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噩耗》(10)
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热情,帕特里克爬上了钥匙俱乐部的层层台阶。此刻他的神经就像上头起保护作用的石板掀开后,下面爬满一床的白蛆暴露在日光的曝晒之下,那种蠕动的状态。帕特里克戴着眼罩,匆匆忙忙而又心怀感激地闯进俱乐部幽暗的大厅里。身上的T恤被汗水浸透了,紧贴在后背上。
大厅的行李员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接过了他刚脱下的大衣,然后引着他穿过一条狭窄的走廊。两侧墙上挂着的纪念画上,净是些功勋卓著的狗狗、马匹,还有仆人,另外还有那么一两个卡通形象,总能让人回忆起某些过世的俱乐部成员,他们那脆弱、长期被人忘却的怪癖。乔治说得一点没错,这里就是供奉着英式美德的一座庙。
他又被引导进入了一间宽大的、装着护墙板的房间,屋里净是维多利亚时代设计风格的扶手椅,有绿色的,也有棕色的。还挂着几张巨幅的油画,泛着光泽,画的是狗狗嘴里衔着一只鸟,一脸乖巧的模样。帕特里克看见乔治站在角落里,正在和别人聊着天。
“帕特里克,亲爱的,你没事吧?”
“你好,乔治。”
“你那眼睛出了什么问题啊?”
“就有一点轻微的肿胀。”
“哦,亲爱的,好吧,我希望很快就会消掉啊。”乔治一脸真诚地说,“你认不认识巴兰坦·摩根啊?”他边问,边转身指向一位身材矮小的男士。他有淡蓝色的双眼,一头白发分毫不乱,小胡子也像是精心修剪过的。
“你好,帕特里克。”巴兰坦打着招呼,紧紧地握住了帕特里克的手。帕特里克注意到他戴着一条黑色、丝质的领带,心想他是不是也有什么重要的人去世了。
“听说你父亲去世我非常难过。”巴兰坦说,“我并不认识他本人,但是刚乔治向我介绍了很多关于他的事,听起来他应该是一位了不起的英国绅士。”
苍天啊,帕特里克心里念叨着。
“你都怎么跟他介绍的啊?”帕特里克带着责备的语气问乔治。
“我就介绍了,你父亲是一个多么与众不同的人。”
“好吧,说他与众不同这点还是深得我心的。”帕特里克说,“我从来就没有碰到过跟他一样的人。”
“他从不妥协。”乔治慢条斯理地说,“他老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来着?要就要最好的,不然索性不要。”
“我自己也一直秉持这一原则啊。”巴兰坦的应和带着愚蠢的自负。
“你要喝一杯吗?”乔治问。
“你今天早上向我热情推荐的那叫‘牛劲冲天’的鸡尾酒,我想来一杯。”
“热情推荐?”巴兰坦爆发出一声狂笑。
“是啊,总有一些事情能让你充满热情的吧。”乔治微笑着回应。说着,他看了一眼吧台小哥,然后微微地举起了食指。“你父亲不在,我也感觉好像少了些什么。”他接着说,“说来也奇怪,就在他去世的当天,我们本来是约好要共进午餐的,就约在此地。我们上回见的时候,一起去了一个完美绝伦的所在啊,而且还精心安排了一番,感谢巴黎那家叫‘旅行家’的旅行社——我都不敢相信那是人家礼尚往来请我们去的了。那儿的人物肖像足有真人尺寸四倍大——我们还因为这事儿笑了老一阵子——他身形保持得不错,虽然,也免不了有一股失望的暗流在那表象之下涌动着。那次访问,我觉得他真的玩得挺开心。有一点你得记住了,帕特里克,你让他感到非常骄傲。我相信你也知道这点。真的非常骄傲。”
帕特里克觉得恶心坏了。
