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算了》(2)
帕特里克朝水井走去。他手握一把灰色塑料长剑,金色手柄,挥舞着砍向露台墙缝中长出的缬草花。一看到茴香茎上有蜗牛,他便沿茎秆用剑把蜗牛刮下去。要是他弄死了蜗牛,他必须快快踩一脚再跑开,因为整个过程黏糊糊的,和擤鼻涕一样。接着,他回去看看灰色软肉中的棕色碎壳,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下雨后踩烂蜗牛是不对的,因为蜗牛只是出来玩耍,在叶片滴水而成的小水池中沐浴,伸展它们的触角。他一碰触角,它们猛地往回缩,他的手也猛地回收。对蜗牛来说,他就像个大人。
一天,他本不想去那里,但竟不知不觉又走到水井边。因此,他决定,他刚发现的这条路线是条秘密捷径。现在,每当他独自一人时,总会走那条捷径。他穿过一片橄榄林,昨夜里风来回吹动树叶,叶子从绿色翻成灰色,灰色又翻回绿色,好比他的手指来回划过天鹅绒,面料会来回变浅、变深。
他给安德鲁·邦尼尔看过这条秘密捷径,但安德鲁说这么走路程反而更远,所以他吓唬安德鲁说要把他扔到井里。安德鲁禁不起吓,哭了。安德鲁飞回伦敦时,帕特里克恐吓说会把他扔出飞机。抽噎,抽噎,抽噎。帕特里克根本不会上飞机,但他又吓唬安德鲁,说他会躲在地板下面,绕着安德鲁的座位锯出一个圆形。安德鲁的保姆责备帕特里克太坏,而帕特里克回嘴道,谁叫安德鲁是个哭包。
帕特里克自己的保姆已经去世。他母亲的一位朋友说,保姆去了天堂,但帕特里克去了葬礼现场,清清楚楚地知道他们把保姆装到一个木盒中、把她扔进洞里。天堂和地洞是反方向,所以那个女人骗人,除非木盒可以像包裹一样寄过去。保姆被装进盒中时,母亲哭得厉害,她说是因为想起了自己的保姆。胡说八道,她自己的保姆还活着呢,而且他们得坐火车去看望她,这真是有史以来最无聊的事了。她的蛋糕太可怕,中间只有一丁点果酱,外边围了一圈蓬松的糕体。她总说:“我知道你喜欢这个。”瞎说,上次他明确告诉她不喜欢。蛋糕叫海绵蛋糕,所以他问这是不是用来洗澡的,他母亲的保姆一听,笑了,大笑个不停,还抱住他不放。感觉真恶心,因为她和他脸贴脸,她皮肤松弛下垂,就像他曾见过的悬在厨房料理桌边缘的鸡脖子。
他母亲为什么非得有个保姆呢?他的已经没有了,而且他才五岁。他父亲说他现在是个小男子汉了。他记得三岁时去英国的经历。是个冬天,他第一次看到雪。他记得站在马路上、一座石桥边,路面霜冻,田野覆着白雪,天空透亮,马路和树篱很惹眼,他戴着蓝色羊毛手套,他的保姆牵他的手,他们久久地站在那里看桥。他过去常想起那一幕,还有他们在汽车后座上,他把头枕在她的大腿上,抬眼望着她,她回以微笑,她脑袋后方的天空广阔湛蓝,然后他睡着了。
帕特里克沿小径走上一片陡峭的河岸,路畔有棵月桂树,小径的另一头便是水井。家里不许他在井边玩,但他偏偏最喜欢这儿。他有时爬到腐坏的井盖上,上蹦下跳,把它当作蹦床。没人能让他下来,也没人去劝他。木盖发黑,水泡状的粉色油漆已剥落。它嘎吱作响,听上去惊险,让他心跳加速。他力气不够大,一个人抬不起井盖,但当别人忘记阖上盖时,他会搜集一堆石头和土块,往井里扔。它们砸到水面上,深处回荡起水花声,接着陷入黑暗。
帕特里克爬到小径最高处,举剑宣示胜利。他看到井盖被推开了,于是开始找大石头,他能举起的最大的以及能找到的最圆的。他在周围找呀找,挖出一块红色的,双手并用才能抱起来。他把石头搬到水井平整的边缘,人往里够,双脚离地,直直看着一片漆黑,他知道那里有水。他左手稳住身体,把石块从边缘推下去,听到扑通一声,望着水面波动,起伏的井水吸收了天光又晃晃悠悠反射回去。井水厚重漆黑,不像水,更像石油。井壁干燥的砖块先是变绿接着变黑,他朝井底大喊。如果身体再往下些,他能听到自己潮湿的回声。
