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尘霾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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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卫土地的太阳风刮过,抢墒秋播也结束了。大秋果实全收回了家。
县政府不失时机部署秋冬农田基本建设。这是“文革”后,改革开放以来第一次农建。
战役总发动中心会场设在县人民大礼堂。会场坐满了县级机关各部门全体员工。千余人齐聚一堂,在这全县标志性建筑内——“大跃进”年代,三大县合一后的纪念性杰作。——今年,顶着酷暑和干旱苦战三个月,修葺一新,既有古朴之美,又有时代特色。这次大型的举措给这个富丽堂皇的建筑物增添了无限的光荣。在座的吸着中低档的卷烟,双双目光奇异地欣赏着评论着殿堂的辉煌,抒发各自的观感。更多的是发泄与这高档建筑极不协调的情绪:不少人悄悄指着白光灿灿的华灯,人民大会堂式的门柱,故宫似的窗棂、华顶和追时潮的舞台,评说上百万元巨资的不该。保工资,保工资,拖欠几个月发不了。修楼堂馆所哪来的钱?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雄壮歌声中广播站现场直播。会场立时安静,听不到杂言碎语。县长主持,书记讲话。县长是葛县长。他一亮相台下人才知蒙县长已调邻县当书记了。分会场设在各乡镇,听会的是乡镇干部和所辖村级两委干部。
坐在北新镇的白墨村干部,除两委会的几个干部,还叫了各组组长。泯义、国玉他俩挨肩坐着,头抵头传说着小道消息:“今天咱镇主持会的是新任镇长。听说只待选举形式哩!”“原镇长呢?”“去哪个乡当书记了吧!”“黎书记咋安排呢?“听说调县人事局还是农工部?反正是调了,现在坚守最后一班岗。”“咱镇换班底咋那么勤?”泯义说:“换就换吧。走个穿红的,来个穿绿的。吃皇粮的干部就是随油滚子滚的,那里需要就滚到哪。都是为人民服务么!”国玉:“听说新书记姓田,不知叫什么?”泯义说:“姓田,一定是天龙乡原书记。两年前因超生免职,党内给了处分。这次又官复原职了。听说,这个人工作硬,很厉害的。但在各村干部中影响很好。都是酒场深交的!走时村干部还很留恋的。”“那么厉害的,村干部还留恋他?”“我表弟是天龙乡塬坡村的支书,他说田书记用上边拨的扶贫款和什么照顾款给各村支书、主任配了公用自行车,开会招之即来。铁道游击队那样威武。后来县上知道了,骑车的各付了钱,镇上领导作了检讨!”
大会不到一小时就毕了,他俩的话还没说完。分会场继续开会,他两人的嘴才不得不闭。北新镇今天的会仍是黎书记最后讲话。他特别强调了农业八字宪法中“水”与“土”的意义。要求因地制宜讲求实效,保证质量,不折不扣完成任务。
北新镇一改往年小打小闹,各自为战的形式。全镇分南北两片规划。各自一个战区。每战区200到300亩。每片由镇领导负责,各村支书、主任为指挥。
白墨村属北片。北片的战区在阴阳岭。这是一个半阴半阳的半坡丘陵地。上下大小三十四条硷地。农民劳作都是肩挑人背。梯田的台阶太多,逢旱旱得地裂,遇涝,水土流失不保。这次要修成外高内低,保墒保收的海绵田。共规划了六条梯田。白墨村在第三阶上作业。镇上把任务分到各村,村上又分到各组,组里又分于各户。白墨村是按承包地和人口以七与三之比分土方量的。
出劳全是义务。受惠村什么也不管,只供开水。但各村来的干部饭是全包。
工程从会后第一天就热火朝天地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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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地重现“大跃进”年代的景象,学大寨时的声势。“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八个大字用红漆刷在八页七五芦苇上。每个村组都有显著标段牌,牌旁插着彩旗。总指挥台是用几十根洋槐椽构架的,周围用高粱秆挡着。台子左右各竖一面红旗。台子中央放几张课桌,红绸裹着的话筒蹲在桌上,命令不时从这话筒发出,传到架在一株白杨树上的高音喇叭再扩出去,十里之外都听得清。涌动的人流,冲撞的架子车,碾出深深的辙印、辙面,一会儿就生出硬邦邦、白生生的路来。满山头的活力,把一个寂静得连野鸡兔子都觉孤独的荒岭蛮野操弄得热浪滚滚。好个敢教日月换新天的气势!
