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奇怪的图书馆
瘸子的忧伤只有经历过的人能懂,它太过简单,太过直观,像胎记一样写在最明显的位置。当别人还未来得及熟悉的时候,大家就已经先在心里给她贴上了“瘸子”的标签,然后无论以后她做过什么、成为一个怎样的人,留在人们心目中的印象,她始终都是一个瘸子。
1
一开始,阮湘并不是故意要骗人的。
一开始,她也只是无意之间发现那间图书馆的。
说是图书馆,不如说是一间只比教室略大那么一点儿的房间而已。房间里只有六排书架,是那种正反都可以放书的特制书架,但相比一般的图书馆,藏书少得可怜,也都很旧,除了学生必读课外书之外,就只剩下一些古典小说和资料书了。
阮湘径自在书架间漫步着,霉味和书本特有的油墨味融为一体,陈旧得让人有些不适。她正准备掉头走开,却忽然听到有人咳嗽了一声。阮湘吓了一跳,掉头就跑,却因为紧张,不小心碰倒了放在地上的一个小板凳,“砰”的一声,她顿时跌倒在地。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从房间角落里钻了出来,瞪大眼睛看着阮湘,好半天才伸手去扶她,问:“你没事吧?”
阮湘没有理会那只手,自己撑着爬起来了,才说:“我没事。”
还未站稳,她就感觉到一阵钻心的痛从小腿传过来,她下意识地倒吸一口气,有些尴尬地看着那个老头儿,老头儿却笑了,问:“伤到哪儿了?我这里刚好有跌打损伤药。”
他边说着边走进了后面的房间,过了一会儿又拿了一把椅子和一盒药膏出来,把椅子递给阮湘道:“坐下来,给我看看。”
阮湘当然不会让陌生人随便碰自己的小腿,她转过身,避开老头儿的视线,小心翼翼地拉起裤子,才发现小腿内侧在板凳上压出了一道红印,颜色虽然不明显,却还是肿了起来。
老头儿似乎也理解阮湘的害羞,只是把药膏递给她,又端了一杯热水出来。这个房间很暗,杯子又是说不清的颜色的,看起来很脏。阮湘不敢接,只是问:“这是什么地方?”
老头儿收回杯子兀自喝了一口才说:“图书馆啊。”
“我们学校的吗?”
“是啊。”
“我都不知道我们学校有图书馆。”
老头儿再次笑了,说:“很多人都不知道,我在这儿待了半年了,见过的学生还不到三个。”
说到这里,他举起手做了个“三”的姿势,那只手又老又枯,犹如树枝一般,阮湘不太会判断老人的岁数,但也看得出他早就过了可以上班的年纪了,背部佝偻,手背的青筋也相当明显,还有十分醒目的老人斑。作为老人,他算不算有精神?阮湘不太明白,只觉得他很奇怪,像《巴黎圣母院》里的那个钟楼怪人似的。
于是涂好了药膏她就站起来说:“我该走了。”
老头儿却突然问:“我还没问你呢,你怎么会在这里?”
一想到他既然在学校上班,就很有可能也会抓逃课学生,阮湘便立即紧张起来,回答说:“我们班在上体育课。”
“那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有病。”阮湘直直地看着他,希望他不要觉得自己是在撒谎。
老头儿却只是问:“心脏病吗?”
“不是。”阮湘摇了摇头,就拉开门走出去了。走了一会儿回头,才看到老头儿正站在走廊上好奇地盯着自己的腿看,一脸惋惜的样子。
虽然明知道自己不打招呼会显得没有礼貌,但阮湘还是咬着嘴唇掉头走开了。
2
阮湘的病其实从外表就看得出来:她是个瘸子。
也说不清是先天还是后天的瘸。阮湘记得自己小时候总是跌倒,弄得满身都是伤,她父母都不是心细的人,便没放在心上,小孩子哪有不跌倒的呢?
