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2000年8月
第一节
为什么在出生时假装要弄死他?连着几天不让他睡觉,一遍遍拿他的头去撞击闭合的子宫颈;把脐带缠住他喉咙,憋得他快要窒息;用冰冷的剪刀剖开母亲的腹部;夹住他的脑袋,把脖子拧来拧去;把他拽出娘胎,一阵痛打;用灯照他的眼睛,一次又一次实验;把他抱走,任由母亲躺在手术台上,半死不活。也许,这么做是想断绝他对旧世界的留恋。先把他幽禁起来,让他对空间产生渴望,然后假装要杀死他,让他对获得的空间心存感激,虽说这是一片喧嚣的荒漠,只有母亲手臂上的绷带裹着他。再不会有完整的一体,温暖而周全,代表着一切。
阳光透过窗帘照进病房,午后的暑气把窗帘鼓胀起来,然后又让它扑通落下,贴着落地窗,遮住些许窗外的骄阳。
有人推门进来,窗帘向上翻卷,荡起一道涟漪。疏散的纸张发出沙沙声,病房变亮堂了,修路的震动声也随之变强。然后,门砰地关上,窗帘发出一声叹息,屋内重又暗淡下来。
“哦,别,别再送花来了。”母亲说。
他躺在鱼缸似的婴儿床里,隔着透明的四壁,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一朵怒放的百合,用湿热的眼睛俯视着他。有时,微风会吹来苍兰刺鼻的花香,他真的很不想闻。母亲的睡衣上,一点点血斑混合着一条条暗橘色的花粉。
“这些人太客气了……”她笑得无力而沮丧,“我说,浴缸里还放得下吗?”
“够呛。里边已经放了玫瑰,还有些别的东西。”
“哎呀,真受不了。几百枝花被摘下来,塞进这些白色的花瓶,就为了让我们开心。”她笑得停不下来,脸上流下了眼泪,“这些花本该留在原处,像是哪里的某个花园。”
护士看了看手中的病历单。
“该吃扶他林了。”她说,“你得先止住痛,不然会疼死的。”
然后,她瞥了罗伯特一眼。只见罗伯特正盯着她的蓝眼睛,在那起伏的暗影里。
“小家伙真机灵。他在打量我呢。”
“孩子没事吧?”母亲突然慌了起来。
罗伯特也被吓了一跳。两人已不再是一体,但那份无助却是相同的。他们被潮水冲上陌生的海岸,累得爬不起来,于是只好躺在沙滩上,听着涛声,昏昏沉沉的。不过,还是要面对现实:母亲和他已经被分开。现在他知道,母亲已经属于外界。在她,这陌生的海岸是个新的角色;在他,这是个新的世界。
奇怪的是,他感觉好像来过这里。他向来知道有外界的存在。他原以为这是个寂静的水世界,自己身处中心。现在墙已倒塌,他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都生活在混沌中。在这簇新发亮的地方,该如何避免堕入新的混沌?在这凝重的氛围中,空气叮咬着皮肤,要如何像从前那样蹬腿、翻身?
昨天他以为自己快死了。也许他是对的,事实就是这样。什么都值得怀疑,但有一点,他确实已经脱离母亲。他意识到母子有别,因而对母亲便多了一份敬爱。以前,他和母亲很亲近。现在,他渴望亲近母亲。初尝渴望的滋味,这是天底下最可悲哀的事。
“哦,宝贝,怎么啦?”护士问,“是饿了,还是只想抱抱?”
她把罗伯特从鱼缸似的婴儿床里抱起来,越过大床和小床的间隙,递到母亲瘀青的手臂上。
“尽量让他在你胸前躺一会儿,然后自己也休息休息。这几天下来,你们俩都不容易。”
这是个很不安分的孩子。他受不了这么多猜疑,这么多刺激。他把初乳吐了母亲一身,然后,在随之而来的空虚和恍惚中,瞥见了阳光下鼓胀起来的窗帘。他目不转睛,就这么一直盯着看。这是他们玩的伎俩:用东西吸引你的注意,让你忘记母子分离的事实。
尽管这样,他并不想夸大自己的衰落。旧世界里也一直有各种限制。到最后,他是那么急切地想要逃离。他以为能回到年幼时无边无际的海洋,而不是在这荒芜的土地上漂泊。若没有悬在他和过往之间那块凶暴的面纱,他或许能在梦中重返海洋。
他正漂向那糖浆般甜腻的酣睡的边境,不知是去往浮华的世界,还是回到杀气腾腾的产房。
“可怜的孩子,八成是在做噩梦吧。”母亲抚摩着他的身体。于是,哭声开始断断续续,音量也逐渐减弱。
母亲吻他的额头,他心里明白,尽管两人不再共享一个身体,但却仍然有着同样的想法、同样的感受。想到这里,他也就释然了,身体一动打了个哆嗦,两眼瞪着窗帘,望着窗口透进的阳光。
他肯定睡了很久,因为父亲来了,而且已经锁定某个话题,一直说个不停。
“今天又看了几套公寓,跟你直说吧,情况很不妙。伦敦的房市已经完全失控。我打算还是采用第三套方案。”
“第三套方案?我都不记得了。”
“咱们还是待在现在的住处,然后从厨房隔出一间当卧室。如果对半分,壁橱就用来放孩子的玩具,床呢就摆在冰箱的位置。”
“那扫帚放哪儿?”
“不知道——反正再找个地方呗。”
“冰箱呢?”
“冰箱可以塞进洗衣机旁边的壁橱。”
“塞不进吧。”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
“不管怎么说……总得想出办法来。我也是一切从实际出发。有了孩子,什么都变了。”
父亲凑上前,轻轻地说:“再不行,就搬到苏格兰去。”
他的确变实际了。他知道老婆和儿子沉溺在困惑与敏感的泥潭里,他想把两人都救出来。对此,罗伯特也感同身受。
“我的天,手才这么点大。”父亲说,“不过,也没关系。”
他用小拇指挑起罗伯特的手,亲了一口。“我能抱抱他吗?”
母亲把他递给父亲。“小心脖子,现在还很软。你得拿手托着。”
三个人都感觉很紧张。
“是这样吗?”父亲用手托着他的背脊,从母亲怀里接过来,然后再把手枕在他头下。罗伯特也尽力保持镇定。他不想惹父母生气。
“还行。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啊……这种事没有许可证也能做。为什么?养狗、看电视没许可就不行。[1]说不定,我们可以问下保姆——她叫什么来着?”
“玛格丽特。”
“对了,咱们去看我妈之前那个晚上,玛格丽特睡哪儿?”
“她说可以睡沙发,完全没问题。”
“就是不知道沙发会不会出问题。”
“别这么刻薄人家,她已经在‘化学节食’了。”
“这多刺激啊。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她经验很丰富。”
“我们不也很丰富吗?”
“我是说带孩子的经验。”
“哦,孩子啊。”父亲用胡茬蹭他的脸蛋,然后又在他耳朵上咂了个响吻。
“可我们都宠着他。”母亲眼里噙着泪水,“这还不够吗?”
“被住房紧张又缺少经验的父母宠着?谢天谢地,亏得有个永远放假的外婆做靠山,还有个忙着拯救地球的奶奶——孩子出生就得消耗资源,这让她没那么开心啊。我妈家里已经有太多萨满用的拨浪鼓、‘强力动物’[2]和‘内在孩童’[3],再也容不下一个长大的孩子。”
“没事。”母亲说,“我们已经不是孩子,我们现在是父母。”
“两个人都是,”父亲说,“问题就出在这儿。知道那天我妈怎么跟我说?她说,一个发达国家出生的孩子,消耗的资源是一个孟加拉孩子的240倍。如果我们懂得自律,愿意收养239个孟加拉孩子,她会更热烈地欢迎我们。可是,这个巨无霸一样的西方孩子,他用的一次性尿布能填满好几亩地。很快,他还会吵着跟你要个人电脑,而且功能必须足够强大,要能让他一边跟杜布罗夫尼克[4]的网友下井字棋,一边启动火星之旅。这种孩子是不会得到她认可的。”说到这里,父亲顿了一下。“你没事吧?”他问。
“我从没这么开心过。”母亲边说边用手背擦拭着亮晶晶的两颊,“就是感觉有些空落落的。”
她把孩子的脑袋对准自己的乳头,孩子便吮吸起来。源自老家的一道涓涓细流,就这样注入他的口中,两个人再度融为一体。他能感觉到母亲的心跳。四周一片祥和,宛如生成了新的子宫。或许,这地方就很不错,只是难以进入罢了。
出生后最初几天的情况,罗伯特差不多只记得这些。但是,上个月弟弟呱呱坠地的时候,这些记忆又都回来了。这其中有些事上个月可能也提起过,可他不敢肯定。但就算提起,也只会让他回想起自己在医院的那些日子。所以说,这些记忆已经完全属于他。
罗伯特迷恋着过去。现在他已经五岁。五岁大的孩子,不再是托马斯那样的婴儿。他感到自己的幼年正在碎裂。在通往充分公民权的道路上,每一小步都伴随着祝贺与欢呼,但同时,他也听见了怅然若失的低语。他学会说话以后,事情开始发生变化。早期的回忆纷纷断裂,就像他背后那些橘色悬崖上的石板。它们哗啦啦坠入深不见底的大海;他想看个究竟,可大海却只是怒目相视。他的幼年正在被童年所湮灭。他想把幼年要回来,否则,托马斯会整个拿去。
罗伯特已经把父母、弟弟、玛格丽特抛在身后,他正蹒跚走在礁石丛中,走向底下沙滩上咯噔作响的石头,伸出的一只手里拎着磨损的塑料桶,桶上印着海豚跃出水面的图案。他跑回来,把漂亮的卵石给大家看,可卵石已经褪了颜色。这些石头已经骗不了他。他现在要找的是那种像糖豆一样的钝玻璃,它们都埋在岸边黑金色碎石四周的细沙里。这种玻璃就算不沾水,也都闪着青紫色的光。父亲告诉他玻璃是用沙做的,所以说,这也算是一种回归。
罗伯特来到岸边。他把塑料桶放在一块很高的礁岩上,开始寻找被海浪舔舐过的玻璃。海水在他脚踝边泛起白沫;等潮水一退下去,他就到冒泡的沙滩上去搜寻。出乎意料的是,第一波潮水就带来了惊喜:不是那种浅绿或乳白的珠子,而是一块稀有的黄宝石。他从沙子里挖出宝石,在下一波潮水里洗净表面的粗沙,然后手指捏着举起来,向着太阳,啊,原来是块很小的琥珀色肾形石。他望望岸上的父母,想要他们分享自己的兴奋与激动,可是两人都围着小宝宝,玛格丽特正在包里翻找什么东西。
玛格丽特又来了,罗伯特还很清楚地记得她。他还小的时候,玛格丽特照顾过他。那会儿情况不同,因为母亲只有他一个孩子。玛格丽特总爱说她是个“话痨”,但其实,说来说去全在说她自己。父亲说她是“节食理论”的专家。他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但玛格丽特似乎确实因此变得很胖。为了省钱,父母原本不打算再请保姆,可就在来法国以前,他们临时变卦了。中介说,要想马上请到保姆,除了玛格丽特,再没别的人选。“多一双手多一份力。”母亲说。“但愿别又多出一张嘴来。”父亲回道。
罗伯特第一次见玛格丽特,是在产后出院回到家中。他在父母的厨房里醒来时,玛格丽特正抱着他上下颠动。
“我已经给太子殿下换过尿布,现在小屁屁别提多干爽啦。”她说。
“哦,”母亲说,“辛苦你了。”
他顿时感觉玛格丽特跟母亲不太一样。她总是说个没完,像拔了塞子的浴缸。母亲倒是不怎么爱说话,可一张口就刹不住车。
“他喜欢睡小床吗?”玛格丽特问。
“我不太清楚,昨晚他是在大床上跟我们睡的。”
玛格丽特低吼了一声。“嗯,”她说,“这习惯可不好。”
“他不肯睡小床。”
“你让他睡大床,他永远都不会想睡小床。”
“‘永远’也太久了吧。他星期三晚上才刚生下来;我出于本能,想多陪他一会儿——想一步步慢慢来。”
“亲爱的,我并不想质疑您的本能,”玛格丽特直截了当地说,“但我有40年的经验,这些年母亲们一再感谢我,感谢我让她们把孩子放下,让他们睡小床。我认识一位母亲,说起来还是阿拉伯人,脾气算不错。前几天,她从博特利打电话来跟我说,‘当初真该听你的,玛格丽特,我不该把孩子弄到大床上跟我睡。’她想让我回去,可我说,‘很抱歉,亲爱的,我下周要开始一份新的工作,去法国南部,七月份会跟孩子的奶奶住一起。’”
玛格丽特仰起头,在厨房大摇大摆地走了几步,身上撒下一大片面包屑,弄得罗伯特脸上很痒。母亲一声不吭,玛格丽特喃喃地继续道。
“别的不说,首先,这对孩子不公平——孩子都爱睡自己的小床。当然,我已经习惯一个人带孩子。夜里通常也是我在管孩子。”
这时,父亲走进房间,吻了吻罗伯特的额头。
“早安,玛格丽特。”他说,“但愿你睡了个好觉,因为我们都没睡好。”
“嗯,谢谢。别说,你家沙发还挺舒服的。当然,到了你母亲家,如果能有个属于自己的房间,那就更好咯。”
“那是当然。”父亲说,“你都打好包,准备走了吗?出租车随时会到。”
“你瞧,我都还没工夫打开行李,不是吗?除了那顶遮阳帽。我把它取出来,就怕法国那边太晒。”
“那边一向很晒。我母亲最关注灾难性的全球变暖,低于这个级别的,她都懒得出来站台。”
“呃,在博特利,这一点全球变暖都不算什么。”
“我可不敢这么说,如果你想跟基金会要间好房的话。”
“亲爱的,这话是什么意思?”
