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意脉连贯

一、意脉的复杂性

意脉有时很简单，但有时也会很复杂，其复杂性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意脉具有多样性或多变性

即文章的内在思路、结构虽然总是有确定性的条理，但思路、结构的建构具有无限的可能性，需要作者去选择或创造。就以只有四句的绝句而言，虽然其意脉一般可归结为起承转合，但又可细分为多种意脉连贯的形式。从意义组合的角度来看，可分为六种形式：

其一，开合式。即前两句分列或并列各自表达一种意义（开），后两句紧密结合表达一个完整意义（合）。例如王之涣的《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前两句分别描述了两种相关景色，是开；后两句共同表达了一个叙事性的议论，是合。再如李白的《闻昌龄左迁龙标尉》：“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第一句写景，第二句叙事，是开；第三句第四句共同表达了一个叙事性的心意，是合。

其二，分合式。即前两句分述两个相关的事物，后两句将这两个事物综合起来。例如王维的《少年行》：“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前两句状物，分写酒与人，后两句叙事，将酒与人综合起来了。这种意脉很少见。

其三，两合式。即前两句与后两句各自紧密结合完成一个意义。例如金昌绪的《春怨》：“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前两句叙事，构成一个完整意义；后两句也是叙事，又构成一个完整意义。再如王昌龄的《闺怨》：“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高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前两句叙事共同表达了诗中少妇的一种快乐心情，后两句叙事则共同表达了她的变化了的另一种悔恨心情。再如张旭的《山中留客》：“山光物态弄春晖，莫为轻阴便拟归。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前两句构成一个理由（写景）加观点（叙事）的论证。后两句又补充了一个理由（写景）。

其四，分承（分应，交叉，双线）式。即前两句两种意义分列或并列，后两句分别承接呼应前两句的意义。例如刘禹锡的《竹枝词》：“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其中三承一，四承二。

其五，折腰式。即前三句并列表达相近的意义，最后一句则表达不同的或相对立的意义。例如李白的《越中览古》：“越王勾践破吴归，战士还家尽锦衣，美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前三句并列叙述繁盛往事，最后一句转写荒凉今景。再如元稹的《刘阮妻二首》其二：“芙蓉脂肉绿云鬟，罨画楼台青黛山，千树桃花万年药，不知何事忆人间？”前三句并列描写仙女仙境之美好，最后一句转写心情之惆怅。这种结构较少见，以上是这种意脉的著名两例。

其六，并立式。也可称之为独立式。即诗中四句在语言形式上可能有紧密的联系，但在内容意义上相对独立，一一并列，并没有直接的联系。例如杜甫的《绝句四首》其三：“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四句诗一句一景，如同四幅相对独立的风景画。再如杜甫的《绝句二首》其一：“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也是一句一景，相对独立。对于这样的结构，读者可能生疑：这种每句意义独立的绝句有意脉吗？如有意脉，其意脉又何在呢？在本书看来，这种结构的意脉体现在每句之间所隐含的逻辑统一性上，需要深入辨析才能发现。由于这种结构的意脉容易断离，难以连贯，所以很少见。

如果从写景（含状物）与叙事（含抒情）的角度来看绝句的意脉，那么，绝句四句中的景物与情事的组合安排也是多样化的，可分为五种形式：

其一，四句皆为写景。例如王维的《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再如刘禹锡的《杨柳枝》：“炀帝行宫汴水滨，数株杨柳不胜春。晚来风起花如雪，飞入宫墙不见人。”都是四句写景。

其二，三句写景一句叙事。例如李白的《忆东山》：“不向东山久，蔷薇几度花？白云还自散，明月落谁家？”再如温庭筠的《瑶瑟怨》：“冰簟银床梦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轻。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都是第一句叙事，后三句写景。再如白居易的《华阳洞中秋招友玩月》：“人道中秋明月好，欲邀同赏意如何？华阳洞里秋坛上，今夜清光此最多。”第二句叙事，一、三、四句写景。再如王建的《宫词》：“金殿当头紫阁重，仙人掌上玉芙蓉。太平天子朝元日，五色云车驾六龙。”第三句叙事，一、二、四句写景。再如崔鲁的《华清宫》：“草遮回磴绝鸣銮，云树深深碧殿寒。明月自来还自去，更无人倚玉阑干。”第四句叙事，一、二、三句写景。

其三，两句写景，两句叙事。例如李白的《玉阶怨》：“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前两句写景，后两句叙事。再如李白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前两句叙事，后两句写景。还有一景一事或一事一景交替的，例如杜牧的《秋夕》：“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牛郎织女星。”一、三句写景，二、四句叙事。再如杜牧的《山行》：“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一、三句叙事，二、四句写景。还有一、四句写景，二、三句叙事的。例如王昌龄的《芙蓉楼送辛渐》：“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再如卢纶的《塞下曲》：“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还有一、四句叙事，二、三句写景的，例如朱放的《题竹林寺》：“岁月人间促，烟霞此地多。殷勤竹林寺，更得几回过。”

