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噩耗》(4)
如果他思考的方式本身就是个问题,那他又如何思考出摆脱问题的方法呢?这已经不是帕特里克第一次有这种惶惑了。带着这样的思绪,他很不情愿地让外套从身上滑落下来,被一位身着红色夹克、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侍者接住。
吃东西,只是一种暂时性的解决方案。但是眼下,哪种解决方案不是暂时性的呢?甚至连死亡都是如此。说到死亡,那关于命运无情的讽刺,让他无比坚定地相信来生的存在。毫无疑问,在又一阵恶心却仍清醒的意识到来之前,自杀无疑是最剧烈的前奏,如同不断消逝的漩涡,如同无限收紧的绳索。回忆像弹片一样,每一天都一刻不停地撕裂着他的肉体。谁能猜到,在永恒的假日营地前面,等着他的是什么样精致的折磨?想到这些,一个人光是能活着,都应该感恩戴德了。
帕特里克接过了裹着皮革封面的菜单,连望都没有抬头望一眼,就琢磨着只有栖身那面夹杂着残酷和愉悦感官的瀑布后面,他才能躲开捍卫良心的血猎犬。就在那儿,在冷冰冰的石头凹面,在那面沉重的白色帷幕后面,他会听到它们在河堤上惶惑的尖叫、咆哮声。但至少,它们不会因为带着责备的狂怒,来把他的喉咙给撕裂开。说到底,要通过他留下的线索追踪他,并不是一件难事。荒废的光影,和绝望的等待所留下的痕迹,就像垃圾一样被扔得满地都是。更别提那些血迹斑斑的T恤衫,还有那些注射器——盛怒之下,他一把就将针头撅折了;后来因为要再来最后一发,就又把撅折的针头拼起来了。帕特里克猛地深吸一口气,双臂交叉摆在胸前。
“一杯干马天尼,纯饮,带柠檬卷的。”他慢条斯理地说,“现在可以帮我点单了。”
一位侍者径直走过来,准备为他点单。一切都尽在掌握。
大多数正在嗑药、吞了“快快”,或是时差还没倒过来,吞了安眠酮劲儿还没过去的人,大概都对食物没啥兴趣了。但是帕特里克发现,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很好掌控自己的食欲。即便当他厌恶肉体的接触,致使其性欲的表达只能弱化为一个理论意义的表情时,也是如此。
他还记得,约翰尼·霍尔义愤填膺地跟他讲起他最近蹬掉的一个姑娘:“她就是那种姑娘,你刚来完一发可卡因之后,她会凑到跟前来揉揉你的头发。”换做帕特里克,对于这种笨手笨脚的举动,帕特里克曾经报以一声惶恐的嚎叫。当一个男人变得像块玻璃窗那样空虚、脆弱的时候,是不会希望有人来揉他的头发的。有些人觉得可卡因是种毒品,带着些含混的色情和下流意味;但也有些人觉得,把这玩意儿注射到静脉里,能有机会体验到北极风光给人带来的那种纯粹恐惧。这两种人碰到一块儿,不可能聊得下去。
当他的意识如盛开的白色花朵一般,连同每根神经的枝梢一道,终于迸发的那一刻,那带着愉悦却又叫人心碎的第一波,总要让他付出点代价,这代价就是恐惧。他所有碎片般的记忆此时又飞速地合拢起来,如散落四处的铁质锉屑,被一块磁石牵引着汇聚一处,摆出一朵玫瑰花的造型。又或者——他必须停下来不想那些了——又或者像显微镜下面饱和的硫酸铜溶液一样,突然凝结,晶块出现在载物台的各个角落。
他现在必须停下来不想那些了——停下来,现在!别想啦!想想别的事儿吧。譬如,想想他父亲的遗体如何?那样的话情况会不会好一些?欲望的问题可能会一扫而空,但仇恨却依旧是来势汹汹。
啊,马天尼终于上来了。就是算不上骑兵团,至少也能扩充下武器库了。帕特里克一口干完了杯中那冷冰冰、黏腻腻的液体。
“你需要再来一杯吗,先生?”