“哦,是这样,我母亲设立了一个‘超个人心理学[5]基金会’。”
“这么说,房子没留给你?”
“没有。”
“你听见了吗?”玛格丽特吓得脸色发白。这下她又来劲了,还把面包屑撒落在罗伯特的脸上。
罗伯特能感觉到父亲有多恼火。
“他这人特别沉得住气,才不会为这事担心。”母亲说。
一行人同时挪动了脚步。玛格丽特戴着遮阳帽走在前头。罗伯特的父母拖着行李勉强跟在后面。他们要带他去外面走走,去见见阳光。他很惊讶,原来世界也是一间产房,到处能听见生命的呐喊。树枝在攀援,树叶在颤动,一团团浓密的积雨云在飘移,消散的云边在洒满阳光的天上舒卷着。他能感觉到母亲的思绪,他能感觉到父亲的思绪,他能感觉到玛格丽特的思绪。
“他喜欢云。”母亲说。
“亲爱的,他看不到云。”玛格丽特说,“他这年纪的孩子根本没法集中注意力。”
“虽然不像我们大人,但可能也是在看云吧。”父亲说。
玛格丽特嘟哝着钻进了嗡嗡作响的出租车。
罗伯特躺在母亲的腿上,一动不动,窗外的天与地飞驰而过。只要景物在动,他就觉得自己也在动。车灯扫过路边房屋的窗玻璃,各种震动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然后,林立的楼宇间突然裂开一道缝,一缕阳光掠过他的脸颊,将他的眼睑变成了橘粉色。
他们正在去奶奶家的路上,也就是他们现在住的那座房子,时间是弟弟出生后的第一周。
第二节
罗伯特坐在卧室的窗沿上,把玩着海滩上捡到的那些珠子。他把珠子摆来摆去,穷尽了各种可能的组合。透过蚊帐(上面的洞眼已经用胶布堵住),能看见露台上那棵茂盛的大梧桐树。风吹过成熟的树叶,发出像咂嘴一样的声音。假如房子着火,他可以爬出窗户,踩着树枝下去。反过来,绑匪也能踩着树枝爬上来。以前他从没想过这事,可现在,他无时无刻不在考虑这问题。母亲跟他说过,他小时候就爱躺在梧桐树下的婴儿床里。现在,换成托马斯躺在那里,接受着父母亲的呵护。
玛格丽特第二天就要走——感谢上帝,父亲这么说。父母想让玛格丽特多休息一天,可她却已经从村子里回来了,而且还带来了噩耗。罗伯特学玛格丽特的样子,在屋里一摇一摆地踱步,然后又绕回到窗边。大家都说他学得像;校长更是夸他“很有些歪才,希望能用到正路上”。这倒是实话,他一旦对什么来了兴趣,就能很好地消化、吸收。像他模仿玛格丽特,就是最好的证明。此刻,他正脸贴着蚊帐,想好好看看外面。
“哦,太热了。”玛格丽特拿着一本针织杂志给自己扇风,“我在邦多勒[6]什么农家干酪都没找到。超市里也没人说一句英语。‘农家干酪’,我指着街对面的房子说,‘农家知道吧,跟普通的房子一样,只是要小一点。’可最后,还是没人知道我在说什么。”
“这些人可真笨,”父亲说,“都给这么多提示了,还弄不明白。”
“嗯,结果我只好买了些法国干酪。”玛格丽特坐在矮墙上叹气道,“孩子还好吗?”
“看样子好像挺累。”母亲说。
“也难怪,毕竟天这么热。”玛格丽特说,“坦白说,我就是在划船时中暑的。我都快被烤焦了。亲爱的,让孩子多喝水。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凉下来。这个年龄的孩子可不能出汗。”
“又一条金科玉律。”父亲说,“不能出汗,不能走路,不能说话,不能看书,不能开车,不能开支票。一匹马刚出生几小时就能站立。所以,如果马也理财的话,估计没几天就能申请到信用额度。”
“马可用不着理财。”玛格丽特说。
“倒也是。”父亲已经累坏了。
一阵高亢的蝉鸣湮没了玛格丽特的说话声。罗伯特感觉一切都记忆犹新:梧桐树下绿荫满地,他躺在婴儿床里,听知了从喧哗陡然变为独鸣,然后再变成震耳欲聋的轰响。声音,画面,印象,他让一切停留在它们降落的地方。在那清凉的绿荫里,一切各得其所,这不是因为他了解事物,而是因为他了解自己的想法与感受,于是便无需再做解释。而如果他想耽于思考的话,那么谁都将无法阻止。他只是在婴儿床里躺着,料谁也猜不到他是否在做危险的事。有时,他幻想自己在审视自己;有时,他幻想自己介于两者之间;最妙的是,有时他只是在观看,既不代表哪个特定的人,也不在注视哪个特定的事物,然后,他便在观看中开始神游,像吹拂的微风,既不想亲吻谁的脸,也没有明确的去向。
此刻,弟弟很可能就在他睡过的小床上神游。大人无法理解什么是神游。而这恰恰是大人的问题:他们狼吞虎咽,准时就寝,逼着你学他们知道的,忘记他们已经忘记的;他们总想成为关注的焦点。罗伯特害怕睡觉。他怕遗落了什么:埋在海滩上的琥珀色珠子,又或者蚱蜢的翅膀;当他穿过干枯的草丛,它们便像火花般从他脚边窜起。
他很喜欢住在奶奶家。尽管一年才来一回,但他出生以后一直都没中断过。这房子现在归“超个人心理学基金会”所有。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别人貌似也不清楚,包括基金会的负责人谢默思·杜尔克。
“你奶奶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他曾用暗淡却灵动的眼神注视着罗伯特,告诉他,“她帮助很多人学会了沟通。”
“跟谁沟通?”罗伯特问。
“跟另一个现实。”
有时,他并不追问大人是什么意思,因为怕大人说他笨;有时,是因为他知道大人都很笨。而这回是两者兼而有之。他琢磨过谢默思说的话,不明白怎么还存在别的现实。各人的想法或有不同,但现实涵盖了一切。他这么告诉母亲,母亲说:“宝贝,你真聪明。”但是,她并没有认真听他的理论;以前,她可不是这样的。现在,她总是忙个不停。大人们不理解的是,其实,他真的很想知道答案。
再说那梧桐树下,他弟弟已经开始哭闹。罗伯特希望有谁来制止他。他能感觉到,弟弟的婴儿期正在他记忆中像深水炸弹一样爆炸。托马斯的哭喊声让他想到了自身的无助:没长牙的牙龈在隐隐作痛,四肢在不自觉地抽搐,囟门还是软塌塌的,而且离发育的脑部也就一个拇指那么远。他感觉自己能记住东西,但却记不住名字,或者只能记住名字,却忘了整天目不暇接的东西。不过,有样东西他已经能隐约感觉到:乏味至极的童年过后他要面对的世界。曾几何时,他总是第一个冲出门玩雪的人;曾几何时,他甚至鼓起勇气,在卧室窗口凝望白雪茫茫的世界。那时候,他的心和寂静、晶莹的雪地是相通的,他在静候浆果掉落在雪地的那一刻。
他见过托马斯眼中流露的想法,那是他自己想都想不到的。这些想法如稍纵即逝的金字塔,在他经验的荒漠里一座座竖立起来。它们从何而来?有时,他像个流着鼻涕的幼兽,可过不了几秒钟,便又散发出古老而悠然的气息,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罗伯特觉得,他并没有造作出这种种复杂的思想;同样,托马斯也没有。实际上,哪天托马斯开始向他诉说自己的故事,他就会获得这种自觉。可问题是,他还在襁褓中,注意力不能持久,还无法向自己诉说什么。罗伯特得替他完成这任务。不然,还要他这哥哥做什么?罗伯特已经陷入叙述的怪圈,所以,倒不如把弟弟也捎带上。毕竟,托马斯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帮助他拼凑属于他个人的故事。
他听见玛格丽特在屋外大声嚷嚷。她在跟那些知了较劲,而且还逐渐占据了上风。
“要母乳喂养,你自己得先有健康的体格。”开头这句话倒还在理,“没吃过消化饼干吗?甜饼干呢?这些最好马上备齐。再来,午饭得好好吃,要有大量碳水化合物。别给孩子太多蔬菜,吃多了容易胀气。烤牛肉加约克布丁,吃一点对身体有好处,要搭配些烤土豆。下午茶时间可以吃一两块海绵蛋糕。”
“天哪,这我可弄不来。我只知道要吃烤鱼、烤蔬菜。”纤瘦、优雅的母亲面露疲态。
“有些蔬菜没问题。”玛格丽特嘟囔道,“但不能有洋葱、大蒜,任何辛辣的东西都不行。我认识一位母亲,我不在的时候竟然给孩子吃咖喱!那天我回来一看,孩子又哭又闹,全乱套了。‘救救我,玛格丽特!都怪妈妈,我的消化系统烧起来了!’就个人而言,我总说,‘来个肉,来两份蔬菜,但别为蔬菜过分操心。’”
罗伯特在T恤衫下面塞了个坐垫,学玛格丽特的样子,在屋里一摇一晃地走来走去。只要脑袋里装满了谁的话,他就非要把它说出来。他演得很投入,没发觉父亲已经走进房间。
“你在干吗?”父亲明知故问。
“在模仿玛格丽特。”
“好嘛——又来一位。走,快下去吃点心。”
“我已经饱了。”罗伯特边拍坐垫边回道,“爸爸,玛格丽特走了以后,我会给妈妈出馊主意,告诉她怎么照顾宝宝。而且,我不会收你一分钱。”
“好,出息了。”父亲伸手要把他拽起来。罗伯特哼哼唧唧,摇摇晃晃地挪着步,两人心底藏着这个笑话,彼此心照不宣,向楼下走去。
吃完点心,罗伯特赖着没跟大家一起去外面。他们就知道谈论弟弟,猜他在想什么。罗伯特往楼上走,他每走一步,想法就越坚定。可是,等到了楼梯拐弯处,他又三心二意起来。最后,他一屁股坐到地板上,从楼梯扶手间往下看,想知道父母有没有发觉他悲痛而伤心的离别。
客厅里,大块的夕阳斜照在地板上,又延伸到墙壁上。有一片光被镜子反射回来,分散开,在天花板上抖动着。托马斯很想评论几句。母亲知道他的心思,于是便把他抱到镜子前,给他看光线反射的地方。
父亲走进客厅,递给玛格丽特一杯鲜红的酒。
“哦,太谢谢了。”玛格丽特说,“我已经中暑,不能再喝醉了。坦白说,有你们操心这操心那,我更像是在度假,而不是工作。哦,看,宝宝在照镜子呢。”说着,她把泛着红晕的脸凑近了托马斯。
“你是在里面还是外面啊?这下分不清了吧?”
