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特里克·梅尔罗斯五部曲(卷福主演英剧《梅尔罗斯》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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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算了》(5)

埃莉诺的别克沿着缓缓的坡道开向西格,天空澄澈,只余一朵落单的云在阳光下渐渐消散。透过有色的挡风玻璃,安看着云朵边缘卷起、在光热中融化。车子前方堵着一辆橘色拖拉机,拖着一车的挂霜紫色葡萄;司机大方地挥手让路。别克车里,空调和缓了灼热的气氛。安想夺过车钥匙,但埃莉诺不许别人开她的车。现在,氛围略微僵持,冷气气流流窜,这让她开车的危险性反倒不那么突出了。

才十一点,安不敢想象该怎么度过漫长的一天。她刚问了帕特里克的情况,这是个错误,二人在车里尴尬、僵持地沉默着。安对他有一种母性的本能,这种本能恐怕比他亲妈还强些。埃莉诺反问她:“为什么别人觉得问帕特里克的近况会让我开心?或者问戴维的近况?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样,只有他们自己有数。”

安哑口无言。过了好一会才又问:“你觉得维杰怎么样?”

“没什么想法。”

“我也是。幸好他走得比预期的早。”安和维杰的争执,她吃不准该说多少。“他本来要和那位众人敬仰的老头,约翰逊什么的,待在一起。就是那个写烂书的,书名都神经兮兮,诸如《银莲花和雠仇》《古怪和古董》之类。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吧?”

“噢,他呀,老天,真吓人。他以前常去我母亲在罗马的家。他总说些‘这街上的乞丐摩肩接踵’的话,我才十六岁,听得憋屈。话说回来,那个叫维杰的有钱吗?看他说个不停,应该有钱,但看他打扮,怕是从没花过钱——肯定没花在治装上。”

“噢,可不是吗?”安回道,“他太有钱了:是工厂主、银行家。他在加尔各答养马球专用的马,却从不去加尔各答。我说的有钱就是这么回事。”

埃莉诺沉默了片刻。她默默觉得在这个话题上得争一争。她不想太快认同安所说的,即对加尔各答的马球用马不闻不问等同于富有。

“但抠门得要命,”安打破沉默,“因为这个,还有其他一些理由,我们吵了一架。”她现在想说实话,但仍举棋不定。“他每晚都打电话回家,回瑞士,和他的老母亲用古吉拉特语聊天。要是电话没人接,他会在孱弱的肩膀上围一条黑色披肩,活脱脱一个老太太。最后我不得不问他讨电话费。”

“他给了吗?”

“我大发一通脾气后,给了。”

“维克托有帮忙吗?”埃莉诺问道。

“维克托在粗俗的东西上忸怩,比如谈钱。”

道路驶入橡木林,两边是密密麻麻的橡树,树皮被剥落的地方露出新旧的伤口。

“维克托今年夏天写得怎样?”埃莉诺问道。

“基本没写。而且他在家里,别的事什么也不干。”安回道,“你想想,他来这里多久了?八年?他从没去隔壁的农夫家打声招呼。”

“地方真不错,不是吗?”埃莉诺说道。

“福贝尔一家?”

“是啊。一次都没去过。他们就住在三百码开外的农舍里,屋前两棵柏树。维克托的花园严格说来是他们家的,可双方从没说过一句话。他的借口是‘没有人引荐我们’。”安说道。

“他作为一个奥地利人,太英国了,不是吗?”埃莉诺笑笑,“噢,快看,我们快到西格了。希望能找到那家滑稽的餐厅。它在某座喷泉对面的广场上,喷泉已经变为青苔覆盖的土堆,还长出了蕨类植物。餐厅里面,墙上挂满了野猪头,獠牙擦得锃亮。野猪嘴漆成红色,所以它们看上去还能从墙后冲出来。”

“天啊,真可怕。”安说道,语气平淡。

“德国人离开这里时,”埃莉诺继续道,“战争结束时,他们把村里所有的男人都枪毙了,除了马塞尔,他是这家餐厅的老板。当时他正好不在村里。”