可是过了几年,当别的小孩儿都已经可以爬树翻墙了,阮湘却还是连“跑”这件事都做不好。阮湘的爸妈这才有点儿着急了,带阮湘去医院检查,结果医生说:“她两条腿不一样长,左腿比右腿长两厘米,所以才会跌倒。这种情况挺常见的,平时稍微注意一下就行了,也不算什么大事。”
话虽如此,阮湘的父母却还是觉得这是大事,害怕阮湘会磕着碰着,于是勒令阮湘不要到处乱跑,阮湘不敢违背他们,再加上总是摔倒也很疼,渐渐就变成了一个很文静的小孩儿。
她胆子很小,性格内向,所以即便童年很无聊,也不敢抱怨什么。
略大一些的时候,她的一个邻居告诉她,像跳芭蕾舞那样总是踮起脚尖,两只腿就会变得一样长了。
那个时候阮湘才七岁,对于这个说法,她毫不犹豫就相信了,于是每天趁父母不在家的时候,就踮着右脚脚尖练习站立,没有经过训练的小孩儿当然是站不稳的,但告诉她这件事的邻居却说,可以拿一块木板绑起来,这样就可以站稳了。
阮湘再次相信了。
多年之后阮湘才知道,芭蕾其实是一项很危险的活动,别说是未经指导的人,就算是专业的芭蕾舞演员也常常会受伤。但那时候的阮湘怎么可能知道这一点?她几乎每隔一会儿就偷偷踮起脚尖站一会儿,为了让两条腿的长度一样,阮湘只踮右脚的脚尖。
然后有一天她就跌倒了,她原本是想像电视里那些芭蕾舞演员一样用脚尖单脚站立的,可是她没有站稳,身体朝后倒了下去,又因为有木板挡着她的脚踝,关节无法正常弯曲,“喀嚓”一声,一阵剧痛传来,阮湘低头,才看到自己的脚后跟,明显断掉了。
那之后阮湘就成了一个真正的瘸子了,跟腱断裂,虽然已经修复了,但后遗症还是很严重。她始终不太能跑步,不能跳,走路也不太稳当。这种情况自然也不会变成运动健将,所以阮湘被获准可以不用上体育课,每次热身结束就可以先回教室了。
有人羡慕,有人同情,阮湘都已经无所谓了。她盯着自己的腿看了一会儿,恍惚地想,反正无论如何,她的人生注定这样了,再也不会发生改变。她会一直是一个瘸子,永远是一个瘸子,到死都是一个瘸子。
3
第二天阮湘到学校的时候,又看到了那个老头儿。
他正在花坛边浇花,是初秋的时候,月季花竞相开放,显得非常漂亮。其实阮湘每天都会从这个花坛前经过,也每天都会看到这个老头儿,但直到昨天在图书馆里碰到,她才记住他的脸。
阮湘正犹豫着要不要跟他打招呼,他却先看到她了,笑眯眯地问:“你的腿好了吗?”
“好多了,昨天谢谢你。”
“不用客气。”老头儿这样说。
他是学校里的杂工,除了负责给花浇水之外,有时候也会帮每个教室分发粉笔之类的。阮湘印象里总是有个老人在学校走来走去的,穿着一件很旧的中山装,行动迟缓,透着沧桑的气息。如今真的认识这个老头儿了,反而有些尴尬了。
说完那两句话阮湘就跑了,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一整天她都回忆着那个老头儿,她问同桌男生路以文:“学校里总是在浇花的那个人叫什么?”
路以文正在看漫画,头也不抬地说:“老头儿?学校里哪来的老头儿?”
“就是总穿着蓝色中山装的那个。”
这么一说,路以文才恍然大悟道:“他啊,好像叫周老头儿吧,怎么了?”
“没什么。”
路以文却忽然抬头,看了阮湘一会儿才说:“喂,把你的英语作业拿来给我抄抄!”
阮湘佯装没听到,专心致志地看着手里的书,路以文等了半天,才说:“小气!”
阮湘却连回他的勇气都没有,只敢在心里翻一个白眼。
路以文大概是阮湘从小到大最讨厌的男生了吧?