“我想,他知道自己在身体里,而不是依附在镜子上。”父亲说,“他还没读过拉康[7]的镜像阶段论。读过以后,真正的困惑才会开始。”
“哦,好吧,那就暂且依附在彼得兔[8]上。”玛格丽特喝了一大口红酒,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倒真想跟你们一块出去,”父亲说,“可我有很多重要的信件得回复。”
“哦,爸爸有很重要的信件得回复。”玛格丽特这么说的时候,把酒气呼了托马斯一脸,“有玛格丽特和妈妈,你知足吧。”
她摇摇晃晃来到大门口。天花板上那块菱形的光消失了,然后又闪动起来。罗伯特的父母面面相觑,谁也没做声。
罗伯特心想,他们走到户外的瞬间,弟弟肯定会感受到四周的空旷。
他偷偷下到楼梯的半中间,往门口瞄了一眼。一束金光照在松树的树梢上,还有橄榄林里那些骨白色的岩石。母亲还光着脚,走过草坪,坐在他们最爱的那棵胡椒树下。她盘起腿,略微抬高膝盖,把弟弟搁在她的裙摆中,就像吊床那样,一只手仍抱着他,另一只手轻抚着他的身体。四周垂下的树叶细小而明亮,在她脸上投下了斑驳的阴影。
罗伯特在外面迟疑地晃来晃去,不确定自己属于哪里。没有人叫他,于是他便拐进屋外的角落,好像他本就打算去第二个池塘看金鱼似的。一回头,他看见一根带着风火轮的棍子,那是玛格丽特在拉考斯特玩小型旋转木马时买来送给弟弟的。棍子的剩余部分被插在胡椒树附近的泥地里。轮子在风里转啊转,金色,粉色,蓝色,绿色。“这颜色,这动感,”玛格丽特买的时候说,“孩子们准喜欢。”棍子就插在弟弟的婴儿车的角上。罗伯特一把抢过棍子,开始绕着旋转木马跑,这样,那些轮子就能转起来。可是,就在他挥舞小棍的时候,小棍突然折断了。大伙儿都替弟弟难过,因为他还没机会玩这酷炫的风车,而风车就已经被弄坏了。父亲问了他很多问题,更确切地说,是用各种方式问了他同一个问题。他要罗伯特承认这是故意的,仿佛这样对他会有什么好处。你觉得这是不是嫉妒?大家都关心他,新玩具都给他,你是不是很生气?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而他只说那是个意外,却并不想屈服。本来,这也的确是意外,可偏巧他恨他弟弟,可又不希望弟弟也恨他。想当初,一家三口天伦之乐,父母俩怎么就忘了呢?那时候,他们相亲相爱,谁也离不开谁。只要一个孩子有错吗?有他还不够吗?从前他们常坐在草坪上,也就是弟弟现在躺的地方,三个人互抛红球(他已经把球藏起来,托马斯想找也找不到)。不管接没接住球,大家都会哈哈大笑,玩得特别开心。他们怎么就忍心破坏这一切呢?
也许是他太老了。也许是小宝宝更可爱。婴儿见什么都好奇。就比如他玩过打水漂的那鱼塘,有一回,他看见母亲抱着弟弟来到池塘边,指着水里的鱼说:“鱼。”罗伯特可不吃这一套。他不禁纳闷,弟弟怎么知道她指的是池塘、水、水草、水里倒映的云朵,还是水里游的鱼,如果他能看见这些的话。他怎么知道“鱼”是一样东西,而不是一种颜色,或者你做的某件事?想想看,有时这也许是要做的某件事。
人一旦掌握了语言,便以为世界就是能够描述的一切。但其实,它也是无法描述的一切。某种意义上,无法描述的事物反而更完美。自从做了哥哥以后,罗伯特就在想,如果他只听凭自己的思想来引导,那会是个什么样子。人一旦受困于语言,他就只能拿前人用过的几千个单词翻来覆去地炒冷饭。或许,这样偶尔也会翻出些新意,可那不是因为世界的生命得到了成功的转译,而是因为在这叫做思想的东西里诞生了新的生命。但这并不是说,在思想和语言混合以前,在人类关注的领域里,世界就不曾有过绚烂的爆发。
突然,他听见母亲在尖叫。
“你怎么带的孩子?”她嚷道。
罗伯特赶忙从露台的拐角往外跑,这时,父亲也冲出了前门。只见玛格丽特躺在草坪上,胸口抱着趴倒的托马斯。
“没事,亲爱的,没事。”玛格丽特说,“瞧,他都不哭了。你看,我摔了一跤,屁股先着的地。幸好我以前练过。我可能扭到了一根手指,可你没必要为我这傻大姐担心。只要孩子没伤着就行。”
“总算听你说了句人话。”母亲从没说过这么刻薄的话。她从玛格丽特怀里抱过托马斯,在他头上亲了又亲。她本来憋不住想发火,可亲着亲着心就软了。
“弟弟没事吧?”罗伯特问。
“应该没事。”母亲回道。
“我不想他被伤到。”罗伯特说。于是,他们一起往回走,只剩下玛格丽特躺在地上自言自语。
第二天早上,一家人都窝在父母的卧室里,躲着玛格丽特。下午,父亲得开车送玛格丽特去机场。
“我们该下去了。”母亲一边说,一边扣上了托马斯连裤衫上的揿钮,把他抱进怀里。
“不去。”父亲咆哮道,说完一头倒在床上。
“别跟个孩子似的。”
“你发现没有?有了孩子以后,自己也会变得孩子气。”
“我可没工夫孩子气。那是留给爸爸们的特权。”
“你要是有个能干的助手,就有工夫了。”
“得了吧。”说着,母亲把另一只手伸向父亲。
父亲轻轻握住她的手,可是没有动。
“真不知道哪个更难受,”他说,“是跟玛格丽特说话呢,还是听她说话。”
“听她说话。”罗伯特直言道,“所以她一走,我要不停地模仿她。”
“那就多谢了。”母亲说,“瞧,听了你这馊主意,连托马斯都笑了。”
“那不是笑,亲爱的,”罗伯特嘟囔道,“那是风在摧残他幼小的心灵。”
所有人都大笑起来,然后母亲说:“嘘,可别让她听见。”然而,一切都晚了,罗伯特已经决定好好表演一番。他左摇右晃,努力想往前走,结果却歪倒在母亲那一边。
“亲爱的,你想拿科学来骗我,门儿都没有,”他说,“我能看出来,他并不喜欢你给的配方奶粉,就算是从有机羊奶中提取的。我在沙特阿拉伯的时候——客户可是一位公主——我跟他们说,‘这配方奶粉没法用,我非得要牛栏牌[9]金装的。’于是,他们就跟我说,‘玛格丽特,您经验丰富,您说什么我们都信。’后来,他们就派私人飞机从英国给运了一些回来。”
“这些你都是怎么记住的?”母亲问,“太恐怖了。我跟她说过,我家没有私人飞机。”
“哦,他们图的可不是钱。”罗伯特骄傲地扬了扬头,继续道,“有一天,我说公主的拖鞋真好看。其实,我也就随便一说。没想到,很快在我房间就出现了同样的一双。后来还有王子的照相机。要知道,这其实还挺尴尬的。每次发生这种事,我都对自己说,‘玛格丽特,你再不能乱说话了。’”
罗伯特甩了甩手指,在父亲身边的床上坐下。他伤心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于是,这种事便时有发生。比如我说:‘哦,这披肩真漂亮,料子真软和,’不出所料,当天夜里我床上就放了一条。所以,最后我只好买了个新的手提箱。”
父母俩尽量不想发出太多声音,但终于还是没控制住,咯咯地笑出了声。只要罗伯特在表演,他们便完全忘了托马斯的存在。
“我看,现在更没法下楼了。”说完,母亲也躺到床上,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下不去,”父亲说,“门口有力场。”
罗伯特跑到门口,然后假装被弹了回来。“啊,”他大喊,“是玛格丽特力场。队长,路被堵死了。”
他在地上滚了一会儿,然后爬回到床上。
“咱们现在就像《泯灭天使》[10]里赴宴的客人。”父亲说,“也许会被困在这儿几天,也许还得等待军队救援。”
“大伙儿都打起精神来。”母亲说,“咱们必须在友好的气氛中结束她的这次拜访。”
然而,一家人谁也没有动弹。
“你们说,离开这儿怎么这么难?”父亲问,“我们是把玛格丽特当成替罪羊了吗?托马斯正在遭受人生必经的一些苦难,可我们保护不了他,自觉有愧,所以就把什么都归罪到玛格丽特头上——是这样吧。”
“老公,别把事情搞复杂了。”母亲说,“玛格丽特是我见过最无聊的人,让她带托马斯准没好。也难怪,我们都不想见到她。”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托马斯已经入睡,大家都很默契地保持着安静。他们都舒服地窝在床上。罗伯特平躺着,头枕在手上,两眼端详着头顶的房梁。渐渐地,木头上的斑点和节疤显现出熟悉的图案。一开始,他还能认出那尖鼻子、戴头盔的男人,可是,很快他的眼神就变得十分诡异,两颊也都凹了下去,他已经不想恢复本来的面目。罗伯特很熟悉这天花板,因为这里从前是他奶奶的卧室,他经常躺在天花板下面。奶奶住进养老院以后,父母就搬了进来。他还记得书桌上那幅银框的老照片。他对此很好奇,因为这照片是奶奶出生才几天拍的。照片里的孩子穿着臃肿的皮袄和缎子衣服,衣服上镶满了花边,头上缠着包头,包头上缀满了珠子。她的眼神中流露出狂热与不羁;在罗伯特看来,她似乎很怕被埋没在母亲买来的东西里。
“我留着这照片,”奶奶曾经对他说,“是想提醒自己我是什么时候来这世上的,同时,它也提醒我不要忘本。”
“忘本?”他问。
“就是亲近上帝。”她害羞地说。
“可你看着并不快乐。”他说。
“我想,我应该还没忘本。但你说得也对,我一直都没习惯物质层面的生活。”
“物质层面?”
“也就是地球。”她说。
“你想住到月球上去?”他问。
她莞尔一笑,摸摸罗伯特的脸蛋,说:“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现在,书桌上的照片已经换成尿垫,边上摞着一堆尿布,还有一碗清水。
他还爱着奶奶,即使奶奶不会把房子留给他们。她满脸皱纹,因为她努力行善,操劳过度,因为她整天为地球、宇宙、亿万苍生而忧虑,因为她很在意上帝对她下一步行动的看法。他知道父亲并不认同奶奶,瞧不起她所谓的善行。他总是跟罗伯特说,“无论如何”大家都必须爱奶奶。也因此,罗伯特知道父亲已经不再爱她。
“他会一辈子记得那个秋天吗?”罗伯特瞪着天花板问。
“当然不会。”父亲说,“人出生后几周,就把什么都忘了。”
“可我还记得。”罗伯特说。
“我们都得哄哄托马斯。”母亲说。她换了个话题,因为不想拆穿罗伯特的谎言。可是,他并没有撒谎。
“他不用人哄。”父亲说,“他又没受什么伤,他怎么知道不该在玛格丽特怀里乱动。被吓坏的是我们,因为我们知道那有多危险。”
“所以才更需要哄哄他啊,”母亲说,“因为他也知道我们不开心。”
“嗯,在这个层面的确是,”父亲表示赞同,“不过,一般来说,婴儿对什么都感觉很陌生。一切都是第一次发生——如果再次发生,那反倒奇怪了。”
罗伯特心想,婴儿可真奇妙。你怎么说他们都行,反正他们也不会答应。
“都十二点了。”父亲叹气道。
大家都很不情愿,然而,似乎越想着逃离,在床上就陷得越深。罗伯特想拖住他父母,哪怕一会儿都好。
“有时候,”他催眠似的模仿起玛格丽特的口吻,“闲在家几个星期,手会发痒。我真想再摸摸小宝宝的身体。”说着,他一把抓住托马斯的脚丫,发出吞噬的声音。
“轻点儿。”母亲说。
“他说得没错,”父亲说,“玛格丽特确实有这癖好。她需要孩子多过孩子需要她。婴儿还不懂事,而且有贪心,所以她就以此作为掩护。”
就这样,他们为玛格丽特又浪费了一个小时。所以,当发现她并没有在楼下等待的时候,大家都感觉被骗了。母亲走进厨房,他和父亲坐在沙发上,把托马斯围在中间。托马斯也没了声音,他正聚精会神地瞪着沙发后面墙上的那幅画。罗伯特把脑袋凑到托马斯边上,一抬头,发觉这角度根本看不到画,因为画前面有玻璃挡着。他记得当初自己也曾为此着过迷。每次看着玻璃反射的影像,他都会被后面的空间深深吸引。玻璃上的倒影是房子的玄关,一个具体而微的缩影。玄关外是几棵貌似更小的夹竹桃,树上的花在玻璃表面上变成了一个个粉红的光点。他出神地望着枝桠间倒映的天空,然后,思绪飘向了更远处真实的天空。所以说,他脑子里就像有两颗松果,总是针锋相对着。他在陪伴托马斯,更确切地说,托马斯在陪伴他,在那一小块光影里驶向无限。然后,他发现花不见了,一个新的影像填满了玄关。
“玛格丽特来了。”他说。
罗伯特看她挪动着庞大的身躯向他们走来。这时,父亲也转过身来。玛格丽特在几英尺开外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没受伤吧。”她半问半答道。
“看样子还行。”父亲说。
“这不会影响我找工作吧?”