巴兰坦看起来有些无聊,这也正常,毕竟现在聊天的主题是他完全不认识的一个人。他非常渴望能聊聊他自己,这也算人之常情,但他也觉得应该先停下来一小会儿。
“是的。”乔治对侍者说,“给我们来两杯‘牛劲冲天’,然后还要……”他朝巴兰坦凑近了一下,像是要征询他的意见。
“我再来一杯马天尼好了。”巴兰坦说,然后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居然有那么多忠实的猎犬啊。”帕特里克环视着屋子墙上挂着的画,有些疲倦地说。
“我想这个俱乐部的很多会员对打枪都很热衷啊。”乔治说,“巴兰坦就是这世界上最好的神射手之一。”
“呜哇,呜哇,呜哇。”巴兰坦表示抗议,“应该说,我曾经是这世界上最好的神枪手。”他伸出双手,仿佛是要把那股自鸣得意的气息给收回去。但那显然没啥效果,就像克努特国王面对又一股来自自然的力量时一样。“到现在还没丢的,”他还是忍不住要指给别人看,“就是我收藏的各类枪支吧,这方面的收藏可能是全世界独一号了。”
这时侍者回来了,端来了他们点的三杯酒。
“你能帮我再去拿下那本书,《摩根枪支收藏》吗?”巴兰坦又问。
“好的,摩根先生。”听那侍者回答的口气,之前没少执行过这个要求。
帕特里克尝了一口杯中的“牛劲冲天”,发现自己竟然忍不住微笑起来。他又一口气闷掉了半杯,然后把杯子放下,过了一小会儿又重新拿起,对乔治说:“这‘牛劲冲天’你还真是推荐对了。”然后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你要再来一杯吗?”乔治问。
“我觉得不妨再来一杯,味道好极了。”
侍者绕了个道回到桌旁,拿出一卷巨大的书,白封皮的。从另一个角度瞥见,那本书的封面上是两把镶嵌银丝的手枪。
“拿来了,摩根先生。”侍者说。
“啊哈。”巴兰坦边接过书边说。
“再来一杯‘牛劲冲天’,可以吗?”乔治说。
“好的,先生。”
巴兰坦强忍着得意,才没有笑得露出牙来。“这儿的几把枪,”他敲了敲那本书的封面,“是十七世纪西班牙产的决斗用手枪,可能是全世界最昂贵的武器了。要是你对此没概念,那我告诉你,光是换个扳机,就得花上好几百万美元。”
“这价钱,足以让你怀疑还值不值得来一场决斗了。”
“光是原装的枪刷,就值两百五十美元。”巴兰坦轻声笑着说,“所以你大概不会愿意开枪开得太勤快的。”
乔治看着一脸苦相,也无甚兴趣。但是巴兰坦可是根本停不下来了。他要摆出人生赢家的姿态,执行一项宝贵的任务,把帕特里克的注意力从丧父之痛中解救出来。他又戴上了一副半月形的玳瑁眼镜,头往后缩了一点,满怀敬畏之情盯着那本书看,一页一页飞速地掀了过去。
“看这,这个。”他停下了翻页的步伐,沿着书脊敞开,展示给帕特里克看,“这是有史以来生产的第一把温切斯特步枪。”
“真养眼。”帕特里克叹了口气。
“以前我在非洲狩猎的时候,用这枪射中了一头狮子。”巴兰坦坦诚地说,“射了好几枪才中的。这枪跟现代生产的武器不一样,没有口径的。”
“你肯定对这枪的连发功能特别感激吧。”
“哦,当时还有几个可靠的猎人帮我打掩护,”巴兰坦沾沾自喜地说,“在我描写那次非洲狩猎之行的书里,我详细记述了当时的情况。”
这时侍者回来了,手里捧着帕特里克要的第二杯“牛劲冲天”,腋下还夹着另一本体积庞大的书。
“哈利说,你大概也需要这一本吧,摩根先生。”
“好的,我真是贼吃惊了。”巴兰坦说了句土话,鼻音挺重。说着,他伸长脖子坐回了椅子里,满脸堆笑地望着那侍者。“我刚提到这本书,这本书现在就摊开在我膝盖上了。这才是我所说的服务啊!”
