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在做了这番考察之后,如果我把柏拉图以前的哲学家作为一个密切相关的群体加以讨论,并且准备在这本著作中专就这些哲学家进行论述,应当很容易被人们所接受。柏拉图开启了某种全新的东西。或者,人们可以同样正确地说,与从泰利斯到苏格拉底的那个天才共和国相比,柏拉图以来的哲学家缺少了某种本质性的东西。谁要是以忌妒之心表达他对那些古代大师的看法,他可以把他们称为片面的人,而把以柏拉图为首的他们的追随者称为多面的人。把后者理解为哲学的混合性格,而把前者理解为纯粹类型,也许更加准确和公正。柏拉图本人是第一个卓越的混合性格,无论是在他的哲学中,还是在他的个性中,这一点都得到了体现。在他的理念论中,混合了苏格拉底、毕达哥拉斯和赫拉克利特的元素,所以,它不是一个典型的、纯粹的现象。作为人,柏拉图也混合了这几个人的特征:帝王式孤傲知足的赫拉克利特、抑郁而富于同情心的立法者毕达哥拉斯和洞悉人类心灵的辩证法家苏格拉底。所有后来的哲学家都是这样的混合性格。在他们表现出某种片面性东西的时候,它也不是一个类型,而是一幅漫画,犬儒学派就是一个例子。但更为重要的是,他们是宗派的创立者,而且,他们所创立的所有宗派都与希腊文化及其迄今为止风格的统一性相对立。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寻求一种拯救,但只是为了个别人,或者最多为了关系密切的朋友和门徒。古代哲学家们的活动则致力于一种整体上的治疗和净化,虽然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希腊文化的强大进程不应受到阻挡,前进道路上的可怕危险必须加以清除,哲学家保卫和守候着自己的家园。而柏拉图以后,哲学家则处于流放状态,并且密谋反对自己的祖国。——关于那些古代哲学大师,留给我们的材料少得可怜,所有完整性的东西都已遗失,这真是一种不幸。由于这种遗失,我们本能地按照错误的尺度衡量他们。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从不缺乏评价者和记录者,这个纯粹偶然的事实使我们厚此薄彼,即更看重这些后来者,反而忽略了他们的前辈。有人认为,书自有其天命,一种书的命运(fatum libellorum)。但是,如果它认为最好把赫拉克利特、恩培多克勒的美妙诗篇以及德谟克利特——古代人把他与柏拉图相提并论,甚至认为他在天赋上比柏拉图胜出一筹——的著作从我们这里收回,作为替代,又把斯多噶派、伊壁鸠鲁主义者和西塞罗塞进我们手中,那么,这种命运一定是极为恶毒的。也许,我们失去了希腊思想及其文字表达的最精彩部分,这是一种天命。谁要是记得埃里金纳[17]和帕斯卡的不幸,谁要是想一想,甚至就在这个光明的世纪,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一版也不得不变成一堆废纸,谁就不会对这种天命感到惊讶了。如果有人想为这些事情假定一种奇异的宿命力量,他可以这样做,并且像歌德那样说:“任何人都不要对卑鄙下流之事进行抱怨,因为人们向你诉说的,也正是它的威力。”[18]奇怪的是,它的力量竟超过了真理的力量。人类难得写出一本好书,其中以大胆的自由唱响真理的战歌,唱响哲学的英雄主义之歌。然而,这本书是流芳百世,还是腐烂发霉、变为泥土,其命运取决于各种微小的偶然事件,取决于一时的头脑发昏,取决于迷信的痉挛和反感,甚至取决于懒于动笔的手指,以及蛀虫和雨天。然而,与其悲叹,不如听一听哈曼[19]的下述搪塞、安慰之语,他是向因著作遗失而悲叹的学者说出这番话的:“对于一个用扁豆穿针眼的艺术家来说,为了练习所要达到的熟练性,一堆扁豆还不够吗?对于在古代著作的使用方面不比那个使用扁豆的艺术家强多少的学者们,人们可以提出同样的问题。”[20]就我们的情况而言,还应补充说,我们并不需要比已经流传下来的文字、轶事和年代更多的东西;甚至我们只需要少得多的材料,就能确定这样一种一般理论:希腊人为哲学做了辩护。——当哲学由真理的天才本身在大街上和市场上宣告出来的时候,一个饱受所谓义务教育之苦却没有文化并且在其生活中没有风格统一性的时代,将不会懂得如何正确地处理哲学。在这样一个时代,哲学毋宁说始终是孤独的散步者博学的独白,是个别人的偶然战利品,是不许别人入内的密室,或者是学术老人与孩童之间无害的闲聊。似乎没有人敢于亲身实践哲学的准则,没有人用那纯粹男人式的忠诚过一种哲学式的生活,而一旦一个古人向斯多噶派宣誓效忠,这种忠诚就会强迫他像斯多噶派分子那样去行动,无论他在什么地方,无论他想干什么。全部现代哲学研究都是政治性的、警察式的,被政府、教会、学院、习俗、时尚和人的胆怯限制在学术的外表,停留于对“但愿”的叹息,或者对“曾经”的认识。这样的哲学没有任何正当性,所以,只要具有起码的勇气和责任感,现代人就应当丢弃它,用类似于柏拉图[21]的言语放逐它:柏拉图用这样的言语把悲剧诗人从他的理想国中驱逐出去。[22]当然,哲学会奋起反驳,就像那些悲剧诗人奋起反驳柏拉图一样。如果什么时候人们强迫其说话,它也许会说:“可怜的民族!如果我必须像一个四处游荡的女巫那样,经过乔装打扮藏匿在你那里,仿佛我是一个女囚,而你们却是我的法官,这是我的错吗?看一看我的姊妹即艺术吧!她的状况和我类似,我们都被错误地推到了野蛮人中间,不再知道如何得救。不错,我们缺乏充分的合理性。但是,主持正义的法官也会对你们进行审判,并且会对你们说:必须先有一种文化,然后,你们才能懂得哲学想要做什么,它能够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