话筒前坚守着一个女孩。这女孩叫田禾,扎两根小辫。穿着朴素,素得像苜蓿菜。同披肩发的花枝般女孩比,确实土气许多,但她有一口流利的标准普通话。她是北新镇中学的学生。学校播音室的主播。这两天是召来掀运动的。她主要广播各小战区来的表扬稿。同时插播音乐和秦腔,鼓舞士气。话筒传出的也多有批评。这批评当然不可能是她温和甜润的语调,而是有权的镇村干部。他们谁心情好,想发威就口对话筒吼一阵。传出工地的多是粗俗的不客气的土话。那呵斥的、骂人的语词砸向地面,能炸起一柱尘土。然而,谁也不在意听。现时发性子的人是片上的负责人:师存水和王应然。间或也有各村头儿上去发发脾气来性子。批评本村迟到的、偷工的,指名道姓晒出来。
一晌结束了,量方的便紧忙起来。这户叫那户拉。量过后又为少量了尺寸大吵大吼,为多量的偏向了的盯举。为此常有打架事件。白墨村量土方的是怀东、国玉和一个叫稼娃的小伙子。稼娃不过只是受指拨的工具。国玉让他从哪儿起至哪儿,他就照做不误。亏谁他不干,向谁他无权。量方的这几个人中的国玉和怀东同泯义一样,本人和家里成员都不分农建任务。而稼娃却是干一天顶一天的任务,大体参照全组人均方量计数。村干部不分农建任务,据说是镇上默许的,但他们家里成员不分方量,不知是谁给的特殊照顾,或许是当干部的自我优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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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因为路途远,有的村是十里之遥,有的村是五六里以外,所以清早都自带水和干粮,一直干到中午才回家。距工地近的回家吃过午饭又来上工。基本是三晌。太远的户,一天只干一大晌。欣欣妈这几天就是干一大晌的。前多日是和妯娌合伙,也是干大晌,本周趁星期日,她领着三女儿和十四岁的小儿子、十一岁的小女儿干了全天。休息下,她让儿子算还差多少了。她想在一两天内完成全家任务,腾出时间料理家务。按村上规定,到总工程验收日完不成的每方罚6到8元,谁家超方,村上每方付5元。说是当即兑现。大家都信以为真。老实人都宁多几方也不短半方,灵人嘴吃馒头心中有数,掐尺等寸,正好够数。小儿子荣荣指头在地下划着算了后说:“妈,还差三方。”妈说:“我吃谋差不多了。那就完个四方吧。”姐姐说,咱力气真的不值钱吗?欠多少就完多少。多流那些汗谁说好哩!妈抹一把汗说,娃傻呀,咱不比人家量方能占便宜,宁多些幅口!不就是多流几滴汗吗!
这阵子,工地上留的人不多了,大概就是八九家,车子来回也少撞挂。欣欣妈领着两小子又干起来。今天要压老晌争取完成。荣荣已上初中,他争着要替妈妈驾车辕,小男子汉,驾起辕牛犊子一样卖力,胖乎乎的脸蛋挣得通红,姐姐躬腰在车厢左边推,妈妈扒车厢右边弯腰推。小妹妹在前帮哥哥拽绳。好个愚公移山的样子!妈妈力在车子上使,眼和心在儿子的脸上。她看儿子稚嫩的脸颊上汗珠滚豆一样掉进眼里,灌进脖子,她急忙掏出手绢替儿子去擦。一连拉了十多回。姐姐劝:“歇歇再干吧。”荣荣说,这会儿趁空,待饭后,人上齐就窝工。妈说,那就拉个平车吧。荣荣一定要把车子垒得满满的,说这样拉一回算一回。一方土有六七车子兴许就够了。虽说着话,听他挣得蛤蟆一样,吸哈吸哈喘粗气。小妹妹拿着半个冷馍边帮哥边啃,啃着啃着哈哈笑。荣荣看着她蠢样子说,把人挣的得几个口出气,你还笑哩!姐说:“姐笑你,碎腿腿还欢得很。”荣荣说,不抓紧把咱占的那块运完,人多了运的就慢了。慢了今天可能就完不成。荣荣说的是他已占的低坎。说是低坎也有丈余。坎儿低挖起来容易也安全。如果是高坎,都在两丈左右,挖土困难,费力还不安全。完一方土量得花几倍的功。所以,每天清早,上工的人首先抢地盘,占低坎儿。现在荣荣想利用方都已量过,人又不多的机会找好下手的低坎,不失时机地力争多跑多拉。妈说量方是在运完土的地方,不是看你拉的回数。荣荣说,这个我知道,运得土多腾的地就多啊,方是按长宽高算的。土总要运走啊!姐姐说:“量多少,怎么量尺子在人家手里,凭良心哩。”妈说:“使坏心还是给良心都不由咱,咱尽管干,多拉几回挣不死人。儿子,让妈来拉!”荣荣向妈笑了笑:“你别看我小,力气比你大多了。你和姐姐已干了多日子啦,今日只帮个手就行了。”妈心疼得抚了儿子头说:“妈骨头硬着哩,不挣!”