他打开了新拿来的这卷书,神情还是同刚才一样的享受。“我有些朋友很会夸人,他们说我写的散文文风非常优美。”虽然他努力用一种大惑不解的语气来解释这件事,但别人并听不出这层意思来。“但我自己觉不出来有啥文风,我就是照实把事情记录下来罢了。我去非洲的那场狩猎之旅,是如今已不复存在的一种生活方式,我这本书里也就是实话实说罢了,就这样。”
“是的。”乔治慢条斯理地说,“新闻记者还有其他诸如此类的人,写了一大堆胡说八道的东西,还美其名曰‘快活谷[54]系列’。其实啊,那里我去的次数也不少了,我可以告诉你的是,那边不开心的事一点也不比别处多,那边的醉鬼也一点不比别处多。那边的人,举手投足和伦敦、纽约的那些人无甚区别。”
乔治探过身来,拾起了一颗橄榄。“在那里我们的确是穿着睡衣用餐的。”他思忖过后补充道,“这一点我觉得的确是有点不同寻常。不过这不是因为我们猴急得逮着个人就一起上床,当然了在那儿这种事情发生得还是挺多的,到哪儿也都是这样啊。之所以有这样的习惯,是因为我们第二天一大早起床就要去打猎。下午打猎归来之后,我们通常会‘喝一轮’,也就是威士忌混着苏打水喝,唉其实混什么都行,自己定。然后他们就会说,‘洗澡了,老爷,到洗澡时间了!’然后赶着你去冲个澡。然后再喝过几轮之后,大家都穿着睡衣一起用餐。大家的行为举止跟在其他地方都没什么两样,虽然我必须得承认,他们喝得那叫一个多,那叫一个多啊。”
“听着和天堂没啥两样。”帕特里克说。
“是这样,你知道的,乔治。喝酒和那种生活方式是一致的。喝下去的酒,出出汗就都蒸出来了。”巴兰坦说。
“对的,是这么回事。”乔治说。
就为了出一身汗,非得跑到非洲去?帕特里克心里想。
“这张照片,是我和一头坦噶尼喀[55]山羊的合影。”巴兰坦边说,边把刚才侍者拿来的第二本书递给帕特里克,“当地人跟我说,这一物种当时只剩下这么一头强壮的雄性山羊,我当时心里别提有多复杂了。”
苍天啊,他也这么多愁善感,帕特里克心想。他看了一眼照片上年轻时的巴兰坦,戴着卡其色的帽子,跪坐在一头山羊尸体的身旁。
“这张照片是我自拍的。”巴兰坦故作轻松地说,“有许多专业的摄影家都求我告诉他们所谓的‘秘诀’,但是我只能让他们失望了——要说唯一的秘诀,就是找到一个让你神魂颠倒的主题,然后用你所了解的最佳方式把它拍下来。”
“很绝妙。”帕特里克嘟哝道。
“有的时候,纯粹是出于虚荣带来的愚蠢冲动,”巴兰坦喋喋不休地说,“我会混迹到那帮狩猎者中间,然后找个男孩子来摁下快门——他们都能完成得相当不赖。”
“啊,”乔治异乎寻常表现出一丝热情,“汤姆来了。”
走来一个高得出奇的男人,穿着件蓝色的泡泡纱西装,在桌子和桌子之间缝里开出一条道来。他那一头灰白头发虽然已经稀疏,却还是乱糟糟的一团。
巴兰坦把两本大书合上,放在自己膝盖上。他那令人发指的虚荣心,终于跑完了一圈回路。他刚滔滔不绝地聊的那本书里,写的是他自己拍的照片,而那照片拍的是他自己用猎枪射杀的动物,而那猎枪又属于他自己壮丽恢弘的收藏,而那收藏又被拍成照片(哎呀呀,总算不是他自己拍的了)展示在了第二本书里。
“这是汤姆·查尔斯。”乔治互相介绍道,“这是帕特里克·梅尔罗斯。”
“我看你刚才在跟那个文艺复兴时期的人说话吗?”汤姆操着沙哑干涩的嗓音说,“你还好吗,巴兰坦?你刚是生怕梅尔罗斯先生不知道你那些丰功伟绩吗?”