他跟阮湘曾经住在同一个小区,亲眼见证了她从一个笨拙的小孩儿变成了一个瘸子的全部过程。阮湘刚受伤没多久,路以文一家就搬走了,她原本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他的,谁知道升入高中后,却赫然发现他的名字就贴在教室门口的墙壁上。看到那三个字的时候,阮湘正在发怔,就听到有个声音大叫道:“哇!你真的变成瘸子了啊!”
这么一喊,整个走廊的人都转过了头来,阮湘被人一盯,顿时动也不敢动,路以文却用力推了她一把,道:“走两步给我看看!”
阮湘打了个趔趄,险些跌倒,好不容易站稳了,才怒目瞪着路以文喝道:“你干什么?”
路以文却像没听到似的,笑嘻嘻地说:“看来伤得不轻啊!怎么样?能走路吗?”
阮湘生气地掉头走开,可是她忘了,那时候整个年级的人都盯着自己,于是所有人都看到,她是一瘸一拐着的。开学的第一天,大家还没来得及相互记住名字,所有人就都知道高一(2)班有个瘦小的女孩是个残疾人。阮湘在大家的注视下走出学校,找了个没人的角落,才偷偷哭了起来。
瘸子的忧伤只有经历过的人能懂,它太过简单,太过直观,像胎记一样写在最明显的位置,当别人还未来得及熟悉的时候,大家就已经在心里把她划分到“瘸子”那一类,然后无论以后你做过什么、成为一个怎样的人,留在人们心目中的印象,始终都是一个瘸子。
阮湘为什么会知道这一点?因为自从她变瘸了之后,小学和初中她都是这样度过的,当她成绩好的时候,她被叫作“成绩很好的瘸子”;当她生气的时候,她是一个“生气的瘸子”;当她在学校里获得了什么奖励之后,领奖时一瘸一拐地穿过操场去讲台上领奖,于是所有人都能看到她是个瘸子……别人都可以有无数的属性,她却像被钉在了羞耻柱上一般,自始至终,都只能是一个瘸子。
她因此变得怯弱、自卑、敏感,一个朋友也没有,原本想着升入高中之后或许能交到一些朋友的,可是谁知道才开学一天,她的梦就这么碎了。
4
之后阮湘面临的就是路以文无休止的折磨,几乎每天上课之前,他都会特意跑到她旁边大叫一声“瘸子”;做早操的时候,再次提醒她是个瘸子;每当老师在讲台上讲起“腿”或者“残疾”之类的词,他就会窃笑着看向阮湘所在的方向……成为同学一年来,阮湘不知道被他气哭过多少次。
可是矛盾的一点是,路以文又根本不讨厌阮湘,很多时候,他看起来甚至对阮湘格外好。比如碰到大扫除之类的事情,路以文总是第一个跑到阮湘身边去帮忙,阮湘没好气地说:“我不需要你帮我!”
路以文却像是没听到似的,抓过她手中的扫把就走。
渐渐就有人拿路以文打趣,问:“你该不会是暗恋阮湘吧?”
路以文嗤之以鼻,当着阮湘的面都会说:“谁会暗恋一个瘸子啊?”
话虽如此,路以文跟阮湘关系复杂却是不争的事实,几乎人人都把他们当成好朋友,除了阮湘。
路以文人虽然讨厌,在学校里却很受欢迎,年级里大部分男生都认识他,下课的时候他们常常聚在一起打篮球或者聊天,路以文颇有一点儿小头目的样子,总是一挥手就能叫来一大堆人,阮湘不太了解他们那个小团体,只知道每天放学后会看到他们一大群人一起走在路上,将整条马路都挤得水泄不通。到了一个路口,人群会分成两拨;下一个路口,又会再分散出去一些……到最后就只剩下路以文和另外一个叫靳然的男生,他在(3)班,个子很高,据说家境非常好,总是穿着限量版球鞋,戴一副细框的眼镜,看起来十分斯文。
阮湘为什么会知道得那么清楚?因为她放学后会非常不幸地跟他们走同一条路。
那群男生总是吵吵嚷嚷的,走着走着会莫名其妙地停下来互相推打,接着又会莫名其妙地奔跑起来;有时候他们会在小商店门口集体买饮料,有时候又会突然在路边的花坛边坐下来互相推荐漫画……
所以虽然阮湘走得很慢,但几乎还是每天都能看到他们,运气不好的时候,甚至会碰到两次。
那一天也是这样,放学后阮湘抱着一堆课本走在回家的路上,经过商店时看到路以文他们照例又围坐在小商店前喝汽水,阮湘经过的时候听到他们哄笑了起来,她早就习惯了,头也不抬地继续往前走。
结果走着走着,忽然一辆自行车就冲了过来。阮湘的学校附近有所幼儿园,自行车车主显然是接孩子放学的,大概也是因为晚了,车骑得特别快。阮湘连忙闪避,结果还是跌倒了,怀里抱着的书散落一地,阮湘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妇女却已经气势汹汹地骂了起来:“你没长眼睛吗?为什么不好好看路?”