这家人又鼓起劲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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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荣!你家完的欠多少了?”一个刚劲的男孩声。欣欣妈转身看,是凯凯。便问:“你也来上工?”“我也是趁星期日帮家里完方的。”荣荣听了凯凯话说:“我也是。”又:“你家快完了吧?”凯凯:“快了。”又:“我来一天了,咋没见村上干部?”荣荣姐说:“干部没任务,他们只是量方时才来的。”凯凯感叹:“噢,原是这样!”又:“原是老传统,老做派!”荣荣:“凯凯哥,你说农村靠这些人带头,有前途吗?没文化、没知识。自私霸气,他们还牛气得放不下。”凯凯:“小兄弟,车子放下歇歇气。”说着,突然问:“你中学上完上大学吗?”“当然上啊!”荣荣说:“大学毕业,我工作了要努力革除旧体制遗种给农村干部骨子里的不良意识!这一级干部的水平决定农村发展前途,发展快慢!你今年是高二了吧!准备学文科还是理科?”凯凯沉思了一会,说:“我们已分了科,我在理科。”荣荣高兴地祝贺:“预祝你考上北大或清华!”凯凯笑笑:“我吗?毕业了看预选再定。考与不考还没拿定主意呢!”
荣荣惊问:“你不上大学干什么?”
凯凯:“我想上农业大学。”
荣荣信以为真:“那就上北京农业大学。将来当农业部长。”说着畅笑。
凯凯:“我不想步入大学殿堂,我是想上咱村这个农业大学。美名曰‘家里蹲大学’!”
荣荣:“哥,你学得那么优秀,回农村不是屈才了吗?你别开玩笑了!”
凯凯:“你看像吗?来,我帮你拉,让姨歇一歇。”他拉起车子和荣荣干起来。边干边交流。
荣荣:“凯凯哥,你说这农村改革,土地分包这一步走对了。可下边配不了个好干部,能迈出个新步,上新台阶?”
凯凯:“我也想这个问题。要发展经济,要农民都富起来,没个扑着身子实干的带头人,恐怕很难!我今天听村上人怨气很大,说干部在村上一事当前,首先谋图私利,不谋公益的事,我觉得这是一种隐性雾霾,荣荣,我感到有股力量在召唤我,所以使命感已让我对继续上学产生了动摇!”
“所以,你就不愿上大学了?上大学深造也是使命感在召唤啊!”