帕特里克决定爬到井口上。他磨损的蓝色凉鞋塞在石缝里。他想站到井口的岩架上,井口开着。他这么做过一次,那是为了和安德鲁比胆量。当时,安德鲁在井边劝他:“别这样,帕特里克,下来吧,求你了。”安德鲁被吓着了,帕特里克才不怕。但现在他只身一人,蹲在井边,背对水面,他觉得头晕。他一点一点慢慢站起,站直的过程中,感受到背后空荡荡的邀请,它将他往后拉。他确信自己稍有动作脚下就会跌倒,于是捏紧拳头,收紧脚趾,用力盯井边的地面,尽力稳住身体。可他的剑还靠在井边,他想拿起来完成这场征服,因此小心翼翼地倾身,凭着坚定的意志力克服让他四肢无力的恐惧,够到了有刮痕凹陷的灰色剑刃。拾起剑后,他又慢慢屈膝,跳下岩架,落地大喊万岁,挥剑砍向假想出来的敌人,口中发出金属撞击的声音。他用刀面抽打一片月桂叶,剑尖刺向叶片下方的空气,同时一手捂住腰侧,发出一声垂死的呻吟。他会想象有一支罗马军队受到伏击,即将被野蛮人碾压。此时,他来了,带领一支身披紫袍的特殊部队。他最为骁勇,逆转了不可想象的败局。
他去树林里散步时,常常想起骑士艾凡赫,他挚爱的漫画之一里的主人公。艾凡赫砍下他所过之处的树木。帕特里克只能在松树林里弯弯绕绕,但他想象自己有能力开辟自己的道路,昂首阔步穿过小树林,抵达露台。他站在那里,从左至右的树木一击即倒。他在书里读到了一些东西,然后又东想西想。他在多愁善感的图画书里读到彩虹,接着他开始在雨后的伦敦街头看到彩虹,那是汽车的汽油弄脏了沥青马路,积水以不齐整的紫色、蓝色和黄色环状散开。
今天他不想去树林,想一路往下跳,跳完所有的梯阶。这感觉像飞一样,但有些墙太高,他不得不先坐在墙头,把剑扔下去,身体尽可能往下,接着一跳。鞋子里满是葡萄藤周围的干土,他脱了两次、朝下甩,才甩干净鞋里的泥土和石子。越靠近山脚,梯阶越宽阔也越矮,他可以轻松跃下。他深吸一口气,准备最后一跳。
有时候,他可以跳很远,远到感觉自己真是超人,而有时候,他逼自己跑得更快,因为心里想着去乔治家吃午餐的那一天,大风呼呼,那条阿尔萨斯犬追着他在沙滩跑了一路。那天他央求母亲放他出门散步,因为他喜欢看大风吹爆海面,就像把玻璃瓶往石头上砸碎一样。大家都叮嘱他别走太远,但他就是想再靠近石头。一条沙子小径通向沙滩,他正沿小径走着,一只肥硕的长毛阿尔萨斯犬出现在小山丘顶上,朝他吠叫。他看到狗离他近了些,拔腿就跑,起初还沿小径七拐八弯,接着索性直接跳下松软的斜坡,越跑越快,最后他跨着大步,手臂逆风展开,往山丘下冲去,到了石块间的半圆形沙地,紧贴最高的海浪。他抬头看,那条狗还待在几英里开外的山丘上,他心知它永远也抓不到他,因为他太快了。之后,他怀疑那条狗是否真想追他。
帕特里克喘着气跑到了干涸的河床。他爬到两丛淡绿色竹子中间的一块大石头上。他曾带安德鲁来过这里,玩他发明的小游戏。两人都得站到石头上,推对方下去。他们假装一边是个铺满碎刀片的坑,另一边是个装满蜂蜜的桶。所以,如果你掉下去,要么被刀片割了一百万道伤口致死,要么被厚重的金色液体淹没致死。安德鲁每次都掉下去,因为他实在太蠢了。
安德鲁的父亲也蠢,在某些方面。帕特里克曾去伦敦参加安德鲁的生日派对,他家客厅正中央有个巨大的盒子,里面有给其他小朋友的礼物。小客人一一排好队,每人领到一份后便跑开,比比各自拿了什么。帕特里克不一样,他把一份礼物藏在扶手椅下后又去领第二份。他倾身往盒子里捞包装闪亮的礼物时,安德鲁的父亲在他身边蹲下,问道:“帕特里克,你已经领过一份了,不是吗?”——不带怒意,声音反而像要给他糖吃一样。“这样对其他小朋友可不公平,因为你拿了他们的,对吗?”帕特里克不服气地看着他,说道:“我还没拿过礼物呢。”接着,安德鲁的父亲一脸受伤的表情,整一副可怜相,说道:“好吧,帕特里克,但愿我不会再看到你拿另一份。”就这样,帕特里克拿了两份礼物,但他还是憎恶安德鲁的父亲,因为他还想要拿更多。