其四，一句写景，三句叙事。例如杜牧的《赤壁》：“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第一句写景，后三句叙事。再如许浑的《送宋处士归山》：“卖药修琴归去迟，山风吹老桂花枝。世间甲子须臾事，逢着仙人莫看棋。”第二句写景，一、三、四句叙事。再如李白的《赠汪伦》：“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第三句写景，一、二、四句叙事。再如王维的《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前三句叙事，最后一句写景。

其五，四句皆为叙事。例如王建的《新嫁娘》：“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再如张祜的《集灵台》：“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宫门。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再如贾岛的《渡桑乾》：“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

根据以上分析可知，唐人绝句已将景物与情事之间全部可能的排列组合都写尽了。

（二）意脉有单复之分

意脉有单线索的，也有复线索的。例如李白的《春思》：“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帷。”全诗分两层，前四句为第一层，其中一、二句写景，三、四句写情。一、三句相应，二、四句相应，分写男女双方，就形成了双线索。第二层中，五、六句从二、四句接出，专写女方。可见两个线索中又有主次之分，男方为辅，女方为主。故可谓主次分明而详略得当，错综复杂而井然有序。复线索的意脉早已有之，例如《诗经·召南·摽有梅》：“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顷筐堲兮，求我庶士，迨其谓之。”每章前两句即景起兴，句式基本相同，略微变换词句，形成一条辅助线索；每章后两句表达女子的心里话，句式也基本相同，略微变换词句，形成一条主要线索。双线索后来逐渐复杂多变，有时较明显，有时很隐蔽。例如杜甫的《存殁口号》：“郑公粉绘随长夜，曹霸丹青已白头。天下何曾有山水，人间不解重骅骝。”一、三句写郑虔（他善于画山水），二、四句写曹霸（他善于画骏马），构成分承式结构，两条线索较明显。再如李煜的《虞美人》：“春花秋月（叶）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根据前人的研究，该词的意脉也是双线索的。第一条线索是不变的、周而复始的自然万物，第二条线索是易变的、一去不复返的人间情事，双方交替演进，互相对比；同时也有主次之分，不变的自然万物强化了易变的人间情事。连续三次对比后，最后易变的也成为不变的，两者融合为一。这种潜在的复线索意脉构思很隐蔽，不仔细辨析很容易忽视而难以发现。

（三）意脉具有跳跃性

所谓意脉的跳跃性是指文章中的不同或前后意义单位之间差别巨大，似乎缺乏联系或统一性。例如相传为李白所作的《忆秦娥》词下片：“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将几个完全不同的时空景色直接联系在一起。再如李商隐的《锦瑟》：“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也是时间不同，空间不同，景物不同，在字面意义上相隔较远。

所以，要深入理解意脉和建构合适的意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二、意脉连贯的基本原则

篇章规范首先要求意义上有条理，即要依赖意义上的逻辑关系把句子以上的各个单位组合成一个有机的整体，这可称作意脉连贯。意脉连贯需要遵守一定的原则。

夏丏尊、叶圣陶合著的《文心》认为：“组织文章的原则有三项：秩序、联络、统一。把所有的材料排列成适宜的次第，这是秩序；从头到尾顺当地连续下去，没有勉强接榫的处所，这是联络；通体维持着一致的意见，同样的情调，这是统一。这样，写出来的文章即使不怎么好，至少是的确可以独立的一个单位，至少是不愧为名副其实的一篇了。”⁽²⁾

台湾地区学者陈满铭《章法学综论》认为章法有四大律：秩序、变化、连贯和统一。⁽³⁾与前人观点基本一致，又补充了一个原则：变化。这个补充很有必要，因为变化确实是意脉连贯的一个基本原则，不可缺少（详见后述）。

参照已有的研究成果，本书认为意脉连贯的原则应着眼于篇章内容的独立性、统一性、有序性和自足性四个方面。独立性指各部分之间意义互有差别，相对独立（相当于变化）；统一性指各部分之间主题集中，关系确定（相当于联络、连贯、统一）；有序性指各部分之间思路清晰，先后得当（相当于秩序）；自足性（完成性）指整篇意义以及各部分意义皆完整无缺，首腹尾各部分齐全、匀称。这是本书对前人之说的一个补充。对于意脉而言，独立性、统一性、有序性、自足性这四种属性缺一不可，有了这四种属性才能完成文章意义的构建，才能称得上意脉连贯。

这四种属性分别对应着区分、联系、顺序和完整四个方面的原则，以下分别予以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