“大学的学历水平,不定就只是入了大学门那条路才能取得啊!”二人说着干着。不觉又拉了七八回。
5
午饭过后,上工的人又线串了一样陆续到了工地。蚂蚁般拥拥挤挤着玩疙瘩。有力气的抢先寻既省力又能沾量方便宜的地势。这种地势坎儿低,出土方便,量方能赖上。为抢地形,强者霸,弱者让,各组都有。好大的工地上土雾翻浪,细尘笼野。车轮滚滚,人声喧扬。喇叭又开始了秦腔。播过后,一个粗鲁的声音横空飙出,刺得人头皮发麻,心神发怵:“你们眼睛都长在尻子上了吗?看不见北边已填得太高,南边还有个大坑?把你们挣死啦,嫌远就坐家里去!”这熟悉的粗俗的语言,一听都知道是片上那个师指挥口里放出的。
又过去两个小时。
欣欣妈这会确也疲惫不堪了。腿上没有多少力气往出鼓,她给儿子说:“荣儿,咱歇会再干吧。”女儿说:“妈,咱叫量了方回去吧。没水喝,肚子也饿了。”“荣荣,你去叫吧。”荣荣跑了半圈寻见量方的怀东,怀东说,等会就来。国玉听了拦挡:“明天一块量。”荣荣:“明天我们干的地盘咋看得清。再说,明天我家不一定就在原地干。力气不是白出了吗?”国玉斜瞪着说:“你这人碎还盯住茬的很。那你自己量去吧!”无奈,荣荣和姐去沟畔折了几枝荆条,在周围插了个标记,又用镢头勾了个渠,拉着车子回去了。
已干了十余天,劳力强,力气壮的户已有不少完成了土方,渐渐退出工地。工地上不那么拥挤了。这就给体弱劳少的户腾出了空间。
第二天,欣欣妈起得早。她给孩子们把饭做好,荣荣吃过去上学,姐姐去学校请了半天假,和妈妈完任务。六里多路程,天还不太亮,母女二人高一脚低一脚赶到工地,天才亮了。已有十多户人早干开了,她们去寻昨天树枝的标记,已不见了影儿,勾的那渠也不明显了。但地点是记得一清二楚的。她们就又在这里干着等量方的。大半早上了,国玉和怀东才口叼烟卷,摆着来转悠。女儿叫量方,他们不吭声,呼了几遍才来。他们问界畔,女儿给指了一下。国玉放开大步划了个月牙形,让怀东量。怀东问欣欣妈:“哪些是你家的,哪些是人家的,咋看得清呀!”
欣欣妈说:“先天叫你量,就是怕混了,娃还做了个记号。今天来,不知谁拨了。印子还能看出,你们凭良心量吧,看我家还欠多少?”怀东量过,记了账说,还欠三方。欣欣妈呆了,说,“我让荣荣算了总账,欠三方,几个人黑水汗流,没歇没停,凯凯还帮着干,压了老晌才回家的,怎么还能欠三方?”国玉说:“那是你自己算的,这里用的是官造尺子。”
欣欣妈气得一时说不出话。稍停,诚石说给她的那句“忍得一时气,免得百日忧”又响在耳边。于是说,婆娘娃娃是傻子,你说欠多少就多少。力气是自己的,不要钱。她给女儿说,把车子拉过来。
这时,凯凯和他大拉着车子过来了。周围瞅拾了一下就挨着干。欣欣妈问凯凯咋没去学校。凯凯说,我请半天假,帮家里干完算咧。天天吊在这里,会把人吊死的。问:“姨你家欠多少了?”欣欣妈把荣荣算的,今天量的和欠的说了。凯凯说:“你们也个(昨天)干那么一片摊场,界畔我大体也记些的。咋才量了那么点儿,干了一天,没加反而少了?我不信!就算他们量的是两方,怎么还差三方呢?”他随手拿出自带的卷尺把高度和长度量了,“马上口算是四点二方,如此,你们不欠还长一方多哩。怎么能说还欠三方?不行,我去问。”欣欣妈拦挡说,娃,算了吧,一问就要吵架,还不顶事!人家是干部,有权!
“不行,必须问清。他们全家人不干,还亏其他人!我得问个明白!”给他大说,“大,咱和我姨家合起来就在这里挖,咱两家就按他们规定的方,也欠不了多少,半晌就完了。”
凯凯找到了国玉和怀东,直言问:“你把欣欣家昨天的方量得准不准?”
国玉:“你问得咋?准与不准和你有啥关系?”
凯凯:“咋没关系,昨天我还帮着干了不少,我不信就量那么一点。”
怀东:“他们的界畔看不清,怎么能准?”
凯凯:“看不清怪谁,婆娘娃娃干那么重的活容易吗?怎么让你们的尺子贪污了?”
国玉给怀东说,行了行了,再量一次吧!