“好的。”帕特里克爽快地答应了。
一个穿着晚礼服、看起来级别更高的侍者走到帕特里克跟前,帮他点单。
“生三文鱼塔塔,然后接下来是牛排塔塔。”帕特里克说。连着说两遍“塔塔”这个词儿,让他体会到一份纯真的快乐。所以他也乐此不疲的点了两道用成人餐烹调手法做成的儿童餐,原本都已经切碎了,又压扁成一坨端上来给他。
第三个侍者上来了。他的礼服翻领上别着一串金色的葡萄,脖子上挂着一个串串,上头挂着一个金质大酒杯,尝酒用的。他看来已经准备好立马给帕特里克上一瓶寇东·查理曼[27],再开一瓶宝嘉龙[28],过会儿品尝。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
不行,他一定不能想这玩意儿。说实在的,他应该什么事都不想,尤其不能想海洛因。因为海洛因是唯一能管用的玩意儿,只有这玩意儿才能让他不再像轮盘上飞奔的仓鼠,在一连串无解的问题中仓皇逃窜。海洛因就是他的骑兵团。海洛因就是板凳四条腿里丢掉的那一根,制作工艺如此精巧,靠着断腿的部位接上去完全都能严丝合缝。海洛因降落在他头盖骨的底部,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又绕着他的神经系统将自己包裹起来,藏在暗处,活像一只黑猫,在自己最钟爱的靠垫上团成一个球。就像斑尾林鸽的喉部一样,柔软,丰腴;或是像溅到一页纸上的封蜡,或是在两手之间来回倒腾的,满满一捧的宝石。
别人对于爱情的观感,和他对于海洛因的观感是一模一样的;别人对于海洛因的观感,和他对于爱情的观感也是一模一样的:他们都觉得,这玩意儿不但危险,而且难以理解,纯粹是浪费时间。他又能对黛比说点啥呢?“虽然你也知道了,我对于我爸的恨,以及我对毒品的爱,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两段关系;但是我想让你知道,你能排到第三位。”又有哪个女人,在比赛结束“站上领奖台”的时候,不会为自己骄傲呢?
“哦,赶紧他妈的闭嘴吧就。”帕特里克想低语却叫出了声来,又喝光了手里的第二杯马天尼,但毕竟不像第一杯那样豪放了。如果事态照此发展,他恐怕不得不给皮埃尔打电话了,他可是全纽约有口皆碑的毒品经纪啊。不行!他不能这么做,对自己发过誓了,千万不能这么做!555—1726。这个电话号码就像纹身一样清晰地出现在他的手腕上。自打九月份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拨过这个号码,那是八个月前的事情了。但是他绝不会忘记,这个七位数字曾让他激动到肚皮里的肠子都蠕动起来。
别着金葡萄的那个侍者又过来了,从那瓶寇东·查理曼的瓶颈上把锡纸包装给撕下来,又把那瓶红葡萄酒放在架子上。帕特里克正在端详着酒瓶上那张标签上,平光金色的苍穹下的一座白色城堡。也许有了这些慰藉,他用过晚餐之后就不用再四处“觅食”去了,但是帕特里克自己都将信将疑的。想着,他抿了一口寇东·查理曼的酒样。
尝完第一口,帕特里克不由心生似曾相识之感,咧嘴笑了起来。那感觉,就仿佛一个男人蓦然回首,在人潮拥挤的舞台尽头瞥见了自己的恋人。他又高举起酒杯,咽下一大口杯中那淡黄色的液体,含在嘴里几秒钟,然后再让它顺着喉咙流淌下去。没错,这招很有效,依然很有效。有些事情从来不会让他失望。
帕特里克闭上眼睛,那味道就像幻觉一般,在他身上泛起阵阵涟漪。便宜的葡萄酒会让他有一种被深埋在水果之中的感觉,但谢天谢地,这回他假想出来的葡萄感觉毕竟没那么真,就像肿胀的黄色珍珠制成的耳环一样。他又勾画出这样的画面,葡萄藤用它那健硕的茎,把他拽进厚重的红土中去。在他的上颚上,铁器、石头、泥土和雨水的痕迹走马灯似的闪过,像稍纵即逝的流星一样,把他的胃口吊了起来。原本严严实实包裹在瓶中的感官触觉,就像被偷走的帆布一样展开成一片。
有些事情,从来不会让他失望,只会让他有种想哭的冲动。
“您想再尝尝巴奥吉亚龙吗[29]?”
