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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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托尼·福尔斯被布丽吉特誉为色彩和布料领域的“天造之才”。他声称自己“最近迷恋上了灰色调”,布丽吉特便同意把用来举办派对的篷房内部装饰成灰色。她起初对这个大胆的想法还心存疑虑,但在听到托尼说法国大使太太杰奎琳·德·阿朗杜“太过正统,永远无法真正地合乎时宜”之后,她的疑虑瞬间烟消云散。

布丽吉特想知道,一个人在还算合乎时宜的前提下,到底能有多么不正统。正是在这个灰色地带里,托尼成为了她的导师,不断助长她对他的依赖,直到有一天,没有他的协助,她几乎连点支烟都做不到。她想安排他在晚宴上坐在自己身边,为此还和索尼吵了一架。

“那个可怕的小男人根本不应该来,”索尼说,“更别提坐在你身边了。不用我提醒你吧,我们将和玛格丽特公主共进晚餐,在场的每一位男士都更有资格要求坐在你身边,比起那个……”索尼气急败坏地说,“那个花哨男。”

到底什么是花哨男?不管是什么,这样讲都太不公平,因为托尼是她的精神导师,是她的开心果。有些人知道他有多么风趣——只要听他讲讲他在一次闹饥荒期间抓着几匹布飞奔过利马[6]的数条街道的故事,人们就会笑得喘不过气来——但未必能同样意识到他有多么聪明。

不过,此刻托尼在哪里呢?他应该十一点来跟她会面。他身上有各种各样的品质可供崇拜,但肯定不包括“守时”在内。布丽吉特环顾四周,看着那些被糟蹋掉的、用作篷房内衬的灰色天鹅绒;只要托尼不在身边,她的自信就会摇摇欲坠。篷房的一头被一座庞大而又丑陋的白色舞台所占据。一个从美国飞来的四十人乐团稍后将登台演奏索尼喜欢的“传统新奥尔良爵士乐”。工业取暖炉在各个角落里呼呼作响,但气氛依然冻得令人发麻。

“显然,我更愿意自己出生在六月,而不是该死的阴冷的二月。”索尼总爱这么说,“但人们无法选择自己的生日。”

没能规划自己的出生给索尼带来的错愕,令他对安排其他所有事情抱有热切的渴望。布丽吉特想要把他拦在篷房外,因为这应该是给他的“惊喜”,但这个词在他看来几乎等同于“恐怖主义暴行”,所以她还是没能拦住他。不过,另一方面,她成功地守住了天价天鹅绒的秘密。给她报价的是一位说话尖声尖气的上流社会的时髦姑娘,笑声好像人们在临终时的咕噜。她说费用一共是“四千块,妖怪另计”。布丽吉特一开始以为“妖怪”是一个装饰艺术上的术语,直到托尼对她解释说那是指“增值税”。

他还说,橙色的百合花在灰色布景的映衬下会显得鲜艳夺目。但看着一群手脚忙个不停的穿着蓝色格子工作服的女士们正在摆弄的橙色百合花,布丽吉特不禁认为它们更像在一大堆灰烬中渐渐熄灭的余焰。

正当这个邪恶的想法在她心里浮现时,托尼偷偷溜进了篷房。他穿着一件松松垮垮、半灰半紫的毛衣,一条熨烫得有板有眼的牛仔裤,白色袜子配棕色莫卡辛鞋,鞋底板厚得惊人。他脖子上围着一条白色丝巾,因为他感到,或者说他认为自己感到,喉咙有点痒。“托尼!你总算来了!”布丽吉特旁若无人地叫道。

“抱歉,”托尼说话声音沙哑,一只手放在胸口,可怜地皱着眉头,“我好像生病了。”

“哦,亲爱的,”布丽吉特说,“希望你今晚不会太难受。”

“就算不得不把我放在生命维持机上推进来,”他回答说,“我也不会错过晚宴。我知道一位艺术家应该置身于他的作品之外,修他的指甲。”他说着,用一种刻意的漫不经心,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甲,“不过,除非这里到处都已经挂上鲜艳的织物,否则我不会认为我的作品已经完成。”

他停顿了一下,用一种催眠师的专注盯着布丽吉特,好像拉斯普廷要告诉沙皇皇后他最新的灵感。“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安慰她说,“色彩还不够丰富!”