“不是,我以为他可能对枪还有点兴趣。”巴兰坦看起来有些愠怒。
“在你的脑子里,恐怕就没有哪个人对枪没兴趣的吧。”汤姆继续哑着嗓子说,“听说你父亲去世的消息我很难过,我猜你现在肯定是心力交瘁了。”
“我想我的确如此。”帕特里克有点措手不及,赶紧答道,“谁碰上这样的事都挺不容易的吧。不管是什么感觉,都会愈发强烈。这一刻真的能感受到一切。”
“你是要先喝一杯呢,还是直接去吃午餐?”乔治问。
“直接开吃吧。”汤姆说。
这四人站起身来。帕特里克注意到,两杯“牛劲冲天”下肚之后,他的双脚走路时踩得踏实多了。不过,“快快”带来的那份持久、清晰的痛感跳动着,他依旧能觉察到。也许他应该趁着还没开饭,抓紧时间再给自己一针?
“厕所怎么走,乔治?”
“哦,穿过这扇门,角落里就是了。”乔治答道,“我们先去饭厅等你了,上楼往右走就到了。”
“我过会儿来找你们。”
帕特里克临时脱团,朝着乔治刚指向的那扇门走去。在门的另一头,是一间用黑白两色大理石铺就的房间,宽敞、凉快,配有闪亮的铬合金装备,和一扇红木的门。一排整齐的水池尽头,码着一堆浆洗干净的亚麻布毛巾,在毛巾一角用绿色的棉线绣着“钥匙俱乐部”的字样。在一旁,立着一个柳条编成的篮子,扔掉的和用过的毛巾都丢在里面。
帕特里克突然行动,效率要高,动作要轻。他抄起了一条毛巾,倒了一玻璃杯的水,然后溜进了一扇桃花心木门后的小隔间。
没有时间可浪费了。帕特里克放下玻璃杯、丢掉毛巾、脱掉夹克衫的动作连贯得仿佛一气呵成。
他坐在马桶圈上,把毛巾摊开在自己大腿上,小心翼翼地把注射器放在上面。他卷起衣服袖子,在二头肌处紧紧固定,就当是条止血带凑合用了。他又心急火燎地把拳头握紧、松开,如此往复,另一只手的大拇指把针头上的盖子揭开。
他的静脉仿佛羞赧得不愿现身,但是他碰运气朝二头肌的位置扎了一针,就在卷起的袖子下方,眼前瞬间浮现出一幅叫人心满意足的场景:一团红色的蘑菇云在针筒里舒展开来。
他一狠劲儿把活塞一推到底,然后一刻不耽误地把卷着的袖子放下来。就好像,这样能让里面的针剂驶上一条高速公路,飞速扎进自己的身体里。
帕特里克擦干净手臂上汩汩流下的鲜血,又把针头扔进马桶里冲走,激起些淡桃色的马桶水溅在毛巾上。
刚才那一发让他大失所望。虽然他的双手还在瑟瑟发抖,心脏还在扑腾个不停,他却没有感受到那一丝带着幸福、几近昏厥的快感。那是一个心碎的时刻,像一个溺水者的自传那样压缩凝练,但也像鲜花的香气那样触不可及,却如此亲密。
如果刚那一发达不到效果,那注射可卡因还他妈的有什么意义?真是让人不能忍。对于这样的结局,他既感到满怀的愤恨,却又惶惑不安。帕特里克又掏出了第二根注射器,又坐在了马桶圈上,卷起了袖子。奇怪的是,这一发的效果似乎来得愈发猛烈,衬衫的袖子就好像大坝一样拦住了试剂的去路,从注入体内到直通大脑,花的时间比往常久了不是一点。甭管怎么样,他现在都要集中精神开始第二发了。肠子一下松弛下来所带来的兴奋感和恐惧混合在一块儿,带着这样的情绪,他费了老大力气才拿针头对准了原来扎针的那个点。
直到他把卷起的衬衫袖子又放下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犯了个严重的错误。注射的量太大了。虽然他需要注射很大的量才能感到满足,那这一回远远地超出了实际所需。
药劲儿太猛,他连冲水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刚给一个崭新的注射器盖上盖儿,就把东西摔在了地上。帕特里克身子倚着小隔间的墙壁慢慢滑下来,脑袋倒向一边,喘着粗气,脸部肌肉不住地抽搐,活像是一个刚刚冲过终点线,却没能赢下比赛的长跑运动员。新鲜冒出的汗液,刺得他每一寸皮肤都生疼。双目紧闭,一连串画面走马灯似的飞快地掠过他内心的视域:一只蜜蜂像喝醉酒似的,撞在了一片被花粉压得沉甸甸的花瓣上;一面即将土崩瓦解的大坝,水泥墙上四处遍布着大小裂痕;一把长长的利刃,砍进了鲸鱼尸体上拉下来的一长条鲸鱼肉;一个用作葡萄酒榨汁的桶里装的都是挖出来的人眼睛,黏糊糊的,一颠一颠。