“来点吧。”帕特里克说。
别着金葡萄的那个侍者,朝着大到滑稽的酒杯里倒了些红酒。光是闻闻味道,帕特里克就仿佛看到了许多东西。闪闪发光的花岗岩,蜘蛛网,还有哥特式的天花板。
“还不错。”他尝都没顾得上尝一口就说,“给我倒一点,我过会儿再喝。”
帕特里克又重新瘫坐回椅子上。既然红酒的诱惑已经结束了,那就又回到老问题上面:他是用完晚餐之后去找毒贩子,还是等到回了酒店之后呢?也许他可以当成普通的社交拜访,去见见皮埃尔。想到这儿,帕特里克又爆出一声巨响的笑声,尽管在当时的情境下听着是那么不合时宜。但与此同时,他又能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情感上的欲望,一定要见到那个神经错乱的法国人。在很多层面上,帕特里克觉得皮埃尔是他最亲近的人。
皮埃尔曾经在一家精神病院蹲了八年时间,原因在于,他老觉得自己是个蛋。“足足蹲了他妈的八年啊,哥们儿。”他逢人便说,语速很快,带着浓重的法语口音,“我觉得自己是个蛋。我觉得自己是个蛋[30]——这可不是在讲他妈的笑话啊。”在那段日子里,他荒废的身体被护士们投食、腾挪、冲洗,然后穿上衣服——这些护士可没料到,自己在把一个蛋玩弄于股掌之间啊。后来皮埃尔被释放了,让他开始无所束缚的旅程,好去环游全世界,他当时处于一种启蒙的状态,不需要他对词语、意义去做愚钝的冥想。“我什么事都明白。”他会用挑衅的眼神盯着帕特里克说,“我的意识可是完整的。”
就在那些旅程的过程中,皮埃尔还会不时地回到曾经的医院病房驻足,看着他如一只尚未孵化的蛋一般的身体,带着怜悯和轻蔑的深色,把它孵出来。但是这样持续了八年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因为疏于料理,已经奄奄一息。
“我只能把自己重新塞回那副狗日的躯体里。真是太吓人了。我真是觉得恶心到家了。”
帕特里克听得着了迷。这让他想起了路西法在把自己塞进蛇的身子,那黏黏糊糊、一圈绕一圈的一团里的时候,那副恶心坏了的模样。
有一天,护士们拿着海绵和婴儿食品进来了,却发现皮埃尔身体虚弱、很不耐烦。经过了近十年一步不挪、一语不发的状态后,他此刻正坐在床沿上。
“好吧,我走就是了。”皮埃尔厉声说。
检查结果表明,他的意识完全清醒,甚至可能太清醒了。于是他们放下心来,又把他从精神病医院释放了。
可现在,只有靠着海洛因和可卡因源源不断的供给,他才能勉强维系住当初那份,让他感到荣光的疯癫感。虽然体态不再轻盈,但他还是盘旋于自己的身体,与自己对那种分离感绝望的怀念之间,所存的那道空隙之上。他的手臂上有一道形状如锥形火山的伤疤,干掉的血迹和瘢痕组织粗糙地堆砌隆起,从他手肘的内侧,那团绵软的空心处立地而起。因为有了这玩意儿,他得以把注射胰岛素的针筒上那根细细的针头,沿着与静脉平行的方向扎进去,而不需要先点个两下找对地方。这样像给血液的流动留出了一个开放的入口,跟紧急逃生的通道一样。当他被囚禁在那具得了黄疸病、不宜寄居、他都没法称作是自己的躯体里时,“快球”总能从这个通道鱼贯而入,缓解幽闭带来的恐惧。