阮湘抬头一看,才发现坐在后座的小孩儿从椅子上跌了下来,正哇哇大哭着。阮湘嗫嚅道:“是你逆行……”
“什么逆行不逆行的,你还好意思顶嘴啊?你爸妈怎么教你的?”
阮湘咬着牙,也不敢辩解,只是低头捡着书,谁知道那个女人却故意将其中一本踩在脚下,居高临下地喝道:“都不知道道歉吗?”
“明明……”
“明明什么?小小年纪就敢顶撞大人了?”那妇女边说着边抱起小孩儿,恶狠狠地说,“你看你把我们家孩子摔成什么样了?”
马路上净是学校里的学生,看到这一幕都停了下来,阮湘只觉得有理说不清,急得都快哭了,这时候路以文那群人冲上来了,一个接一个地说:“这么大的人了还欺负一个小孩子,丢不丢人啊?”
“不知道靠右行驶吗?还怪别人不看路呢?”
“你们家孩子跟着你,将来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教养呢!”
阮湘知道他们这些人平时一向刻薄,但听到他们这样说,还是吓了一大跳,她连忙道:“你们不要吵了!”
他们却像是没听到似的,齐齐挡在阮湘的前面,又伸手去逗那个小孩儿。再泼辣的人也敌不过这么多少年,那妇女气得破口大骂,他们却像没听到似的。
这时候有人把阮湘的书递了过来,阮湘抬头,才发现是那个叫靳然的男生,好像从头到尾只有他没有参与争吵,他只是微笑着看着阮湘,等阮湘接过书,才又伸手扶她,阮湘扶着他的胳膊站了起来,小声说:“谢谢你。”
“你快走吧,主任就在后面,一会儿就该到这里了。”
阮湘怔了一下,靳然却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说:“你放心,不会有人抓住我们的。”
阮湘犹豫了一下,才绕过人群快步走开了。她刚离开那个路口,就听到主任叫着:“你们在干什么?”
于是那群男生一下就散开了,阮湘看到那个妇女拉着主任激动地说着什么,她一紧张,连忙就走了。
5
谁知道那个女人还是查到了路以文他们的名字,第二天阮湘一到学校就听到有同学在八卦:“要怪只能怪路以文太出名了!主任一下子就认出他了,哈哈哈!”
好像昨天那件事早已传遍了全校,阮湘刚坐下,杨木青就走了过来,大声说:“路以文要倒霉了!让他英雄救美!”
杨木青是班上最聒噪的女孩子,总是有点儿神经兮兮的,大嘴巴、爱傻笑,脑子似乎也很笨的样子。她兴致勃勃地跟阮湘转述着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故事,说是路以文他们跑了之后,那个女人又拉着主任叨叨了半天,扬言要告路以文。主任当时都快烦死了,向她许诺一定会对路以文追究责任,通报批评。
也不知道是不是由于这个原因,这一天路以文没来学校,看着旁边空荡荡的座位,阮湘突然有些内疚,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上午第四节是体育课,热身结束之后,阮湘自动退到了一边,她听到一个男生阴阳怪气地大叫:“老师,我也瘸了,我能不能也不上课了啊?”
