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封信:关于贵格会信徒
我认为,既然这群人是如此不同寻常,其学说和历史定然值得一个理性之人的探究。为了了解他们,我去找了一个英国最负声望的贵格会信徒。他在商业界拼打过三十年,然后觉得人的财产和欲望总该有个局限,便退避在离伦敦不远的乡下。我到他的退居之地去拜见他。他住的房子不大,但是建得很好,干干净净,并不见有什么装饰。这位贵格会的信徒是个清清爽爽的老头儿,从来不曾生过什么病,因为他从来就不曾有过激情和嗔痴。其神情之高贵和亲和,是我有生以来从未见过的。他像所有的贵格会信徒一样,穿着两边没有折缝、衣袋和袖口上没有扣子的长衫,戴了一顶大帽子,帽檐下垂,这和我们的教士们一样。他戴着帽子接待我,也不鞠躬,便照直向我走过来;但是,他脸上的表情却十分开朗,十分有人情味,胜过那种将一条腿向后一蹬,把本来应该戴在头上的帽子拿在手上的习惯礼法。他对我说:“朋友,我看你是个外国人,如果我能为你效劳,请只管开口讲。”我按照我们的习惯,弯一弯腰,将一条腿向前略微挪出一步,对他说:“先生,我的好奇没有让你感到不快,我很高兴,请不吝赐教,把你们的宗教对我说一说,我会感到不胜荣幸。”他回答我说:“贵国的人言辞太过恭维,礼数太多。但我还不曾见过像你一样好奇的人。请进来,我们先一起吃晚饭吧。”我又说了几句不合宜的恭维话,因为人的习惯不是一下子就能改掉的。我们的晚餐健康而简单,饭前和饭后都有祈祷。饭后,我便开始向对方提出问题。我首先提的,就是善良的天主教教徒们向胡格诺派的信徒提出过不止一次的问题。我对他说:“先生,你行过洗礼吗?”“没有,”贵格会的信徒回答我说,“而且我的同道兄弟们也都没有行过洗礼。”“那是为什么呢,真见鬼,”我又说,“你们难道不是基督徒吗?”“孩子,你别着急。我们是基督徒,而且都在想方设法,要做个好基督徒。但是我们不认为,所谓基督教,就是向人的头上洒点凉水,再加上点盐。”我对他这样亵渎宗教感到忍无可忍,又说:“那可真该死,你们难道忘了,耶稣基督是由约翰施洗的?”“朋友,你先别着急,”贵格会的信徒又和颜悦色地对我说,“我还有一点要说明呢。基督接受了约翰的洗礼,但是基督从来没有给任何人行过洗礼。我们不是约翰的信徒,而是基督的信徒。”我说:“唉,可怜的人啊,你如果生活在有宗教裁判所的国家,恐怕早就被送上火刑堆烧死了。哎,看在上帝的份上,让我来给你施洗,让你成为真正的基督徒吧!”“如果这样做能够让你感到满意,”他神色凝重地又说,“这倒也不算什么事。我们不会因洗礼的仪式而谴责任何人。但是,我们认为,那些宣称自己信仰全圣全灵的宗教的人,应当尽可能地戒绝犹太教的仪式。”“你这又是胡说了,”我叫道,“怎么是犹太教的仪式!”“是的,孩子”,他接着说,“这就是犹太教的仪式,今天,有些犹太人有时候还在实行约翰的洗礼。你去查一查古代的历史就会知道,古希伯来人很久之前便在实行这种仪式,正如当时的以实玛利人[25]便盛行去麦加朝圣一样。约翰只不过是重新恢复了古人的做法而已。耶稣的确接受了约翰的洗礼,也接受了割礼。但是洗礼和割礼都应该废除,代之以基督的洗礼,基督的洗礼是圣灵之洗礼,能够拯救人。因此,先驱者约翰说:我用水给你们施洗,但在我之后会有别人,他比我更加强大,我为他提鞋都不配;他将用火和圣灵为你们施洗。所以外邦人的伟大使徒保罗,曾写信对哥林多人说:基督差遣我,原不是为施洗,乃是为传福音。因此,这个保罗一向只用水为两个人施过洗礼,而且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施洗的。他为信徒提摩太施行过割礼。其他的使徒为自愿者施割礼。你行过割礼吗?”贵格会的信徒又问道。我回答说不曾有此荣幸。于是他说:“那么,朋友,你是没有施过割礼的基督徒,我是没有施过洗礼的基督徒。”