怀东一个人来了。凯凯让欣欣妈和女儿过来指界畔。怀东见所指和国玉脚划的不同,迟疑着不下尺子。凯凯说,活是人家干的,又不是你干的。你说以你认为的算还是以干活的人说的算?怀东唔啦不清。最终还是以欣欣妈指定的界为准。量下来是四方三。凯凯要过账本,他亲眼盯住改正了账簿。
怀东无言以对。凯凯说,这世上还没真理了?请问,是你们的尺子有问题,还是你们的良心有了问题;是计算方法有问题,还是你老师教的算法有问题?大家选你们当干部不是活人的。今后再别看人行事。这么搞是不行的!凯凯仗义执言,很气愤。
怀东一句没回应。夹着本子要走。欣欣妈说长多少全给凯凯家顶了吧。凯凯说,行,我家欠二方。他把账本要来盯住账看着记好。怀东走了。欣欣妈说:“今天多亏了你坚持公道。这世道,咋说哩。不再量一次,我们母女俩还得干一整天。对咧,咱两家合起来,你家欠的方半晌就完了。”
凯凯说:“你们一家,真像愚公移山,那么辛苦,不但感动不了老天,还遭到了愚弄,真气人!”
几个人说着话干着活,没要多少时间就完成了方量。凯凯叫怀东量后还多出一方。今天干活,却没觉得太累,反觉轻松,愉快。这完全是心情的因素。
他们正擦掀擦镢收拾回家时,西边的人日娘叫老子的骂开了。原来是国玉和稼娃给辣子家量方起的事。和荣荣家一样,先一晌叫量方没请来,说是下一晌一块儿量。这晌完了才来,国玉又嫌界畔不清,量时抠掐,辣子吃了大亏,气得跳起来骂:“把你驴日的懒死了,专掌尺子不流汗,全家躲在家里享清闲,大家为你们干活,你们在僻静处抽烟喝茶谝干传,挖坑搬砖赢钱。量方时三心二意的,又亏人!”他指着先晌干的地界说:“寸土难移。你以为那是飞着移了的?”
又有一个名六子的要国玉兑现多干的四方六的钱。国玉脸上肉又颤动起来问:“你那么爱钱!我给你泥捏的晒还是印板印呀?”六子问:“你们说话是放屁!骗人是不是!”
国玉:“那是鼓舞士气!”六子惹笑了:“哎呀!你是个娃娃的话,我就在你嘴上抽几下。你们是干部,人模狗样的在会上讲的话,怂不顶!多干的一风吹。那为什么欠方的一分不少,钱收的吃献饭了!”
有个叫虼蚤的小伙蹦起来喊:“你们当干部的净亏人,多为儿孙积些德吧!”
荣荣他姐也来这里听。听后给凯凯说:“咱长的那方土也风吹了。”凯凯说:“傻妹子,给什么给?不向咱要就算大运了。”
6
回家的路上,他们仿佛下了战场的战士,一下子觉得浑身困倦了。走这段路用了来时一倍的时间。
凯凯走得快些,在前边,欣欣妈腿灌了铅似的和女儿半尺半尺地挪动,好像刚下沙场的战马,腿真的疲困至极了!
凯凯这阵脑子总想着一个问题,像解一道复杂的数理题。他往纵深的思考:白墨村这面旗子什么人举?农村党支部的堡垒作用怎么发挥?
“凯凯,你说咱村为啥总出不下一个村民满意的干部?”一只手拍了他一下肩问。凯凯回头看原是三组的黑抖。凯凯笑说:“江山代有人才出。咱村一千多口人,年轻人正一茬一茬往上冒,后来居上嘛!……噢,你咋突然问起这个来?”黑抖神秘兮兮地似问似答:“你来工地干活见咱支书大人了吗?我干了十来天,只在头两日见他闪过面。往后就不见了。你知道他干什么去了?”凯凯不解地问:“干什么去了?他是领班的,自然要对工地负责呀!我时间短好像也没见面。”
呵,干他的专业——睡女人去了!黑抖狠言狠语道:“狗忘不了吃屎,他真让人看不起!”
凯凯睁大眼睛看着黑抖,这话不能随便讲呀!干部的名誉很重要。黑抖说,我好干干还给他捏造?闲的没事干咧!