这样的场景其实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可是路以文在的时候,他们似乎都会收敛一些。阮湘这时候才惊讶地发现,路以文虽然总是带头欺负自己,然而很多时候,又的的确确保护了自己。他的确调皮捣蛋,可是也正因为顽劣,学校里没有多少人敢公然顶撞他,因为谁也不敢保证他会怎么样。
想到这里,阮湘突然难过了起来,鬼使神差地,她又朝图书馆走去。
图书馆就隐藏在操场边上一棵大树的后面,旁边分别是仓库和杂物间,平时那一带几乎没人去,阮湘也只是无意间绕到了树后才发现的。她犹豫了很久才推开图书馆的门,没想到周老头儿正坐在门口的一张桌子上看书,一看到阮湘,立即又和蔼地笑了起来,整张脸都皱成一团,他问:“又是体育课?”
阮湘点了点头。
“你的伤好了吗?”
“已经好了。”阮湘这样回答,但实际上根本没好,经过昨天那么一撞,连手也跟着受伤了。
“那就好。”周老头儿说完就朝里屋走去,阮湘听到了倒水的声音,正准备说“不用了”,谁知道却看到他拿着一个崭新的杯子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白色的瓷杯,上面印着一只可爱的兔子,把手也圆乎乎的,是女生都会喜欢的类型。阮湘顿时就怔在了那里,是为了自己特意买的吗?
想到上次自己拒绝时的情景,阮湘自责了起来,所以这一次不等周老头儿开口,她就伸手接过了杯子。周老头儿很高兴的样子,坐下来问:“你怎么啦?好像心情不太好?”
“有个朋友——不,是同学,因为我闯了祸……”阮湘想也没想就把昨天的事情说了出来,她也只是想随便聊聊,包括自己对路以文的厌恶,包括不明白路以文为什么帮助自己,包括那个叫靳然的男生,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气质跟其他人都不一样,可是为什么非要跟他们混在一起?
包括同学们平时是怎么跟自己开玩笑的,包括遇到麻烦时连解释都做不到的困扰,包括一直以来的自卑,包括对生活的灰心沮丧。
她讲得语无伦次,大概是太久没有跟人倾诉过什么了,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讲着讲着,阮湘才恍然发觉已经很久没有讲过这么多话了,尤其是对着一个陌生人。为什么会跟他说这些呢?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想到这里,阮湘忽然闭紧了嘴巴。
谁知道周老头儿却听得很认真,用他那双有些沧桑的眼睛看着阮湘,问:“然后呢?”
“没有了。”阮湘低下头说,“就是一想到因为自己他会遇到麻烦,就觉得……”
觉得什么呢?阮湘其实也形容不出来。
她就这么默默地坐着,然后心里又难过了起来,平时写作文明明都不错的啊,为什么一开口说话就变成了这样呢?
周老头儿却听懂了,问:“所以你不想欠他的人情,对吗?”
经他这么一说,阮湘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在意的是这个啊!
她连忙点头,周老头儿又笑了,说:“照我看呢,你也未必欠了他什么人情,他这种行为算是见义勇为,你接受了就行了,至于通报批评什么的,你也不用放在心上。”
“见义勇为”这四个字用在路以文身上,也太奇怪了吧?
但阮湘还是说:“可是很不公平啊,既然他做了好事,为什么还要受罚?”
“这个,我也不知道,生活有时候就是这样子的。”周老头儿也显露出很困惑的样子。
其实他一看就是那种没念过多少书的人,那一代的人大多都是这样,就算拥有一些看似很有道理的观点,也都是来源于朴素的生活罢了。
阮湘有点儿失望,周老头儿却忽然说:“那……如果他不受罚的话,你就会开心一些吗?”
“那当然!”阮湘脱口而出。
周老头儿再次笑了,说:“这就简单了!”
阮湘纳闷:“什么简单了?”
他却只是说:“我去跟主任说一下好了。”
主任怎么可能会听他一个勤杂工的呢?阮湘在心里想。
但看了看手中的杯子,她还是很客气地道了谢,然后就告辞了。
真是一个奇怪的老头儿。她想,以后还是别来这里了。
6
然而路以文真的没有受罚。
他当天下午就出现在学校了,吸着鼻子,一副昏昏沉沉的样子,不用问也看得出来,他感冒了。
他一到学校,几个男生就围了过来,把阮湘上午就听过的事情又讲了一遍。路以文一直心不在焉地吸着鼻子,听完后才哈哈大笑起来,说:“来告我啊!我倒是想看看她打算怎么立案!自己违反交通法规在先,她还好意思打官司啊?”