这位神圣的贵格会信徒就是这样,貌似有理地曲解了圣经上的三、四段话。看起来,这几段话似乎对他的教派是有利的。但是他真心实意地忘记了,还有很多其他的段落,都是对他的教派不利的。我并没有反驳他。一个鬼迷心窍的人,你是没有办法说服他的,正好比你不能冒冒失失地向一个人说出他的情妇有什么缺点,不能向试图打官司的人指出他的诉讼有什么缺陷,也不能向自信得到神启的人讲什么道理。因此,我开始提别的问题。“关于领圣体,”我又说,“你们是怎么实行的呢?”“我们不领圣体,”他说。“什么,你们不领圣体?”“我们除了在心里与上帝相通之外,从不举办领圣体的仪式。”说着,他又向我引述《圣经》,洋洋洒洒地讲出一大堆反对领圣体的道理,其讲话的口吻似心有灵犀一般,想向我证明,所有的圣礼无一不是人们凭空臆造出来的,而且福音书中根本就没有出现过“圣礼”这个词。他说:“请原谅我的无知,我说的这些,远远不及我的宗教可以提供的证据。不过,在罗伯特·巴克莱[26]阐述我们的信仰的书中,你可以看到很多这样的证据。这是世上最好的一本书。我们的敌人也认为这本书很危险,这就证明,这本书是多么合乎理性。”我向他保证会读一读这本书。听了我的话,贵格会的信徒以为我已经改宗信了他的宗教了。
然后,他又用不多几句话,向我说明了他的宗派之所以受到其他教派蔑视的几点特殊之处。“你要承认,”他说,“当你礼数周到地向我表示客气的时候,我没有脱帽行礼,也没有假模假式地回应你的客套话,你一定忍不住笑话我了。但是,我看你是个见多识广的人,不会不知道,在基督的时代,人们是不会可笑地咬文嚼字,来讲究客套的,‘你’就是‘你’,没有‘您’的称呼。对恺撒·奥古斯都[27],人们说:‘我爱你,请你……,谢谢你。’即使有人称他先生,或者称他多米努斯[28],他也不会觉得不高兴。只是在恺撒之后很久,才有人想到用‘您’来代替‘你’,好像这样,被称呼的人就不一样了,而且滥用一些不恰当的称号,比如‘伟大的……’、‘卓越的……’、‘神圣的……’,正好比土里的一些虫子,怀着深深的敬意和无耻的虚伪,用这些称号来称呼其他的虫子,并保证自己是卑微和听话的奴仆一样。正是为了防止这种可耻的言不由衷的行为,这种互相吹捧的做法,我们才毫无分别地用‘你’称呼国王和修鞋匠,我们才不向任何人行礼,因为我们对人只有仁爱,对律法只有尊敬。
“我们穿的衣服也与其他人略有不同,目的是为了不断提醒我们,不要和其他人一样。其他人显示着他们的尊严,而我们身上只有基督徒的谦逊。我们远离娱乐场所、剧场、赌场,因为我们心中应该只有上帝,要是被这些琐事所萦绕,那岂不遗憾。我们从来不发誓,哪怕是在法庭上。我们认为上帝的名字不应当在人们无谓的争执中被亵渎。当我们为了别人的事而不得不出庭作证时(我们自己是从来不打官司的),我们只用‘是’或者‘不是’来确认事实,而法官也仅凭我们说的话而相信我们,我们不像有些基督徒,即使把手放在福音书上,也会立伪誓。我们从来不去打仗,不是我们怕死,相反,我们祝福会让我们归于万有之有的时刻。我们不去打仗,是因为我们不是狼,不是虎,不是狗,我们是人,是基督徒。我们的上帝要求我们连敌人也要爱,要求我们苦而无怨,无疑不会让我们漂洋过海去杀害自家兄弟的,因为一些穿着红色衣服的刽子手,头戴两尺高的帽子,手拿两根小棍子,一边敲打用驴皮绷成的鼓,招摇过市,招募公民去打仗。等到战胜归来,整个伦敦灯火通明,鞭炮在天上炸开一片片火花,空气中充斥着感恩的歌声、钟声、管风琴声、弥撒的唱经声时,我们却为使公众欢呼雀跃的屠杀而默默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