这次农建,受益村给各村的干部吃包饭。包饭的这家女人年轻,人长得搭眼,见男人都能说几句揣心的话,泯义不知怎么眉来眼去的就勾搭上了。第三天中午两个人关了门正在快活,男人端端碰见了。用镢把打得跪下叫爷哩。最后答应给800元了事。还写了保证画了押。真把先人的德丧尽了!凯凯将信将疑地问:真有这种事?那是怎么传出的?”黑抖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嘛。”
他俩说的事,叫一组的巧巧听见了。巧巧人称小灵通。她是稼娃的媳妇。爱说爱笑,嘴不安门。泯义常沾的几个女人,巧巧都知道,也有来往,他们的故事当然就知道得多。巧巧问黑抖:“你见膏月贴来过工地吗?”黑抖说:“我没见,工地人那么多,绣疙瘩哩,各完各任务,谁顾得看谁呀!”巧巧说,她第一天只干了一晌就再没来。黑抖问:“那他家的任务谁完?”巧巧说:“谁完?咱们这些瓷怂二不愣吧!”
巧巧是个爱说爱笑的响呱呱,她和中年寡妇高月婕是紧邻。巧巧说:农建开始前一天,我真的是去她家借洋芋叉子。去时,房门掩着。我看有点不对劲。就轻手轻脚走到门外侧耳听。里边真的有戏。月婕热乎乎和一个男人说话。都是酸话丑话。男的说,我心爱的,几天不见想死我了。月婕说,想死了谁爱我呀!接着是窸窸窣窣声,接着是嬉戏的吻响,接着是粗气声和拍屁股的响,随着是叫床声,全从门缝传出。男的说,你的“宝”真是“极品”!月婕说,玩够了快去,我还要烙几块饼上工地带。男的说,烙什么饼,你去闪闪面让人知道你来了就行。你家的土方你甭愁。月婕响响吻了一下说,真的吗?男的说,我啥时哄过你呀,每次不是都有毬(求)必硬(应)吗?我这才听出男人是谁了。后退时,不小心撞响了鸡食盆,赶快踮起脚尖向外走。谁知里面并没在意这个动静。该做什么还做什么,一会儿,还拉亮了灯。我回去安顿了些活,试探着去问她明天去迟早呀。月婕头伸出窗说,我受了点凉,明天起床后再看吧!第二天,她去了。只应付了一晌,往后再没见人影。你们说她的方不是咱们给完的吗!黑抖嘿嘿笑着说,“你也有资源呀,谁让你不献给支书呢?”巧巧骂:“闭住你的臭嘴。我嫌他脏!”凯凯听了巧巧说的这丑事,说,“真是这样,为啥没人反映呢!”
黑抖说,村上有人不只一次向镇党委反映过泯义作风。不知怎么总没得到重视。泯义那么放肆,却还上了新台阶。为什么?他有保险公司啊!
7
巧巧说得没错,黑抖说得不假。
大伟和冒子曾不只一次向镇上几届领导反映过泯义贪财贪色问题。多被漠然置之,或为无动于衷。大伟发现有人愤不过就在路旁白杨树上、涝池岸柳树上刻写“支书和某某××”(XX是画的是男女生殖器)“白墨村支书是个大叫驴”,字随着树长,越长越大越显。冒子也发现树上墙上有同样的字。有粉笔写的,有棍棒写的。这样不但污辱了党的光荣,而且把一个村子纯正民风搞得乌烟瘴气,更为严重的是危害青少年一代的心理健康。于是二人商量后,郑重地去找镇领导反映。书记田刚接手不到三个月,情况不熟。镇长是原副职提的,对泯义知是知道些小故事,原是当笑料的。现在新主执政了,还得学着前任对村级干部一贯态度:“爱护”。只有“爱护”才能发挥他们积极性,帮助完成征粮征税,计育流产,推动农建,摇旗呐喊……
大伟和冒子给镇长反映泯义任支书前后损民意,沦道德的事,特别是这次农建中嫖的丑事。镇长表示欢迎,应诺认真对待。大伟和冒子又去见田书记,如实反映了泯义一贯的不良作风和树上墙上的刻写。还提到农建大会战发生在某家的事。书记认真听着,拿出笔准备记,但笔在手中捻了几捻没写一个字,听后表示:感谢村民对干部的关心和爱护。接着说:“小伙子,欢迎你们对村干部的关心与监督。你们反映的这些问题,对一个村干部说,是值得注意的。”书记思量着停下来,寻了一下案头报张,又说,不过这些不雅之事不同于立场原则问题。他们都是成人。又都属私生活,个人隐私。农村干部嘛,只要能带领大家奔小康,把经济搞上去,让大家都能过上好日子就很可以了。只于那些枝枝节节臭事儿么,不足怪的!……也不宣传,言下之意:你们不要再到处讲了!