“喂,你小心点儿好不好?万一受到处分就麻烦了。”
路以文却满不在乎地说:“我才不怕呢!”
阮湘记得他的父母好像都是生意人,对路以文一向宠得不得了,也许就算他真的被处分了,他们也毫不在乎吧?
想到这里,阮湘忽然又气恼了起来,亏她还为他担心了那么久。
正默默生气的时候,路以文仿佛感受到了她的信号一般,转过头看了阮湘一眼,才粗鲁地说:“我昨天救了你一命,你都不知道谢谢我吗?”
阮湘生气地说:“如果不是你,也不会有后面那么多麻烦了,好不好?”
谁知道路以文竟然笑了,说:“你这是在为我担心的意思吗?”
“谁会担心你啊!”
“那你能有什么麻烦?”
这时有几个同学在外面大叫着路以文的名字,说是那个女人来了。阮湘一听,顿时也跟了出去,只见那个女人抱着孩子朝行政大楼走过去,这下子所有同学都叫了起来,道:“路以文,你死定咯!”
然而这又有什么好高兴的呢?阮湘简直费解,他们到底为什么那么幼稚?
一种很奇怪的情绪就这样萦绕在阮湘的心头,阮湘却还没觉察到,她只是莫名地不开心而已,待路以文回到座位上,那种不开心就更加明显了。下午的第三节课是自习,路以文照例趴在桌子上玩手机,阮湘做功课做到一半,终于忍不住把笔放在桌上,对路以文道:“我说你,跟她道个歉好了!”
“跟谁道歉?”
“昨天那个女的啊。”看到他那茫然的表情,阮湘更生气了,她不知不觉就提高了声音,道,“如果背上处分的话会毕不了业的,你不知道吗?你就不能认真一点儿吗?”
路以文还未说话,周围的几个人却都大笑了起来,说:“阮湘终于开始关心路以文了!”
阮湘一听,更加生气了,干脆又重新拿起笔开始做功课,因为用力太大,连作业本都被划破了。
路以文也不知道打了今天下午的第几个喷嚏之后才大叫着:“你们都给我闭嘴!”
说起来也奇怪,教室里立刻就变得静悄悄的了。
路以文又掏出纸巾擦了半天鼻子才说:“不会因为这种事就处分的,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可是主任都说了……”
“你听到了?你亲眼看到了?不要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好不好?”路以文的语气简直是鄙夷的。
一想到自己这么为他担心,他对此却充满嘲讽,阮湘气到了极致,忽然就忍不住推了路以文一把。
路以文呆了一下,才哈哈大笑起来,然后说:“你这个人怎么连生气都不会啊,哈哈哈!”
他一笑,周围的人也都跟着笑了起来。阮湘涨红了面孔,气馁地趴在桌子上,干脆再也不出声了。
7
总是这样,什么都做不好,无论是跟人聊天也好,处理什么事情也好,甚至连生气这样的小事都做得那么拙劣,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呢?总不能连这个都怪在自己的腿上吧?
晚上阮湘静悄悄地在房间里这么想着,客厅里的电话忽然就响了起来,平时根本就没有人找自己,所以阮湘也没在意,谁知道妈妈却推开门说:“是找你的,一个男孩子。”
妈妈似乎也很困惑的样子,阮湘怔了一下,才接通了房间里的内线,一听到对面的声音就对妈妈说:“是路以文,就是以前海棠七号楼的那个男孩子。”
其实没必要解释的,但也不知道为什么阮湘就这样说出来了。妈妈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路以文是谁,笑了笑就走出去了。
电话那头却早就笑得不成样子了,路以文道:“你该不会从来没接过男生的电话吧?居然还要特意跟你妈妈说一声?”