“找工作?”父亲问道。
“哦,我懂了。”玛格丽特自觉有些受伤,有些憋屈,但还是很要面子。
“咱们吃午饭吧?”父亲说。
“多谢,我不吃午饭。”玛格丽特说。
她转身走向楼梯,开始吃力地往上爬。
突然,罗伯特再也忍不住了。
“可怜的玛格丽特。”他说。
“可怜的玛格丽特。”父亲说,“没有她,咱们该怎么办?”
第三节
石桌上放着一瓶白葡萄酒,一只蚂蚁在渗着水珠的酒瓶上爬着。罗伯特看着蚂蚁渐渐消失在瓶身后面。突然,有水珠滑落下来,瓶身再次恢复了光洁。蚂蚁又出现了,身体在淡绿的玻璃下被放得很大。它猛烈地甩着腿,正在品尝一粒亮晶晶的白糖。那是朱莉娅无意间撒落的。午饭过后,当时她正在往咖啡里加糖。蝉鸣在四周此起彼伏,头顶的帆布凉棚有气无力地轻拍着。这两种声音,有时相当和谐,有时却不在一个节拍上。母亲正在陪托马斯午睡,露西正在看录像。罗伯特一直站在露西身后,尽管朱莉娅差不多是逼着他去跟露西玩的。
“多数人都在等待父母去世,他们一边感到伤心,一边在计划翻新旧的游泳池。”父亲对朱莉娅说,“而我既然要放弃游泳池,所以也就不会因此感到悲伤。”
“你就不能假装一下萨满,保住这地方?”朱莉娅说。
“可惜啊,世上很少有我这样的人,偏偏一点法力都没有。我知道,别人都找到了内心的萨满,可我却一直深陷在物质的世界。”
“那都是装出来的。”朱莉娅说,“我家附近的街角有个商店,名叫‘彩虹路’,那儿有鼓还有羽毛,我可以帮你买一套。”
“我已感到一股力量正涌向我的指尖。”父亲打着哈欠说,“原来,我也有一项天赋可以贡献给部落。没想到,我竟然也有神奇的超能力。”
“这就对了。”朱莉娅鼓励道,“很快,这地方就归你啦。”
“我连照顾家人都够呛,哪还有本事拯救世界。”
“带孩子会消磨掉人的意志。”说完,朱莉娅朝罗伯特苦笑一下,“他们会变得完整、美好,变成幸福的绊脚石,会控制酒量,然后自暴自弃,离婚,精神出问题。人心中抗拒堕落的那个部分,会转而保护他不受堕落的侵袭。但与此同时,他还是会堕落下去,消沉下去。”
“我不同意,”父亲说,“如果你只为自己奋斗,那是很消极、很可怜的。”
“但这些都是很宝贵的品质啊。”朱莉娅打岔道,“所以说,千万别对孩子太好——不然,在真实世界里他们会不堪一击。比如说,你想让孩子成为电视制片人,或者行政主管,那你就不能向他们灌输诚信、可靠那一套,因为没用。到最后,他们只能给别人做秘书。”
罗伯特决定去问问母亲,这到底是不是真的,或者只是朱莉娅的一派胡言。她每年都来跟女儿露西住一段时间;这个十分娇气的孩子比罗伯特大一岁。他知道母亲不怎么待见朱莉娅,因为她以前跟父亲谈过恋爱。朱莉娅总想炫耀自己有多聪明。“真正聪明的人只是把想说的说出来,”母亲曾经告诉他,“而朱莉娅却在想自己说得怎么样。”
朱莉娅总想让罗伯特跟露西在一起。昨天露西拼命要亲他,所以他很不想和她一起看录像。他怀疑,自己的门牙再也经不住那样的磕碰。父母坚持认为,就算不喜欢,跟同龄的孩子在一起总归是好的。不过,父亲真会因为一个女人也是四十二岁,就请她吃饭喝茶吗?
朱莉娅又在玩糖了。她用茶匙把糖舀进碗里,然后又舀出来,反复做了多次。
“自打跟理查德离婚以后,”她说,“我总这样一阵阵地犯晕。突然之间,感觉自己根本就不存在。”
“我有同感!”罗伯特很激动,因为总算聊到了他有所了解的话题。
“就你这年纪,”朱莉娅说,“这也太装了。你是才刚听见大人谈到这个,对吧?”
“不对,”罗伯特很委屈地说,“这是我自己体会到的。”
“你这是欺负小孩子嘛。”父亲对朱莉娅说,“罗伯特虽然年纪小,可一向有窥见恐怖的本事。而且,这并不影响他快乐地成长。”
“其实,真正发生的时候,”他纠正道,“还是会有影响。”
“啊,真正发生的时候。”父亲淡然一笑,表示同意。
“这下我懂了。”说着,朱莉娅把手搭在罗伯特的头上,“宝贝,欢迎你加入俱乐部。”
罗伯特可不想加入她的俱乐部。他只觉得浑身刺痛,他想把朱莉娅的手拿开,可又觉得这么做太粗鲁。
“我一直以为孩子要比我们简单。”说着,朱莉娅拿开了手,放到父亲的膀子上,“我们总是像破冰船一样,横冲直撞,追逐着下一个欲望的目标。”
“横冲直撞,追逐下一个欲望的目标。难道还有比这更简单的事吗?”父亲问。
“不横冲直撞。”
“那就是放弃咯——放弃也不简单啊。”
“只有一开始就有欲望,那才叫放弃。”朱莉娅说。
“孩子都是一开始就有很多欲望的,”父亲说,“但你说的也对,其实,说到底只有一种欲望:想要亲近所爱之人的欲望。”
“正常的孩子也想看《夺宝奇兵》。”朱莉娅说。
“现在,我们越来越容易分心,”父亲没理会她最后那句话,“越来越习惯于一种替代性文化,越来越容易为自己到底爱谁感到困惑。”
“是吗?”朱莉娅笑着说。“那很好啊。”
“一定程度上是很好。”父亲说。
罗伯特并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但朱莉娅似乎比先前要开心。“替代”肯定是很奇妙的东西。他正想问这是什么意思,突然就听有人在叫,那叫声带着亲切的爱尔兰口音。
“有人吗?有人吗?”
“见鬼,”父亲咕哝道,“老板来了。”
“帕特里克!”谢默思叫得挺亲热。只见他穿着印有棕榈树和彩虹的花衬衫,正向他们走来。“罗伯特。”他使劲摸着孩子的头发,一边跟他打招呼,“见到你很高兴。”他用力握住朱莉娅的手,一双真诚的蓝眼睛盯着她不放。他这么友好,谁还能说什么呢。
“哦,这地方真好,”他说,“真好。我们活动完以后经常来这里坐坐,大家有说有笑,要不就各自静修。这绝对是个能量点,气场特别强。没错,”他叹了口气,像在附和谁的意见似的,“我也在这里见人舍弃过很多东西。”
“说起‘舍弃过很多东西’,”父亲把原话还给了谢默思,就像是捏着一块别人用过的脏手帕,“那天我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发现里面全是‘定魂鼓’的宣传册,弄得我连护照都塞不进去。另外,我衣柜里还堆着几百本《萨满之道》[11],弄得我鞋都拿不出来。”
“穿鞋之道,”谢默思朗声大笑道,“嘿,这名字倒也不错,如果那书是关于如何接通地气的话。”
“我想知道,这些组织生活的标志,”父亲用冷淡的口吻继续快速说道,“能否在我们来度假以前全部清掉?毕竟,我母亲也希望每年八月这房子能恢复原貌,能被当作私人住宅来用。”
“当然,当然。”谢默思说,“我向你道歉,帕特里克。这事得怪凯文和安妮特。他俩在回爱尔兰度假前,都经历了一段激变的过程。显然,他们做事不够仔细,没能及时把房子整理好。”
“那你也回爱尔兰吗?”父亲问。
“不,我会待在村里,一直到八月底。”谢默思说,“飞马出版社邀我写本小书,介绍一下萨满的工作。”
“哦,是这样,”朱莉娅说,“那敢情好。对了,你本人是萨满吗?”
“我翻过堆在衣柜里的那本书,”父亲说,“所以很自然地想到了一些问题。你师父是个西伯利亚的巫医,你跟了他二十年,是吗?那里夏季很短,所以你都趁月圆之夜去采稀有的药草,是吗?你被当众活埋然后又复活了,是吗?你为了救活垂死的病人向神灵祈祷,可是却被篝火的浓烟熏得眼泪直流,是吗?你喝过以毒蝇伞为食的驯鹿的尿,还去其他世界诊治过疑难杂症,是吗?你在巴西进修过,用过亚马孙盆地的死藤水,是吗?”
“是这样,”谢默思说,“我受过爱尔兰国家卫生部的护理培训。”
“嗯,这应该足以代替那段被活埋的经历。”父亲说。
“我在一家养老院干过很多年,做过一些初级的工作,像是帮病人清理身上的大小便,给无法进食的老人喂饭。”
“别说了,”朱莉娅阻止道,“我们才刚吃完午饭。”
“这都是当时的真实情况。”谢默思说,“有时我在想,我干吗不上大学,不考资格证。可回头再看,我又十分感激在养老院的那些日子——它让我始终脚踏实地。后来,我发现了‘全息呼吸法’,于是就去加州跟斯坦·格罗夫[12]学习。在那儿,我认识了很多奇人。记得有个女的,穿着夕阳红的连衣裙,站起来当众宣告:‘我叫塔玛拉,来自织女星系,我来地球是为了救死扶伤、传授知识。’就在那一刻,我想到了爱尔兰家中的老人,我感谢他们让我始终脚踏实地。”
“那全息什么法……跟萨满教有关吗?”朱莉娅问。
“应该没什么关系。我信萨满教以前做的就是这个。不过,这些都是相通的。它帮助人和另一个层次、另一个维度的世界保持接触。而人一旦接触它,生命就可能发生激变。”
“可我不明白,这怎么会被当作慈善机构。来这儿的人都要先付费,是吗?”朱莉娅问。
“是的,得先付费,”谢默思说,“不过,收取的费用我们都用来设立奖学金,奖励凯文、安妮特这样学习萨满的学生。而且,他们已经开始从都柏林介绍来大批贫民区的孩子。我们让这些孩子免费听课,结果,他们也都发生了奇妙的转变。孩子们很爱迷幻乐和打鼓,有时还跑来跟我说:‘谢默思,太不可思议了,这就像不嗑药也能致幻。’然后,他们就把这消息带回贫民区,开始成立自己的萨满小组。”
“致幻还需要慈善组织?”父亲问,“这世界有各种问题,其中之一便是有一些人不想致幻,而这本身就像个堵不住的窟窿。再说,如果谁真想致幻,干吗不直接把药给他,干吗还要学打鼓?”
“瞧这大律师的派头。”谢默思很谦和地说。
“人有个爱好,我不反对。”父亲说,“我只是觉得,这些人应该在家舒舒服服地去探索。”
“只可惜,帕特里克,”谢默思说,“有些人的家并没那么舒服。”
“我知道这感觉。”父亲说,“对了,你觉得咱们到底能不能先清出一部分书、广告单、宣传册和小摆设?”
