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天堂地狱
新加坡是个花园城市，有的人将其誉为“人间天堂”。没想到，我却掉进鲜花底下暗藏着的陷阱，以致跌入人间地狱……
在那里，我发现，天堂与地狱之间只有一步之遥。
就在2006年3月21日，命运把我推进了地狱！
新加坡女皇镇候审监狱。我——一个曾风光无限的弄潮儿、一个被人称为“天之骄子”的幸运儿——中国航油（新加坡）股份有限公司CEO陈九霖，在那里开始了1035天（被判刑期4年零3个月）的牢狱生活。
我被关在一个五六平方米的狭小牢房里，墙高约10米，四周昏暗，只在一面墙的最高处有一个用于透气的、窄小的窗户，能见到一丝亮光。整个囚室寂静得可怕，听不到一点别的声音，因为这里只关押着我一个人。我好像身处阴间一般，还来不及跟亲朋挚友们好好告别，就被投入这冰冷黑暗的监牢里，与他们犹如阴阳两隔。躺在那肮脏阴森的水泥地面上，我感到撕心裂肺般的痛苦。
我是犯了大错，但把所有责任全都推到我一个人身上，这还有一点儿公平吗？我愤懑，我委屈，我冤枉！
我是阴沟翻船，但因一桩生意场上的失败竟把我打入监牢，这还有一丝天理吗？我争辩，我申诉，我抗议！
然而，这一切都无济于事。
从天堂到地狱，从一个驰骋疆场的“航油大王”到一介“龙困浅滩”的囚犯，巨大的落差让我身心俱焚。
刚刚入狱的时候，过往的一切就在我的脑海里炸开了花。在常人的世界里，人们视时间为金钱；然而，在狱中，最不值钱的就是时间。时间慢得像是蜗牛在走，我的心却乱得像是有蚂蚁在爬……
回想起前不久还是“飞龙在天”，怎么一夜之间就“龙困浅滩”呢？我于是感慨，人生就是如此的无常。我有时会想起公元前931年去世的以色列的智慧之王所罗门的一段话：“我曾用智慧专心寻求查究天下所发生的一切事；原来，神给予世人的，是劳苦的担子，叫他们为此烦恼。我看过日光之下所发生的一切事，不料，一切都是虚空，都是捕风。”
活下去！活下去！我从未如此珍惜生命。这不是那种“好死不如赖活”的犬儒哲学，而是因为如果我自暴自弃，一旦毁灭了，我这满腹的冤屈和不幸不就石沉大海了吗？我堂堂正正的人生不就要毁于一旦了吗？我的永不言败、永不放弃的信条不就随风飘散了吗？
在那些日子里，有首小诗不时地在我心底里回响。那就是普希金在被流放期间写在朋友纪念册上的诗——
不久之后，我被转到新加坡樟宜监狱。记得是2006年年底前的一天，我蹲在地上等待狱警开门，隔着铁栅门看见电梯迎面打开，走出一个陌生人，直奔我而来。他对我说：“陈总，您好！您信仰上帝吗？”
我被他这句话一下子问懵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他是谁？怎么一张口就问这样的问题？
“您认识我？”
对方回答：“陈总，天下何人不识君！您比（新加坡）总理还有名啊！在电视、报纸上经常看到您。”
潮热的牢房使人汗流浃背，不要奢想有空调，这里连个电扇也没有。
“陈总，请随我到六楼。您看，天儿这么热，来六楼吹吹冷气吧！”虽然我对他的问题还是一头雾水，但我的脚步似乎不听使唤地随他而去了，因为在此地与此刻，我实在是盼望得到一丝凉风。那是何等的享受啊！什么叫作幸福，此刻方知！
到了他的办公室，我得知他是一个时常到樟宜监狱布道的基督教牧师，名叫颜福清。刚一坐下，颜牧师就问我：“陈先生，您知道您为什么会坐牢吗？”
是啊！此前我一直在问自己，我为什么会遭此大难呢？我孝敬父母，尊老爱幼，善待下属，热爱学习，努力上进。为什么偏偏好人不得好报呢？
在我陷入深深的彷徨迷茫之际，颜牧师的问题令我感到有些尴尬。没等我做出回答，我就听颜牧师十分肯定地说：“这是上帝的安排，是上帝的美意！”
上帝？我不是基督徒，上帝跟我一点儿也不沾边。再说，上帝不是仁慈的吗？他为什么要让我受苦受难呢？