皮埃尔的作息起居有着严格的规律。先有两天半是醒着的,然后在注射了大剂量的海洛因之后,他要睡上,至少是休息上十八个小时。他醒着的时候是个卖毒品的,待人粗鲁草率,但交易效率极高。每个上门的客人,都只让他在黑白色调的公寓里待不超过十分钟。他从来也不让顾客在自家卫生间里用针筒注射,因为如果一不小心死那儿了,那麻烦可就大了。但是对于帕特里克,皮埃尔就迅速解除了禁令。去年整个夏天,帕特里克曾经学着保持跟皮埃尔一样的睡眠模式。他俩经常会整宿不睡觉,皮埃尔拿了一面镜子放倒当桌子用,他俩就分坐在镜子的两头。每小时里,先花上其中的一刻钟来嗑药,尽情挥洒着带化学药品气味的汗水,与此同时,讨论他们俩最钟爱的话题:如何让灵魂与肉体完美分离?如何亲眼目睹自己的死亡?当他们过往的历史将某种身份强加于各自身上,如何栖息在这种身份所营造的模糊地带?异性恋者都是多么虚伪,多么肤浅。还有,当然了,如何彻底地戒掉毒瘾,如果他们真的想戒的话,毕竟吸毒的状态迄今还没有困扰他们太久的时间。见他妈的鬼去吧,帕特里克心里想着,边一口干了杯子里的第三杯白葡萄酒,又迅速拿起瓶口还滴着酒的瓶子,重新把杯子斟满。他必须得断了这些念头。
有这样的一个父亲(嘤嘤嘤),“权威人物”和“行为模范”总归是一件不好解决的问题。但是在皮埃尔身上,他总算找到了那么一个榜样式的人物,让他愿意怀着无条件的热情去效仿,也能接纳他给出的建议。至少在皮埃尔竭力把帕特里克的可卡因摄入量控制在两克之前,他还是这么觉得的——帕特里克以前可觉得少于七克活不了啊。
“你真他妈是疯了,哥们儿。”皮埃尔冲他嚷起来,“你每次都干得这么快干什么啊。这么玩你会丢了小命的!”
这样的争执,给那个夏日的尾巴蒙上了一层阴影。但不管怎么说,现在都是时候处理遍布他全身各处的红疹子,以及口腔里、咽喉里、胃里突然冒出来遍及各处的溃疡,白花花的,带着灼烧的痛感。这样的时候,他通常会回英格兰待几天,去他最中意的那家诊所挂号。
“哦,那真是美妙的日子啊。”帕特里克说着,气都不带喘地用了几口,就狼吞虎咽地解决了面前的生三文鱼片。他又把剩下的白葡萄酒一饮而尽,至于味道如何,现在根本是不管不顾了。
这阴森森的餐馆里还有什么别的人呢?是有些他此前从未看到过的稀奇古怪的人儿,又或者压根就没有那么稀奇古怪。他们可不是把他召唤来解决“他心问题”[31]的,虽然像维克托,这种一开始就认定这的确是个问题的人,当然了,都以全身心地沉浸于“他心”的作用之中,而为世人所知。
他的眼睛环视了一圈整个房间,带着像爬行动物一般冷峻的神情。他讨厌他们所有人,讨厌他们每一个人,尤其是那个胖到令人发指的家伙,对面还坐着个金发美女。那美女肯定是收了胖子的钱,才能做到相伴左右却不露半点恶心状吧。
“苍天啊,你把人恶心坏了。”帕特里克低声说,“你就没有考虑过减减肥吗?没错,我说的就是这词儿,减肥;要不然,胖得令人发指这件事难道不会始终在你心头萦绕吗?”帕特里克咄咄逼人的气势带着些恶毒的报复,显得非常粗野。酒精真是一种原生态的毒品啊,他心里想着,又回忆起他上学的时候碰到的第一个毒贩子,他那番圣人般的宣告。那是个模样昏昏欲睡,上了年纪,让人打不起精神的老嬉皮士,名叫巴里。
“要是我长得跟你似的,”帕特里克接着嘲笑起那胖家伙,“那我不如自杀算了。都不需要别人来刺激我一下。”他对此毫无疑问,自己不但是一个身材歧视者,还是个性别歧视者,以及年龄歧视者,还是个种族歧视者,以及性取向歧视者,更是个毒品歧视者,以及,一个与生俱来的势利眼。但是他的性子是如此恶毒,几乎没人能满足他的需求。甭管是谁,跟他提及一个小众群体或是大众群体,即便他没有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心生憎恨,他也会公然反对的。
“一切都还好吗,先生?”又来了一位侍者问。刚帕特里克低声喃喃的时候,侍者还以为他是准备要点单呢。
