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算了》(10)
如果说戴维把房子里最贵重的一幅画收入囊中,埃莉诺则至少拿下了最大的卧室。卧室有一道长长的门廊,其尽头是一片窗帘,整日拉拢,隔绝阳光,以免脆弱的意大利画作被抽干水分。
帕特里克站在他母亲的卧室门廊,踯躅不前,等待母亲注意到他。房间在昏暗中显得更宽敞了,尤其是当微风拨动窗帘、一道光线晃晃悠悠,在伸展的四壁投下斑驳。埃莉诺坐在桌前背对帕特里克,正在给“拯救孩童基金会”开支票,这是她最喜欢做的慈善项目。她没听到儿子进房,待他站到她椅边才察觉。
“你好啊,亲爱的,”她说道,溢于言表的喜爱之情听上去是从长途电话中传来的,“你今天做了些什么呀?”
“什么都没。”帕特里克低头看着地板说道。
“你和爸爸散步去了吗?”埃莉诺不气馁地问道。虽然她觉得自己的问题很无聊,但又怕得到的回应草率马虎。
帕特里克摇摇头。一根枝桠在窗外摆动,他看着叶子在窗帘杆上方轻轻颤动。窗帘微微起伏,又再瘪下去,像是泄了气的肺叶。门廊一头,门砰地关上。帕特里克看看母亲杂乱的桌面,满是信件、信封、回形针、橡皮筋、铅笔、一大片色彩不一的支票簿。一只空空如也的香槟酒杯立在烟蒂满满的烟灰缸旁。
“需要我把酒杯拿下去吗?”他问道。
“真是个贴心的小朋友。”埃莉诺故作怜爱地说道,“你把它带下去给伊薇特吧,乖孩子。”
帕特里克郑重点头,拿起酒杯。埃莉诺暗自惊叹,儿子已变得这么乖巧。或许人生来便已定性,重要的是别干扰太多。
“谢谢,亲爱的。”她哑声道,一边想着自己本该做些什么,一边目送他走出房间,他的右手紧紧抓着酒杯杯脚。
帕特里克下楼梯时,不小心听到走廊另一头他父亲和尼古拉斯正在说话。他突然害怕会跌倒,开始像小时候一样走路,一只脚先探下去,另一只脚再跟着落定于同一级台阶上。他得走快些,别叫父亲捉住了,可一快就可能摔跤。他听到他父亲说:“我们晚餐时和他提,我肯定他会答应。”
帕特里克在楼梯上一僵。他们正在说他。他们要逼他答应。他一手使劲捏住酒杯,忽地感到一阵羞耻,还有恐惧。他抬头看楼梯上悬挂的油画,想象画框猛地砸过去,锐利的角刺进他父亲的胸膛;另一幅画呼啸而下,砍下尼古拉斯的脑袋。
“过一两个小时,我们楼下见。”
“好的嗬。”他父亲道。
帕特里克听到尼古拉斯的房门关上了,他仔细听着他父亲的脚步声沿走廊传来。他要去他的卧室吗?还是下楼?帕特里克想动却动不了。他屏息,脚步声顿住了。
走廊上,戴维正在犹豫,是去看看他一贯忿然对之的埃莉诺,还是去泡个澡。服下的鸦片和缓了他身体每时每刻的疼痛,他也变得不太想去骂妻子了。他思索片刻,回到自己的房间。
帕特里克知道父亲在楼梯上头看不到他,可当他听到脚步声顿住,他得像用火焰喷射器对准父亲一样把他赶出自己的脑袋。戴维进房后好一阵子,帕特里克仍不相信危机结束了。他松开抓着酒杯的手,杯底和杯脚滑落,摔碎在下一级台阶上。帕特里克糊里糊涂,不知道杯子怎么就掉了。他松开手里的杯子残骸,看到手心划开了一小道。他见了血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而且知道伤口会痛,这才感觉到割伤的刺痛。
他怕极了会因为摔碎杯子挨训。杯子在他手里碎了,他们打死也不会相信这说法,反而会说是他砸碎的。下方台阶上一地玻璃碎片,他小心地绕过,走到楼梯脚,不知该拿手里的半只杯子怎么办。就这样,他往回爬三级台阶,决定跳下去。他用力地向前扑,落地时绊了一跤,撒手让杯子飞出去、在墙上砸个稀巴烂。他趴在地上,吓呆了。
伊薇特听到帕特里克在尖叫,她放下长柄汤勺,双手赶忙在围裙上一擦,冲到大厅。
“哎呀呀,”她语带责备道,“迟早有一天你要摔破相。”看到帕特里克无助的样子,她有些吓着,走近他柔声问道,“哪里痛,小可怜?”
帕特里克现在还能感到自己像被拽着、胸口抢地的惊吓。伊薇特扶他起来,轻声安慰道:“好了,没事了。”又亲亲他的脸蛋。他还在哭叫,但没刚才那么凶了。一种汗水、金牙和大蒜混合的感觉中掺杂着被抱住的愉悦,可当伊薇特开始摩挲他的背,他在她怀里扭动,挣脱出去。
埃莉诺坐在桌边心想:“噢,老天,他摔下楼梯,被玻璃杯割伤了,杯子还是我给的。又是我的错。”听到帕特里克尖叫,她仿佛被一把标枪钉在座位上,想着自己处境堪忧。
她满怀歉疚,怕极了会被戴维责备,但还是鼓起勇气走出房间,去现场看看。她在楼梯脚看到伊薇特坐在帕特里克身边。
“没摔坏,夫人。”伊薇特说道,“就是摔下来吓着了,其他没什么。”
“谢谢,伊薇特。”埃莉诺说道。
谁会像她那样不要命地喝,伊薇特一边想,一边拿来了簸箕和扫帚。
埃莉诺在帕特里克身边坐下,一片碎玻璃扎进她的屁股。“啊。”她叫出声,站起来扫扫连衣裙后方。
“妈妈坐到一块玻璃上了。”她对帕特里克说道。他闷闷不乐地看她。“不过那没什么,刚刚你摔的一跤才真痛呀。”
“我从很高的地方跳下来。”
“手里拿着玻璃杯,亲爱的?那可能会很危险的。”
“就是很危险。”帕特里克生气道。
“噢,我知道危险。”埃莉诺说道,自顾自地伸手把他额前浅棕色的头发向后拨。“我跟你说说我们能做什么,”她说道,为自己还记得这桩事感到自豪,“我们明天去游乐场吧,狂野西部,想去吗?我今天和安去了,看看你会不会喜欢,那里有好多牛仔和印第安人,还能骑马。我们明天去吧?”