被他说中了。
但阮湘还是故意凶巴巴地说:“你找我干什么?”
“和解了。”
“什么?”
“那个女人和学校,好像和解了?”因为感冒,路以文的鼻音很重,听起来反而没有在学校那么讨人厌了,阮湘想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问:“你怎么知道的?”
“有人特意跑到主任室偷听来着,具体讲了些什么那个人也没听清,只说学校好像赔了钱给她。可是我爸妈又没有得到让我家赔偿的消息,我就想不明白了,学校为什么要赔钱给她?”
阮湘的脑子里闪过一张面孔,是周老头儿,他说过“如果他不受罚的话,你就会开心一些吗”,以及“这就好办了”。
难道是他?
可是怎么可能是他?
阮湘摇了摇头,才说:“一定是因为学校怕传出去之后影响名声吧,才不是因为你呢!”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其实阮湘也觉得怪怪的,但思索了片刻之后她还是说:“我要做功课了,以后不要打电话到我们家了,再见!”
“那你把手机号给我啊!”
“再见!”阮湘再次大叫了一声,才放下话筒。
她没有跟别人说过,她根本就没有手机,因为根本就没有必要。
没有人打电话找她,没有人约她周末出去玩,没有人想要跟她发短信。
甚至父母为了方便她活动,特意在房间内安装的内线电话也没有用过几次,印象里,这好像是第一次因为同学打来电话拿起话筒吧?
阮湘盯着那部钉在了墙上的电话看了半天,才重新低下头写作业。
可是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涌动着,如海潮一般一层层洗刷着阮湘的心。
第一次接到同学的电话,是路以文打来的。
原本应该记在日记本上的事情,阮湘却无法提笔。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作业本上的那些数学题,然后静悄悄地哭了。
第一次接到同学电话,是自己讨厌的人打来的。
为什么要特意打电话告诉自己这件事呢?明明第二天说也可以的啊,甚至,明明不用告诉自己也无所谓的啊。
为什么就这样破坏了一个重要的第一次呢?
8
天真的凉了下来。
其实也不是很冷,但风中的凉意还是让人汗毛都竖起来了。
阮湘还穿着夏天的短袖衬衫,好几次都很想拐回去拿一件外套,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不擅长运动、没有活力什么的也都算了,如果连自己的生活都料理不好,那该让父母多伤心啊。
这么想着的时候,她已经到了学校,远处有哗啦啦的水声在响,阮湘顺着水的声音,终于找到了周老头儿。他还是穿着那件破旧的中山装,灯芯绒的长裤,脚上是一双不合时宜的运动鞋。即便是背影看上去都那么萧条的一个人,却还是开心地哼着歌,阮湘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才走上去说:“你真的跟主任说了吗?”
“嗯?”周老头儿回过头来,看到阮湘,立即摘下了自己的围巾道,“你怎么穿这么少啊?不冷吗?”
“不用,我还好。”阮湘把捂着胳膊的手放了下来,才认真地问,“我听说那个人跟学校和解了,学校还赔了钱是不是?”
周老头儿立即才抓着头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就是见到主任后跟主任解释了一下那个孩子是在做好事,说不定是主任自己也不觉得路以文做错了什么呢……”
“你骗人!”阮湘忽然就皱起了眉,一字一顿地说,“我从来就没有跟你说过那个男生叫什么名字,就算你见到主任无意间聊起来,主任又怎么会特意告诉你他的名字?是你特意打听过了对不对?”
周老头儿怔了一下,才说:“我是问了别人才知道的……”
“我才不相信呢!我查过了,学校之前发布的招聘启事上写着勤杂工要求必须在50岁以下,你肯定不止50岁了。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会在学校里?”
周老头儿目瞪口呆地看着阮湘,过了好半天,才冲阮湘眨了眨眼说:“其实我是一个富翁!”
阮湘张大了嘴巴。
她当然不会相信这个说法,可是此时此刻,她忽然确定了,就是这个奇怪的老头儿解决了路以文的那件事,让他可以逃过这一劫。
但他到底是谁?怎么会待在这所学校成为一个小小的勤杂工?
阮湘突然好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