“还好,还好。”帕特里克答道。好吧,肯定不是每件事都OK咯,他心里想,你总不能当真指望别人接受这一点吧。说实话,一冒出“一切都OK”这个念头,他就会感到义愤填膺,这很危险。在这种荒唐滑稽的言论中,“肯定”是一种顶稀罕的商品,容不得你浪费。帕特里克此刻都想把侍者叫回来,刚才是不是给他留下了错误的印象,让他误以为自己很高兴。但是这头又走过来一位侍者——他们就不能让他一个人静静吗?但如果他们真这样做了,他心里又能不能受得了?——后面一位侍者给他端上了牛排塔塔。他希望这道菜做得非常辣,非常辣,非常辣。
又过了几分钟,帕特里克的双唇已经被塔巴斯科辣酱油和辣椒粉灼得生疼了。原先放在盘子里的那一坨生肉和苹果条,也被他吞进了肚子里。
“这就对了,亲爱的。”他学着自己奶奶的声音说道,“这样你肚子里就垫了点硬货了。”
“说得对,奶奶。”他顺从地回应道,“就好像一发子弹,或者一根针,对吗,奶奶?”
“一发子弹,对极了。”他吞吞吐吐地咆哮道,“一根针!还有些啥?你一直都是个奇奇怪怪的男孩子。这样子是不会有任何好处的,你就记住我这句话吧,年轻人。”
噢,苍天啊,又开始了。这声音永远不会停歇下来。这种一人分饰两角的对话。这番根本不受控制,就从嘴里喷涌而出的那些可怕的话语,语速快得叫人听不真切。他又将玻璃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那豪放的劲儿像极了阿拉伯的劳伦斯,彼得·奥图出演的那个版本。电影里面,男主人公在一次沙漠穿越之后口干舌燥,还擦了擦装着柠檬水的玻璃杯。“我们拿下了亚喀巴。[32]”帕特里克边说,边发狂似的凝视着面前的空气,娴熟地抖动着两边的眉毛,一挑一挑。
“您还想要来点甜点吗,先生?”
终于等来了一个实实在在的人,提了个实实在在的问题,虽然这是一个挺奇怪的问题。他又怎么会对甜点产生“想要”的感觉呢?那他是不是还必须在每周日都探望一下?或者给它寄张圣诞贺卡?还是要喂它吃东西呢?
“要的。”帕特里克说着,露出一丝狂野的微笑,“就给我来一个焦糖布丁好了。”
帕特里克凝视着玻璃杯。杯中红酒残留的痕迹明显开始渐渐铺陈开来了。真可惜,他刚才把酒一口气喝光了。没错,杯中的残酒开始铺陈开来了,就像一只原本握紧的拳头,慢慢张开。在掌心中央……在掌心中央,是什么东西?一枚红宝石?一粒葡萄?还是一块石头?也许他刚才的微笑,只是无力地掩盖了脑袋里来回翻滚的同一个念头,从而营造出某种交易进行得卓有成效的假象。桑普森·传奇爵士是所有为女性唱赞歌的追求者里面,忠厚老实的唯一一人。“让我牵起你的手,奥德,让我亲吻你的手;这温暖而纤细的玉手,一如……一如什么?奥德,一如你的另一只手。”此刻他脸上露出了一丝精确的笑容。比喻总无法尽得其意,真是悲剧。就像云雀心脏中的一块铅。就像空间中让人失望沮丧的曲线。就像时间的末日来临。
老天爷啊,他真的是喝得很醉了,但还醉得不够彻底。他把所有的酒都倒进肚子里了,但还是没能让他获得那种彻头彻尾的混沌感。就好像在路边翻了车,那么多年过去了,还被困在扭曲变形的废铁之中。他大声地叹了口气,把一切在一声嘟囔声中掐灭,脑袋向前探去,几近绝望。
焦糖布丁端上来了。他又狼吞虎咽地几口消灭光,就如同他对待其他食物的态度一样,渴望至极,又毫不耐烦。但现在,因为困倦和压抑,这种态度又显得愈发强烈。也正因为他吃东西时候的这股子猛劲儿,每一餐结束的时候,他都会陷入一种无话可说的哀伤状态之中。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他眼睛只能直勾勾盯着玻璃杯的底部;再然后,他又攒足了热情,要了一杯渣酿白兰地,顺便叫了买单。
