三生有幸,得遇姑娘,实在是……”那姑娘脸上更红,喝道:“再敢胡说,本姑娘即刻动手割了你的舌头!”
何富贵笑着求饶,心知姑娘面上动怒,心里已然卸下防御。船行半日,何富贵找出各种借口,与姑娘嬉笑聊天,逗她开心,渐渐地,原本冷若冰霜的脸上开始不时浮现笑容,甚至开始挥拳捶打何富贵,打得何富贵心里一阵暗爽,甚是得意。
嬉笑中,何富贵得知姑娘名叫李云婷,乃是近年崛起的运河水帮沧临派女弟子,因为与师父置气,独自逃了出来。何富贵察言观色,知道李云婷出身娇贵,江湖经验严重不足,此次出逃,身上盘缠带的不够,于是出手更加阔绰,以求博得芳心。
船行至高碑店闸,遇上一艘官船。何富贵打眼细瞧,知道是陪同外邦使节的朝廷官船。
两船相遇,船上几个外邦人看见李云婷,纷纷出言调笑,虽然嘴里“叽里咕噜”听不懂,但船上众人都知必是污言秽语。李云婷听了几句,忍不住霍然站起,就要拔剑,被何富贵拦住道:“婷婷,何必与蛮子一般见识,算了算了。”李云婷气得脸色发白,扭头坐下。
官船上一名年轻公子直勾勾盯着姑娘,一动不动,他的师父叫了几声,都没答应。何富贵低声笑道:“姑娘美貌至此,外邦人见了也是魂不守舍。”李云婷啐了一口,拧了何富贵一下。何富贵夸张大笑,得意地看那年轻公子,心想:你身份尊贵,说不定是什么外邦王储贵族,可是眼前这姑娘却是我何富贵的!
那年轻公子与师父低语几句,几次看向这边。何富贵心里打鼓,不知道这人要干什么。那师父思忖半晌,站在船头,对李云婷喊道:“姑娘去往何处?官船宽大舒服,可愿意一同航行?”
李云婷别过头不予理会,何富贵心中得意,刚要回绝,想起燕王的嘱咐,看看眼前情景,忽然道:“这位大人,咱们萍水相逢,何敢登船骚扰?不知尊驾如何称呼?”
那师父拱手道:“我等是安南使节,前来大明公干,这是我家公子陈天平,在下不才,乃是其师父胡季犛,都是与大明交好之人,绝非歹人,两位若是不嫌弃,可愿一船同游?”
何富贵朗声道:“如此就叨扰了!”低声与李云婷说了几句,她虽扭捏,还是跟着站了起来,紧紧跟在何富贵身后。何富贵向胡季犛师徒行礼见过,换了行船。
胡季犛对何富贵道:“看公子饱读诗书,可否给我等介绍中原风土一二。”何富贵笑道:“岂敢岂敢,大人贵为尊使,必有过人之处,岂是我这酸书生可比的。”胡季犛道:“公子不必过谦,比如这通惠河的由来,公子便可指点一二。”
何富贵笑道:“指点不敢,小生生于斯长于斯,自然知道一些。说起这通惠河,倒与大人同行的蒙古朋友有关。白浮泉的引水和这通惠河的疏通是前朝实施的,用时一年,由顺德府邢台人郭守敬负责设计规划,不但有民工挖河,朝廷官员也都要参加劳动。工程在第二年秋天竣工,我看北平地方志里记述,当时江南的漕粮船队在积水潭挤得满满当当,在御河上也是排成几队,浩浩荡荡,蔚为壮观,老百姓们都争相观看,热烈欢呼,就像过年一般热闹。元世祖忽必烈从上京回驾,在万宁桥上看到河面上全是粮船,于是把从万宁桥到通州的河道命名为‘通惠河’,寓意是‘通航惠民’。”
胡季犛赞道:“何先生熟知典故,果然不凡。”何富贵眼见李云婷对自己眼含佩服,心中得意,接着道:“哪里哪里,多读了几年书而已。说是‘通航惠民’,得实惠的还不是皇亲国戚!搜刮民脂民膏才是运河修建之本意吧!”