“当然,”谢默思说,“当然。”
说完,父亲和谢默思便起身走了。罗伯特这才发现在场的就剩下他和朱莉娅。
“我来帮你们。”罗伯特边说边跟着他们绕过了露台。父亲带头走进客厅,然后几乎是立刻停下了脚步。
“这些哗啦啦直响的传单,”他说,“这些宣传中心、学院、研修班、高级打鼓课的广告——放我们这儿也是浪费。其实,这整个布告牌,”说着,他把布告牌从墙上摘了下来,“也最好别放这儿,虽说这软木板还挺不错,花花绿绿的图钉也很好看。”
“没问题。”谢默思一把抱住了广告牌。
虽然父亲的言行已经极为克制,但罗伯特还是能感觉出他的愤怒与不屑。他也很想知道谢默思的感受,但这却让谢默思很不高兴。不过,最后他还是找到了一个可怕的答案:谢默思打心底可怜他父亲。谢默思自知胜券在握,所以完全能容忍一个被辜负的孩子的愤怒。他那令人厌恶的怜悯,让他可以远离帕特里克的怒火。而罗伯特却自觉夹在沙袋与拳头中间,感到害怕而无力,于是便在双方暗战的间歇悄悄溜出了大门。
大门外,房屋投下的影子已经延伸到露台边上的花坛,这让他无意中想到下午已经过去了一半。知了还在声嘶力竭地喊着。这时,他已经不用看就能看见,不用听就能听见,而且知道自己并没在思考什么。一向跳动不停的注意力也瞬间静止了。他使使劲,想测一下阻力有多大,可又没敢太用力,因为他知道那样自己很可能会像台球一样,又被打得七零八落。此刻的他心明眼亮,就像一亩方塘倒映着天上的云朵。
有趣的是,一想到池塘,那恍惚的状态便开始被打破。现在,他想去台阶最上面的池塘看看。那是个半圆的石塘,就在门前甬道的尽头,池里有金鱼躲在水面的倒影下。没错,他不想和父亲、谢默思一起在屋里转悠,他想往池塘里扔面包屑,看是否能引出那条狡猾的金鱼,像玩具风车一样的橘黄色金鱼。想到这里,他立刻跑进厨房,抓了一块隔夜的面包,直奔池塘而去。
父亲跟他说过,到了冬天,源头的水会从管子里涌出来,哗啦啦落到鱼塘里。等鱼塘满了以后,水又会流向下面的池塘,最后汇入河谷里弯弯曲曲的溪流。他盼着有一天能见到这情景。可是都八月了,池塘的水还只有一半。长满水藻的管子里流下浅绿的水滴。黄蜂和蜻蜓聚集在暖烘烘、脏兮兮的水面,时而落到睡莲的浮叶上喝一口比较干净的水。金鱼都隐身了,除非你用吃的引诱它们。最好的办法是拿两片不新鲜的面包互相摩擦,直到面包变成干燥的细屑。面包颗粒会沉入水底,面包屑则能像灰尘似的浮在水面。那条最漂亮的鱼,他很想看到的那条鱼,身上全是红白相间的花纹。其他都是浓淡不一的橘黄色,还有几条黑色的小鱼。这些将来肯定也会变成橘黄色,或者一个个死掉,因为池塘里就没见过大的黑鱼。
罗伯特把面包掰成两半,开始摩擦。只见细屑像雨滴般落到水面上,然后又逐渐荡开。可是,什么也没发生。
实际上,迄今为止,鱼群欢游的情景他只见过一回。打那以后,池塘里要不什么动静都没有,要不就只剩一条鱼在水下懒懒地吃着下沉的面包屑。
“鱼!鱼!鱼!喂!鱼!鱼!鱼!”
“你在叫你的强力动物吗?”突然,身后有人问他。
罗伯特顿时僵住了,他转过身,看见谢默思站在面前,满脸堆笑,身上的花衬衫在日头下亮得晃眼。
“鱼!鱼!鱼!”谢默思也喊了几声。
“我刚才在喂鱼。”罗伯特咕哝道。
“你感觉自己和鱼有缘分吗?”谢默思凑近了问他,“这叫强力动物,能保佑你一辈子。”
“我只是喜欢鱼。”罗伯特说,“我不用它们为我做什么。”
“好,就说鱼吧。它们给人带来深层的、事物表面之下的消息。”说着,他用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啊,这真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他一边说,一边闭着眼睛,向后甩动双臂,左右转动着脖子,“我个人的力点在那边的小树林里,靠近鸟池[13]的地方。你知道在哪儿吗?说起来,还是你奶奶最先指给我看的。她也觉得那个点很特别。我头回来这里,就在那个点上联通了不可思议的现实。”
罗伯特突然发现自己有多讨厌谢默思,但同时,他也明白这是命中注定的事。
谢默思窝起两只手放在嘴边,大喊道:“鱼!鱼!鱼!”
罗伯特真想杀了他。要是有车,他会开车从他身上碾过。要是有斧头,他会把他大卸八块。
这时,他听见大门的上半扇开了,稍过片刻,下面的纱门也吱的一声被推开。只见母亲抱着托马斯从门里走了出来。
“哦,是你啊。你好,谢默思。”母亲客气地招呼道,“孩子跟我正睡得半醒不醒,我心想鱼贩子干吗在窗口穷喊。”
“哦,我们刚才是在喊鱼。”谢默思说。
罗伯特见状赶紧跑到母亲身边。母亲和他在池塘边的矮墙上坐下,故意离谢默思站的地方远远的。她把托马斯侧身抱着,好让他看见池塘里的水。罗伯特真希望那条鱼别在此刻出现,要不然,谢默思准以为是他的法术显灵了。可怜的托马斯,他也许永远都无缘见到鱼群欢游的画面,无缘见到那条红白相间的大鱼。谢默思即将夺走这里的池塘、树林、鸟池,还有整片的风景。实际上,仔细想想,托马斯一出生就已遭到祖母的打击。她根本不像个祖母;她更像童话故事里的继母,从小就喜欢咒骂孩子。她怎么能把鸟池告诉谢默思呢?罗伯特宠爱地拍拍弟弟的头。托马斯笑了,没心没肺咯咯地笑。他这才明白,原来弟弟并不了解这些让他抓狂的事情,而且也不用知道,除非自己主动告诉他。
第四节
乔希·帕克是罗伯特班上的一个男生。他擅自决定,他和罗伯特已经成为最好的朋友。别人(尤其是罗伯特)都不明白,两个人干吗总黏在一起。如果能跟乔希分开一段时间,他肯定能交到新朋友。可是,乔希总是在操场上跟着他,总是抄他的拼字测验,总是拉他去自己家吃点心。除了上学,乔希整天就知道看电视。他家的电视有65个频道,而自己家却只有三个免费台。乔希的父母很有钱,所以他常有些新奇的玩具,是别人听都没听说过的那种。去年生日他收到一辆货真价实的电动吉普,车上还装着DVD播放机和迷你电视哩。他开车在园子里横冲直撞,结果,把花都压扁了,爱犬阿尼也差点被碾死。最后,车冲进了树丛,他和罗伯特就坐在雨里看那迷你电视。他来罗伯特家的公寓,总是嫌玩具破旧,待着无聊。罗伯特想跟他玩游戏,可他又不会玩。他只会演电视上的角色,而且只能演大约三秒钟,然后就跌倒在地,大喊:“我死了!”
吉莉,乔希的母亲,前一天打电话来说,她和吉姆在圣特罗佩[14]租下了一座漂亮的房子,整个八月都能用。她欢迎罗伯特一家人哪天过来一起热闹热闹。父母说,他这个年纪应该多跟人相处,这对他有好处。然后又说,或许他们自己也该冒个险,因为乔希的父母他们也只见过一次,那还是在校运会上。当时乔希参加跑步比赛,吉姆和吉莉忙着给儿子拍录像,都没顾得上跟他们多聊。吉莉给他们看自己的摄像机,说她能把全程都变成慢镜头。但其实,这根本没必要,因为乔希反正都跑最后一名。
终于,他们上路了,可父亲却开始抱怨车胎不行。自从朱莉娅走了以后,他的脾气好像暴躁了很多。他无法相信,他们竟要花费宝贵的一天经受堵车和热浪,蜗行在通往这个“贻笑天下”的小镇的路上。
罗伯特坐在托马斯边上。弟弟还坐着旧的婴儿椅,可是方向反了,所以只好欣赏后座上满是污渍的椅套。他把一只玩具小狗放在托马斯腿上,慢慢从下往上推,一边学着狗叫。这下,托马斯可来了劲。罗伯特心想,这是怎么回事?他还没见过真的狗啊。可是别忘了,假如他只对以前见过的东西好奇,那他岂不是仍然深陷在产房灯光的漩涡里。
终于,他们找到了那条街。罗伯特一眼就认出那三个斜体字“含羞草”。字很潦草,写在一块粗瓷砖上。一行人用手指敲打着带肋的混凝土,来到一个停车场。那里早已停满了吉姆的私家车:一辆黑色“路虎揽胜”,一辆红色“法拉利”,还有辆淡黄色的旧敞篷车,皮革坐垫已经开裂,镀铬的挡泥板也鼓了出来。父亲在一大棵仙人掌旁边找到个空位,然后把自家的“标致”车停了进去。再看那仙人掌,它正向四周伸出许多满是锯齿的舌头。
“一座新罗马风格的别墅,由高更的弟子装潢设计,弥漫着梅毒黄昏的气息。”父亲说,“还有什么可问的?”说完,他迅速切换到迷人的广播腔:“坐落于圣特罗佩最负盛名的高档住宅区,距离传说中的碧姬·芭铎[15]宠物公墓仅六小时车程——”
“老公。”母亲打断了他的表演。
有人轻轻地敲了一下车窗。
“吉姆!”父亲摇下车窗,热情地招呼道。
“我们正要去买些充气玩具,打算放游泳池里。”吉姆说。他一直在拍他们抵达的画面,直到这时才肯放下摄像机。“罗伯特想一起去吗?”
罗伯特瞥了一眼瘫软在“路虎揽胜”后座的乔希。看得出来,他正在玩Gameboy游戏机。
“不了,谢谢。”他说,“等你们回来,我可以帮着搬东西。”
“瞧你把孩子培养得真好。”吉姆说,“这会儿,吉莉正在游泳池边上晒太阳。你们沿花园那条小路就能走到。”
于是,他们穿过一座刚粉刷过的柱廊——柱廊上胡乱地画了些太平洋风情的内容,然后又走过像海绵一样松软的草坪,最后来到游泳池边。只见水面上漂浮着各种充气玩具,长颈鹿、消防车、足球、赛车、汉堡、米老鼠、米妮、高飞狗,整个泳池被塞得满满当当。父亲斜靠在婴儿椅上,托马斯还没睡醒,母亲则像骡子似的,一边放着一个大包。吉莉正迷迷糊糊地躺在一张黄白相间的日光浴床上,左右是两个全身发亮的陌生人。他们都戴着随身听,头上都缠着手机的充电线。父亲走到吉莉面前,他的影子落在吉莉热烘烘的脸上,把她吓了一跳。
“嗨,你们来啦!”她取下箍在头上的耳机,“抱歉,我都没注意到。”
说着,她起身向客人问好,然后瞪着托马斯,踉跄地往回走了几步,把一只手摊开在胸口。
“哦,天哪,”她倒吸一口气,“这小宝宝真漂亮。对不起,罗伯特,”她伸手扶住他的肩膀,亮闪闪的长指甲都掐进肉里去了,“我不想挑拨你们兄弟俩的关系,可你弟弟实在太特别了。你也很特别,不是吗?”说着,她扑向了托马斯。“他会让你嫉妒死的,”吉莉警告孩子的母亲,“肯定会有很多女孩拜倒在他脚下。你看这眼睫毛!你还打算生吗?我要有这么个漂亮的孩子,起码得再生半打。是不是很贪心?可有什么办法,他太可爱了。哦,对了,我都还没给你介绍那两位,克里斯汀和罗杰。你看,都听入迷了,招呼都不打。喂,醒醒!”她作势要踢罗杰。“罗杰是吉姆的业务伙伴,”她解释道,“克里斯汀来自澳大利亚。她已经怀孕四个月了。”
说完,她摇醒了克里斯汀。
“哦,你好,”克里斯汀说,“他们已经到了?”
于是,吉莉将全家人都介绍了一遍。
“我刚才正在跟他们说你怀孕的事。”她向克里斯汀解释道。
“哦,这样啊。其实,我们自己倒没怎么当回事。”克里斯汀说,“我就觉得肚子有点胀,仅此而已,就像连着喝了四升‘依云’矿泉水。早上起来也不犯恶心。那天罗杰说:‘一月份你想去滑雪吗?反正我也要出差去瑞士。’我说:‘好啊,干吗不去?’要知道当时正好是我的预产期,我俩竟然都忘了!”
吉莉大笑一声,然后抬头翻了翻白眼。
“你看,这是不是没心没肺?”克里斯汀说,“但别说,怀孕还真的会搞坏脑子。”
“你看看他们,”吉莉指着罗伯特的父母,“都被你吓懵了——人家可是很有爱心的父母亲。”
“我们也是啊。”克里斯汀很不服气,“你知道我们是怎么对梅根的。梅根是我女儿,今年两岁。”她向客人解释道,“我们一直让罗杰母亲照管她。她最近都会发脾气了——孩子就是这样,一旦有了新的情绪,知道它有什么好处,就会不断利用它,直到出现更新的情绪。”
“真有意思,”罗伯特的父亲说,“所以你认为情绪和孩子的感觉无关——它们仅仅是考古挖掘中不同的地层。那孩子什么时候会发现快乐?”
“当你带他们去乐高乐园的时候。”克里斯汀说。
这时,罗杰晕晕乎乎地醒过来了,手里紧握着耳机。
“哦,你好。对不起,我接个电话。”
说着,他站起身,往草坪的方向走去。
“你带保姆来了吗?”吉莉问。
“我们没请保姆。”罗伯特的母亲说。
“你胆子真大。”吉莉说,“我要是没有约瑟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跟我们才一星期,可已经是这个家的一分子。你有什么心事尽可以跟她说,她人可好了。”
“其实,我们还挺喜欢自己带孩子。”母亲说。
“约瑟芬!”吉莉喊道,“约瑟芬——!”