颜牧师虽然平时主要讲英语，但他也精通中国文化。他引用了孟子的一句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他接着说，“说穿了，来这里坐牢的人都是人生的失败者！上帝就是要您过来感受一下民间疾苦。这个‘天’就是上帝！‘天’让一个人担当大任之前，会先给他设置各种障碍，让他吃尽各种苦头，以便增强心性，提升能力。”
颜牧师还详细地给我讲述了《约瑟的故事》。《圣经》中共有3个约瑟，都是义人。《圣经·新约》中的一个约瑟是耶稣在世时的父亲，另一个是当时替耶稣收尸的以色列首富。《圣经·旧约》中的约瑟，是雅各的第十一个孩子，因为是雅各老来得子，这个约瑟备受雅各的宠爱。这使得约瑟的哥哥们心生嫉妒，而约瑟趾高气昂的表现加剧了哥哥们对他的愤恨。于是，哥哥们瞒着雅各将约瑟卖给了路过的商队，随后他又被商队转手卖给了埃及法老的护卫长波提法为奴。约瑟聪明能干，深得波提法赏识，不久就被提升为管家。约瑟容貌俊美，为护卫长妻子所爱慕，她不停地勾引约瑟，却遭到约瑟的拒绝。恼羞成怒的护卫长之妻诬陷约瑟企图轻薄自己，波提法一怒之下，将约瑟关进监狱，长达3年之久。因为善于解梦，约瑟被埃及法老从狱中接出，为其解梦。法老十分赏识约瑟，让他做了埃及的宰相，管理全国事务。当遍地暴发重大饥荒时，约瑟与前来寻粮的、曾经出卖他的哥哥们相认，还让全族人迁至埃及的歌珊地，保全了全族人的血脉，与他一起在埃及享受尊崇。
颜牧师说：“捧你的人，不会让你成长，真正让你变得强大的，是那些伤害你的人。无论你正在经历着什么，在上帝手中，终将变得美好。我们的见面就是上帝的安排，你的经历和约瑟的很像，不如你的英文名字就叫Joseph（约瑟）吧！”
这个名字从此就一直伴随着我。
在那个“需要巨人并且产生了巨人的时代”，被恩格斯称为“中世纪的最后一位诗人，又是新时代的最初一位诗人”的意大利作家但丁，写了伟大的传世之作《神曲》。他在诗人维吉尔（Virgilio）的引导下，穿过地狱、炼狱，直达天堂。英国作家约翰·班杨（John Bunyan）的不朽之作《天路历程》中有句震人心魄的警句：“在天堂的门口，也有通往地狱的路。”
天堂，天堂，人们都急切地向往着天堂！
但是，颜牧师的话重重地敲击着我。
我，一个出身农家的寒门子弟，似乎一夜之间平步青云，先后就读于中国最顶尖的学府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毕业后就职于世界500强的中国中央国有企业，在人们削尖脑袋出国时，我被派往海外长期驻扎，这让多少人羡慕不已呀！在狮城，我几乎是凭一己之力白手起家，用7年时间打造了一个响当当的上市公司，成为业界的风云人物。会议演讲、商务谈判、球场交谈、酒桌交流……如果不是这突然的变故，我还将在那达官贵人、商贾巨富的“小圈子”里觥筹交错、把酒言欢呢！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这是自然与社会不可抗拒的规律。但是，在我以往的人生岁月里，有“悲”和“离”吗？有“阴”和“缺”吗？我了解芸芸众生的期盼吗？我经过历普通百姓的苦难吗？用今天的话讲，我“接地气”吗？如果命运之神把我安排在这里品尝苦难、感受人生，岂不也是一种历练？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没有谁会事事得意，没有谁会处处风光。失去的东西，也许从来未曾真正属于过你。往日飞黄腾达时，是不是早已埋下沉沦的种子？今日的落魄入狱未尝不是未来前行的财富。在这里潜心修炼、自我改造，得到一段完整而充实的人生履历，岂不是一大幸事？