他强打精神睁开了双眼。他内心的人生,毫无疑问正在走向衰亡。所以更加审慎的做法,还是回到楼上去直面他人,即便那样产生的效果仍会让他惶惑。要不然,就只有在这支离破碎、疯狂暴戾的臆想所建造的泥潭里,越陷越深了。
就当帕特里克扶着一列洗手池后面的那面墙,努力摸索着前行时,他被一种幻觉式的声响给擒住了,但幻听的内容却难以组成文字表述。他能听到的,只有一长串扭曲到变形的声响,以及对于空间的恐怖感知,就像被放大了的呼吸声一样。
他抹了一把脸,又把那一杯子血水倒进了下水道里。这时他才想起还有第二根注射器,于是手忙脚乱地清洗干净,眼睛还透过镜子盯着卫生间门口,生怕有人推门进来。他手抖得太厉害了,要把注射器握牢,伸到水龙头底下都费劲。
从他脱离大部队到现在,大概过了几世纪了吧。这会儿,那帮子人应该开始点单了。虽然已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但他还是被当下的紧迫感疯狂驱使,把还没擦干的注射器塞回了胸前的口袋里,急匆匆地穿越酒吧返回,跑进大厅,又顺着主楼梯向上爬去。
在餐厅里,帕特里克看见乔治、汤姆和巴兰坦还在研究菜单呢。他到底让他们等了多久,让他们如此礼貌地将用餐时间向后顺延?他踉踉跄跄地朝餐桌走去,而他身边的空间,因为那一长串扭曲到变形的声响,也变得没了形状。
乔治抬起头来看看他。
“啾……啾……啾……”他问了声。“楚——楚——楚——楚。”巴兰坦应和道,发出了直升机式的声响。
“哎噢哇。哎噢哇。”汤姆也给出了回应。
他们几个他妈的想跟我说点啥啊?帕特里克坐定下来,掏出淡粉色的手帕,又抹了一把脸。
“嗖特。”他说的这句用的是一种极富弹性的耳语。“楚——楚——楚。”巴兰坦还是这样应和。
乔治面露微笑,但帕特里克还是感到很绝望。因为这声音从他身边穿流而过时,那画面就像下雨天街上的刹车灯一样。
“啾……啾……啾……哎噢哇。哎噢哇。楚——楚——楚。”
面前就是菜单,但他此刻一脸懵,就好像以前从没看过这玩意儿一样。每一页上写的都是些死掉的玩意儿——死牛、死虾、死猪、死牡蛎、死羊——一股脑儿拉出来,就像是一份死难者清单一样。旁边还有一份简要的说明,介绍这些死难者的尸体经过了怎样的加工工序——是做成烤串呢,整个架上烤炉烤呢,烟熏呢,还是水煮呢。苍天啊,要是他们觉得他会愿意把这些东西吃进肚子,那真的是脑袋坏了。
他曾经亲眼目睹过,暗红色的鲜血从一头山羊的颈部喷涌而出,喷溅在草坪上的枯草上。苍蝇四处乱飞。内脏散发出恶臭。当他小心翼翼地把一根胡萝卜从地里拔出来的时候,他都能听到根在哭泣。一个人只要活着,就不免蹲在一大坨腐朽、残忍、肮脏、血腥的玩意儿之上。
要是他的身体可以化作一块玻璃就好了,那是挡在两段空间之间的,没有血肉之躯的间隔。两边他都了然于胸,却并不归属于任何一方。只有这样,他才能将自己解脱出他对自然界其他事物所犯的那些粗俗、野蛮的罪行,获得心的自由。
“啾……啾……完?”乔治问道。
“唔……我要……唔,呃,我还是,”帕特里克觉得发出的声音和自己渐行渐远了,就好像是从双脚边发出来的一样。“我要……唔,呃,来……一杯……‘牛劲冲天’……早饭吃得晚……呃……其实不是很饿。”
说完这些词儿产生的效果是,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了。
“楚——楚——楚——楚。”巴兰坦表示反对。“哎噢哇。哎噢哇啾?”汤姆问道。
他们说的“啾”到底代表了啥呢?他这神游症可是变得越来越复杂了。再过不了多久,乔治又要开始说“楚”或者“哎噢哇”了,那样的话他到底是站在哪儿呢?他们中的任意一位是站在哪儿呢?