“告诉他们这是混合投资组合。”罗杰说,“暂时别透露更多细节。”
“约瑟芬!”吉莉又喊了一声,“真是个懒鬼,一天到晚就知道呆呆地看Hello!杂志、吃Ben Jerry's冰淇淋[16]。你可能会说,这跟她的雇主有点像,哼哼,但我是花很多钱买的,而她可是拿报酬的。”
“我不管他们是怎么跟奈杰尔说的,”罗杰说,“反正不关他们的屁事。他们根本就不该过问。”
吉姆捧着一堆亮闪闪的东西回来了。只见他踩着草坪大步走来。胖乎乎的乔希跟在他身后,拖着两只脚,左右打晃。吉姆取出一只脚泵,在泳池边的石板上摊开了又一只充气玩具的塑料皮。
“你都给他买了些什么?”吉莉怒视着房子。
“这不,他非要蛋筒冰淇淋。”吉姆正在充一个草莓“可爱多”,“我还给他买了‘狮子王’。”
“还有机关枪。”乔希一本正经地补充道。
“税务局,”吉姆抬起下巴,向罗伯特的父亲指了指罗杰,“盯住他不放。吃午饭的时候,他可能会向你请教些法律问题。”
“我度假的时候不工作。”父亲说。
“你不度假的时候也没多少工作啊。”母亲说。
“哦哟,夫妻俩闹矛盾啦?”地上的草莓“可爱多”已经充好,吉姆正在用摄像机录影。
“约瑟芬!”吉莉大喊道。
“我在这儿。”一个脸上长雀斑的大个子女孩穿着卡其短裤从屋里走出来。她急冲冲走过草坪,T恤衫上“待命”两个大字也跟着上下颠动。
托马斯一醒来就哭。谁又能怪他呢?入睡前他还在车上,跟可爱的家人在一起,而此刻却被一帮大叫大嚷、眼神黯淡的陌生人团团围住。一群鲜艳而神经质的怪兽,在弥漫着液氯消毒剂的空气中你推我搡,还有一只正在他脚边充气膨胀。这让罗伯特同样无法忍受。
“是哪个小伙子饿啦?”约瑟芬凑近托马斯。“哦,这孩子真好看,是吗?”她对罗伯特的母亲说,“看得出来,他有个老灵魂。”
“你把这两个孩子弄去看录像,”吉莉说,“否则这里一刻不得安宁。让加斯东拿瓶粉红葡萄酒来。你会爱上加斯东的。”她告诉罗伯特的母亲,“他是个天才,会做正宗的法国传统菜。我来了以后大概重了三英石[17],才一个星期啊。不管了。反正下午海因里希会来救我们——他是私人健身教练,大块头德国猛男,他能让你得到正规又传统的训练。你应该一起参加,这对产后体型恢复有帮助。我可不是说你现在身材不行哦。”
“你是真的想看录像吗?”母亲问罗伯特。
“是啊,很想看。”他已经等不及要走。
“泳池里那么多充气玩具,”父亲很赞同,“你让他怎么游?”
“来吧!”约瑟芬向左右各伸出一只手。她以为乔希和罗伯特会牵住她的手,蹦蹦跳跳跟她一起走。
“没人想牵我的手吗?”约瑟芬吼了一声,突然假装大哭起来。
乔希伸出粗短的手,挽住了她,但罗伯特还是想一个人走。他跟在约瑟芬后面,被她卡其裤包裹的翘臀给迷住了。
“喏,这就是放录像的山洞。”她边说边发出恐怖的声音,“好!你们俩要看什么?记住,不许看打打杀杀的片子。”
“《辛巴达历险记》。”乔希喊道。
“又要看!唉呀!”约瑟芬说。罗伯特不禁同意她的看法。好片子他也喜欢看个五六遍,可一旦所有台词都背得滚瓜烂熟,每个镜头都像一抽屉同样的袜子,这时候,他便开始感到一丝勉强。乔希不一样。对于新片,他首先会有一种阴郁的贪婪,差不多要看过20遍以后,才会产生真正的激情。爱,一种不轻易表露的情绪,他留给了已经看过上百次的《辛巴达历险记》,而其中有太多次是他跟罗伯特一起看的。看录像是乔希的白日梦,罗伯特的白日梦则是一个人待着。可他又怎么躲得开放录像的山洞呢?谁都不会让一个孩子落单的。假如他现在跑了,他们会派很多人去找,找到后把他押回来,让他娱乐至死。也许他可以躺着想事情,任由乔希借来的想象在墙上闪动。刺耳的倒带声越来越慢,乔希已经埋坐在早饭时看录像留下的凹坑里,继续吃着扔在身边桌上的鲜橙色芝士泡芙。约瑟芬摁下播放键,关了灯,悄悄离开了房间。乔希不是那种会快进的粗人:片头关于盗版的警告,他看过的电影的预告片,他已经扔掉的玩具的宣传片,音像制品标准局的公告,这些虽然丑陋得像火车驶入乡野前途经的城郊,但他还是一样都不愿错过。他欣赏它们的好,给予它们应有的尊重。这都干扰不到罗伯特,因为此刻屏幕上倾泻的垃圾他太熟悉了,所以根本不会影响他要关注的东西。
他闭上眼,想让泳池的噩梦渐渐消散。已经和别人接触了几个小时,他现在必须把堆积的印象表达出来,无论以何种形式:模仿人物,琢磨事情,或者仅仅是放空自己。要不然,一旦印象积得太厚,他会有快要爆炸的感觉。
有时躺在床上,一个简单的词,像是“恐惧”或“无限”,会突然掀开房顶,把他吸入夜空,带往大小熊星座,然后再吸入只能感觉到死寂的黑暗里。在智识的太空舱分裂的过程中,他仍能感到边缘在燃烧,外壳在碎裂。而当太空舱解体时,他就是那飞迸的碎片;当碎片变成微粒时,他就是飞迸本身,非但不会减弱,反而会越来越强,像一种抗拒毁灭、以废物为食的能量。很快,整个空间将成为一堆以废物为燃料的灯芯草,人类的智识将再无容身之处,而他却还在感觉。
他将蹒跚走过走廊,来到父母的卧室,呛到快要窒息。他将想尽办法阻止事情发生,签什么合同都行,发什么誓都可以。可他知道这都没用,他知道自己已经目睹真相,已经无法改变。他只能暂时回避,躲在母亲怀里哭,让她重新把房顶盖上,说些好听的话给他听。
他不是不开心,而只是看到了什么,有时这比什么都更真实。他第一次看到是在奶奶中风的时候。罗伯特本不想抛弃她,可她已经说不出话来,所以好久他都在想象奶奶的感受。每个人都说你要忠诚,所以他一直没有走开。他久久地握着奶奶的手,奶奶也拽住他不放。他不喜欢这样,但却没有松手。看得出来,她很害怕。她的视力已经模糊不清。这倒也是一种解脱:她向来拙于人际交流,而现在也没人会跟她交流了。她的一部分已经消逝,也许是回到了源头,又或者,至少远离了她始终怀疑的物质层。他现在能接近的是剩下的那个她:她想知道,既然忍不住想要保守所有的秘密,那么,是否还需要这些秘密。疾病已经将她吹散,像一颗蒲公英的绒球。罗伯特曾经想过,自己是否也会落到这步田地,几粒种子守着一根败落的茎秆。
“这是我最喜欢的部分。”乔希看入迷了。海盗登上了辛巴达的航船。船上的鹦鹉盘旋在最凶狠的海盗面前。他晕头转向,站都站不稳,轻易就被辛巴达的人马给推下了船。于是,鹦鹉高兴地哇哇大叫。
“嗯。”罗伯特说,“嘿,我出去一下。”
乔希根本没睬他。罗伯特扫视了一遍走廊,发现约瑟芬不在。于是,他便原路返回,等走到花园门口,看见大人都已经不在泳池边上。他悄悄溜出门外,迅速绕到屋后。在这里,修剪整齐的草坪逐渐变为满地的松针,还有几个很大的垃圾桶。他往地下一坐,背靠着皱巴巴的松树皮,这里谁也看不到他。
他很纳闷,跟帕克家的人待上一天,究竟是谁在浪费时间。反正,一直以来,帕克家的人都是最会浪费时间的,而且通常还要用一部电影来证明这一点。托马斯出生才六十天,他浪费的时间最多,因为一天就等于他生命的六十分之一。父亲浪费的比例是最小的,因为他今年已经四十二岁。罗伯特很想算出每个人耗费的比例。可是,他记不住长串的数字,所以只好想象钟表里大小不一的齿轮。然后,他又想到了事实的相反面:托马斯的人生才刚开始,而父母却已经活了很多年;所以说,浪费一天不算什么,因为他的日子还长着呢。这样,一套新的齿轮便产生了——是红色而不是银色的——父亲转过一圈,托马斯才只跳过一格,“嘀嗒”,缓慢而庄严。另外,他还得考虑每个人痛苦的不同性质,获得的不同收益。可是,这会让他的机器变得极为复杂,所以他干脆判定大家的痛苦全部等同,没有谁从中收获任何东西,这样,一天的价值也就变成了零蛋。这么一想,他终于释怀了,于是就继续想象连接两组齿轮的连杆。这装置看着很像科教馆里的大型蒸汽机,唯一不同的是,它的一端会输出纸张,纸上会印有浪费的单位和数字。所以到头来,他在看数字的工夫,浪费的时间比谁都多。这结果让他很震惊,但同时也很欣慰。这时,他听见约瑟芬用可怕的声音在叫他。
他一动不动,犹豫了片刻。要知道,你越躲,他们就找得越起劲、越兴奋。他决定表现得随意些,慢悠悠绕过墙角,正好赶上约瑟芬再次叫他的名字。
“我在这儿。”他回道。
“你上哪儿去了?我到处找你。”
“你骗人,不然你早就找到我了。”他说。
“小鬼,别跟我耍滑头。”约瑟芬说,“你跟乔希打架啦?”
“没有。”他说,“谁会跟他打架?他是个孬种。”
“他才不是孬种,他是你最好的朋友。”约瑟芬说。
“他不是。”罗伯特说。
“你们一直在打架。”约瑟芬说。
“没有。”他再次否认。
“好吧,但无论如何,你不能就那么走了。”
“为什么?”
“因为我们都在担心你。”
“我爸妈外出,我也会担心,可这又拦不住他们。”他说,“而且也不该拦住他们。”
在这场辩论中,罗伯特绝对是赢家。以后如有急事,父亲也许会派他代表自己出庭。他正在想象自己戴上假发、能言善辩的样子,这时,约瑟芬在他面前蹲了下来,好奇地看着他的眼睛。
“你爸妈经常外出吗?”她问。
“不经常。”罗伯特说。实际上,他父母从没一起出门超过三小时。可是,他还没来得及把这告诉约瑟芬,就已经被她搂在怀里,脑袋蹭着她胸前的那两个字“待命”,虽然他不太懂这是什么意思。为了安慰他,约瑟芬不断抚摩他的背,结果把他的衬衫给扯了出来。所以,现在他只得把衬衫再塞进裤子。
“‘待命’是什么意思?”他终于喘过一口气,于是便问约瑟芬。
“这你别管。”她圆睁着眼睛说,“走!吃午饭去!”
约瑟芬拽住他往回走。这下,他没法再拒绝跟她牵手了,因为实际上他们现在已经是一对情侣。
一个男人穿着围裙,站在餐桌边。
“加斯东,我们都快被你宠坏了。”吉莉嗔怪道。“我光看一眼这些蛋挞,体重就能增加一英石。你应该上电视开节目。上电视,加斯东,会让你赚大钱[18]。太棒了!”