“我想离开。”帕特里克说道。
楼上,一身僧袍式外衣的戴维匆忙跑到隔壁,将浴缸水龙头开至最大,直到哗啦啦的水声盖过他儿子令人不悦的叫声。他从陶瓷罐中取了些浴盐撒到水里,心想实在无法忍受今年夏天没有保姆在夜里哄孩子。埃莉诺根本不懂怎么带孩子。
帕特里克的保姆死后,不少面貌模糊的外国女性在伦敦的房子里来来去去。思乡心切的艺术品毁坏者,做了几个月便哭着走了,有的还怀有身孕,来这儿学的英语临走时也未流利一分。最后,帕特里克常常托给卡门管,这个孤僻的西班牙女佣什么都顺着他来。她住地下室,曲张的血管每爬一级台阶便抗议,因此鲜少爬五层楼到育儿房。这位阴郁的农妇竟未对帕特里克产生多少影响,某种意义上,这不得不谢天谢地。不过,每晚都在楼梯上找到他也够烦心的,他会从木门后溜出来,等着埃莉诺。
他们常常从安纳贝尔酒吧晚归,帕特里克有一次急得问道:“谁是安纳贝尔?”房间里的所有人都大笑,戴维记得巴尼·沃伦,用他那讨人喜欢的单纯直白道:“她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小姑娘,你父母特别喜欢。”尼古拉斯见缝插针,说道:“我猜这娃在吃同龄人的醋呢。”[13]
戴维晚归时,看到帕特里克坐在台阶上,他会命令他回育儿房。然而,他回到房间后,有时能听到地板的吱呀声。他知道帕特里克偷偷跑到他母亲房里,想从她一动不动的后背处获取些许安慰,而她则毫无意识地蜷缩在床垫边缘。他早上看到他们,像两个难民,在一间昂贵的等候室等候。
戴维关上水龙头,发现尖叫声已停止。不过就维持了浴缸放满水的这段时间,这样的尖叫声不用把它当回事。戴维探脚试试水温。太烫了,但他一条腿往水里伸,没过无毛的小腿,开始感到水在烫伤他。他身体的每根神经都催促他离开热腾腾的浴缸,但他提起一股内心深处的鄙夷劲儿,把腿浸着,证明自己能克服疼痛。
他跨坐在浴缸上,一只脚火辣辣,另一只脚清清凉地踏在橡木地板上。刚才瞥见布丽吉特趴在树下时他气得很,此刻轻而易举地,怒火再度重燃。尼古拉斯显然把无花果的事告诉了那个蠢婊子。
噢,快乐的时光啊,他叹道,都去哪儿了?那时候,他的妻子还未像如今这般一塌糊涂,仍旧青涩地顺从他、急于取悦他,安安静静地在快要腐烂的一片无花果中觅食。
戴维将另一条腿抬起,越过浴缸,猛地扎入水中,希望多一分的疼痛能激发他,想出晚餐时报复尼古拉斯的好办法。
“你他妈为什么要那样做?我肯定戴维看到了。”尼古拉斯刚听到戴维的卧室门关上,便对布丽吉特发脾气。
“看到什么?”
“你趴在地上。”
“我不是故意的,”布丽吉特在床上昏昏欲睡,“我那么做,还不是因为你兴冲冲地告诉我那个故事,我以为那么做也许能挑起你的性致呢。很明显,第一次管用。”
“别太过分了。”尼古拉斯双手叉腰,一副不满的模样。“至于你造作的那两句——‘你们在这儿的生活太完美了’,”他假笑道,“‘景色真好啊’——让你听上去比实际上更加粗俗愚蠢。”
布丽吉特仍旧没把尼古拉斯的恶言当回事。
“你别太过分,”她说,“小心我跟巴里跑了。”
“那笔账另算。”尼古拉斯一边脱下丝质外套,一边粗声粗气道。他衬衫的腋下印着深深的汗渍。“你脑子到底在想什么——如果说你还有脑子——当时为什么把这里的电话给那家伙?”
“我说保持联系的时候,他问我要了电话。”
“你可以骗他啊,你知道的,”尼古拉斯叫起来,“有一种品质叫做不诚实。”他来回踱步,摇晃脑袋,“有一种品质叫做不守诺言。”
布丽吉特滚下床,穿过卧室。“滚蛋吧。”她说道,啪的一声甩上门,落锁。她坐在浴缸边缘,想到她那本《尚流》杂志,更糟的是,她的化妆品还在外面。
“开门,你这个蠢婊子。”尼古拉斯转动门把手,说道。
“滚开。”她再次说道。至少她能让尼古拉斯用不上卫生间,她想待多久就多久,即便她只是泡个泡泡浴,体贴一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