大伟站起来马上插话:“书记,一个村支书常在别人的老婆炕上搞,能有心思带大家奔小康?你听没听到村民给泯义起的大号吗,驴公子。一个驴公子当支书,光荣吗?好听吗?如果是一个村民拥护的有人格尊严的支书,是一个民众齐声称赞的支书谁敢这么叫?让人叫那耻辱的名号,党的脸往哪搁?谁还指望这种人带领大家致富?”
冒子也憋不住了,说:“书记,你恐怕把隐私误解了吧。他的事不属于法律保护的个人隐私权,是一个党员干部的作风,道德品质问题。你说现在的官员包二奶养情妇,是品质还是隐私?”
田书记可能觉得自己说话有错,纠正说:“二位别激动。你们提到的我都知道了,待农建这个中心工作告一段落,党委派人调查,我初来乍到,真的不好下结论。请你们回去,防止影响,不可多传播好不好?一个党的支部书记丑闻传出去,无非是给党员荣誉在抹黑!”
冒子:“这怎么能是在抹黑?我们没有个人动机,心理是光明正大的!要说是抹黑,只能说是他在抹黑!”
田书记:“还是以冷静为好。那类事不好拿证据,只是些传言,你们说是不是?”
大伟、冒子同声说:“群众眼睛是雪亮的,口里能说,传了这么久,不是空穴来风。他的那些丑恶事难道还要个裸照作证据?怎么能以一个‘传言’了之!田书记,泯义的嫖史比党龄长啊!”大伟直言不讳道:“田书记,泯义已基本丧失了一个共产党员应有的本质,在权力掩护下,忘乎所以地玩着两个字:卖和嫖。卖,凡合作化集体经济留下的那点残羹剩汤烂底摊,搜搜腾腾都卖光了,钱装腰包嫖疯了,嫖他能挂上的和得手的女人已到大乱伦理的程度。原本纯正的村风让他糟污得不成了样子!现在,他连承包后的一些家底也不放过……是该管管的时候了,苍蝇别看小,危害大着呢!”
书记对这二位敢于直言的精神,语言上的激烈并不介意。笑笑说:“看得出你二位说事是真心诚意的,没有其他目的。我深信你们。”这时,电话响了,他接过后问:“小伙子,你们在工地干,地修得合不合格?”冒子:“其他村我不敢妄下结论,就说我村。那战场吧。何谈什么‘海绵田’,真正才是‘铁板田’‘三跑田(跑水,跑肥,跑土)’。要把‘三跑田’变‘三保田’据我们当农民的经验,必须倒桄子,起开挖线,把熟土翻到上边,生土填在下边。挖三填三,保留熟土加深翻。才能达到增产目的。田书记你有时间可以来检查检查就知道了。我们村基本是推了‘光头’。死土种几料子也得不到好收成。你先时说农村干部只要能带领大家奔小康,把经济搞上去,让大家都能过上好日子就可以了。这次农建我村支书泯义是总头儿,你问他来过几天。这些天干什么去了?这样的干部能带着大家奔小康?你问他把精力和时间用哪了?寻花惹草,嫖风!”
书记好像难启口的样子:“这话或许不该我说,上上下下,那种绯闻多得很。都知道。谁也管不了,谁也没法管。老板有钱,公务员有权。愿搞就搞。真正高风亮节的有多少,真正操守自尊的有几个……”
冒子:“田书记,我明白了!”
大伟拉了冒子一把悄声说:“走吧,走吧!论三天也是白费口舌!”
出了镇政府大门,冒子胸间闷火中燃,《秦香莲》中两句唱词从喉咙窜出来,飘呀飘的飞向天空:“人言包拯是青天,原来官官相护有牵连。”
大伟百感交集地阻他唱下去,说你泄心郁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