布丽吉特感觉好像有一盏探照灯射入了她灵魂的隐秘处。“花卉带来的变化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多。”她承认说。

“这就是为什么我给你带来了这个!”托尼说着,指向一群助手,他们乖乖地等待着,直到被召唤上前。他们身边围绕着几个大纸箱子。

“那是什么?”布丽吉特问,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

助手们动手打开箱子顶部。“我先想到了篷房,然后联想到了柱子,接着是锦带,”托尼说,他总是很乐意解释他的想象过程,“所以我专门定做了这个。它有点像军队的五朔节花柱。”他解释道,再也无法掩饰他的兴奋,“在灰色珍珠般光泽的映衬下,它会显得绚丽夺目。”

布丽吉特明白他所说的“专门定做”意味着极其昂贵。“看上去像领带。”她边说边往其中一个箱子里面看。

“的确如此,”托尼得意洋洋地说,“我看见索尼系过一条相当惊悚的绿橙相间的领带,他对我说这是一条军服领带,于是我想我有办法了:橙色能让百合花焕发光彩,并提亮整个房间。”托尼的双手先往上伸,然后又向外展开,“我们把锦带的一头系在柱子顶端,另一头拉到篷房的四周。”这一次,他的双手先向外展开,然后又往下伸。

这些优雅的芭蕾动作足以让布丽吉特相信自己别无选择。

“听上去不错,”她说,“但要快点装上,我们没有太多时间了。”

“包在我身上。”托尼镇定自若地说。

一个女仆走过来通知布丽吉特有电话找她。布丽吉特对托尼挥手告别,然后匆匆穿过通往住宅的红毯走道,离开篷房。笑眯眯的花艺设计师正在往支撑篷房帆布的绿色金属箍上挂常春藤花环。

明明是二月,却在室外举行派对,这种奇怪的做法是因为索尼深信那些他称之为“布丽吉特在伦敦的朋友”的人会对他住宅里的“宝贝”造成威胁。祖父的抱怨一直在他耳边挥之不去:祖母让房子里挤满了“寄生虫、基佬和犹太人”。虽然他也认识到,一个有趣的派对少不了各色人等,但他仍然不想把自己的“宝贝”托付给他们。

布丽吉特走过被搬空的会客厅,拿起电话。

“喂?”

“亲爱的,你怎么样?”

“奥萝拉!谢天谢地是你呀!我真害怕又是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人打电话来请求我允许他把全家带来参加派对。”

“人们真可怕,不是吗?”奥萝拉·多恩用她那种出了名的居高临下的口吻说道。她水汪汪的大眼睛和奶油般的肤色赋予她一种夏洛莱牛般的柔美。但她在发表评论时特有的那种鬼鬼祟祟的笑,更容易让人联想到鬣狗。她现在已经成为了布丽吉特最好的朋友,凭借灌输给她一种冷酷而不可靠的自信,换取她过分慷慨的善意。

“这是一场噩梦,”布丽吉特说着,在一把质地脆弱的餐椅上坐下,这餐椅被用来替代索尼的一把宝贝椅子,“我真无法相信那些人的脸皮可以厚到这种程度。”

“你不说我也知道,”奥萝拉说,“但愿你请了出色的保安。”

“没错,”布丽吉特说,“索尼请了警察,今天下午他们本来应该在一场足球赛上,现在换来这里为我们确认所有状况。对他们来说这是一个很好的调剂。他们会把房子围起来,围成一个圈。我们还在门口安排了一些熟面孔。提起这个,我发现有个名叫‘格莱施安姆·赛丘里提’[7]的家伙把他的对讲机忘在了这里的电话机旁。”

“他们为了王室也太小题大做了吧!”奥萝拉说。

“你可别嚷嚷出去,”布丽吉特压低声音说,“我们还不得不把两个心爱的房间腾给王室的私人侦探和贴身女仆。真是太浪费地方了!”

从大厅里传来的尖叫声打断了布丽吉特。

“你个邋遢的小姑娘!只会给你父母添乱!”一个女人操着很重的苏格兰口音大叫,“要是公主知道你弄脏了裙子,她会说什么?你个邋遢的孩子!”