现在,帕特里克只好一个人玩石头游戏,从石头一边跳至另一边,大幅度地动作来挑战自己的平衡。摔倒后,他假装没发生过,但心里知道这是作弊。
帕特里克犹疑地看着弗朗索瓦给他系的绳,绳系在附近的一棵树上,好让他荡过河床。他口渴了,开始朝屋子往回爬,选了一条葡萄藤下拖拉机轧出的路。剑成了累赘,他气呼呼地把它夹在腋下。他听过父亲曾说过一句搞笑的话。他对乔治说:“给他足够长的绳子,他能把自己吊死。”帕特里克起初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他渐渐确信,并且带着一丝恐惧和羞愧,认为他们在说弗朗索瓦系到树上的那根绳。那天晚上,那根绳在梦中变成了章鱼的腕足,箍紧他的喉咙。他想割断它,但失败了,因为他的剑不过是玩具。他们找到挂在树上的他时,他母亲总是大喊大叫。
即便不在梦里,要揣摩成年人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也有难度。有一天,他想到了该怎么去猜他们的心思:不就是不,可能就是也许,是意为可能,也许意为不,但这套方法最终行不通,他想可能不管说什么,他们的意思都是也许。
明天,葡萄园的梯田上将满是来采摘葡萄的人,一串串葡萄填满他们的桶。去年,弗朗索瓦带他去了葡萄园梯田。弗朗索瓦的手劲儿大,像木头一样坚硬。他的妻子伊薇特微笑时会露出几颗金牙。总有一天,帕特里克会把整口牙齿都换成金牙,才不要那么两三颗。有时,他会坐在厨房里陪伊薇特,而她则让他尝正在煮的菜。喂了他一勺又一勺的番茄、肉和汤后,问道:“喜欢吗?”他看着她的金牙,点点头。去年,弗朗索瓦让他挨着两大桶葡萄,坐在货车一角。有时路面坑坑洼洼、地势陡峭,他转头问:“还好吗?”隔着闹哄哄的引擎声和刹车声,帕特里克大喊回一句:“是的,谢谢。”到了酿酒的地方后,帕特里克兴奋不已。里面又暗又凉快,地面用水冲洗过,强烈的气味,是正转变为酒液的果汁散发出来的。房间很大,弗朗索瓦带他爬上梯子,爬到高处的平台,下面是压榨机和所有的酒桶。平台是金属材质,上面有一个个小洞,在这么高的地方竟然脚踩小洞,感觉真滑稽。
他们走到压榨机上方,帕特里克往下看到了两个不锈钢滚筒上下交错运作,贴合得严丝合缝。沾了葡萄果汁的滚筒上下移动,滚动时发出巨响。平台边上有矮栏杆,正好到帕特里克下巴的高度,他觉得压榨机只有咫尺之遥。他望着机器,感觉自己的眼球和葡萄无异,同是软绵绵的透明胶质,还感觉眼球可能下一刻就会掉出眼眶,被滚筒轧烂。
帕特里克爬上房子右侧的台阶,因为那样能带来好运。快到屋前时,他折身进了花园,想看看无花果树上的那只蛙还在不在。能看到树蛙的确非常幸运。亮绿色的皮肤,在无花果树灰色树皮的映衬下,看上去更光滑了,而在近乎同色的树叶中,要找到树蛙实属不易。其实,这只树蛙帕特里克也就瞧见过两次,但每次他都定在那里,目不转睛看它隆起的骨架和外凸的眼睛,眼睛和他母亲黄色项链上的珠子一样。他还会久久凝视它前掌的吸盘,吸盘牢牢将躯干固定在树皮上。他最喜欢看它鼓胀的腰侧,脆弱如珠宝的身体因此充满生气,贪婪地呼吸着。第二次看到树蛙时,帕特里克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用食指指尖碰了碰它的头,它纹丝不动。帕特里克感到了它的信任。