海明威说过，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凡要做大事，必定有风波磨难，挺过去了才能看见海阔天空，挺不过去就会一蹶不振。如《后汉书·黄琼传》所言，“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我认定目标，就勇往直前，但有时不免急于求成，甚至偶尔会刚愎自用。在这条件恶劣、几乎与世隔绝的“炼狱”里，如能心无旁骛地反思与内省，更多些仁爱，更多些宽恕，更多些包容，以达到曾文正公那“大柔非柔，至刚无刚”的境界，那将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我未必会成为一个被“降大任”的人，但我可以肯定，我是一个愿“担大任”的人！
多少年了！我匆匆赶路，日夜兼程，克己奉公，两袖清风，一刻都不能喘息，一刻都不敢停留，就像夸父逐日一般，永远都追不上却满怀信心地永远追逐。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功成名就？是为了出人头地？是为了自我价值的体现？也许是吧！是为了公司基业长青？是为了国企做大做强？是为了国家繁荣昌盛？也许是吧！但这都不应该是终极目的。
为了内心的安宁，为了一个能抵达天堂的灵魂！
其实，天堂和地狱不过是对人世遭遇的一种比喻罢了！人们喜欢将人间的顺境比作牧歌酒神般的天堂，而将人生的逆境视为烈火烹油般的地狱。对于尘世凡人来说，我们经历的是炼狱，是一个爱与恨、情与仇、灵与肉、忠诚与背叛、真善美与假恶丑交织搏斗的炼狱！这个世界还充满不幸与苦难，这个世界还存在肮脏与黑暗。在你春风得意时，也许有魔鬼的诱惑；在你沉沦无助时，却可能有天使的拯救。一个高尚的灵魂，必须阅尽人间冷暖，必须经受人生悲欢，才能最终圆满。这个灵魂是圣洁的，但也许有些高傲，有些孤独。就像阿·托尔斯泰《苦难的历程》题记所说：“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中煮三次，我们就会干净得不能再干净了。”
在今天，我回想16年前的陈年往事，梳理中国航油事件的逻辑链条，还原我个人在此中的作用与担当，列举当时中国与新加坡相关部门的种种举措，坦率地说，我未必能做到像约瑟一样自觉自愿地以德报怨，但我也绝不会像基督山伯爵那样，心心念念地报仇雪恨，当然，也不会像祥林嫂那样不停地诉说悲情。
很多人说，我的人生充满了故事。因此，近年来，很多知名机构邀请我做报告演讲时，中国航油事件是一个绕不过去（我从来也没想绕过）的话题。但是，我在不同场合面对不同受众时的叙述，都是片段式的，不成系统的。经过多年的沉淀，尤其是近来，众多国有企业做石油期货重蹈中国航油事件的覆辙（2018年年末还发生了联合石化石油期货巨额亏损事件，其做法与当年的中国航油亏损事件如出一辙；2020年4月中国银行“原油宝”期货巨额亏损事件，与当年的中国航油事件一样缺乏风险管理），作为中国航油事件的当事人，我觉得我有责任系统地梳理事件的前因后果，披露大量未曾对外公布的细节，并附上我个人和有关专家的评论，还原真实的中国航油事件。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站在不同角度、处于不同语境、持有不同心态来阅读这本书，感受和评价必然不一样。我并没有预期赢得掌声或点赞，但我可以保证，我所提供的资料和数据，都是我所掌握的客观事实和亲身体验、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人们都说，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其实，风雨过后不一定总是彩虹，但肯定会风轻云淡、明净辽远。在中国企业大规模“走出去”，拥抱经济全球化之际，在“一带一路”倡议的大背景之下，在新冠肺炎改变全球格局的场景下，花点时间阅读此书，如能从中国航油事件中得到警示与借鉴，理性地应对各种挑战、风险，顺利地“走出去”，扎实地“走进去”，坚定地“走下去”，那实在是善莫大焉。