埃莉诺心血来潮的感慨让安哑口无言。她们找到餐厅后,安立刻舒了口气,又感到一丝失望,因为昏暗潮湿的广场并没有那么血腥阴森。餐厅的墙壁是仿松木板的金黄色墙纸;房间格外空荡荡,实际上只有两颗野猪头,房间被光秃秃的日光灯管照得刺眼。第一道菜是满嘴铅粒感的小块鸫肉,堆在油腻腻的吐司片上。接着上了一坨软烂的面条,上面铺了倒胃口的深色炖菜,安光扒拉上面的,不吃。红酒冰冷,口感粗糙,装在绿色旧酒瓶里,酒瓶上没有标签。

“地方不错吧?”埃莉诺说道。

“的确很有氛围。”安应了一句。

“看,马塞尔来了。”埃莉诺兴冲冲道。

“啊,梅尔罗斯夫人,刚没看到你。”他假装刚看到埃莉诺说道。他小碎步急匆匆地从吧台另一头绕过来,双手一边在有污渍的白色围裙上擦拭。安看到了他下垂的八字胡和异常巨大的眼袋。

他即刻给埃莉诺和安上了科涅克。他声称喝一杯对身体好,但安拒绝了,不过埃莉诺接受了,喝完又回敬一杯。他们又喝了一轮,聊起今年的葡萄收成,而安听不懂他的南部口音,想着自己不能开车,更后悔了。

她们回到车上时,科涅克和镇定剂各自发挥其效果,埃莉诺感到血液像滚珠一样流经血管,皮肤麻木无感,脑袋一麻袋硬币似的沉重,她慢慢、慢慢地闭上双眼,完全安静下来。

“喂,”安叫她,“快醒醒。”

“我醒着呢,”埃莉诺没好气道,接着好声好气又说了一遍,“我醒着。”眼睛仍旧没睁开。

“拜托让我来开吧。”安已经准备好和她争论。

“好的。”埃莉诺回答。她睁开眼睛,粉色血丝映衬下,双瞳显得格外湛蓝。“我信任你。”

安弯弯绕绕地从锡涅开向马塞,埃莉诺在路上睡了半小时。

埃莉诺醒后,神志再次清醒,说道:“天啊,那道炖菜太腻了,吃完负担真重。”右旋安非他命的药效回来了;同歌剧《女武神》的主题一般,它无法被长期抑制,它会以更低调、伪装更到位的形式出现。

“狂野西部是什么?”安问道,“我看到一路上都是牛仔海报,指路箭头从他们的帽子里戳出来。”

“噢,我们去吧,一定要去。”埃莉诺像孩子一样说道,“是个游乐场,整个游乐场都弄成了道奇城的模样。我从没去过,但一直想——”

“我们时间够吗?”安怀疑地问道。

“噢,当然够,才一点半,看,开到机场只需要四十五分钟。哎呀,去吧。只玩半小时。求——求你了?”

又经过一块广告牌,写着距离狂野西部四百米。深色的松树顶上,能看到仿驿站马车的小车厢,用亮眼的彩色塑料制成,悬挂在静止不动的摩天轮上。

“真的假的?”安说道,“太棒了吧?我们必须得去。”

她们穿过狂野西部的巨型酒吧门,发现两侧围绕着一圈白色旗杆,旗杆上挂着各国国旗。

“天啊,太好玩了。”埃莉诺说道。她难以抉择,到底要从哪个项目开始玩起。最后,她选了驿站马车摩天轮。“我想坐黄色的。”她说。每个车厢上人后,摩天轮一点一点移动。最后,她们的车厢登顶,踞于最高的松树林之上。

“看!那是我们的车。”埃莉诺尖叫。

“帕特里克喜欢这里吗?”安问她。

“他从没来过。”埃莉诺答。

“最好快点带他来,不然等他年纪大了,就不喜欢这种东西了,你知道的。”安微笑道。

有那么一刻,埃莉诺看上去极度阴沉。摩天轮开始转动,带来一丝微风。向上移动时,埃莉诺感到胃部一紧。游乐场和周围的树木看得更清晰了,但她只感到头晕,两眼直瞪着白色的指关节,希望快点下去。

安察觉埃莉诺的情绪突然转变,她身边的人又变成了老气、富有又醉醺醺的女人。

她们下了摩天轮,沿着两边都是射击游戏的街道。“我们赶紧离开这鬼地方吧。”埃莉诺说道,“得去接尼古拉斯了。”

“跟我说说尼古拉斯吧。”安说道,想先了解他。

“噢,很快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