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蛮
丁丑之秋,倭祸既作,南京震动。避地屯溪,遂与千帆结逆旅。适印唐先在,让舍以居。惊魂少定,赋兹四阕。
其一
罗衣尘涴难频换。鬓云几度临风乱。何处系征车。满街烟柳斜。 危楼欹水上。杯酒愁相向。孤烛影成双。驿庭秋夜长。
1937年日寇开始全面入侵中国,战火直逼南京,数万南京居民开始逃离避乱,逃难的人潮,裹挟着年轻的沈祖棻与程千帆。逃难之初,沈祖棻写下四首《菩萨蛮》,这是其中的第一首。
词前小序清晰地介绍了该词的创作背景:丁丑年(1937)秋天,因日寇乱起,沈祖棻与程千帆离开南京,避难于安徽屯溪,在乱离中二人仓促成婚。结缡原指古代嫁女的一种仪式,女子临嫁,母亲为她结上佩巾,《诗经·豳风·东山》:“亲结其缡。”逆旅即旅舍。印唐,即萧印唐,是沈祖棻金陵大学国学研究班的同学,当时他在屯溪做中学教员,故有“让舍以居”的友情之举。“惊魂少定,赋兹四阕”,道出女词人提笔时的心境。词前小序向读者透露出丰富的信息:既交代了作者所经历的乱离、新婚与心境的惊惶,也提示读者应将这组词放到战乱的背景下来阅读。
这首词由女性感受写起。“罗衣”、“鬓云”分别指女子所穿丝织衣裳与所梳如云鬓发,温庭筠的名作《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中有“鬓云欲度香腮雪”、“新贴绣罗襦”的描写,“罗衣”与“鬓云”,原本该与华美绮丽的闺房、闲适静好的岁月相合,然而此刻现实是“罗衣尘涴难频换。鬓云几度临风乱”。“涴”是弄脏、玷污的意思,精美的罗衣却被烟尘弄脏,且“难频换”,原因何在?如序中所说,因这是在避难途中,不复有往日家中的适意。不惟罗裳难换,连鬓云也常被风吹乱,“几度”表明逃难的日子已不止一日。起句写出女子日常生活中容易关注的细节:难换的脏衣、难理的乱发,并渐渐由一己的服饰引出时局背景。这便是接下来的“何处系征车。满街烟柳斜”。
征车,远行人乘坐的车。“何处系征车”?表面是词人在询问何地可以系住征车?同时又暗指行人对可以停留下来、结束漂泊流离生活的期盼,而接以“满街烟柳斜”的自答,则以满街风吹柳斜、无法系车暗指局势如风起云涌,无处可安顿身心。“烟柳斜”三字,看似平平,却因有辛弃疾“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摸鱼儿》)的名句在前,故可引发国难当头、时局动荡的联想。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8月日军进攻上海,淞沪会战持续升级,战火旋即直逼南京,国势风雨飘摇,正是“满街烟柳斜”的背景。
于是此刻不再有盛唐王维“系马高楼垂柳边”(《少年行》)的意气风发,女词人由无处可系的征车、风吹烟笼的斜柳写到“危楼欹水上。杯酒愁相向”的愁绪满怀。柳边之楼,是如柳永笔下的“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蝶恋花》)的危楼。高楼临水,视野开阔,楼上之人怎能不有无边春愁?故有“杯酒愁相向”之举,这又如李清照“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菩萨蛮》)的借酒浇愁。同时,“杯酒愁相向”也引发了下文的“孤烛影成双”,并呼应小序中的“遂与千帆结缡”一事。这里的“杯酒”或是友人异地重逢时的举杯,而“双烛”应是程、沈逆旅成婚时的见证。他乡遇故知,本应把酒言欢;嬿婉新婚,本应红烛高烧。然而此刻是“杯酒愁相向”,是结合在“驿庭秋夜长”中。“驿庭”,指旅途中驿站的庭院,这个词语呼应了词序中的“逆旅”,接以“秋夜长”,更给人以“愁人不寐畏枕席,暗虫唧唧绕我傍”(张籍《秋夜长》)的联想。这两个与成婚毫不相关的词,意味着一种巨大的转折:这转折中既包含着无数的现实无奈,也透露出远离太平岁月的惊惶与愁苦。因此,整首词句调虽轻盈,意蕴却沉重;叙写虽浅直,层次却丰富。所写虽为切身经历,所思却指向世变国难。
从这组词开始,沈祖棻有意识地摆脱了早年南京求学时期重长调、多模仿南宋词人的写作风格,转而多写小令,内容则重在将人生体验与时代动荡相融合,清晰地体现出将“身世家国之恨打为一片”(汪东语)的写作倾向,这一倾向将持续体现在沈祖棻此后数十年的词体创作中。这是逃亡的起点,也是昭示着沈祖棻真正词风形成的初始之作。
/黄阿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