帕特里克闭上眼睛,任由烟圈从口中飘浮而出,往上升腾碰到他的鼻子,然后又有新的烟圈脱口而出。这就是轮回的最佳状态吧。当然了,他现在去安推荐给他的那个派对还来得及,但他心里明白自己不会去的。为什么他老是在拒绝别人?拒绝参与,拒绝同意,拒绝原谅。等到过了那个点了,他就会想,我刚要是去了那个派对该多好啊。他瞥了一眼手表,这才九点半。时间点还没到,但要是真到了,拒绝就会被悔意取代。他甚至可以想见,要是在第一回失去了某个女生,他日后肯定会爱上她。
说到读书,也是同样的道理。什么时候他一本书也寻不见了,那种对于阅读欲求不满的感觉就会油然而生。再说回来,要是他事先料到这情况,随身带了本书出来——譬如今晚吧,他就顺手装了本《西西弗的神话》到大衣口袋里——这种情况下,他反而不必担心会心生阅读文学类作品的渴望了,这几乎是一定的。
在《西西弗的神话》之前,他在之前一年随身带的是《无名氏》[33]和《夜林》[34];再往前追溯,他装进大衣口袋里的保留书目,是《黑暗的心》。多数时候他的驱动力,来自对于自身无知的恐惧感,或是征服一本难啃之书(有时甚至只是一段有开拓意义的文本)的决心,他就会从书柜上取下类似《朦胧的七种类型》[35]、《罗马帝国衰亡史》之类的书,最后发现这些书的开头几页都已经布满了蛛网,还有些他自己手书、模糊到难以辨认的注释。这些早年的“文化人”痕迹,让他得到些许欣慰,明白这些早年曾经翻阅的读物,自己多少还是有一些印象的。但一想到自己忘性如此之大,他就不免惊慌失措。如果某种体验随时间如此彻底地与他剥离了,那这种体验的意义何在?所有往昔,都好似双手捧作杯状,其中盛满的水,又从他紧张的手指缝隙中流逝,无可挽回。
帕特里克站起身来,踱步穿过餐厅厚重的红色地毯,脑袋不时警觉地朝后张望,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透过上下眼睫毛交织而成的网格,餐桌都变成了昏暗而模糊的一片。
他下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他要给皮埃尔打个电话,至于能不能捞到点好货色,就全凭命运安排了。要是皮埃尔睡着了,他就买不到海洛因了;但他要是还醒着,倒是值得去跑一趟,搞些够他今晚睡个好觉的就够了。顺便再给明天早上准备一些,这样他就不用病恹恹的了。
酒吧招待取下电话听筒,递到红木的柜台边,旁边还有一份机读目录[36]。5……5……5……1……7……2……6。帕特里克心跳加速,他突然感到警觉起来。
“我现在暂时没法和您通话,如果您方便可以留……”
帕特里克把电话用力啪的一声挂上。又他妈是电话答录机。这才晚上十点啊,他这个点睡觉干什么?这真是让人横竖不能忍。他又拿起听筒,又拨了一遍刚才的号码。他该不该留条消息呢?跟一条精心设计的密码似的:“快起床啦,狗屎脸,我来弄货来啦。”
没人答应,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命运都已经发话了,他也只能接受最终的判罚。
屋外倒是挺暖和,有点出人意料。就算暖和,帕特里克还是把大衣口袋翻高立起,目光扫了一眼街上,看看有没有待载的出租车。
他很快就找到了一辆,走上街去,扬手招来。
“去皮埃尔酒店。”他边说,边爬进了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