餐桌上堆满了粉红葡萄酒的酒瓶,两个已经倒空,另外还摆着各种奶油蛋挞:一个撒了火腿末,一个撒了洋葱末,一个上面放了番茄卷,一个上面放了倭瓜卷。
只有托马斯是安全的,因为他喝的是母乳。
“你把失踪人口抓回来啦。”吉莉说。她挥动着一只手,突然唱起歌来。“抓回来!带进来!鞭子举起来!”[19]
罗伯特尴尬得直起鸡皮疙瘩。吉莉还真豁得出去。
“这孩子经常一个人,是吗?”约瑟芬问母亲。
“对,只要他喜欢,他就习惯这样。”母亲说。约瑟芬是想说,与其这样,还不如把孩子送去孤儿院,可是,母亲并没听出她暗含的意思。
“我刚才还在跟你爸妈说,他们应该带你去看真正的圣诞老人。”吉莉一边说,一边把盘里的菜分给大家,“从盖特威克[20]出发,搭早班的‘协和式’客机,飞到拉普兰德,雪地车都在等着,嗖,二十分钟就能到达圣诞老人的山洞。他会送孩子一份礼物,然后你们就坐飞机回家,赶回来吃晚饭。那地方在北极圈以内,比起在哈罗德百货公司瞎逛,这更加真实。”
“听起来的确很有教育意义,”父亲说,“不过,这钱还是得先用来交学费啊。”
“我们要是不带上乔希,他会杀了我们。”吉姆说。
“这倒有可能。”父亲说。
乔希一边挥舞着拳头,一边发出猛烈的爆炸声。
“击破音障。”他吼道。
“你喜欢吃哪种蛋挞?”吉莉问罗伯特。
那些蛋挞看着都一样恶心。
罗伯特瞥了一眼母亲,只见她一肩红棕色的头发袅袅地垂向正在怀里吃奶的托马斯。他能感觉到这对母子是融合在一起的,就像潮湿的黏土。
“我也要吃奶。”他说。他本不想大声说出来,可却不小心说漏了嘴。
吉姆、吉莉、罗杰、克里斯汀、约瑟芬、乔希顿时像驴叫一样哄堂大笑。罗杰一笑起来看着更凶狠。
“我这儿有母乳。”说着,吉莉醉醺醺地举起酒杯。
父母同情地朝他笑笑。
“你现在不能再喝稀的啦,小老头儿。”父亲说,“我已经习惯倚老卖老,可你还没到那岁数。你应该还在盼着长大。”
母亲让他坐到她的椅子边上,然后吻了吻他的额头。
“这很正常嘛。”约瑟芬安慰他父母。她知道,这对夫妻并不了解孩子。“只不过,他们通常没这么直接。”说完,她又咯咯地笑了。
罗伯特没理会身边的絮叨,而是一直盯着弟弟看。托马斯正在吸奶,嘴巴时而很忙,时而又很安静。罗伯特很向往这种状态,他想蜷缩在感官的中心,趁他还没了解那些不曾见过的事物——尼罗河的长度,月球的体积,波士顿倾茶事件发生时人们的衣着——趁他还没遭到成人世界的宣传轰炸,趁他还能估算自己的经验并与之对抗。他向往这种状态,但又不愿放弃自我意识,他想暗中见证那无人见证的东西。托马斯没有看着自己做事情,他只是埋头做事,什么也不想。这一点罗伯特做不到;这就像要同时翻筋斗和站立不动,是不可能的。他经常在想,虽然想到最后还是做不到,但感觉这也并非完全不可能,因为他想象的肌肉越来越紧绷,恰似一个人站在跳板边缘时的心情。现在,他能做的只有一件事:融入环绕着托马斯的氛围,接近托马斯和自己也曾居住过的地表,让他对观察的欲望随之消失。不过,眼下这还很难做到,因为吉莉又开始针对他了。
“罗伯特,你干吗不留下来?”她提议道,“明天让约瑟芬开车送你回去。与其回家嫉妒你那小弟弟,还不如跟乔希一起玩呐。”
罗伯特使劲掐了一把母亲的大腿。
加斯东总算回来了。他拿来一道甜点,中间堆着一团黏滑的蛋奶糊,四周淋满了焦糖,馋得吉莉魂都丢了。
“加斯东,你可把我们害惨了。”吉莉拍了拍他那打惯了鸡蛋、积习不改的手腕,哭诉道。
罗伯特凑到母亲身边。“求求你了,我们走吧。”他轻声说。
“吃完午饭就走。”母亲轻声回道。
“他是在求你吗?”吉莉皱皱鼻子说。
“是啊,你说这孩子。”
“我看,就让他在这儿过夜吧。”吉莉坚持说。
“我们会好好照顾他的。”约瑟芬像是把这当成了什么新鲜事。
“恐怕不行啊。我们还得去养老院看他奶奶。”母亲虽然这么说,可绝口不提那是三天以后的安排。
“真有意思,”克里斯汀说,“梅根好像还不懂什么叫嫉妒。”
“等着瞧吧,”罗伯特的父亲说,“她才刚学会生气。”
“是啊。”克里斯汀笑道,“可能是因为我没有真的承认自己已经怀孕。”
“这肯定有帮助。”父亲叹气道。罗伯特能看出来,父亲已经无聊透了。刚吃完午饭,他们就告别了帕克一家人,性急得就像消防队出任务。
车行驶在门前的甬道上。“饿死了。”罗伯特说。
一车人哄堂大笑。
“我不想批评你交朋友的事,”父亲说,“但你拿个录像带回来也好啊。”
“我没想跟他交朋友,”罗伯特争辩道,“是他硬要……黏着我。”
这时,他发现路边有家饭馆还在供应午餐:非常好吃的披萨、沙拉和橘汁。可怜的托马斯还是得吃奶。这是他唯一的食物,奶,奶,奶。
“我最爱伦敦买房那一段。”父亲说。接着,他便开始模仿吉莉的腔调,傻里傻气的。其实,那腔调并不怎么像吉莉,但态度的确有几分相似。“‘刚买的时候看着特别大,可是,等我们把客房、健身房、桑拿房、办公室、家庭影院都放进去以后,也就没剩多少地方了。’”
“房间里放什么?”父亲一脸惊讶地自问道,“房间里放房间。这是房间的房间,放房间的房间。下次回伦敦,像蝙蝠家族一样爬上衣架睡觉的时候,让我们由衷感谢我们离真正的文明不止差了几间卧室,而是少了一间房间的房间。”
“‘我跟吉姆说,’”父亲还在模仿吉莉,“‘希望我们能买下这房子,因为我喜欢这种生活方式——饭店、假日、购物——我不会放弃的。吉姆向我保证,两样都不成问题。’”
“最厉害的是这句,”父亲说——“‘他知道如果买不起,我会跟他离婚。’这女人真他妈绝了。她又长得不好看。”
“的确很奇葩。”母亲说,“但我感觉,克里斯汀和罗杰也不是省油的灯,只不过,他们比较低调。我说,我怀孕的时候会跟肚子里的孩子说话。克里斯汀居然说——”母亲尖着嗓子,模仿起澳大利亚口音——“‘等一下!生出来以后才叫孩子。我可不想跟胎儿说话。不然,罗杰会缠住我不放。’”
罗伯特想象着还在娘胎里的时候,母亲是怎么跟他说话的。他当然不知道母亲的那些絮叨有什么含义,但却非常肯定,他能感觉到母子间流淌着一股暖流,感觉到恐惧的减少、意图的张扬。现在,托马斯仍然熟悉那种感觉的交流,而他却只能得到一堆解释。托马斯仍然懂得那门无声的语言,而他却已近乎遗忘,因为心里那狂野的边地已经受到语言帝国的辖制。他站在山脊上,马上就要冲下山去,越跑越快,越长越高,掌握越来越多的词汇,得到越来越高深的解释,一路高歌猛进。然而,现在托马斯却叫他往回看,暂时按住手中的宝剑,也因此,他才发现失落的一切。现在,他迷恋于编造句子,差不多已经忘了那些野蛮的日子:曾几何时,思想就像颜料,都是泼溅在纸上的。如今再回首,往事历历在目:那些现在感觉很像“暂停期”的日子;第一次拉开窗帘,看见外面白雪茫茫,吸进一口气,暂停,然后再呼出来。他无法唤回全部的记忆,但也可能不会贸然下山,可能会坐下来看看风景。
“走,让我们离开这伤心地。”说着,父亲推开了手里的小咖啡杯。
“等等,我得先给他换下尿片。”母亲伸手拾起个鼓鼓的包,包上面全是天蓝色兔子的图案。
罗伯特低头看了一眼弟弟。只见他埋坐在椅子里,两眼盯着一幅帆船画。他不懂什么叫画,也不知道帆船是什么,他只是感觉像巨人似的被困在一个弱小的身体里。
第五节
养老院的过道很长,刷洗得也挺干净。一家人默默地走着,只有保姆的胶底鞋发出刺耳的嘎吱声,也因此听来似乎更加歇斯底里。他们经过一间公共休息室,房门敞开着,震耳欲聋的电视机掩盖了另一种沉默。老人们个个满脸皱纹,白得像纸一样,一排排坐着。等死的过程为何如此漫长?有些人更多是吓死的,有些人则是无聊死的。罗伯特还记得第一次来这里的情景,记得墙上那些鲜艳的几何图案,记得有个很大的黄色三角形,顶端很尖,好像就快刺穿他的胸腔,还有个红色的半圆形,棱角锋利,好像就快割断他的脖子。
今年他们第一次带托马斯来看祖母。她大概说不了几句话,而托马斯也一样。或许,正因为如此,两个人反而能相处融洽。
一家人走进房间,看见祖母坐在窗边的扶椅上。窗外,极近处是一棵白杨树,树干很粗,叶子有些泛黄。远处,柏树排列成一道青绿的篱笆,掩映着后方的停车场。祖母察觉到家人的到来,赶紧努力挤出一丝微笑。然而,她的眼神仍是冷漠的,困惑与痛苦挥之不去。她一张嘴,就露出几颗发黑的断齿。看样子,她已经没办法进食。也许,这就是她如此瘦弱的原因;他们上次来的时候,情况远没这么糟糕。
大家都亲吻了祖母的脸颊。她的脸很柔软,可汗毛非常多。然后母亲把托马斯抱到她跟前,说:“这就是托马斯。”
祖母的表情有了波动:托马斯的出现让她既感亲切,又觉得陌生。罗伯特看见她的眼神,感觉她仿佛正在冲破阴霾,飞入一片晴空,然后,倏忽间重又躲到浓密的面纱之后,被混沌的云层所遮蔽。她不认识托马斯,托马斯也不认识她,可是,她总感觉两人之间有着某种关连。然而,这关连却不断在消逝,她必须拼命把它夺回来。有时她想说几句,可刚开始琢磨该说什么,就累得不行。她不记得跟屋里这些人是什么关系。坚韧顽强已经不管用;她越要抓住一个想法,那想法就溜得越快。
最后,很忐忑地,她握住了一样东西,然后抬头看着父亲说:“他……喜欢……我吗?”