“再过裂杯(再给我来一杯)[56]。”帕特里克喘着粗气说,“当真的。”他又揉了揉眉毛,目不转睛地死盯着红酒杯的底部。阳光正巧穿射过那个点,在桌布上投下一条断骨般的光痕,就像是手指骨折后照的X光片子。周遭那些扭曲变形、回响不停的声音开始渐渐散去了,最后就像没有调过台的电视机发出微弱的嘶嘶声。此刻将他与身边发生的一切所割裂开来的,不再是惶惑和不解,而是一种悲伤,就像是做爱完事后的贤者时间。“玛莎·波音,”终于听清巴兰坦说的话了,“她告诉我,在开车去纽波特的路上,突然像中了咒语一般头晕目眩。然后她的医生就嘱咐她,随身带上些小块的奶酪,在路上吃——很明显,这是某种蛋白质缺乏造成的症状咯。”
“玛莎营养不良的症状不可能太严重吧,我是没法想象。”
“好吧,”乔治用外交口吻回应道,“但也不是每个人都像玛莎这样,要如此频繁地被开车载去纽波特的。”
“我之所以提这茬,是因为我,”巴兰坦的语气中带着些自豪,“因为我也曾有过相同的症状啊。”
“也是在同一条道上吗?”汤姆问。
“就是在同一条道上。”巴兰坦确认了他的猜想。
“好吧,那就是纽波特的毛病了。”汤姆说,“是纽波特把你身体里的蛋白质给吸干了。也只有平时健身的人,才能不靠药物支撑就顺顺当当把这条道跑下来。”
“但是我的医生啊,”巴兰坦耐心地解释道,“推荐我服用花生黄油。玛莎不太相信这玩意儿,她觉得那些法式小奶酪就很好。因为她可以把外面那层包装给剥了,然后把奶酪扔进嘴里吃掉。她就想问,花生黄油应该是个什么吃法。‘拿勺子舀啊,’我这么回答她,‘就像吃鱼子酱一样。’”巴兰坦说着咯咯笑出了声,“她没有再多加回应,”他讲完这一段时,带着胜利者的神气,“我觉得她下一回可能也要换花生黄油试试效果了。”
“该有人去跟桑帕牌[57]提个醒了。”汤姆说。
“对啊,你一定得小心行事。”乔治不紧不慢地说,“要不然,你就等于给这黄油带销量来了。这些纽波特人只要一迷上什么东西,就根本没办法叫他们停下来。我记得有一回,布鲁克·里弗斯问我身上的衬衫是在哪里定做的。后来我再去那儿定做衬衫的时候,他们告诉我等候的名单已经排到两年之后了。他们还说,来自美国的订单数量迎来了一波异乎寻常的激增,真是完美。好吧,当然啦,我知道这事儿是谁干的了。”
一位侍者走上前来准备为他们点单。乔治问帕特里克,他是不是百分百确定自己不想吃点“硬菜”。
“百分百确定。不要硬菜。”帕特里克回答说。
“我可从来没见过你父亲胃口不好的样子。”乔治说。
“是没有。他身上至少还有那么一件事是可靠的。”
“哦,我们不要把事情扯远了。”乔治抗议说,“他弹钢琴弹得非常棒,曾经可以弹到所有人一整晚不睡,”他又向别人解释说,“就听他弹奏那段最引人入胜的曲子。”
不就是东拼西凑,滑稽模仿,两只手像葡萄树树桩似的卷曲到一块儿嘛,帕特里克心里想。
“没错,弹钢琴这件事上,他还是颇为值得称道的。”帕特里克大声说出了这句。
“在与人交谈这件事上也如此。”乔治补充说。