“哦,天啊,”布丽吉特对奥萝拉说,“我真希望保姆别对贝琳达这么凶。这太糟糕了,但我从来不敢对她说什么。”

“我知道,”奥萝拉充满同情地说,“我也非常害怕露西的保姆。我想这是因为她让我联想起我自己小时候的保姆。”

布丽吉特小时候从来没有过“自己的”保姆,她不想揭露出这个事实。她花了很大的工夫,才为七岁的贝琳达找了一个真正老派的保姆,作为对自己的补偿。能给一个在待工名单上等了很多年的恶毒老婆子找到一份如此好的工作,介绍所的代理人为此兴高采烈。

“另一个让我担心的是我妈妈今晚要来。”布丽吉特说。

“妈妈总是很挑剔,不是吗?”奥萝拉说。

“千真万确。”布丽吉特说,但实际上她发现她妈妈总渴望讨好她,这令她厌烦,“我想我得走了,去安慰一下贝琳达。”她加上了一声叹息,表现出她是个尽职的母亲。

“真是甜蜜!”奥萝拉温柔地说。

“今晚见,亲爱的!”布丽吉特庆幸自己摆脱了奥萝拉。她有成千上万件事情要做,况且,奥萝拉不但没有把自己的那种自信灌输给她——这么说吧,布丽吉特肯跟她来往,无非是想要她的那种自信(她又没什么钱)——反而暗示说,如果让她来筹办宴会,她会做得比布丽吉特更好。

布丽吉特并没打算上楼去看望贝琳达,她只是很可恶地利用女儿作为终止交谈的借口。布丽吉特很少抽空去看望女儿。她无法原谅她是个女孩,给索尼增添了压力,让他为没有男性继承人而感到焦虑。她在二十出头的年纪做过几次人工流产,接下来的十年里遭遇过数回自然流产。撇开孩子的性别不谈,能顺利地把孩子生下来就已经是一件足够复杂的事情。医生告诉她,再次尝试生孩子会很危险。到了四十二岁的年纪,她已经认命,她此生就只能有一个孩子了,何况索尼还不情愿与她上床。

在婚后的十六年间,她的相貌的确在慢慢崩坏。清澈的蓝眼睛蒙上了一层阴影,肌肤上的光芒也已经消散,只能用调整肤色的面霜稍作一些复原。身体的曲线曾经在最好的年华里引起了多少人的迷恋,现在却被顽固堆积的脂肪破坏了形状。不愿意背叛索尼,又不能够吸引他,布丽吉特放任自己陷入一场多愁善感的生理衰退,花越来越多的时间想办法从别的方面取悦她的丈夫——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想办法不让她的丈夫感到不悦,自从他把她的付出视作理所当然并把注意力滥用在她最微小的失误上以来。

她应该继续筹办派对。对她而言,也就是指继续担心,因为所有工作都已经指派给了别人。她决定担心的第一件事情是她身边桌子上的那个对讲机,显然是某个毫无指望的保安落下的。布丽吉特拿起机器,好奇地打开了它。传来一阵响亮的嘶嘶声,接着是一阵未调试好的收音机发出的啸叫声。

布丽吉特好奇能否从噪音中调试出任何听得清的内容。布丽吉特站起身,在房间里四下走动。噪音忽轻忽响,有时会集结成一阵长而锐利的尖叫声。她走向窗口,光线在篷房侧面的遮挡下变得阴暗,篷房伫立在沉闷的冬日天空下,显得软弱而又苍白。这时她听见,或者她认为自己听见,一个人的声音。她把耳朵贴近对讲机的听筒,在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里辨认出一段窃窃私语。

“实际上,我和布丽吉特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夫妻之实了……”听筒另一端的声音说,然后就变轻了。布丽吉特绝望地摇晃着对讲机,再往窗口靠近些。她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听见的声音怎么可能是索尼!但还能有其他什么人声称自己和她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夫妻之实”了呢?

她又辨认出了几句话。怀着更深的好奇和恐惧,她把对讲机贴近耳朵。

“在这种时候抛弃布丽吉特……而且肯定会……但我明确地感到……肩负着某种使命……”噪声再次吞没了对话。她全身泛起一阵灼热的刺痛。她必须听清他们在讲什么,在密谋怎样可怕的计划。索尼在跟谁说话?一定是彼得。但如果不是呢?他会不会正在告诉所有人——除了她以外的所有人?

“所有财产都已经被托管。”她听到。接着,另一个声音说:“下周……午餐。”是的,这是彼得的声音。又传来一些噼啪声,接着听到他说:“生日快乐!”

布丽吉特瘫坐在窗口的椅子上。她举起手臂,把对讲机朝着墙壁狠狠地扔了过去,然后慢慢地放下手臂,无力地垂在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