胡季犛沉吟道:“何先生对中原修建长城和运河有何见教?”何富贵道:“长城重在防御,是中原大地之脊梁;而这贯通南北的大运河则是全身之血脉。”胡季犛拱手道:“先生见解不俗,大不同于胡某在中原所见的科举书生,想来先生日后必有作为,前途不可限量!”
两人一番客套,说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渐渐熟络。何富贵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瞥见那陈天平凑近李云婷,低声说着殷勤话语。
四人正在谈话,船舱突然冒出一个蒙古大汉,边走边喊:“老胡,小陈,你们还玩不玩啦?你……”看见李云婷,登时住了嘴,咧嘴笑道:“哦,老胡,你可不地道啊!昨天非说大明国丧不让船上带女人,你自己倒是给徒弟找了个好的,嘿嘿嘿!”
胡季犛微微一笑,道:“王爷误会了,这是举人何富贵,这位是李女侠,我等一见如故,特邀一同……”那王爷摆手笑道:“什么酸文,老子听不懂,我只认得中原女子个顶个儿的漂亮!陈公子,要不你先来,你完事了便是在下如何,哈哈……”
那王爷话音未落,蓦地看见一把长剑冲着自己咽喉而来!他虽然一身酒气,疲态十足,却也不是怂包,急忙闪身避过。出手之人自然是李云婷,她听这个蒙古王爷言语无礼,早就忍耐不住,不顾何富贵连使眼色,拔剑便刺!
那王爷还要调笑几句,却被李云婷凌厉狠辣的攻势打得连连后退,毫无还手之力,几个回合下来,外衣也被削了一块,兵士们围拢上来就要动手,被陈天平挥手斥退。
蒙古王爷乃是东蒙古王子鬼力赤,平素沉湎酒色,功夫荒废,却未料在此遇险,又见兵士不能过来相救,心中大急,只好喊道:“太师!太师救我!”
何富贵此时心里着急。他与燕王盘算战局,知道如果只是燕王一股力量根本无法与朝廷相抗衡,但若是可以联合剩下的宁王,北方的蒙古力量,甚至还有南方的安南势力,几方合击,倒是可以与朝廷对抗。他此次出航,竟然可以同时遇上蒙古与安南使节同行,想来也是燕王的刻意安排,制造偶遇机会,以便顺利接洽。可是“成也女侠,败也女侠”,有了李云婷的陪伴,他才可以顺利登上官船,可是这李云婷贸然出手,若是伤了这蒙古王爷,这事也就泡汤了。
李云婷越战越勇,打得兴奋,一剑挑了鬼力赤的帽子,扔入水中,又一剑当胸刺来,鬼力赤身后是河水,身前是长剑,当真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鬼力赤大喝一声“啊”,心知不妙,却被一手拉住,凌空飞起,落在船中央。鬼力赤一摸胸口,衣服已被刺穿,还好未伤到皮肉,登时放心,立即大声喝道:“太师,你怎么才来!给我好好教训这个臭娘们儿!”
何富贵急忙上前,拱手道:“各位大人请了……”鬼力赤骂道:“请个狗屁!先把你小子宰了!”李云婷打得兴起,立即变向,朝救下鬼力赤的阿鲁台刺去,攻势狠厉,快如闪电。阿鲁台赞道:“好剑法!”脚步变换,绕着圈子接了李云婷十几招。
胡季犛在一旁冷眼观瞧,仔细观察阿鲁台身手。二十回合后,阿鲁台突然改变步法,出手如风,快如闪电,“当啷”一声,李云婷长剑脱手落地,已然被制住咽喉。这一下迅疾无伦,除了胡季犛,旁人都没看清如何变化。鬼力赤大为兴奋,拍手笑道:“太师好身手!不愧是我蒙古大汗请来的绝世高手!这个小妞交给小王,我要慢慢消遣……”
何富贵急忙出来笑道:“各位,有些误会……”话未说完,脸上已被鬼力赤重重扇了一巴掌,顿时脸如火烧,热辣生疼。
鬼力赤转向李云婷,狞笑道:“小妮子脾气不小,我可先要绑了你……”旁边一人出手阻止道:“小王爷,如此硬来,恐怕有失蒙古王爷的体面吧!”正是陈天平。
鬼力赤没好气道:“今儿是咋了?我堂堂蒙古王爷干点啥都有人敢管是吧?”陈天平傲然道:“你是王爷,我就不是王爷了?这艘船还是燕王送给我们安南的呢!你们蒙古躲在北方荒漠,还有什么作为!”