“嗯……”帕特里克说,“这就取决于你觉得值得称道的到底是啥了。有些人就不喜欢他那种一气儿不容打断的粗鲁劲儿,至少我有听说过。”
“都是谁啊这么说?”汤姆边问,边环视房间一周,强做出一副警觉的模样。
“事实如此。”乔治说,“有那么一两回,我不得不提醒他说话不可以那么咄咄逼人的。”
“然后他是怎么做的?”巴兰坦边问,边把自己下巴朝前探出少许,好让被领子勒得太紧的脖子稍微松快一些。
“他叫我滚一边去。”乔治的回答简单直接。
“太可怕了。”巴兰坦边说,边瞅准了一个炫耀自己智慧和外交才能的机会。“你知道啊,人们总是喜欢为最岂有此理的那些事儿争个不停。为什么这么说呢?我花了整整一个周末试图劝服我老婆,在我们抵达纽约的那个晚上去莫蒂默餐厅吃饭。‘我自己都快吃成莫蒂默了,’她不停地叨叨,‘我们就不能去别地儿吃吗?’当然了,她也给不出别的建议来。”
“她当然给不出了。”汤姆说,“她怕是有十五年没见过别的餐厅里面长什么样了吧。”
“都快吃成莫蒂默了。”巴兰坦复述着他老婆的那句话。想到自己娶了一个这么循规蹈矩的女人,他就不免有些着急上火,还掺杂了些许自负在里面。
这时候一份龙虾、一份烟熏三文鱼、一份螃蟹色拉,还有一杯“牛劲冲天”端上了桌子。帕特里克贪婪地把酒杯举到唇边,然后突然定住了。他听到了一头牛歇斯底里般的怒吼,就好像面前这玻璃杯中黏糊糊的液体里面,开了一家屠宰场一样热闹。
“操他妈的。”帕特里克嘟囔完,牛饮一大口。
但是他的这份蔑视,很快就换来了一种鲜活的幻象,仿佛肚子里长了只蹄子,拼命踢他的肚皮,想要找到出来的路。他还记得自己十八岁那年,在一间精神科病房给他父亲写信,努力解释清楚他为啥会出现在这地方。后来,父亲给他回了一张简短的便条。条子上是用意大利语写的,他父亲明知道儿子是看不懂的。于是帕特里克查了些资料,才发现这是但丁《地狱》中的选段:“你们要考虑你们的起源/你们并非生来就像禽兽般活着,一事无成/而是要追求知识与善行。[58]”在当时,这看似恢弘壮丽的回信让他感觉沮丧万分,可如今却让他顿然感到一丝崭新的关联感。他听着奶牛的嚎叫声,那抽着鼻子进气吸气的声响,就觉得,或者说以为自己觉得,又有东西朝着他肚子的内壁猛踢了一脚。
他又迎来一阵加速的心跳,又狠出了一身汗,又灼得他全身的皮肤生疼。帕特里克这才意识到,自己快要生病了。
“不好意思我走开一下。”他招呼着,猛地起身立起来。
“你没事吧,亲爱的?”乔治问。
“我感觉很不舒服。”
“要不我们给你叫个医生来吧。”
“我能联系到全纽约最好的医生。”巴兰坦说,“提我名字就行了,你只要……”
帕特里克感觉胆汁都快从肚子里泛上来了,嘴巴里顿时尝到一股苦味。他又倔强地把胆汁咽回去,都来不及感谢巴兰坦的慷慨相助,就着急忙慌跑出了餐厅。