“喜欢。”母亲随即答道,就好像这是世界上最自然不过的问题。
“喜欢。”祖母重复道。说着,眼里那一潭绝望的死水再次淹没了整个脸。她本不想问这问题,可问题竟然脱口而出。然后,她又陷进了椅子里。
那天早上,罗伯特已经听说了祖母的情况,所以这问题很让他感到意外,更意外的是,这问题好像本来是要问他父亲的。但另一方面,母亲替父亲回答了祖母的问题,这又完全在他意料之中。
那天早上他在厨房里玩,母亲在楼上给托马斯打包。起先他不知道监护器还开着,直到后来,才听见托马斯睡醒干哭了几声,然后母亲走进他房间,跟他说了些安慰的话。罗伯特很纳闷,自己不在的时候,母亲对弟弟会不会更亲昵些。可是还没等想明白,就听监护器那头传来父亲的一声怒吼。
“真他妈不敢相信这封信。”
“什么信啊?”母亲问。
“那人渣谢默思·杜尔克想让我妈死之前把这房子捐出去。可我已经把房子拿去抵债了。我妈竟然在遗嘱里把欠债一笔勾销,还把房子转给了慈善机构,而且一经生效就不能撤销。可问题是,她这辈子借给慈善机构的钱,都已经抵得上这整座房子了。现在,只要她免除对方的债务,房子就能还给她。而她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怕生病后缺钱用。我当然也希望她能清醒一点,要知道这个搞笑的慈善机构对我们是多大的伤害,而且对别人也没好处,除了他谢默思本人。都说爱尔兰人走狗屎运,你瞧这位,爱尔兰国家卫生部认证的护士,多年来一直在米斯郡替病人换便盆,直到我妈把他从‘翡翠岛’[21]空运出来,让他成为一大笔免税收入的单独受益人。而这笔收入其实来自一家‘新世纪’[22]主题酒店,虽然它对外一直伪装成慈善机构。这事太恶心了,恶心透了。”
父亲吼了起来。
“老公,别吼。”母亲说,“托马斯又恼了。”
“不吼怎么行。”父亲说,“我才刚看到这封信。她这做母亲的一向很糟糕,可我想都这把年纪了,总该消停消停了吧。缺德、昧良心的事她干过不少,是时候收手了。她该多陪陪孙子,把房子留给咱们,总之,做些该做的事。真正可怕的是,我发现我有多恨她。我读这封信的时候,很想把衬衫松开一点,要不然会憋死。可是,后来我发现衬衫已经够松了。那感觉就像脖子上套着个绳圈,绳子越收越紧,让人恶心得想吐。”
“她已经老糊涂了。”母亲说。
“我知道。”
“那今天还是得去看她吧。”
“我知道。”父亲说,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情绪也平静了很多,“最可恨的是这代代相传的流毒。想当年,我妈的继父把她母亲的财产全占了去,结果她一分钱没得到。后来,她办‘意识提升’辅导班,开‘个人成长’课,前后整整三十年。现在,她终于找到谢默思·杜尔克来顶替她的继父。实际上,谢默思只是听从她无意识命令的一样工具。这无聊的遗传真让人受不了。我宁可抹脖子自杀,也不愿把同样的东西传给下一代。”
“你不会的。”母亲回道。
“如果你能想象的话……”
父亲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罗伯特只好凑到监护器跟前。可是没想到,那声音居然转到了他背后,而且越来越响——原来,父母亲正在下楼。
“……最后那个人会是我妈。”父亲说。
“李尔王和杰利比太太[23]。”母亲笑道。
“在荒野上,”父亲说,“孱弱的暴君和狂热的慈善家之间会开出一朵奇葩。”
罗伯特赶紧溜出厨房,他不想父母知道他在监护器上偷听他们的对话。整个早上,他都没去想这件事,可是,当祖母瞪着父亲,问“他喜欢我吗?”的时候,他感觉祖母指的是自己,所以不禁怀疑她也听到了同一段对话。
那天早上父亲说的话他没完全听懂,可尽管这样,起码让他感觉地上已经出现了裂缝。祖母本来也只是随便一问,但问题确实相当尖锐。大家都沉默着。在这沉默里,他体会到祖母心里有多么悲苦,母亲有多么希望家人和睦,父亲又在多么努力地克制自己。他想做点什么让一切都好起来。
祖母说了大约半小时,问托马斯有没有受洗。
“没有,”母亲说,“我们不打算让他正式受洗。关键是,我们不认为孩子有原罪。洗礼仪式的基本理念似乎认为,人都是堕落的,需要救赎。”
“是啊。”祖母说,“不对。”
托马斯在椅缝里又找到了那个银色的小哑铃,于是便摇了起来。他不停在头上抖动着,哑铃发出奇怪又刺耳的叮当声。很快,他就开始用哑铃砸自己的脑门。砸着砸着,他突然停下手,像是在思考刚才发生的事,然后就哭了起来。
“他搞不清楚,到底是自己砸到了自己还是哑铃砸到了他。”父亲说。
母亲是反对哑铃的,她吻了吻托马斯的额头,责怪道:“这淘气的哑铃。”
罗伯特也撞到了脑袋,而且还从祖母的床上重重地摔了下来。可是,托马斯并没他想象的那么开心。
祖母乞怜似的张开双臂,仿佛托马斯说出了她有同感但却不愿回首的往事。母亲抱起托马斯,把他轻轻放在祖母的大腿上。托马斯顿时迷上了这个新姿势,于是便停止哭闹,好奇地盯着祖母看。他的出现似乎让祖母安心了许多。托马斯坐在她大腿上,满足了她的需要,两人一同沉浸在彼此的默契中。为了不让两个“无语者”感到难堪,其他人也都不吱声了。罗伯特感觉父亲盘旋在祖母的头顶,强忍着不说出心里的话。最后还是祖母开了口。她说得不太流利,但比之前好多了,仿佛她的话已经放弃拥堵的渴望之路,在黑暗与沉默的掩护下潜逃了出来。
“要知道,”她说,“没办法交流……我也很……郁闷。”
母亲伸手摸摸她的膝盖。
“这感觉一定很糟。”父亲说。
“是啊。”祖母盯着远处的地板说。
罗伯特不知道该做什么。父亲恨他自己的母亲。他不能跟着一起恨,而父亲也不能责怪他。祖母的确给家人造成过伤害,可她自己也过得很惨。罗伯特只能想想过去,想想父亲绝望前的日子。那时候晴朗无云,爱祖母是很自然的事。他不确定是否真有过这样的日子,但敢肯定眼下绝非如此。虽然祖母把房子留给了谢默思,可是,一家人合伙对付胆战心惊的祖母,这就太说不过去了。
他猛地跳下床,坐到祖母椅子的扶手上,挽住她的手,就像她头回生病时那样。这一来,她不用说话就能跟孙子交流,她的想法会以图片的形式涌入他的脑海。
桥都烧毁了,祖母想说的话全堆积在河谷的一侧,不成样子,也动弹不了。她无时无刻不感受到压力,眼球后面的抓挠,像一只乞求进屋的狗,鼓胀到只能以眼泪、叹息和凌乱的手势来宣泄。
在感情的淤伤下,一种粗野的本能还活着,像一条被碾压过的蛇在滚烫的路面上剧烈地扭动,又或者,像盲目的树根将汁液注入流血的树根。
她为什么遭这么大的罪?他们拿链条锁住她的脚,把她塞进麻袋,缝上口子,扔到船舱底部,然后把船开到河湾里。她一定是犯了大错,要不然,怎么连划桨的船夫都取笑她。严重的错误,只是她不记得罢了。
他试图暂时中断,因为实在承受不了。他没有放开祖母的手,而只是设法关闭通道,然而,彻底断绝联系却是不可能的。
他发觉祖母在哭泣。她捏了一下他的手。
“我很……算了。”她说不出话来。一个缜密的想法散乱开来,撒得满地都是。她想捡都捡不起来。有个浑浊的东西一直附着在她身上。她的头被密封在一只很脏的塑料袋里;她想扯下来,可是手被绑住了。
“我……很,”她还是想说出来,“勇敢。对。”
暮光照在养老院的另一侧,屋子里变得越来越暗。所有人哑口无言,除了还不会说话的托马斯。罗伯特躺在祖母的怀里,冷冷地审视她。他的举动平衡着整个气氛。屋里几乎是平静的,他们坐在逐渐暗淡的光线里,心头升起一丝怜悯和一点点无趣。祖母陷入了更沉寂的痛苦中,就像一屁股坐到沙发椅的破弹簧上,眼看沙尘暴将世界蒙上了一层沉闷的灰色。
一名护士敲敲门,还没等屋里人答应就嘎吱一声打开门,推进一辆小车,车上放着食物,然后哗啦啦把一个餐盘扔到床边的活动餐桌上。母亲伸手把托马斯抱回怀里,父亲则帮助固定好餐桌,揭开主菜上的餐罩。溜滑的灰鱼,鲜嫩的杂拌菜,这些原本是让人垂涎的美食,可在祖母眼里,所有食物都一样讨厌,她宁愿饿死也不想吃一口。所以,她最后捏了一下罗伯特的手,切断了回路,不再让暴力画面涌入他的想象,然后才无奈地拿起餐叉。她谨慎地叉起一小片鱼肉,正要往嘴里送,可却突然停住不动,放下叉子,直直地瞪着他父亲看。
“我找……不到嘴。”她说得那么精准,就像是急诊室的医生。
父亲看着很沮丧,仿佛祖母找到了让他没法生气的诀窍;母亲则是立即捡起餐叉,微笑着,极其自然地对她说:“我能帮你吗,埃莉诺?”祖母一想到事已至此,肩膀就缩得更紧了。她点点头,于是母亲就开始喂饭给她吃,而另一只手还搂着托马斯。父亲顿时怔住了,等回过神来以后,他伸手把托马斯从母亲那里抱了过来。
祖母又吃了几口,然后摇摇头说“不吃了”,说完就往椅背上一靠,露出满脸的倦容。屋里再次陷入了沉默。就在这沉默中,父亲把托马斯递回给母亲,然后在祖母身边坐下。
“我在犹豫要不要提这件事。”说着,父亲从兜里掏出一封信来。
“我看你应该继续犹豫。”祖母立即回道。
“没办法,”父亲说,“我不能再犹豫了。”他转身面朝罗伯特的祖母。“律师事务所给我来信了,说你打算把整个圣纳泽尔捐赠给基金会。我只想说,我认为你这么做风险太大。往后,这地方你就住不起了。如果还需要更多的医疗照顾,那你马上就会破产。”
罗伯特原以为祖母的脸色不会变得更难看,可是哪想到,她竟然露出了惊恐的新表情。
“我是……真的……我是……真的……不。”
她双手捂着脸嘶喊着。
“我是真的反对……”她失声痛哭起来。
罗伯特的母亲一手抱住祖母,瞧都不瞧父亲一眼。父亲把信塞回兜里,一脸轻蔑地盯着自己的鞋子。
“没事。”母亲说,“帕特里克只是想帮你,他担心你捐得太多、太快。不过,基金会的事你爱怎么就怎么,没人会多说一个字。律师把这事告诉帕特里克,只是因为以前你请他帮过忙。”
“我……现在……需要休息。”祖母说。
“那我们走了。”母亲说。
“嗯。”
“抱歉,惹你生气了。”父亲叹了口气,“我只是不明白干吗这么急:你遗嘱里说过要把圣纳泽尔捐给基金会的。”
“咱们还是别谈这话题吧。”母亲说。
“行。”父亲表示同意。
祖母让他们轮流和她吻别。罗伯特是最后一个跟她说再见的。
“别……离开我。”祖母说。
“现在?”罗伯特疑惑地问。
“不是……别……不是。”她放弃了。
“我不会的。”他说。
谁也不敢谈论这次养老院之行,那似乎太冒险了。他们开车回家,路上谁也没说一句话。可是,很快父亲就憋不住了。他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尽量避免谈到祖母的事情。
“医院这地方真可怕,”他说,“全都是可怜的糊涂虫,不求名不求利,以为生命的意义就是救死扶伤。不知道这些人怎么想的?真该送他们和帕克一家人去上几节自我激励的培训课。”
听到这里,母亲笑了。
“谢默思有本事开这样的课,用萨满教的教义作指导。”父亲忍不住调侃起来,“记住,虽然医院里也许有很多慈眉善目的圣人,可我还是宁愿给自己一枪,也不要像今天下午看到的那样,一步步被侵蚀掉自我。”
“我觉得埃莉诺做得挺好。”母亲说,“她说她很勇敢的时候,我特别感动。”
“你明明不该有情绪,但情绪偏就来了,真让人崩溃。”父亲说,“我母亲做人太不厚道,我生气全是她逼的,可是瞧她病成那样,又觉得实在可怜。她现在这么胡来,我当然又火大了。可她这么勇敢,我非但不能发火,还不得不佩服她。其实,我这人特别简单,老实说,我现在还是他妈的很火大。”他拍着方向盘怒吼道。
“李尔王是谁?”后座的罗伯特问。
“早上我们说的话你都听见啦?”母亲问。
“嗯。”
“啊,原来在偷听。”父亲说。
“不,我没有。”他辩解道,“是你忘了关监护器。”
“没错,”母亲说,“后来我给关了。老公,反正这已经不重要了,是吗?”她很亲昵地问,“你看,你都在扯着嗓子喊‘他妈的很火大’。”
“李尔王,”父亲说,“是莎剧里一个脾气暴躁的国王。他把财产全给了自己的女儿。可是,后来他需要照顾的时候,女儿戈纳瑞和里甘——或者说谢默思·杜尔克,我更习惯这么理解——非但不搭理他,而且还把他撵出了门。”
“那杰利比太太又是谁?”
“杰利比,她是个做好事上瘾的人。她很生气,写信揭发非洲孤儿的真相,可自己的孩子却掉进了客厅另一端的壁炉。”
“那奇葩呢?”
“奇葩的意思是说,如果你把这两个人物合在一起,就能创造出一个像埃莉诺这样的人。”
“哦,”罗伯特说,“听着还挺复杂的。”
“是啊。”父亲说,“现在,你奶奶想把钱全都捐给‘慈善机构’,这样,她就能在天堂买到一张前排票。可你也看到啦,其实她是买了一张去地狱的票。”
“教唆孙子跟奶奶作对,这不太好吧。”母亲说。
“那是她自找的,怨不得我。”
“感觉被背叛的那个人是你——她是你母亲。”
“她对我们所有人都撒了谎。”父亲说,“她一直跟我说,这个那个将来都留给罗伯特。可这些对家庭感情的小让步,还不是一个个被连根拔起,被吸进了基金会的黑洞。”
母亲沉默了片刻,说:“最起码,今年我妈没来一起住。”
“对,你说得对,”父亲说,“我们应该感恩戴德。”
等这和谐的时刻过去以后,气氛总算缓和了一点。车沿着巷道驶向宅子的门前。那天傍晚的落日很朴素,没有云朵变成的山峦、房间或楼梯,只有一种清亮、粉色的光环绕在山顶,还有一片月牙挂在暗淡的天空。车行驶在门前崎岖的甬道上,隆隆作响,罗伯特的心头突然涌起一点回家的感觉。不行,他必须摆脱这一丝依恋。奶奶怎么会惹出这么多麻烦?看来,在天堂抢个前排座代价挺高啊。他瞧瞧坐在婴儿椅上的托马斯,心想这小家伙会不会比别人都更接近“源头”呢;如果是,这究竟算不算一件好事。祖母急切地想要回归一个光明、忘我的境地,这让他也突然焦躁起来:不过,正好相反,他想活个明明白白,趁岁月还没把他摁倒在病床上,还没让他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