今天树蛙不在。他只好双手撑膝,有气无力地爬完最后几级台阶。他绕过房子,到了厨房门口,往上伸手去开吱吱呀呀的门。他本以为伊薇特在,但不见她的踪影。他打开冰箱门,一瓶瓶白葡萄酒和香槟挤在一起,丁丁当当。他转身去翻储存食物的橱柜,在下层的角落找到两瓶温热的巧克力牛奶。费了些工夫打开一瓶后,他不听伊薇特的话,直接对着瓶口把温热的液体灌了下去。喝完后,他突然觉得十分难过,好几分钟都坐在料理台上,盯着脚上晃悠的鞋看。
他听到钢琴声,隔着一段距离和紧闭的房门,音乐很轻。他起初没在意,直到听出这是父亲为他谱的曲后,跳下料理台,快跑穿过走廊,来到大厅。经过大厅后,他转为慢跑,进到客厅,并跟着父亲的曲调摆动。音乐狂野,一连串急促的高音,叠加隆隆的军队进行曲。帕特里克或在桌椅间或绕着钢琴蹦蹦跳跳,父亲停止演奏,他才安静下来。
“今天怎么样,男子汉大师先生?”父亲问道,热切地盯着他看。
“还行吧,谢谢。”帕特里克回答,心想这个问题是否有玄妙之处。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但在父亲面前必须集中精神。以前,他问父亲世上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父亲的回答是,“要观察一切”。帕特里克时常忘记这句教诲,但在父亲面前,总是仔细地观察,即便自己并不清楚要找什么。他曾观察过父亲深色镜片后的双眼。眼珠随物、随人移动,在每件事物、每个人身上都停留片刻,仿佛窃取它们的活力似的,眼神黏着又迅速地一瞥,好比壁虎急速地伸缩舌头。和父亲在一起时,帕特里克严肃地看待事物,他望着父亲的双眼时神情严肃,他希望自己在别人眼里也是神情严肃的。
“过来。”父亲叫他。帕特里克靠近了些。
“要不要我拎你耳朵,把你拎起来?”
“不要。”帕特里克喊着拒绝。这算是他们之间的游戏。父亲伸手,用食指和拇指攥住帕特里克的两只耳朵,而儿子则抓住父亲的手腕。父亲假装要把他拎起来,但帕特里克可是当真了,抓住父亲,手臂发力。他父亲站了起来,把帕特里克拎至齐眼高。
“放手。”他说。
“才不。”帕特里克喊。
“你放手,我会同时放你下来。”父亲保证道。
帕特里克松开了父亲的手腕,但他父亲却还攥着耳朵。有一刻,他全身的重量都挂在耳朵上。他立马又抓住父亲的手腕。
“痛,”他叫道,“你不是说会放手吗。求你了,放开我的耳朵。”
他父亲仍旧让他悬在半空。“你今天学到了一课,”他说,“永远为自己着想。别让其他人为你作重要的决定。”
“求你放手,”帕特里克求道,“求求你了。”他快哭了,但强压下了自己的绝望。他手臂乏力,可一旦放手,他的耳朵感觉快被扯下来了,从脑袋边缘扯下,就像撕开一罐奶油罐口的金箔。
“你刚说了,”他大喊,“你说过的。”
父亲终于放下他。“别哭哭唧唧的,”他的语气透着无聊,“一点都不好玩。”他坐到钢琴边,又开始弹奏进行曲,但帕特里克这次不跳了。
帕特里克跑着离开房间,穿过大厅,跑出厨房,跑过梯阶,沿橄榄林跑进松树林。他找到了一片多刺灌木丛,躲到下面,滑到他最隐秘的藏身所。他坐在一片灌木丛下,背靠一棵松树,松树四周也都是灌木丛。他抽泣时像打嗝一样,喉咙仿佛被扼住,他努力让自己停止抽泣。
没人能找到这里,他想。他吸气,身体不由自主地抽搐,影响了他的呼吸。这感觉就像套毛衣,毛衣从头套上,但他却找不到领口,头乱钻到了袖口,衣服扭得乱七八糟,他估计自己永远也出不去了,他无法呼吸。
为什么父亲要那样做?任何人都不应该对另一个人做这种事,他想,任何人都不应该对另一个人做这种事。
冬天,小水坑结冰时,你能看到冰面下的小气泡,空气被困住无法呼吸:空气被冰猛地压入并困于水中,他非常讨厌那样,因为真不公平,所以他总是砸碎冰面,将空气释放。
没人能找到这里,他想。接着他又想到,要是真没人能找到这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