鬼力赤骂道:“好你个交趾小儿!竟敢如此无礼!”出手就要殴打陈天平,陈也不甘示弱,拔剑相迎。胡季犛出来打圆场道:“两位公子何必生气!为了一个江湖女子伤了两国和气,传出去都要让人笑话,传回本国,也要被王上责罚。”
阿鲁台道:“这样吧,先把这女子押下去,严加看管。”蒙古兵士答应一声。胡季犛只好顺水推舟,道:“也好,我安南也出人看护,以防变故。”阿鲁台笑笑,点头答应。
狗剩儿看见兄弟何富贵,心中欢喜,就要叫出声来,却见何富贵连使眼色,示意他不可相认,只好生生把张开的嘴闭上。
阿鲁台刚要换人,听见有人喊停,喝道:“何人插嘴?”何富贵双手被缚,慢慢走出来,道:“此事因我俩而起,其实都是一场误会,诸位都是身份尊贵之人,哪能像街头无赖一般争风吃醋大打出手?话既然已经说开,何不双方放人,我和李姑娘仍在船上为各位充当向导,岂不是好?”
阿鲁台狐疑地看了眼何富贵,又看了下胡季犛。胡季犛与陈天平对视一眼,立即道:“何举人说的是,既然如此,那就解开两位绑缚!”说完示意身边的兵士去解开李云婷和何富贵绑缚。小船上老者喝道:“云婷,还不过来!”
李云婷看他一眼,却没有过去,居然走到何富贵身后,不顾老者几次呼唤。鬼力赤眼见干戈化解,叫骂兵士过来帮他解开绑缚,又让士兵扶着,登上大船。
老者怒道:“云婷,再不过来,休怪师父动用帮规了!”李云婷站出来,大声道:“帮规算什么?有本事你就用家法,像对付我娘一样把我沉了河!”
众人面面相觑,情知二人关系绝非师徒如此简单,但又不好发问。
狗剩儿早就不耐烦,出来道:“老头儿罗里吧嗦个没完,女大不中留……”老者脸色大变,怒道:“谁说她是我女儿……”出手如电,竟向狗剩儿打来!
狗剩儿知道他手段厉害,连滚带爬,急忙躲避,边跑边喊:“师祖爷救命啊!师祖爷救命!”说话之间,身上已经挨了一下,摔在地上,哎哟不止。
阿鲁台拱手道:“这位兄台,想必是沧临派掌门人李炳森了!”老者阴沉着脸,也不回答,一个飞身,到了何富贵面前,厉声道:“她若是有半点差池,我杀你全家!”说完,飞身跃起,落在小船上。船上一个青年吹起哨声,船队快速后撤,井然有序,丝毫不乱。
胡季犛低声道:“运河沧临派,果然名不虚传!”阿鲁台也道:“传说这李炳森隐居多年,江湖上只有他的传说,从未得见真容,想不到你我第一次来到中土,就能得见,实在难得。”
鬼力赤不屑道:“我看这老儿手段也是平常,要不然见了太师也不会吓得撤了。”阿鲁台摇头道:“中土武林高手如云,知道我名头的人却是不多。”
胡季犛笑道:“鲁爷何必过谦,我在南方,也早知道您冠绝西域,辅佐蒙古,功不可没!”阿鲁台摆摆手笑道:“你我不必相互奉承,这中土卧虎藏龙,除了这位李炳森,更有武当开派祖师张三丰,据说已经在世一百八十岁,实在是活神仙了!”
胡季犛点头道:“张真人的名头自然是无人可及,但我听说他已经六十年未在江湖上出现,现在的武当掌门人马建成也只是他的徒孙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