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花腴
久不得素秋书,却寄
几番夜雨,隔乱云、凭谁问讯巴山。轻梦惊春,剩寒欺病,孤衾自拥吴绵。带围渐宽,叹赋情犹费吟笺。负心期、药裹商量,小窗烧烛对床眠。 江水带潮回处,甚相思一字,不寄愁边。歌扇飘香,珠灯扶醉,清欢忍记当年。莫凭画阑,对晚空如此山川。念乡关、别后无家,更愁闻杜鹃。
沈祖棻与尉素秋相识很早,她们既是中央大学的同窗好友、也是彼此词作的知音人。早在1932年,还在南京中央大学文学院念书时,沈、尉便与其他三名女同学一同成立梅社,专事词作交流。1937年,众人逃离南京,沈、尉均避地四川。次年抵达重庆后,两人与诸师友有过一次乱后重逢,事见《喜迁莺》。1939年秋,沈祖棻随程千帆前往雅安避寇养病,友人乱世分别,彼此牵挂,沈祖棻乃有数首词作寄给对方。这一首《霜花腴》作于1940年初春,同时期同一题材的还有《玲珑四犯·寄怀素秋,用清真体》、《摸鱼儿·再寄素秋》等。
词的起笔点出所处环境与深长思念:“几番夜雨,隔乱云、凭谁问讯巴山。”身处巴蜀,很容易让人想到李商隐的名句:“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夜雨寄北》)故词人起笔亦有“夜雨”、“巴山”之语。“隔乱云”点出与友人两地相隔,“凭谁问讯巴山”写出词人避居雅安后,久不得友朋来信的寂寞。在这下着淅淅春雨的深夜,久病缠绵的词人因轻梦而惊醒,因春寒欺扰病体,难以入眠,故有“孤衾自拥吴绵”。“孤衾自拥”,这是诗词中常用意象,但“吴绵”却并非虚指。因“吴绵”泛指吴地所产丝绵,这暗示了她与素秋均自吴地入蜀的背景。“带围渐宽”用柳永“衣带渐宽终不悔”(《蝶恋花》)句意,人虽已消瘦憔悴,却仍不忘赋情,犹耽填词,这便是“叹赋情犹费吟笺”。词人与素秋均雅好填词,此刻虽相隔两地,却并未忘怀彼此或手中词笔。接以“药裹商量”三句写久病缠绵、难以入眠,“烧烛”、“对床”也暗中传递出词人对友人的思念。这三句暗用朱祖谋《摸鱼子·清明雨夜泊英德,寄弟闰生》词意:“君信否。便烧烛联床,不是寻常有。花十亩。要药裹商量,书奁料理,垂老镇厮守。”
沈祖棻曾在重庆与素秋重逢,后由重庆至雅安是走水路而来,这一江流水,既交通两地,又阻隔两人。故下阕起笔有“江水带潮回处,甚相思一字,不寄愁边”,这切合了词前小序中所言“久不得素秋书”。“歌扇”三句以清妍妙笔写出当年梅花结社的清欢如昨,“歌扇飘香”暗用晏几道“歌尽桃花扇底风”(《鹧鸪天》)句意,“珠灯扶醉”语出李商隐“珠箔飘灯独自归”(《春雨》),追忆中的清欢愈浓,此时的离群孤独便愈难忍受,所谓“忍记”,直是不忍追记。接以“莫凭画阑,对晚空如此山川”二句,既可视为自劝,也可视为劝人。山川残破,晚空寥落,正是“有斜阳处有春愁”(沈祖棻《浣溪沙》),故有“莫凭画阑”之语。歇拍结以“念乡关、别后无家,更愁闻杜鹃”,是将乡愁、家破、国亡等种种愁绪层层铺叙,既向友人表达了自己的吟边万感,也显示出乱世友人所共同承担的国难乡愁。
同一时期,沈祖棻作《玲珑四犯·寄怀素秋,用清真体》,词云:“伤心更作天涯别,回首巴山远。愁寄一叶怨题,写不尽、吟边万感。”又有《摸鱼子·再寄素秋》,词中有“流光易晚。问斟酌词笺,商量药裹,何日镇相伴”之句,均可与本首词合观。后来沈祖棻因腹中长瘤,自雅安移至成都割治,因医院火灾,她的衣被都被烧毁,尉素秋曾给她送来被褥衣物相助。在《涉江词外集》中,还收录了沈祖棻两首与尉素秋有关的词作,其一词序云:“己卯秋,扶病西迁雅州,得《浣溪沙》十阕,分呈寄庵师及素秋。……秋嗣笺来,复举梁汾‘我亦飘零久’之语,用相慰藉。秋固泪书,余亦泣诵。盖万人如海,诚鲜能共哀乐如秋与余者也。”(《金缕曲》)固然是因乱世的漂泊流离、因己身的潦倒孤独而使沈祖棻极为珍重这一份友谊,但二人相知为何如此之深?这不得不提及两人早年的经历与共同的志趣。
尉素秋曾撰文《词林旧侣》追忆梅社经历,其中提到的内容,或可有助于我们对这一段友谊多一份了解。据尉素秋记载,在中央大学文学院就读时,受到吴梅、汪东两位老师的引导,学生们对填词产生了浓厚的兴趣。1932年,包括她与沈祖棻在内的五名中大才女成立梅社,专事词作交流,这个词社后来吸引了很多乐于填词的女同学。梅社规定每两周聚会一次,轮流作东道主,指定地点,决定题目,下一次活动时交卷,互相研究观摩,然后抄录起来,交给吴梅批改。沈祖棻有《忆旧游》词,追忆当年梅社活动,词上片云:“记梅花结社,红叶题词,商略清游。蔓草台城路,趁晨曦踏露,曲径寻幽。绕堤万丝杨柳,几度系扁舟。更载酒湖山,伤高念远,共倚危楼。”可见当年女孩子们填词欢游的雅兴。
1937年战火烧及南京,众人出逃,沈祖棻与尉素秋相继避乱四川。当她们与旧日师友在重庆诗酒重逢时,她们共同的导师汪东鼓励她们莫忘填词,还说:“你们有了词社,使上下几班的女同学,不但团结不散,和老师之间也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尉素秋《词林旧侣》)早年的同学友谊与共同的填词兴趣,使得漂泊西南的沈、尉二人继续以填词作为彼此交流的工具,而这一举动又更加强化了她们之间的相知——这种共同的志趣才是二人在乱世中彼此慰藉的关键。在四川时期,沈祖棻有七首词作与尉素秋有关,这些词作均可视为二人为词人知己的明证。
1949年,尉素秋前往台湾,沈、尉自此海峡相隔,终生未再相见。然而,无论是沈祖棻还是尉素秋,终其一生,她们都将彼此的才华与精力投入了词这种文体的创作与教学中。沈祖棻在抗战时期组织学生成立正声诗词社,教授并指导学生作词,1949年后也一直在高校中教授词学,直至去世;尉素秋自1959年起在台南成功大学等高校中教词选课程,组织词社,承续了当年梅社的雅集之风。她们也都出版了各自的词集:《涉江词稿》与《秋声集》。尉素秋晚年曾云:“我自己虽无能,却一直为了延续词的命脉,奉献其馀年。盼望与此中同道,共同努力,莫让这一脉艺术生命,枯萎在我们这一代人手里。”(《词林旧侣》)这是身为梅社中人的共识,这也是沈、尉这一段友情超越于寻常闺密之处。
/黄阿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