站在楼梯上,帕特里克强忍恶心吐了第二回;比起刚第一回吐的,这次可算有内容多了。一阵又一阵的恶心泛上来,把他肚子里的那些玩意儿朝上托举到嘴边,而且一次比一次来得猛。他感到一阵头昏眼花,吐得眼泪汪汪,面前的东西都看不真切了。于是他笨手笨脚地扶着走廊朝下走,还碰倒了斜挂在他肩头上方的一张狩猎照片。好不容易总算摸索到让人神清气爽、大理石打造的避难所——也就是卫生间了,他的双颊已经肿得跟刚演奏完的小号手差不多了。有位俱乐部的会员正站在镜子面前,正经八百地欣赏着自己的那副尊荣,猛地看到帕特里克,先是理所当然地感到不快,毕竟被打扰了;下一秒就立刻变得警觉了,毕竟面前靠着自己那么近的这个男人,眼看就要吐了。
帕特里克费了死劲儿要坚持到厕所间里,最终却还是吐在了那人旁边的洗手池里。就在那时,他把水龙头也打开了。
“苍天啊。”那位会员不高兴了,“你在厕所包间里干不行吗?”
“太远了。”帕特里克边说,边吐了第二回。
“苍天啊。”那人又重复了一遍,火速离开了。
帕特里克发现吐出来的污秽中还有昨夜晚餐吃的东西。这会儿连肚子里都是空的,他知道过不了一会儿,那酸唧唧、黄蜡蜡的胆汁又要泛上来了。就是因为这玩意儿,呕吐这件事才这么不遭人待见。
为了快一些把洗手池的污秽给冲走,他把手指伸进放水孔里面来回搅和,又抬起另一只手把水龙头开得再大些。他希望过会儿自己再感觉支撑不住的时候,能够躲进单独的小隔间里面,这样好歹有些隐私。又感觉恶心想吐了,而且真的灼热难当,帕特里克虽然还没把洗手池完全清理干净,也不得不弃之而去了。一摇一摆,他又闯进了一扇桃花心木门掩映着的小隔间里。都没顾得上滑动黄铜的插销,把隔间门锁上,他就已经浑身颤抖着俯在马桶圈上了,然而并没有任何效果。他既没法呼吸,也没法吞咽,几分钟之前,他还在想尽办法让自己别吐呢;可现在,他却要使出更大的气力,拼命让自己吐出来。
帕特里克几乎都快因为缺氧晕过去了,就在那时,黄蜡蜡的胆汁突然汇成一粒水珠,从肚子里泛了上来。这真是让他既期待,又恐惧的玩意儿。
“操他大爷的。”他骂起脏话来,然后靠着墙滑坐下来。甭管这样的状况出现多少次,每次感觉如此恶心的时候,他还是会变得惊慌失措。
刚差一点点就要窒息了,他算是被镇着了。掏出一根烟来,就着嘴唇上罩着的那层苦涩的黏液,他又开始吞云吐雾了。当然了,现在留给他的问题就是,要不要再来点海洛因,好让自己心定下来。
风险在于,这样做会让他感觉更加恶心。
他把双手上的汗抹干,战战兢兢地把那包海洛因摆在膝盖上,打开,然后把小指伸进粉堆里蘸了蘸,又用两只鼻孔猛吸了一下。暂时没有感觉到任何不良作用,他就又这样来了一发。
终于找回了宁静。他闭上双眼,长叹一声。其他人就让他们滚蛋去吧。他是不会回去了。终于可以放松神经了。哪里能吸上这些好货,哪里就是他的家。很多时候,他在陌生人的泥淖里找到了家的感觉。
他实在太累了,真的要睡下歇会儿才行了。那就睡吧。把自己那对翅膀收起来。但要是乔治或者其他什么人派人来找他,却发现污秽四溅的洗手池,然后对着小隔间的门一通猛捶,可怎么办?
难道没有片刻安宁,没有安歇之地可寻吗?当然没有了。这问题听着多么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